她回來後,看著平靜,楊工曉得她跟出去大約做什麽了,展顏就是這樣,在他眼裏,像個半成品,那隻腳還沒從少年的世界裏□□。這樣好也不好,但她總能讓他想起自己很年輕的時候。

團隊根據甲方的要求,大家開了會,做個細化,商討怎麽改,會開完了,楊工留下展顏:

“小展,我知道你心裏不舒服,但幹咱們這行的,就這樣。我一直覺得你在落地方麵沒學生氣,很踏實,這次博物館的事,其實是很難講出對錯來的,大家立場不同,有明顯分歧了,咱們還是得聽甲方的,你說是不是?別較勁,人活著不較勁就輕快多了。”

展顏點頭,楊工還想在說些什麽,又怕她嫌囉嗦,展顏一臉泰然說:“今天周五,我盡量周六給您把方案發過去。”

這天,大家在一起加了個班,最後隻剩她,改到一半,CAD出現致命錯誤,又沒保存。

上次保存,是天還沒黑的時候,展顏愣了幾秒,她心裏一陣惡狠狠的煩躁,想砸了電腦,從知道他是甲方的那刻起,她就陷入一種似曾相識的狀態中——做畢設的那次,她覺得自己把平生所學都獻祭出去了。

她不是為了叫他領情的,她心甘情願,但她還是很煩躁,想罵人,半天在腦子裏找不出什麽像樣的詞兒,隻剩一句孫晚秋的“日你媽”。

追她最緊的男孩子,叫杜駿,來給她送吃的,展顏隻啃了自己帶的幾塊麵包,她很忙,也很累,再麵對這人,什麽心情都沒有,她連敷衍都沒空。

“我等你吧,等你忙完送你回宿舍。”杜駿隨便往別人工位上一坐,真的要等她。

展顏眼睛不離電腦:“不用,我要到很晚。”

“再晚也得回去,你一個人,不安全的。”杜駿賞玩的目光在她身上滾來滾去,她太漂亮,冷冰冰也好看。

展顏覺得非常煩,她很少動怒,她壓根就不是這種人,她總覺得,能好好說話就好好說話,可這人,一點眼色都沒有,他不知道自己不喜歡他嗎?為什麽男人總要這麽自戀?杜駿在外頭說了些很沒品的話,他說,最多三個月,她就會跟他上床。

那種賣弄的,膚淺的,虛榮的措辭,展顏連氣都沒生,她隻覺得可笑,他的嘴,就跟爛鞋底扇過的呢。

“我再說一遍,不用你送。”她冷漠起來,眼尾會像玉米葉那樣,掃過來,玉米葉把人弄傷是不易察覺的,傷口又小又細,淌了汗浸透皮膚,你才曉得,哦,被玉米葉刮傷了。

杜駿心想,看你清高到什麽時候。他笑嘻嘻的,就是不走,總想跟她說話,問些無聊的東西。

展顏忽然扭過頭:“你知道臭癟子嗎?”

杜駿不知道什麽是臭癟子,他裝的很虛心,很好奇:“什麽東西?”

“臭癟子是種害蟲,就是隻要你沾上了,搞一手一身,哪兒哪兒都臭死了,洗都洗不掉,關鍵是,你都不知道怎麽碰到的,它就好像訛上你了,把你周圍方圓一百裏地,都要搞得臭氣熏天。這世上有種人,就像臭癟子。”

她看起來有種不動聲色的野蠻,很原始,和她平時的無喜無怒,異曲同工,譏諷人也是非常安靜的,像山羊,默不作聲就用羊角抵你,抵完了繼續吃草,好像什麽都沒發生。

杜駿反應了會兒,疑心她在指桑罵槐,見她愛答不理,悻悻走了。

春夜是有寒氣的,尤其在北方,展顏像鳥,實在困了就收攏下翅膀趴桌上睡會兒,醒來繼續,對麵燈火寥落,她走到窗前看了一會兒,玻璃上,映出張落著雪的臉。

整個辦公大樓,也許就她一個人,誰知道呢?展顏覺得自己跟夜一起沉下去,又跟朝陽一同升起,朝陽升起的時候,她把優化過的方案,給了楊工。

回宿舍睡到半上午,手機上有幾個未接來電,徐牧遠找她。

展顏起來畫個妝,翻箱倒櫃找漂亮衣裳,她喜歡春天,春天應該穿像桃花一樣美麗的衣裳,才不辜負。

北區正在賣破爛,什麽東西都往外擺,徐牧遠家也是,數不清的鋼啊鐵的,廠子倒閉時順出來的,也派不上啥用場,幾年過去,又該處理了。

你一看那些破爛玩意兒,就大概能猜出物主們先頭幹什麽的。

拆遷辦沒那麽熱鬧了,塵歸塵,土歸土,錢也會到人手裏,大夥覺得挺好。

徐爸在門口抽煙,家裏人剛鬧過。

展顏來跟徐牧遠匯合時,發現這可真夠髒也真夠亂的,地上全垃圾,她認出鋼筋繩,記得許多年前被它絆過。

“顏顏,這麽快?沒吃呢吧?”徐牧遠從破爛裏趟出來,遠遠瞧見她,覺得她可真像廢墟上搖曳生姿的花。

展顏看他灰頭土臉的,笑了:“你怎麽搞成這樣?”

徐牧遠把爛手套摘掉,朝垃圾堆一丟:“收拾東西呢,你看我這,”他前後左右一陣劈裏啪啦拍下去,灰塵亂舞,“我正說換件衣服,你到了。”

展顏說:“那你換吧,咱們吃點東西。”

徐牧遠換了幹淨的牛仔褲,外套,說自己明天就回北京了,兩人在街上吃的很簡單,事實是,街上也沒什麽正經做生意的,都準備搬家,誰還在乎掙這一頓飯錢。

“你們這兒的人,要發財了,都沒心思做生意了。”展顏攪合幾下麵,加了點辣椒油。

徐牧遠說:“是挺興奮,我聽圖南說,全部拆完也就是三個月的事兒。”

“這麽快?”她筷子停了下。

“越快越好,你也知道他這個人不管做什麽,都跟狂風暴雨似的,一氣嗬成。”

“跟北區的人,都談妥了?孫晚秋說,有些人不願意搬。”

徐牧遠欲言又止,低頭吃麵:“基本都答應了。”

“還有沒答應的?”

他抬起頭:“那年除夕,你還記得吧?”

展顏明白了:“是不是張東子家裏人還住這兒,他們不願意搬?”

徐牧遠說:“嗯,說到底是還記恨著賀叔叔,搞不了老子,能難為難為他兒子也行。”

展顏問:“最後怎麽了?”

“不知道,東頭已經開始拆了,人都搬走了。”

她沉默會兒,說吃完飯走走吧。

晌午太陽好,可風很大,卷的整個北區烏煙瘴氣,像住在塵土的籠子裏。

以為博物館這會兒沒人,隔壁的老趙師傅在溜達著呢,手裏拿根鐵絲。老趙師傅今年六十出頭,天天擱這兒晃,斜挎個軍用水壺,舊的像老年斑。

老趙師傅在北區過了大半輩子,他見徐牧遠過來,眯眼認了認,問:“牧遠,帶女朋友回來啦?”

徐牧遠說:“不不不,朋友。”他看展顏一眼,她隻是笑笑,老趙師傅一雙眼狡黠起來,他嘿嘿笑兩聲,說,“等你下回再來,家就沒嘍!”

安置房還沒蓋,他們拿著臨時安置費得自己找地兒,趙師傅說:“我琢磨著,得死這兒呢,沒想成,天老爺還不讓,還得走,走就走吧!”

“您不想走嗎?”展顏問他。

趙師傅解了水壺,裏頭其實是點兒散酒,癮上來,就咂摸兩嘴。

“想,也不想,但想的時候咱說了不算,不想的時候也說了不算。人叫咱怎麽著,就怎麽著,就這麽回兒事。”

展顏覺得趙師傅跟小展村的老人們,沒什麽區別,給啥受著啥,不分好壞。

“你們年輕人在這幹嘛呢?你瞧瞧,髒的呦,跟吸鉛的呢,快走吧。”趙師傅看兩人穿得幹幹淨淨,真是不該一腳踩垃圾堆裏,博物館也得拆,他剛打裏頭看了一圈,摸了一圈,那些個破銅爛鐵也不曉得最後運哪裏,還是論斤賣了。

“我們隨便走走,趙師傅,您吃了沒?”

趙師傅說:“吃啦,中午吃了個雞架子,有了這筆錢我這後頭二十年,要是還能活個二十年,天天吃雞架子都成。”

徐牧遠說:“是賠的不少,到時您老住新房,該享福了。”

趙師傅不響,他喝了一大口酒,一股劣辣嗆人肺腑。

“啥享福不享福,人活著,就是個不容易,誰能想到臨了了,又攤上這種好事?當年,說不要咱們了就不要了,那麽大個廠子,錢都叫有本事的卷跑了,咱沒本事隻能在這兒耗。頭些年,都去下鄉,那就下鄉,下鄉學的啥?沒學著種地的本事,光曉得鬥來鬥去,到底鬥啥?自己都沒鬧明白。再後來,回了城叫進工廠,進唄,總算學點硬家夥,一呆半輩子過去了,以為日子好過了呢,結果啪一下又沒了,也沒人給你講明白為啥,反正就是沒了,你也沒地兒說理去,我老老實實幹我的活,沒幹嘛呀,咋就不要了呢?現在好了,跟做夢似的,牧遠呐,你在北京念的書有出息,你說說,這往後,還變不變?會不會哪天又來這麽一遭,把新房子要回去了,說不是你的,到時候可就真完了,老窩拆了,咱還能去哪兒?咱早都是過時的人了,你說要是撐不到那一遭兒,死了還好,可要是沒死,就得活著,金窩銀窩不敢想,總得有個窩吧?”

趙師傅總愛嘮叨當年那些事兒,除了老夥計愛聽,好一頓你唱我和,旁人都不愛聽的。不為別的,都忙著呢,陳芝麻爛穀子,仔細算,倒閉都是十年前的事了,一代人的光景,沒人要聽。

兩人都靜靜把話聽完,徐牧遠說:“不會的,不會再有人把新房子要回去了,是您老的。”

趙師傅點頭,忽然把水壺嘴兒一倒,朝西北方向撒了圈酒:“老方,你傻呀,日子有盼頭了,熬十年就有盼頭了,你咋就不跟咱們一起熬呢?”

趙師傅嘴裏的老方,是方師傅,徐牧遠有印象。方師傅為人忠厚木訥,不怎麽愛講話,他是廠裏最好的鉗工,第一批被裁掉的,買斷工齡,他想不通,又說不出口。他家裏還有五六張嘴等著吃飯,老的老,小的小,他隻會當鉗工,當一輩子鉗工,不能當鉗工了,他就去小池塘釣魚,一坐老半天,釣上點小毛魚回家過過油,也是道葷菜,馬燈下,一家人臉都昏昏的,吃毛魚。

可冬天池塘上了冰,沒毛魚,方師傅還去,一坐老半天被漠漠的葦花簇著,像孤舟蓑笠翁。

方師傅就死在了那,說不清是失足,還是怎麽了,工友們把他撈上來送回了家。

工友們沒多悲傷,家屬們也隻哀嚎了一夜,再往後,繼續過日子。

徐牧遠給展顏講了方師傅的事兒,她聽了,說起石頭大爺父子。

“我們念了書,會想人活著的意義是什麽?可對有些人來說,活著就是活著,我去年回家,我們村很多人都出去打工了,村裏剩的大都是婦女孩子還有老人,你說,這些人寂寞嗎?他們可能都不知道有寂寞這個詞語,也不知道怎麽表述心情,就是活著。”

展顏看著走遠的趙師傅,扭過頭,打量了幾眼博物館,他跟它,都過時了。

徐牧遠順著她的目光,說:“初三那年,家裏變故很大,我很迷茫,不知道為什麽一夜之間生活就變了,我覺得自己就是那年開始長大的。我爸那代人,再往上,趙師傅那輩,他們為這個城市做了自己能做的,剛趙師傅說,他們過時了,我心裏挺難受的,想他們這些人這些年過的日子,如今苦盡甘來,雖然偶然的成分很大,但總算結局不差,你說你們村,像趙師傅這個歲數的人,也得在外頭打工掙錢,到處都是農民工,北京也是,動不動就是農民工討薪的新聞。”

他們小時候,都不知道什麽是農民工,農民是農民,工人是工人,時代變了,就有了農民工。

“我第一次來北區,覺得很新奇,我以前在農村念書,知道世上有工人有工廠,就是不知道到底什麽樣兒,怎麽煉鋼煉鐵,到了城裏,見著了,可惜它已經被丟棄了。”展顏想起第一次徐徐掃視過去的工業區,和鄉野大地,如出一轍,想象不出的龐大,想象不出的沉默,還有一群想象不出的人們。

“我那會兒還疑心,你怎麽老對我們這塊有興趣。”

“是呀,我那時對城裏的一切都好奇,好奇得很,也想不明白,這麽一大片地方怎麽就沒用了呢?工廠怎麽就運轉了呢?”

“現在明白了嗎?”

“有點明白了,很多事人沒辦法做主,隻能隨波逐流,像掉進河裏,水流太急了,你想抓住根木頭,都不見得有人願意扔給你。”

“你這話聽起來有點悲觀了。”

“我不悲觀,我就是說這麽個道理,普通人能做的,就是順其自然過日子,該努力努力,如果沒能成功就不成功吧。”

徐牧遠也知道博物館是她的作品,他想了想,問道:“博物館拆遷,你怪圖南嗎?”

展顏搖搖頭。

“心裏難受嗎?”

展顏點點頭。

徐牧遠不知道怎麽安慰她,這種事,本來就是無解的。他注視她良久,幾乎是脫口而出:“顏顏,你是個很多情的人。”

展顏笑了:“怪肉麻的。”

徐牧遠有點不好意思,他朝四周看了看,也不知道在看什麽。

“北區要拆了,你原先的家就永遠消失了,你什麽想法?”

徐牧遠笑笑:“我啊,我也說不好,我希望大夥能過得好點兒,也懷念以前的工廠,等推土機一來,就什麽都不剩了。我有時也會想,是不是因為我念書念出來了,有機會離開,才能這麽矛盾,那些苦了大半輩子的,恨不得馬上就走,揣著多多的錢,趕緊走。”

“以後,你的孩子就不會有這種困擾了,他一出生,就在北京,他沒見過北區,也不會想北區的事兒。”

“咱們好像聊的太沉重了,”徐牧遠說,“你還進去看看嗎?這是你的心血。”

展顏拒絕了:“不用,去廠子再看看吧。”

因為拆遷開始動工,原先的廠房,臨時改成了拆遷隊的宿舍,簡單捯飭捯飭,能住人。牆上的標語還都在:

“大力發揚主人翁精神。”

上了鏽的鎖,浴室四塊缺三塊的玻璃,脆弱的窗欞,現在又有了點兒活氣,這份活氣,能保持三個月。

兩人走著走著,到了住戶附近,人還在忙著賣破爛,賣一毛是一毛,總比扔了強。

張東子家門前,來了城管,查違章建築。

張東子家已經給停水斷電了,張奶奶天天罵,孫晚秋上次來,兩人差點打起來,張奶奶本來想往地上躺訛她,孫晚秋更快一步,她好像從來都不在乎形象,把頭發上的黑色發圈一扯,放肆甩開,坐在地上,搓著兩條腿,說,我懷孕了你敢動我試試?

孫晚秋第一次意識到,她像媽媽,也像小展村很多女人,那些粗俗的,刁蠻的東西,在她身上得到完美複刻,她甚至不需要故意為之,感覺該這樣了,動作語言神情統統跟著出來。

這讓年紀輕輕的她看起來,像個潑婦,有種悍然之美。

她一輩子都想逃離的小展村,如影隨形。她知道自己永遠也變不成高雅的人,但會擁有金錢,這樣就夠了。

當時調研部跟過來的同事,非常吃驚,覺得她倒像北區的拆遷戶。

這次來,她跟著賀圖南,還有城管,當然不能再這個樣子。城管一靠近,張奶奶就叫,像蛇不停地吐信子,她看到了賀圖南,高高的,人模狗樣的,像雞窩裏的鳳凰一樣,顯擺好看。

“咋我們家違建了?違建的多了去,憑啥查我們不查別人?”

“誰違建查誰,拆遷公告一下來,你們就不能再私自搭建了,這點,居委會說多少次了?”城管被她嚷的腦瓜子疼,厲聲說道。

“我們家沒有!原來就這麽個層數!”

“沒有?我們這都是有證據的,沒證據也不會來找你。”

證據是新世界公司提供的,包括照片,錄音,錄音裏還是張奶奶的聲音:我們就蓋了,告吧告吧,你告去吧!

城管說:“你這整棟房子都是違建,現在不管你是加了多少層!”

張奶奶一看照片,一聽聲音,開始撒潑,她在地上直打滾兒,說誰誰家加了一層,誰誰家加了兩層,還裝修。

圍著看熱鬧的,突然被提了名字,立馬跳出來,說我們是打算加蓋的,孫經理來說這樣可不行,我們就沒敢,是吧孫經理?

孫晚秋冷冷看著地上的老太太,這一幕,太熟悉了,北區的老工人遺孀,也就村裏老太太那副德性,哪兒都有潑皮無賴。

城管既然來了,就不能隻查這一家,手裏一堆證據,孫晚秋知道嘴皮子沒用,她磨破了,也管不住這些人,那就加吧,蓋吧,讓你們白費工錢料錢。

現場亂的不行,張奶奶拿頭把城管撞了,孫晚秋在旁邊讓人錄像。

賀圖南一直在不遠處看,他穿得相當休閑,牛仔褲,黑球鞋,像個來看戲的年輕人。

孫晚秋擠出來,說:“我留這兒就行了,賀總回去吧。”

反正張東子家這棟房本身就是違章建築了,加一層跟加三層,區別都不大了,她覺得賀圖南果然夠狠,殺雞也儆了其他雞,她對北區這些人談不上厭惡,也談不上同情,她跑了這些天隻覺得錢是萬事起源,人真可悲,為了錢兄弟能反目,夫妻能離散,子女和父母也會分崩離析。

賀圖南麵上淡淡的,他凝神看著張東子的母親在那罵人打人,又被製服,他內心毫無波瀾,直到二樓窗戶那探出個腦袋。

是個正值青春期的男孩,十六七歲的樣子,嘴邊長了圈毛毛的小胡子,也許,他看很久了,但都沒下樓。

賀圖南突然跟他對上了目光,那少年,仿佛一下就知道了他的身份,或者,早就在某次碰麵時偷窺過一二。

仇恨這東西,比愛意還要持久強烈。少年縮回了腦袋,從窗口消失。

“回,我這就回去,你注意安全。”

他剛說完,看到了展顏跟徐牧遠,這麽多人圍在一起吵個不停,兩人都朝這頭邊看邊走,展顏踩了半塊磚頭,腳一崴,差點跌倒,一把抓住了徐牧遠。

很快,她鬆開他手臂笑笑:“我聽說拆遷可熱鬧了,天天吵架。”

徐牧遠說:“吵來吵去,都是為了錢。”

“哎呀,我鞋裏進小石子了,你幫我拿下包。”她忽然皺了下眉,樣子很可愛,把包遞他,自己歪歪斜斜,金雞獨立,脫了鞋,往下扣,徐牧遠給她挎著包,一邊扶她胳膊。

展顏不喜歡跟人有身體接觸,她想說,我自己行的。

下一秒,重心不穩,她幾乎是撲他懷裏去了,她有點不好意思,站穩了,把鞋一丟,腳伸進去。

徐牧遠聞到她身上香氣,非常醉人,他心跳很快,一刹那的功夫,他感受到了她身體的柔軟,女孩子抱起來一定很舒服,他還沒抱過。

“顏顏……”他忍不住喊她一聲,眼睛望過去,有點情動的苗頭,展顏用笑掩飾,有點像對哥哥撒嬌那樣,拍了他一下,她一直把徐牧遠當兄長式的熟人,也算不上朋友,“你們這兒真是比我們村的路還差呀,我們那都新修柏油路了,寬了很多。”

她笑盈盈地繼續往前走,徐牧遠不易察覺地歎息一聲,跟著她,一抬頭,路邊高高個頭的人正往這兒看。

陽光下,賀圖南眼睛裏似乎沒有情緒,他看著兩人,不知道展顏為什麽會在這裏,她又像許多年前,寧願跟他。

他心裏一陣扭曲,像突然多出塊醜陋的疤痕。

目光收回來,窗戶那的身影又冒出頭,少年手裏拿了個彈弓,拉滿了,也不曉得對準的他,還是孫晚秋,賀圖南對彈弓遲鈍了一瞬,他太久沒見到這玩意兒,等反應過來,一把推開孫晚秋,下意識張開手臂護著兩人腦袋。

不知誰發出一聲慘叫,捂著臉,倒在了地上,人群突然安靜。

有人被彈珠射中了眼,這下,更亂了。窗戶那的身影早消失了,孫晚秋不知道發生什麽,賀圖南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看窗戶,偏頭低語語幾句。

孫晚秋立刻撥開人群,融入進去。

真是頭疼死了,城管那兩人,覺得拆遷爛事兒實在太多,一會兒接一個,這下好了,又傷了人,城管罵起髒話,見地上那人一直哎呦哎呦叫,打電話叫救護車,又報警。

展顏看到了賀圖南,她有些意外,那麽多人,吵吵嚷嚷,不曉得到底在爭執什麽。

好像有人受傷,她腦子瞬間嗡嗡嗡個不停,像被火車碾過,人太雜了,眼睛看到的是好端端的賀圖南,可精神已經錯了,她覺得,就是他受了傷。她立刻跑過去,跑到賀圖南跟前,他一轉身,就瞧見了她,好像一下衝到眼前似的。

“你怎麽了?”展顏直勾勾問。

賀圖南把她拽到一邊:“你來這兒幹什麽?這兒三天兩頭有吵架互毆的,誰讓你來的這兒?”

他反應真夠大的,本來是要問,可一打岔,擱淺了。現在好了,她自己送上門,賀圖南覺得一肚子火,他也不用她回答,一揚眉頭,喊正往人群那湊的徐牧遠。

“徐牧遠!”

徐牧遠回頭,走了過來。

“徐牧遠,你帶她來的是不是?”賀圖南很少這麽稱呼他,一出口,徐牧遠就知道不太對勁,他還沒來得及說話,賀圖南劈頭蓋臉把他臭罵了一頓,“你有毛病是嗎?你自己不知道這片因為拆遷天天破事一堆?你不知道這他媽治安一直都稀爛,你帶她來這消遣什麽呢?”

徐牧遠被罵的有些懵然,他說:“你哪來那麽大火氣?”

賀圖南臉色難看極了,他一下就毛躁起來。

展顏聽得心砰砰跳,她看看徐牧遠,說:“是我自己來的。”

賀圖南眉頭一下擰起來,眼睛漆黑,跟水剛蒸過的呢。他盯了她幾眼,沒說話。

徐牧遠不明就裏:“到底怎麽回事?”

這兒真不是說話的地兒,不遠處,有人開始罵天罵地,張東子那兒子,被人從樓上提溜下來,彈弓,彈珠,人贓俱獲,就等警察來了。

孫晚秋從人群裏又擠出來,見多了兩人,氣氛也不對,跟展顏交換個眼神,說:

“我跟賀總還沒吃飯呢,要一起嗎?一起吧,徐牧遠,好久沒見了啊。”

幾個人最終開出去一段距離,在一家餐廳坐下了。

孫晚秋點的菜,瞄著幾人,說:“我們跟城管配合,過來處理違章建築的事兒。”

賀圖南沒說話,點上煙,平息著情緒。展顏默默看他,把他從頭到腳瞅了一遍,確定受傷的確實不是他,眼睛是眼睛,嘴是嘴,煙霧繞到睫毛上了,她眨眨眼。

“處理的怎麽樣了?還順利嗎?”徐牧遠見沒人接話,主動開口。

孫晚秋一笑,簡單說了點兒情況,徐牧遠覺得不對:“張東子家是違章建築?不是隻有加蓋的才算嗎?”他在想,那豈不是北區很多房子本身就是違章建築了?這樣一來,賠償怎麽算?

“不,他那個房子,本身就違章,全部違章。”孫晚秋若無其事說道,站起來,給幾人倒茶水。

徐牧遠不看她了,他知道,這是賀圖南的事,氣氛像要幹涸的水塘,淤著不動,他開個玩笑試探:

“圖南,這是要公報私仇啊?”

隔著淡淡煙霧,賀圖南那雙眼,慵懶又犀利。

“我就是要公報私仇,你有意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