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麽一問,展顏不說話了,她也說不上來,甚至,覺得剛才說太多,管他做什麽呢?賀圖南見她不說話,自己說:

“我跟你,先把關係弄清楚了,再談關心不關心,怎麽相處的事情。”

他一直覺得她腦袋不清楚,當然,沒說清楚的也不止一件兩件。

不過在四野無人的鄉下接吻的感覺卻是很好的,賀圖南習慣都市,燈紅酒綠,鄉野就不同了,有種回歸自然的感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中間橫著男男女女的吃喝拉撒,真是太原始了,幾千年其實都是這麽過的。

他想,一定得跟她在什麽玉米地小山坡做一回,賀圖南被這個念頭弄得微微笑一把,放開展顏,驅車回城。

回去後,賀圖南給設計院付款付的特別痛快,一分不扣,楊師傅說這麽善良的甲方不常見,又說到底是大城市回來的年輕人,做事更講究。

也不曉得他以前在外麵都怎麽跟人打交道的,展顏神遊,在大家的嘈雜聲中安靜想事。

開春後,院裏接的項目比往年少,但還是忙的忙死,閑的閑死。除了新世界的項目,還有政府的活兒,展顏被邵師傅的小組叫過去,負責方案的玲姐,突然流產,請了假,她得接手。

邵師傅跟楊師傅年歲相仿,技術上有差距,兩人平時客客氣氣,其實不太對付。把展顏喊來,她很快覺得不對勁,方案一天一個要求,改了又改,比甲方還難伺候,加班連續加一周,最後,邵師傅說,還是第一個方案更好些。

邵師傅有意為難她似的,她摸不清,杜駿是邵師傅帶的,他不用加班,也沒人讓他加班,想什麽時候走,什麽時候走,展顏覺得這點很不好,可很多單位,都有這種人,除非在私企。

周五這天,杜駿把方案又給了她,說領導不滿意,他陰陽怪氣道:“新世界到底看中你什麽了?錢給的那麽利索。”

展顏問:“哪個領導不滿意,邵師傅嗎?”

“你別管誰,讓你改你就得改。”

“我去找邵師傅。”她站起來,杜駿把她肩膀一按,“你可以周末改,晚上有個飯局,邵師傅帶我們過去。”展顏甩開他的手,“說話就說話,麻煩你別動手動腳的。”

杜駿手一伸:“好,我不動。”他這話帶著點狠勁兒,目光投過來,令人討厭。

她一點都不想跟這些人去吃飯,但要跟甲方溝通,她還是去了,杜駿開的車,帶著兩人。展顏問邵師傅不是說用第一個方案麽,怎麽又變了。邵師傅說,楊啟明把你慣壞了,設計永無止境,這點你們在學校老師肯定也教過的,哪個不是反反複複的改?

“小展啊,你這才畢業不到一年,還有的學呢?這才到哪兒?”

他悠悠教導完,問杜駿杜局最近很忙嗎?也不見一起釣魚了。

展顏沒興趣聽邵師傅跟杜駿攀交情,到了飯店,一進屋,清一色的中年男人,不曉得為什麽這麽多人,一見她,那些人來勁了,特別有勁。

“來來來,美女,坐這邊。”

“老邵,你們設計院還有這麽漂亮的小姑娘,可以啊。”

杜駿給她指了個位子,說:“你坐那兒吧。”

是兩個中年男人之間,她不去,在靠門的地方坐了:“這兒就行。”

“哎,哎,那兒哪行呢?哪能讓美女坐個上菜的位置,來,裏邊坐,沒事兒的,到這邊來。”

邵師傅說:“小展,過去坐吧。”給她丟了個眼神,展顏好像傻子,一點都領會不到,就坐原處。

飯桌上也沒人談方案,抽煙的抽煙,喝酒的喝酒,要麽大談特談國家政策,經濟形勢,吹不完的牛皮,扯不完的廢話。展顏在煙霧繚繞中坐的難受,隻能吃菜,吃菜也吃不安生,大家開始敬酒了。

她不喜歡這種場合,但場麵話是聽過的,翻來覆去,就是“不喝不給我麵子。”這些人的麵子在哪兒不曉得,但裏子是要藏好的。

邵師傅讓她給人敬酒,她說自己不能喝,杜駿搶過去,站起來,顴骨已經喝紅了:“這杯我替展顏喝。”他一飲而盡,叫好聲不斷,杜駿又給她斟上,說,“夠意思了吧,你再不喝,可就說不過去了。”

燈光下,他眼裏跳躍鬆針,展顏微笑擺手:“我真不行,我酒精過敏。這樣,我以茶代酒,先幹為敬了。”

杜駿笑著拆台:“什麽時候過敏的?楊師傅帶你吃了那麽多頓飯,沒聽說你過敏。”說著,手裏酒杯繞了半圈,“知道你大美女,是不是看不起李局他們啊!”

邵師傅又勸了她兩句,展顏說:“我不是看不起,今天大家在一起吃飯高興,如果因為我喝酒過敏,鬧的去醫院,不是破壞大家心情嗎?”

杜駿堅持讓她喝:“行,那就意思一下,這麽點兒總行吧?”

一桌子的人都在看,展顏搖頭:“一滴不能沾,真不行,”她不避杜駿已經不耐煩的模樣,一板一眼說,“過敏嚴重會死人的,去醫院破壞大家心情,要是死了人,那不是更糟?”

杜駿臉色鐵青,他不知道展顏說話這麽厲害的,真是小瞧她,桌上安靜一瞬,很快有人說,不喝就不喝,給美女要點飲料吧,喝飲料,喝飲料。

她出來去洗手間,杜駿尾隨,酒氣熏熏問:“展顏,你裝什麽呢?我就不信楊啟明帶著你,你也敢?清高是吧,清高你別呆設計院,自己出去單幹,我看你單幹是不是就不用參加飯局了?你隻要想在社會上混,就別一天到晚裝純。”

“我覺得,我的事跟你沒關係。”展顏也不生氣,慢吞吞說完,手指著,“我去女廁所你也要進嗎?”

不甚明朗的燈,卻照得她像一麵光芒暗湧的鏡子。

飯桌上的男人沒了勁,因為女人太死,再漂亮的女人她一死,就不妙了,這樣的場合,需要人騷一騷,動一動,眼波流轉,嬌聲細語,嗲嗲喝酒勸酒,這飯局才有滋味。女人是最好的下酒菜,白瞎這張臉,這麽個身子了。

邵師傅覺得展顏跟楊啟明一樣,死豬不怕開水燙,帶這號人出來,真他媽後悔死了。

但他還是笑眯眯的,跟人又吃又喝,諂媚著。一行人出來,喝得站都站不穩了,彼此拉手,拍著,嘟囔著,把個過道給占滿了,服務員都沒法過。

隔壁包間閃出條縫兒,露出張臉,微微笑著,襯衫領口解了,是賀圖南,賀以誠也在,父子倆正跟人談事情。公司正忙招標的事情,在場的,全是賀以誠的人脈關係網。

她先看到的他,疑心是,再看一眼,真的是,等服務員出來,門一關,全部隔斷了。

屋裏人恭維賀以誠,說賀圖南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賀圖南當年差點成狀元,念的數一數二大學,無論什麽時候,都是筆榮耀,能翻出來評頭論足。

賀以誠在飯局上也是非常有酒品的,風度不改,舉手投足沒一點油膩的氣息。他這些年,夠傳奇,茶餘飯後也要被人議論的,不過,九十年代過來的人,什麽沒見識過,倒也不覺得什麽了。

賀以誠說,我這兒子年輕,又一直在外頭,他有幹勁什麽都想闖一闖,不知道這裏頭的艱辛。

桌上的人笑嗬嗬說,孩子大了,有幾個還能由著父母的?年輕人多闖闖沒什麽不好的,老賀你家大業大,圖南有個什麽這不有你兜著嗎?怕什麽。

一屋子的笑談,展顏什麽都聽不到,她好不容易出來,呼吸舊空氣,邵師傅杜駿跟這群人又是一陣寒暄,那些人,還要關心她怎麽走。

等全散了,邵師傅教育她,說她這樣不行。

“我也這麽想的,今天晚上您說跟甲方溝通方案我才來的,看樣子,沒什麽需要溝通的。那版方案,我改了一周,您說還是第一版好,現在又要改。邵師傅,我覺得我真的是能力不夠,實在幹不來,您再找別人吧。”

展顏說完,邵師傅聽愣了,杜駿反應很大,吼她:“展顏,你還想不想幹了?”

她靜靜看著對麵眉眼猙獰起來,她想,還是圖南哥哥好,他才是男人,他從不會這麽醜態畢露的,他聰明,執行力強,像鬆柏那樣,風吹雨打都摧折不了,他也不會跟女孩子大吼大叫。

隻不過,他會掉頭就走。

她想著圖南哥哥,圖南哥哥就出現了。

賀圖南跟賀以誠也結束掉飯局,一群人,最多微熏,沒人爛醉,彼此握握手,說幾句私密話,可以道別了。

父子倆,幾乎一樣高,都風姿秀挺的,展顏扭頭看見兩人,就再也不會跟邵師傅杜駿說話了,他們愛幹什麽幹什麽。

賀圖南已經看到她了,也看到一個年輕男人正湊著跟她說話,她嘴巴沒動,離的有些距離,也看不太清表情,可他知道,她在看他跟爸兩個人。

“爸,顏顏在那邊,你看。”賀圖南說。

天氣暖了,終於暖了,春天在日曆上都要過完,它才來一樣。大街上人不少,來來往往的,他站在賀以誠身邊,恍然回到當年一起去接她的時刻,小妹在等他們。

他覺得心裏特別軟,軟得像洇爛的紙,一碰就碎。

賀以誠跟展顏擺了擺手,展顏就跑過來,她等著的,看兩個人誰先看到自己,是賀叔叔,她高興又有點失落。

什麽亂糟糟的酒局,討厭的男人,都遠去了。

“賀叔叔。”她跑得有點喘,笑盈盈看著賀以誠。

賀以誠說:“這麽巧,你怎麽在這兒?”

“我跟設計院一個師傅來吃飯,談點事兒,你們呢?”

兩個人就在那兒說起話,看上去,非常像父女。賀圖南沒吭聲,隻要爸在,他就跟隱身似的,是個陪襯物,多少年了,也就那段日子,她才是他自己的。

“怎麽回去,我讓司機送你。”賀以誠父子都喝了酒。

展顏說不用,她打車就行,賀以誠問你平時跟人吃飯,都這麽晚回去嗎?

他知道她大了,出來吃飯啊應酬啊少不了的,可他眼裏,她永遠是孩子,他真是心疼。她又這麽漂亮,跟男人一起出來被占便宜怎麽辦?

還是得快些成家,賀以誠腦子裏想很多,他嘴裏跟她說一句,腦子已經一百句了。

“叫司機送你吧。”賀以誠很堅持,既然碰上了,沒有讓她打車的道理。

“那你們怎麽回去?”展顏抿抿頭發,嘴上說“你們”,一眼都沒看賀圖南。

賀以誠說:“我們怎麽都能回,讓小孟送你。”

小孟聽賀以誠的,車開過來,展顏轉頭跟賀以誠道別,一邊上車,腦袋冷不丁磕到了,她捂了下,賀圖南忘了賀以誠在跟前,大步走過去,要看她腦袋:

“磕哪兒了?”

展顏撥開他的手,低聲說:“不要你管。”

她跟賀以誠說再見,賀圖南心想,也不知道會不會起包。

父子倆飯局上有話講,此刻,倒沒什麽要說的,賀以誠道:“不急著回去,散散步。”賀圖南便跟在他身邊。

“跟施工方簽合同時,要寫清楚,哪些是甲供材料,哪些是乙供,鋼筋水泥混凝土這種主材最好自己掌握,這樣方便控製成本。我能幫的,都會給你搭好線,跟人合作,哪怕賺的少些也是可以的,你現在還沒站穩腳,不要太心急,也不要太心渴了。”

有些話,其實他想兒子是做過功課,了解的,但當父親的呢,還是要說,他本來不要操這份心,可兒子回來了,他就得操心。

賀圖南應著,他跟父親,似乎隻剩生意上的事要說,男人之間,不就這樣嗎?不像母子,母女,嘮叨個沒完,全是瑣事。可林美娟去年再婚,有了新家庭,新生活,對方有個女兒,也嫁人了,沒什麽煩心事,兩口子都愛旅遊,興趣相投,生活重新上了正軌,幾乎要把他這個兒子忘幹淨。

這樣沒什麽不好,他大了,媽應該有自己的生活,沒人嘮叨他,隻有展顏以前嘮叨他。

“哎呀,你去洗澡嘛,都是汗。”

“你褲子髒了,我給洗洗,你快脫。”

“你怎麽又花錢了,貴不貴?我都說了我不要。”

這些話,跟昨天說的呢,卻像一百年那樣遠了。

賀圖南看著地上父子倆的影子,真是像,他覺得父親是個暴君,不動聲色的暴君。

“爸,有件事我考慮了一段時間,想跟你聊聊。”

“說吧。”賀以誠跟暮春的風一樣,和煦沒有壓迫感。

賀圖南道:“我這幾年在外頭,沒找過任何女人,一個也沒有。”

賀以誠看看他,賀圖南說:“不信是嗎?這種事我不屑撒謊,我如果做了,就敢承認。”

賀以誠說:“我信。”

“你說讓我證明,我證明了,三年多的時間,不長不短,可人的青春一共才多少年?”賀圖南心跳開始加快,他候著賀以誠的反應,最壞,他再挨打就是了。

“上次的事,是我不對,我不該瞞著爸也不該沒經爸的同意,就跟顏顏在一起,希望爸能原諒我……”他耳根滾燙,承認這個錯誤太難了,也太苦了,他覺得那顆心,又被陡然撕扯了一回。

賀以誠停住腳步,看向他:“還有嗎?”

賀圖南見他麵無波瀾,忽覺悲哀,他還是得求他,兜兜轉轉,到頭來,他還是得求自己的父親,真是荒唐。

“希望爸能給我一次機會,我心裏,還是想跟顏顏一起生活,我會對她好的。”

多俗套的措辭,他一直覺得,對人好這個事,不用說,他也用不著跟誰證明自己的心,可他還是屈服了,說了這些話。

“顏顏呢?她怎麽想的?”

賀圖南幾乎又想跟他吵起來:她怎麽想的?她再怎麽想,你一句話,她就什麽都不想了。

可他隻是平靜地說:“不管顏顏怎麽想,我覺得,還是應該先跟爸說,爸同意了才行。以前是我做事草率,沒意識到自己考慮不【看小說公眾號:玖橘推文】周。”

賀以誠黑漆漆的眼,在夜色裏,格外澄亮:“你心裏,真這麽想的?你不恨我?”

他到底是老子。

賀圖南麵不改色:“我是怨過爸,但我說到底還是你兒子,你是我爸,血緣關係永遠在這放著,我不希望跟爸有芥蒂,我隻希望,我們三個能成為真正的一家人。”

“你不找女人,有女人找你吧,一個漂亮女人跟你有肢體接觸,你會有生理感覺嗎?沒有走神的時候嗎?”賀以誠突然問的非常直白,他風度翩翩的,不像會這麽問話的。

賀圖南眼睛倏地閃過一絲鋒銳,轉瞬即逝。賀以誠簡直苛刻極了,他還在拷打他一樣。

“沒有,我根本不給別人碰我的機會。”

他語帶雙關,不曉得賀以誠能不能想起當年和宋笑的事情,她從他車裏下來,賀圖南沒有忘記。

賀以誠的神情,在風中變得晦暗難猜,賀圖南壯著膽子問:

“爸愛明秀姨是嗎?”

賀以誠沒否認。

賀圖南說:“爸愛明秀姨,可還是娶了媽,我見過宋如書的媽媽從你車裏下來,是晚上。”

“我不希望你跟顏顏好,原因很多,你既然提到宋笑,我可以很坦白地跟你說,我走神過,”賀以誠對於承認這點,泰然平和,“我不喜歡宋笑,可她**我的時候,我心裏厭惡,卻也有不受控製的心猿意馬過,短短一瞬間,就讓我覺得很羞恥,也很罪惡,我一直覺得自己意誌力很好,但還是出現這種情況,我覺得很對不起明秀,好像我背叛了她一樣,跟你媽結婚,我都沒這種感覺。”

他重重的眼神看過來,“所以,人性有時會很軟弱,你如果能跟顏顏做兄妹,你就永遠不會背叛她,你們是親人。可你如果跟她做了戀人,我沒有信心,因為我有失敗的經驗,我擔心你有一天發生比我更糟糕的事,那樣對顏顏傷害太大了。”

賀圖南覺得他老子太扯,他憑什麽把自己經驗套他身上?骨子裏的自負,讓他壓根不想聽賀以誠剖析自己,剖析人性,他心裏有嘲弄,可看著父親的麵孔,他真實的神情,賀圖南又有些不忍。

原來,賀以誠也會有這麽難堪的時候。

賀圖南說:“我隻認一個人,其他女人對我來說沒性別之分,我看她們都一樣,認識顏顏前,我就這樣,如果沒有她,我這輩子也許都不會認識女人,有她我就隻認識她這麽一個女人。”

父子倆四目相對,賀以誠緩緩點頭:“那好,我不阻止你什麽,如果你犯一丁點錯,我都不會饒了你。”

賀圖南心潮乍**,他呼吸有了明顯起伏:“謝謝爸。”

“你不要謝我,要看顏顏的態度,你如果做的不好,我看你不行,我還是會收回今天的話。”

賀以誠永遠是暴君,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