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列安的車停在樓下。

並沒有佳楠想象中的豪車和司機,而隻是一輛普通的福特S-Max,他自己開。這樣挺好,佳楠想,普通的東西才讓人有安全感。

可她一時忘了,周列安其人其事本身就離“普通”很遠。

路上,佳楠說:“你膽子也挺大的。”

“哦?為什麽?”列安看她一眼。

“你還不知道我叫什麽名字、是誰呢,就敢把我往家帶。”

“怎麽?你想告訴我,你是酋長的女兒?”

“你怎麽知道不是呢?”

“我不知道啊。我隻是看你不像壞人。一個孕婦,能壞到哪兒去?”

佳楠笑而不語,望向窗外。

不像壞人。原來他和她一樣,都在琢磨對方是不是壞人。

“再說了,你能怎麽害我?”列安又說。

“你這麽有錢,不怕我偷、我搶?”

列安唇角漫開一絲笑,“你偷?你搶?哈,你偷啊,搶啊,歡迎。”

佳楠“哼”一聲,心想:你這是碰上我老實,若碰上個狐狸精,人家偷你的心,搶你的人,你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她又想:也許這個周列安也在心裏為她捏把汗——要是她碰上的不是他周列安,而是個渣男、歹人,她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可這世上誰又是渣男、歹人呢?像陳聰那樣,求女朋友上床的時候千依百順,一聽說女朋友懷孕就消失的男人,算不算渣男、歹人?

車經過一家眼鏡店,列安停車,陪佳楠進去配了一副新眼鏡。視力恢複,佳楠頓覺心情也明朗了,身邊這個男人是歹人的機會不大。

列安的公寓位於北京西路,上海最繁華的商業區,公寓樓卻鬧中取靜,圈了一處僻靜的院子,院子外有保安核查身份。

大樓一共二十幾層,至於究竟二十幾層,佳楠一時沒弄清楚。因為電梯裏沒有樓層按鈕,戶主用指紋啟動電梯,電梯隻能到達戶主所在的樓層。一層樓隻有一戶,電梯門打開就是自家門廳。這一切都讓佳楠倍感新奇。

門廳其實就是一間換鞋廳,卻考究地擺了兩對真皮沙發,掛了一幅油畫,畢加索的《三個音樂家》。當然是複製品,佳楠想。

整個門廳被暖色調籠罩,頂上垂下一盞水晶吊燈,雖是水晶吊燈,款式卻不是複古的那種,而是一種類似於千萬滴水滴如銀河灑落的高概念燈飾。佳楠剛想說好漂亮,列安推開了兩扇厚重的木質大門,一間寬闊的大客廳呈現在佳楠眼前,佳楠這才驚呆了。

有一瞬間她以為自己走進了《普羅米修斯》的片場,那整潔、豪華、明亮,那後現代的設計感,至少領先這個時代三十年。

一隻泰迪犬忽然跑出來,對著佳楠汪汪叫著。

佳楠有點怕狗,往列安身後躲。

列安馬上說:“別怕別怕,它不會傷害你的。”說著把那隻泰迪抱了起來,抱給佳楠看。

佳楠定睛一看,那狗竟然不是真的,而是一隻玩具狗,可是動作、叫聲、形態,足可以假亂真。

隻見那泰迪親熱地對著列安嗚嗚叫著,還伸出舌頭舔他的手掌。

列安說:“它的名字叫Jerry。不信你叫它一聲試試。”

佳楠於是叫了一聲:“Jerry。”

那泰迪立刻望向佳楠,汪汪叫了兩聲。

如此高端、智能、逼真的玩具,佳楠聞所未聞,但她不露出大驚小怪的樣子,平淡地說:“這名字……是《貓和老鼠》裏的Jerry嗎?”

列安笑道:“你可以這麽認為。”

佳楠說:“那你叫什麽?Tom?”

列安淡淡地說:“我叫周列安。”

佳楠撇撇嘴,“還以為你們這些高材生都喜歡給自己起個英文名。”

列安說:“給這小狗取名叫Jerry是因為我小時候養過的一條真的小狗,就叫Jerry。當時那名字是我哥取的,那時我五歲,我哥十二歲。”

佳楠看了列安一眼。

列安把Jerry抱到佳楠麵前,“你抱一下試試。”

佳楠不敢接,雖是機器狗,她也有點怕。

列安說:“它非常聽話,程序是我設計的。”

佳楠又抬眼看望向列安,有點高看一眼的意思。

列安把Jerry放到地上,Jerry搖搖尾巴,乖巧地坐在他腳邊。

佳楠小心地伸手過去,試著摸摸Jerry的腦袋,Jerry便抬頭看著佳楠,嘴裏發出嗚嗚的撒嬌聲,惹得佳楠心裏一陣柔軟。

“很逼真吧?”列安說。

佳楠點點頭。

“這是我去年的作品,使用了當時最先進的傳感器係統,Jerry的行為舉止和真狗無差,比如,它會對細微的溫度變化產生反應,天一冷它就喜歡趴到有陽光的地方曬太陽。還有,當你在廚房做飯,有食物香味飄出,它的控製中樞會接受到鼻子發送到大腦相同的生化信號,它就會跑到廚房東張西望,或者在你腳邊跟你撒嬌討食。”

佳楠瞠目結舌,周列安的世界仿佛是另一個世界。

“唯一的區別是,它每天需要充電。”列安笑道,指了指沙發旁邊的一隻狗窩,“那就是感應充電器,每晚十點,Jerry會自己跑過去趴在窩裏睡覺,八小時後電充滿,它又可以活蹦亂跳一整天。”

佳楠說:“這麽新奇的設計和製作,你有專利吧?”

列安輕輕“嗯”了一聲。

佳楠又說:“現在好多孩子都想養狗,但家長不允許,嫌臭,嫌髒,嫌遛狗麻煩,像Jerry這麽好養的機器狗,你把它推廣到市場上,準能賺好多錢。”

列安說:“現在還不行。”

佳楠問:“為什麽?”

“因為產品還不成熟。”

“我覺得已經很好了呀。”

“主要是因為,我們誌不在此。這狗隻是一個實驗性產品,目前有些概念和技術還不能公開。”

“嗬,好大的口氣,那你們想做什麽?機器人?”

列安看了佳楠一眼,沒說話。

2.

列安陪佳楠去補辦了身份證和銀行卡,又買了新手機。

佳楠在列安的公寓住下來。公寓是複式結構的,四百多平米,佳楠住樓上主臥,臥室有大片的落地窗,透過玻璃可以看到繁華的南京西路商業街,到了夜裏街燈璀璨,風光迷離。佳楠喜歡關掉房間裏的燈,開著窗簾睡覺。不夜城的霓虹會在黑夜裏折射到房間的牆壁和天花板上,光影斑駁,浮華的熱鬧,令她覺得安全。

把主臥讓給佳楠後,列安就不到樓上來了。他的書房、臥室、工作室,都在樓下。佳楠進他的地盤逛過,一條兩米寬、四米長的原木書桌上擺滿了書和電腦。他起碼有十台以上的電腦在同時工作,每台電腦看上去都被他折騰得夠嗆,像是從出生到死亡都在超負荷運作。

玻璃書櫥裏擺了一些相框。從照片上,佳楠認識了列安的父母和哥哥,也知道了他本科畢業於清華,碩士和博士畢業於劍橋。

劍橋的那張畢業照裏,他身旁站著三男一女。四個年輕的中國人,看著像是同學抑或好友。那女生很漂亮,皮膚白皙,下巴尖小,眼角微微上吊,顯得聰明而精明,染一頭金色頭發,燙成大波浪,豐滿的身體緊緊靠著他,笑得甜蜜而驕傲,像是他女朋友的樣子。

嗯,所以周列安有女朋友?異地戀嗎?還是前女友?切,關我什麽事!佳楠及時打住,有點惱自己竟然展開想象。

就跟列安說的一樣,有阿姨每天過來做飯、打掃衛生。阿姨姓方,他們都叫她方嫂。當著方嫂的麵,列安都叫佳楠“真真”,佳楠也時刻謹記自己就是“李真真”。保持入戲,這是列安教她的。這世上知道這個秘密的人越少越好。

白天列安要出門工作,佳楠就一整天待在家裏。列安借了一台電腦給她用,她就在招聘網站上看各種訊息,投簡曆。她想好了,等安定下來就找一些兼職來做,她是學動畫設計的,很多工作可以在家做。等以後孩子生下來,滿一歲之後,她再想辦法找全職工作。

表姐要紅也跟佳楠聯係了,說要來看看她。要紅比佳楠大十多歲,沒上過大學,來上海三四年了,一直在陸家嘴一戶有錢人家當保姆。佳楠跟表姐撒謊說借住在同學家,如今這陣仗是決計不能讓表姐來了。她很怕自己眼下幹的這樁勾當被表姐知道,再傳到舅舅舅媽耳中去,就一直搪塞說忙,讓表姐別來,說自己會找時間去浦東看她。

人一舒服,日子就過得快,轉眼佳楠在列安公寓住了一星期了。列安每天都回來很晚,回來後還要在樓下書房關起門來工作很久,有時就在書房睡,倒也互不幹擾,有時一整天都見不上一麵。

這天晚上,列安回來得早,佳楠在客廳堵住他,說:“咱們該簽合同了吧?”她這幾天一直在守株待兔,此刻攻其不備。

列安卻並不意外,說:“我正想跟你說這事呢,這周末我帶你見一下我父母吧。記得,你是李真真。他們所知道的是,你一直在美國,最近剛剛回國。之前李真真跑了之後,我跟我父親謊稱是我一直在和李真真接洽,安排她回國待產事宜。我們倆得對好詞。”

“喂,周列安,我跟你說東,你跟我說西。我說的是,這事咱們得簽個合同吧。還有,你錢什麽時候付我?”

列安看著佳楠,笑了,這小姑娘還挺伶俐的。

“你說說看,合同怎麽簽?”他饒有興致地看著佳楠。

“怎麽簽你應該比我清楚啊,這整件事裏,我需要做些什麽,你需要做些什麽,都要落到實處,還要約定錢數、付款時間、付款方式,孩子生下來撫養權歸誰,都得說清楚是吧?我可告訴你啊,你說的五百萬就是我陪你哄你爸媽的演出費,孩子的撫養權我可不給你們。”

“那是自然。”

“還有,孕期的相處方式,得講清楚啊,你是不能把我囚禁在你的地盤的,你知道吧?

“我有囚禁你嗎?”列安失笑。

“軟禁。”

“我怎麽軟禁你了?”

“那電梯,得有指紋才能用,我要想出門還得跟方嫂報備,讓她替我開電梯,總覺得怪怪的,不自由。”

“你真這麽覺得?”

“是啊。”

“可你從來都是自由的,在我哥那間公寓的時候,你就可以自由地走掉的,在這裏也是,哪天你要出門,一去不回,也沒人管得了。”

佳楠不作聲了。這不是因為錢還沒拿到嘛?

“我是希望你得到更好的照顧。”列安說。

“是希望我肚子裏的孩子得到更好的照顧吧?”

“這有什麽不對嗎?”

“周列安,我問你,我孩子出生還是我孩子吧?你會不會把他抱給你爸媽,就不還給我了?”

“你看我像這種人嗎?”

“難說,所以我們得簽個協議啊。”

周列安抬起雙手放在佳楠的肩上,輕按她的肩讓她在沙發上坐下,然後在她麵前蹲下來,看著她的眼睛,說:“蘇佳楠,我不是壞人。你的孩子永遠是你的孩子,這個孩子和我們周家沒有血緣,我沒必要搶奪。謝謝你陪我演這場戲,我所有的目的,也是唯一的目的,就是安慰我母親,讓她從傷心絕望中走出來,讓她好起來。你能理解我嗎?”

佳楠被說得有點沉重,片刻後,點了點頭。

“相信我,好嗎?”

“我相信,可是……你錢什麽時候給我?”

周列安想了想,說:“我明天先轉三十萬給你。”

“三十萬?那剩下的呢?”

“我目前沒有那麽多現金。”

“沒有那你答應我?”

“我是說目前沒有,但很快會有的,我的錢現在都投在新的項目裏了,等研發成功,就有錢了。”

佳楠睨著周列安,“你……不會是個忽悠吧?”

周列安認真地說:“我不是。”

佳楠歎了口氣,說:“雖然我社會經驗不豐富,我也知道凡事要白紙黑字,否則沒有安全感。”

周列安說:“那這樣,我給你寫個欠條吧。”

3.

佳楠第二天就收到了三十萬轉賬,還拿到了欠條。

她躺在臥室的大**輕輕念著:“本人周列安(身份證號……)由於業務所需,截止2019年9月27日,本人尚欠蘇佳楠(身份證號……)現金470萬元人民幣(大寫:肆佰柒拾萬元整),經雙方協商為2020年9月27日前全部還清。特立此據。欠款人簽名:周列安。”

念完她忍不住笑出聲來,做債主的感覺原來那麽好。

當晚周列安早早回來,帶她去物業管理處錄入指紋,從此她可以自由出入。一高興,她說:“周列安我請你吃飯吧。”反正現在她有錢了。她是第一次自己擁有這麽大一筆錢,說話的底氣都兩樣了。

列安笑道:“好啊。”

他們去伊勢丹七樓吃小火鍋,佳楠心情好,胃口大開。

列安說:“你挺能吃的啊,怎麽還這麽瘦?”

“光吃不長肉,福氣好唄。”佳楠大快朵頤。

“吃得下的確是福氣。”列安說著,不知為何,神色間忽然有了一絲黯然。

“怎麽了你?胃口不好?”

“沒有,我一向吃得不多。”列安淡淡回答。

佳楠悶頭吃了一會兒,覺得而氣氛有點沉悶,於是她說:“周列安,我問你,要是那天李真真脫身的計劃沒有成功,要是你那幫古惑仔朋友綁到了真的李真真,你打算怎麽做?”

列安沒搭理她。

“你會不會把她囚禁起來,五花大綁,綁到孩子生出來為止?”

列安不理她。

“還是說,等到月份夠了就剖腹取子,再把血淋淋李真真往野地裏一丟、一埋?”

列安這時看向佳楠,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蘇佳楠,你太可怕了。你哪來的這些念頭?”

“可怕嗎?曆史上男人對女人可沒少幹這樣的事。”

“現在是文明法製社會。”

“法製社會你們在火車站搶人?”

“那是他們辦事不靠譜,我已經說他們了。我本意隻是想請李真真跟我父母見一麵,我不會強迫她做什麽的。”

佳楠冷哼一聲,“那要是她不同意,你會怎麽辦?”

“我會說服她同意。”

“她要七千萬呢,你給得起嗎?”

“目前來說,給不起。”

“那你就算‘請’到她,也無法阻止她墮胎的。”

“我會試著說服她。”

“說不服呢?你怎麽辦?把她綁起來,一直綁到孩子生出來……”

“好了蘇佳楠,你有完沒完?”

佳楠噗嗤一下笑了。她發現,有時候用點小伎倆,把成熟老練的周列安惹到發脾氣,是挺好玩的一件事。

待要去買單了,佳楠發現單已經被列安在手機上提前買了。

“不是說好我請的嗎?”她有點不服。

“誰叫你惹我生氣?”列安不看她。

“嗬,你一生氣就要搶著買單?那行,我以後就多惹你生氣好了。”

列安不理她,大步往前走。

佳楠跟上去。

兩人走了一段,列安才笑著說:“你賺錢不容易啊,所以我不好意思讓你請。”他情緒恢複了。

“怎麽不容易?不就是演戲嘛?”

“演戲很累的,明天你就知道了。”

“明天就要見你爸媽了嗎?”

“是,明天中午,在晶采軒吃午茶。”

佳楠深吸了一口氣,望向天空。

4.

翌日上午,佳楠先去理發。

自從火車上被李真真剪掉長發,她還一直沒處理自己的頭發。列安陪她去修剪了一個齊耳的童花頭,剪完佳楠差點都不認識自己了。

從小到大她都沒有留過短發,因為長發不用打理,一年不上理發店都行,省時間,省錢。主要是省錢。

列安對她的新發型十分滿意,說她像民國時代的女中學生,又說母親見了她肯定開心,他母親最喜歡溫柔幹淨的傳統女子,對新新人類的染發、紋身、奇裝異服很瞧不慣。

佳楠心裏嘀咕:你母親喜歡什麽關我屁事,我又不是你們家媳婦。但她沉默微笑。吃人嘴軟,拿人手短。

在晶采軒二樓包廂,佳楠見到了周列安的父母。

來之前佳楠已經了解了,周父名叫周正陽,今年七十歲,是正陽電器的前董事長兼創始人。周母姓吳,有個民國味道的名字,叫香雲。吳香雲六十五歲,一年前做了胃癌手術,切除了四分之三的胃。

佳楠從列安的講述中提煉出自己此次任務的精要,就是要幫忙滿足他母親的心願。六十五歲的癌症患者吳香雲如今有且僅有兩個心願:一是能活到七十;二是能在走之前見到自己的第三代降世。

列安向二老介紹了佳楠,說是“剛從美國回來的真真”。

佳楠微微欠身,剛要叫“伯父、伯母”,到嘴邊又瞬間改口為“周先生、吳女士”。她能感覺到二老眼中明顯閃過一絲怔忪不悅。但周父是老生意人,見慣場麵,隨即點頭化解,稱佳楠一聲“李小姐”,不露痕跡。

周母氣色不佳,臉緊緊的,沒有一個富貴老太太該有的鬆弛與從容。佳楠想:也不知是因為得了病所以太緊張,還是因太緊張所以得病。總之人呐,不能給自己強加太多“非如此不可”的願望,否則就容易得病。

當然,想必也是因為周列平剛去世,沒有哪個母親能做到鬆弛。想到生老病死,人生無常,這對老夫妻也蠻可憐的,佳楠心生不忍,於是對周母溫言恭維道:“您氣色看著還不錯,這毛衣的顏色也很襯您呢。”不過九月底,周母已經披上了薄毛衣,“您年輕時一定是個大美人。”

聽佳楠這麽說,周母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對佳楠上上下下地打量,“你也好看,而且這麽年輕,一點看不出來有二十五歲,看著最多也就十八歲,是不是啊?”周母說著看一眼周正陽。

周父於是說:“是啊,是啊,看著還是個學生。”

佳楠已經知道,李真真二十五歲,於是低頭微笑,不說話。

周母又問了佳楠幾句家在哪裏、父母做什麽的之類。佳楠看一眼周列安,這些詞之前可沒套好。周列安沒有任何表示,意思就是讓佳楠自由發揮。佳楠於是道:“我老家在蘇州,父母都去世了。”

“噢喲,罪過,罪過。”周母喃喃道。

佳楠瞥見周列安也是一臉震驚和惋惜。

“怎麽會的?”周母追問。

“我十三歲那年冬天,家裏冷,燒炭,一氧化碳中毒。我那天留值日,回去得晚,幸免於難,但或許是因為回去得太晚,沒來得及救我爸媽……”佳楠說著眼眶一紅。

“哎喲,怎麽會這樣,天冷,怎麽不開空調?”周母痛惜地說。

佳楠沉默,由此她明白周母活到六十五歲還是老天真,在幸福王國裏長大的王後,被丈夫和兒子嗬護到老,沒見過真正的人間。

“那是誰供你到美國讀書的?”周父趕緊打岔,心裏也確實奇怪這位李真真小姐和先前電話溝通時顯現出來的性格不大一樣。

“哦,我舅舅舅媽。”佳楠說著,看一眼周列安。

“那舅舅舅媽現在何處?做什麽生意?”周父問。

“哎,好了,爸、媽,你們怎麽一上來就調查戶口啊?真真懷孕辛苦,容易餓,大家先吃飯吧,其他回頭慢慢聊。”周列安開口圓場。

“好,好,吃飯,先吃飯。”周父老好人一般笑笑。

七十歲的周父管自己的老伴叫Mary。

周列安悄聲向佳楠解釋道,母親的英文名字叫瑪麗,老兩口是當年在舊金山留學的時候認識的,彼此Mary Peter地叫了一輩子,改不了口了。佳楠“哦”了一聲,不予置評。

談話間,隻聽周母稱呼周父為Darling。

列安又說:“別看老太太做派洋氣,其實骨子裏傳統得很,二十八歲那年冠上夫姓,此後三十多年逢人都自稱周吳香雲。”

佳楠又是“哦”一聲,心想關我屁事,我又不會冠夫姓。

周吳香雲身邊有個四十多歲的女傭人,梳盤頭,低眉順眼,專職負責伺候她,管女主人叫“周太”。

佳楠想:真是活在民國的一家人。

席間,周父仍時不時問佳楠一些問題,諸如和列平是怎麽認識的、相處了多久、對列安現在的安排(特指錢的供給)還滿不滿意、孩子生下之後怎麽打算之類。佳楠察言觀色,和周列安眼神交流,一一應付。

接著周母又對佳楠說:“真真啊,上次在電話裏,你說彩超做出來是男孩,不曉得準不準啊?那時候四個月不到,看不真切的吧?要不等過幾天,滿四個月了,讓列安陪你再去檢查一趟,再照照看,是男是女。”

周母這話佳楠聽得很不入耳。她平生最痛恨重男輕女的家庭,那種非要生兒子男人、非要抱孫子的老人,她都恨不得叫他們滾回封建社會去。但她也沒說什麽,隻是唯唯應承。收了人錢的,演戲演全套。

周母見佳楠神色有異,隻當她是不好意思,畢竟列安不是她男人,是她男人的弟弟,於是道:“或者我陪你去檢查也可以。”又說:“我可是有經驗的,我生了兩個兒子。我看你這個麵相啊,也像是生兒子的。”說著說著,又想到了去世的大兒子,拿起手絹按了按眼角,“我可憐的列平啊,沒福分,看不到自己的兒子出生……”

這反反複複的“兒子”、“兒子”簡直讓佳楠煩躁了,但她念在老人家的悲傷,又念在那五百萬,隻好繼續忍。

周母吃得很少,隻喝湯。列安後來告訴佳楠,母親病了之後,一度進食困難,手術後也一直吃得極少,就靠營養藥維持。

佳楠忽然想起前一天晚上,吃飯的時候列安忽然傷感,說能吃是福氣,原來是惦念他母親的病痛。倒真是個大孝子。

一頓飯吃下來,佳楠覺得累壞了。

分別的時候,周母拉著佳楠的手,不舍道:“我和你伯父住在浦東,就在陸家嘴,黃金地段,房子又大得很,家裏菜也做得好吃。你要是不嫌棄,就過來跟我們住,方便照顧你。”

佳楠一聽就嚇死了,連連說:“不了不了,我現在住的地方挺好。”

“列安一門心思撲在事業上,哪裏懂得照顧人?你在他那裏住,也不是個長久之計……”

“好了,媽,這事回頭再商量,今天真真也累了……”列安趕緊出來出來打住話頭,把母親攙上車子。

不消列安解釋,佳楠已經懂得,思想傳統的周吳香雲滿腦子綱常倫理,“真真”既然懷了列平的孩子,就是列平的女人,跟“小叔子”住在一起同進同出,實在於情不合,於理不容。

不過,她才懶得管別人怎麽想。反正現在她已經想清楚了,她就是來掙錢的,哪裏自在舒服住哪裏。

至於她肚子裏的孩子,是她自己的,完完全全屬於她自己,連負心漢陳聰都是沒份的,更別說你們老周家了。

想到陳聰,佳楠心裏又沉重了一下,他真的不要她和孩子了嗎?

5.

回去的路上,列安開著車,一直沉默。

佳楠心裏嘀咕:他怎麽突然有心事了?

她回想了一下席間種種,覺得自己也沒說錯話做錯事,又回想周母的苦情式壓迫和周父接二連三的提問,隻覺得這差事難做。並且她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周父麵前露出什麽破綻了?最後告別的時候,周父看她的眼神明顯是帶著疑惑的。七十歲的老企業家,閱人無數,什麽逃得過他的眼睛?會不會周列安也在擔心這個?

“李真真懷的那個,真是個男孩?”佳楠問。

列安目視前方開著車,沒有回答。

“萬一我B超做出來是女孩怎麽辦?你爸媽豈不是要懷疑了?”

列安還是沉默。

“他們不會真的懷疑了吧?”

“他們沒有懷疑。”列安簡單回了一句。

“哦……”那你在沉思什麽?佳楠想。

“你父母……真的都已經……?還是……”隔了許久,列安終於說出這一路擱在他心裏的話。

“沒有,我胡說的。”佳楠低聲道。

原來他心裏在想這個。

“胡說的?”列安吃驚,“怎麽能拿自己父母來胡說?”

佳楠沉默著,有點要哭的樣子。

“那你父母現在……?”

佳楠沉默。

隔了一會兒,她說:“好啦,我沒胡說,我說的都是實話,我承認了好吧。”佳楠哽咽了。

“他們……”

“是,他們都不在了,一氧化碳中毒,但不是我之前說的那樣,而是……他們吵架,我媽一時想不開,開煤氣自殺。那天她故意把我送到舅舅家,那是一個周末,我在舅舅家待了兩天,回去什麽都晚了……”

一陣凝重的沉默。

許久,列安深吸一口氣,歎道:“你之前都沒跟我說過。”

你也沒問啊,佳楠想。

一滴淚無聲地掉下來,她快速擦掉了。

車在紅燈前停下,列安轉過頭看著佳楠,抬起手輕撫她的肩。

“我很抱歉,引得你說這些,對不起。希望你從今以後能過得開心、順心,幸福。”他看著她,眼睛充滿溫柔的憐憫。

這下佳楠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嘩嘩地流淌下來。

從小到大,她受什麽委屈,受什麽欺負,遇到再大的不公,都習慣了自己扛著,輕易不掉淚。可不知為何,忽然有人對她好,關心她,同情她,柔聲安慰她,反倒讓她受不了,眼淚怎麽也忍不住。

可到底還是忍住了,也沒再展開說什麽,就這麽一路沉默到家。

回去後佳楠把自己關在臥室裏,晚飯也沒出來吃。

列安敲門,她隔著門說,中午吃撐了,吃不下了,想早點睡。

列安在門口等了許久,聽著屋子裏的動靜,後來聽到她放了一些輕輕的音樂。列安歎了口氣,下樓去了。

然而第二天佳楠就好了,又樂嗬嗬的了。

列安試探著問她,心情如何。

她笑著說:“別擔心我了,我天生積極樂觀,前額皮質發達。”

列安看了她一會兒,發現她是真的高興了,不是裝的,不由得微笑。

過了兩天,周母派那個盤頭阿姨來了一趟列安的公寓,送來許多吃的喝的,都是名貴滋補品,說給佳楠補補身子。

方嫂正好在,盤頭阿姨家就和方嫂長裏短地說話,從孕婦該吃什麽不該吃什麽,到如何識別轉基因蔬菜雲雲。佳楠不想聽,上樓去,但還是覺得心煩,總覺得自己像個被審查和管理的目標。

當晚列安回來後,方嫂布置好晚飯就告辭了。

方嫂一走,佳楠就指著那一堆滋補品說:“你母親派人送來的,你快快吃掉,好好補一補。”

列安說:“媽媽給你的,你吃唄。”

佳楠說:“我可不吃,我才二十二歲,吃那玩意兒?”

“不想吃就放著唄。”

“那可不行,皇後娘娘賞的,能隨便放著嗎?容嬤嬤今兒說了,她下周還送來,到時要見著上一回的東西還原封不動,回去準要跟娘娘打小報告,我可擔不起這無視主上的罪名。”

列安看佳楠一眼,有點不悅,“不吃就不吃,回頭我跟方嫂說一聲,你幹嘛這麽刻薄?”

“你以為方嫂是你的人呢?”

“你怎麽回事,蘇佳楠?我母親是一片好心。”

佳楠失笑,“一片好心?當對方不想要的時候還要拚命地給,其實就是變相的索取。”

“她給你送點吃的,你覺得她索取什麽了?”

“你當你母親是對我好?她隻是把我看成她孫子的保育箱罷了。”

“你話不要講那麽難聽。”列安有點火了。

佳楠想:你凶什麽凶,真正難聽的話我還沒有講呢。

但她忽然間意識到,自己錯了。

五百萬呢,演戲演全套。就算周吳香雲女士就是擺明了車馬表示“李真真”就是她孫子的保育箱,那“李真真”也得受著。

更何況現在弄個騙局哄哄人家,真正的孫子早已經不存在了。

佳楠想著想著,心生愧疚,覺得比起周母的損失和痛苦,自己的一點點委屈根本不算什麽。

於是她跟列安說:“對不起,剛才是我過分了,我也不知道哪兒來的怨氣,撒錯了地方。”

列安看她一眼,什麽都沒說了。

佳楠推他一下,“別生氣了,那些東西,我對付著吃一點便是。”

列安笑了,說:“我陪你一起吃。”

佳楠看著他,覺得有一瞬間,好像有些事情發生了改變。

6.

列安帶佳楠去和睦家醫院做產檢。

佳楠懷孕十八周,一切正常,胎兒很健康。B超顯示,是個男孩。

佳楠心情有點矛盾,其實她一直很喜歡女孩,想要個女兒,但若是個男孩,養起來又到底少些擔心,多些方便。

走出診室,她把單子拍到列安手裏,打趣道:“喏,你們家的香火。”

列安看著單子,看不出名堂,隻問:“醫生怎麽說?”

“醫生說,都挺好,如你母親所願,男胎。”

“真的?”列安笑了。

佳楠看他一眼。這人真有意思,照理說這個孩子跟他是半點關係也沒有,是男是女他真的關心嗎?哦,就因為男孩能哄得他母親更開心一點?怎麽這麽幼稚,不,這麽愚昧呢?

回去的路上,佳楠還是忍不住吐槽:“周列安,有件事我想不通。”

列安問她:“什麽事?”

佳楠道:“像你這麽一個高新技術人才,清華和劍橋的高材生,研究人工智能,製造以假亂真的機器狗,開著公司,上天入地,每天十幾台電腦工作開會,養著人,交著稅,賺著錢,關心著人類的未來,怎麽會跟你那封建王朝的老母親一樣信奉生兒子傳宗接代那一套?”

列安聽著,沒有作聲。

“咱先不說你研究的那些A.I. 呀,高科技的東西了,就光說說這染色體配對的事兒吧,那都已經是上世紀的科普常識了,都進小學生生理衛生課本了。生男生女跟女人的肚子沒關係這事兒,農村裏養雞的、喂豬的、種土豆茄子豆角的勞動婦女都明白了。你母上大人卻不明白?她裝不明白,你一個清華高材生還捧著她?真是不嫌丟人。”

列安這時淡淡地說:“我隻是盡孝。”

佳楠說:“我看你是愚孝。”

列安說:“其實,我並不信奉什麽傳宗接代,也稱不上是愚孝,我隻是尊重生命和情感,願意體諒和共情別人。”

佳楠瞥他一眼,“不懂。”

列安說:“科學是理性的,甚至是冷酷的,但科學以人為本,我對A.I. 感興趣,也是因為,A.I. 的終極,是比人類還感性的存在,一個完美的A.I. 也許最初隻是始於一個小小的程序,但它最終有可能在數據和規則的積累下,演化成真正的生命,擁有比碳基生命更複雜精致的生物算法和博弈策略,擁有比人類靈魂更細膩柔軟的情感。”

佳楠聽了這番話,沉默了一會兒,說:“周列安,你別搞科研了,你去寫詩吧,準能成個大詩人。”

7.

列安把佳楠從醫院送到家,自己又去公司了。

佳楠一個人待在四百平米的公寓,唯一的陪伴是一隻看上去很真,但其實隻是由一堆冷冰冰的電路元器件組成的智能寵物狗,忽然覺得人生好寂寞,人間不值得。

想想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已是秋天。猶記得初夏,臨近畢業那幾周,她和陳聰因為考試和找工作的心理壓力,更頻繁地約會。那些陽光燦爛的夏日午後,那些悶熱夏夜的湖邊樹林,那些肌膚相親、唇齒相依,仿佛就是昨日。可轉眼間,風起了,天涼了,她身邊的人間整個都換了。

如今她懷孕四個半月,從外形上看也是個妥妥的孕婦了,可她沒有丈夫,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家。身邊真正關心她的,除了一個周列安,還有誰呢?偏偏周列安又不是她的什麽人。

她想給什麽人打個電話,發條信息,說說話,分享這個孩子的事。這個什麽人,得是跟她真正有關係的人。可是能有誰呢?表姐要紅嗎?舅舅舅媽嗎?大學同學或者室友嗎?又或者……陳聰嗎?

不,沒有一個人可以讓她來分享這一消息。尤其陳聰,不行。

他已經不要她了,她怎能再次放下自尊去找他?

他已經失聯多久了?就連在微信對話框裏試著鍵入他名字的時候,打到拚音“Chen C”輸入法就自動聯想生成“沉船”,而不是“陳聰”。於是她悲觀地相信,陳聰也好,他們之間有過的關聯也好,情感上的,肉體上的,都像一艘沉船一樣,消失在海麵上,再也打撈不起來了。

她腹中的這個孩子,注定沒有父親迎接。

機器狗Jerry跑到佳楠身邊,嗚嗚撒了幾聲嬌。佳楠輕輕踢它一腳,它也不逃不躲,而是溫柔地在佳楠腳邊趴下,仰臉對著她。

佳楠看著那一雙無辜而空洞的眼睛,哭了。

翌日,列安難得休息在家,一早在客廳看電視。這倒少有,佳楠搬來半個月了還是頭一回聽見電視響。

他邀請佳楠一起來看,放了一個印度的喜劇片,唱唱跳跳的。佳楠卻興味索然,瞥了幾眼,也不搭理,就窩在沙發裏翻雜誌。

沙發旁邊的矮幾上堆了一遝《旅行者》雜誌,佳楠一本一本地翻看著,也沒有看進去什麽,隻是當作道具,殺死時間,不想說話。

“你喜歡旅行嗎?”列安試著搭話。

“喜歡,沒錢。”佳楠不鹹不淡地說。

列安仔細瞧她一眼,看出她心情欠佳,便也不說什麽。

中午方嫂來做飯,佳楠吃得也不多,接著又是一下午不說話。

到了傍晚列安終於忍不住,說:“你知道你像什麽動物嗎?”

佳楠沒理睬他。

列安兀自說:“你像一隻蚌。”

佳楠抬頭看列安一眼。

“一隻把自己閉得緊緊,不開口的蚌。”

佳楠不睬他,低下頭繼續翻雜誌。

“封閉是一種自我保護,泥沙汙水都進不來,但你要知道,隻有讓沙子進來,才可以結出珍珠。”

列安話音剛落,頭上就被重重砸了一記,是佳楠把手裏的雜誌朝他扔過來。

“哎,這麽凶……”

佳楠看也不看她,起身上樓,走進自己的臥室,砰地摔上了門。

列安這才回過味來,一個未婚先孕的單身女人,大概是不願聽到什麽“結出珍珠”這種話的。

佳楠回到臥室,抱著枕頭坐在**,把臉輕輕埋在枕頭上。

她懷了孩子,可她的男人並沒有把她肚子裏的孩子當成一顆珍珠,而是當成了……當成了……

佳楠一時想不好當成了什麽,隻記得陳聰當時掛掉她電話就玩失蹤,那急急跑路的樣子。

對了,他是把她肚裏的孩子當成了他鞋子裏的一粒石子,他急不可耐地脫掉鞋子倒掉它,然後鞋也顧不上穿就逃跑了。

害得她現在住在一個陌生男人的房子裏,還要假裝自己是另外一個女人,去騙兩個傷心的老人,自己的孩子出生以後還不知道會怎樣。

她現在走的是多險峻的一條路,而且是一條單程道,沒有回頭路,前麵無論是什麽都不能後退或者改道了,哪怕是無盡的黑暗。

對,就是陳聰,把她推到了這條黑暗的路上,讓她勢單力孤地去麵對一切的險惡與未知。

這簡直是最悲慘的人生。這簡直是世上最大的不幸。

然而她心裏有個聲音在說:那是因為你還沒怎麽經曆過人生,也沒見過多少世界。

8.

佳楠到底還是試著跟人聯係了。

郭玉霞,她的同班同學,跟她一樣是江蘇人,畢業後留在了北京,進了一家民營廣告公司。玉霞跟陳聰也認識,關係不錯,接到佳楠電話頗有些意外,但馬上裝出熱情,“啊呀佳楠啊,你怎麽樣哇?跑到哪裏去了啊?大家都沒你消息呢,班級群裏也不見你吭聲。”

佳楠幾乎要把這熱情當真了,似乎真是全班同學滿世界地找蘇佳楠,關心蘇佳楠在做什麽,混得好不好,需不需要幫把手。

“我……”佳楠不知道怎麽應了,沉吟半晌,隻說出一句,“我在上海。”

“喲,上海好啊,你真厲害,怎麽找到上海的工作啊?你現在在哪裏上班啊?對了,上海房租貴不貴?我聽人講,上海房子死貴,薪水三分之二倒要交房租,活得累死了。不知道你怎麽樣啊,佳楠?”

“我……還湊合吧,回頭慢慢跟你講。”佳楠支吾道,“其實我打給你是想問問你,跟陳聰還有沒有聯係?”

這回玉霞沉默了,僵了片刻,訕訕道:“有,但也不多,怎麽,你沒跟他聯係嗎?你們……”

“我們分手了。”佳楠爽快。

“哦……咳,分了好。”玉霞頗有些如釋重負,“異地戀反正也不靠譜,何苦為他浪費青春?”

“怎麽?他決定留在北京嗎?”

佳楠問著,隻覺得心底的寒意一陣陣往上湧,男朋友和自己斷了聯係,行蹤和去向概不告訴她,可旁人卻都知道。

“我也是聽說哈,聽說他去了一家通信硬件製造企業,好像第一年就要被外派,正在培訓呢。”

“企業叫什麽名字?”

“好像叫什麽華新還是華歆的。”

“所以……他要出國了嗎?”佳楠努力控製自己的聲音不顫抖。

“是吧,我也是聽說哈。”

“去哪個國家呢?”

“具體我就不知道了,應該是西語國家吧。他大學裏不是輔修了西班牙語嗎?這不,派上用場了。記得以前你還老去給他占座,陪他上課呢,當時不如你也一起學學,現在會一門二外可吃香了……”

玉霞的話在佳楠耳邊嗡嗡的。

佳楠隻覺得自己傻,太傻了,還以為他遭遇什麽困難,人間消失了呢,結果人家好好地在應聘、入職、培訓,眼看著還要出國了。

那時她陪他上課,幫他占座,幫他抄筆記,幫他去食堂排隊,幫他打飯,幫他洗碗、洗衣服。可是現在,他不要她了,徹底不要她了,他要出國了,去歐洲?還是美洲?他要跑到地球的另一端去了,他徹底不要她了……

佳楠不記得自己是怎樣掛掉電話的,隻記得周列安回來的時候,恰好撞見她在哭。

真丟人!佳楠在心裏罵自己。

十三歲之後她就很少哭了,哭也不當著人麵哭,習慣性地不在人麵前流露出軟弱,因為知道沒有人真的在意,相反很多人還會利用你的軟弱,所以知道有什麽傷要遮掩好,絕不給人乘虛而入。

“你怎麽了?”列安問她。

“沒什麽。”佳楠淡淡應付。

列安倒也不追問了,隻說:“聽聽音樂可以舒緩心情,我給你的那台電腦,桌麵上有個叫‘忘川’的文件夾,裏麵都是治療心靈的音樂。”說完就進自己的工作室,關上了門。

佳楠心裏暗暗感激,列安要真追問不休,她是會崩潰的。

列安不追問她哭的事情,當天晚上倒是問她累不累,佳楠說不累,他就提出要帶佳楠出去吃飯。

佳楠問:“為什麽?”

列安說:“慶祝國慶。”

佳楠失笑,“國慶都過去一個禮拜了。”

列安說:“普天同慶,餘音繞梁。”

佳楠“切”一聲,“亂用成語。”

列安微笑,“原諒我這個理科生吧,走啦,出去散散心。”

佳楠不說什麽,知道列安是因為她下午哭了,所以想給她安排點節目,叫她開心點。

結果列安帶她去的是一家西餐廳,燈光幽暗,桌上有蠟燭,身邊有現場輕音樂演奏。餐廳人不多,都是一對對情侶。

氣氛非常曖昧了。佳楠一時竟有些心神搖曳。

但她心一橫,不管了,就享受一下曖昧又怎樣?陳聰在她心裏挖了個洞,她總得找點什麽填上它。

於是她舉起酒杯,對列安笑。

她的高腳杯裏裝的是果汁,她心裏把它當成酒。

喝下當成酒的果汁,心裏便也有了一絲想象中的醉意,她笑嘻嘻地問列安,有沒有失戀過。

列安答非所問,“怎麽問這個?”

佳楠嘟起嘴,說:“就回答我,有,還是沒有。”

列安想了想說:“嚴格說來,沒有吧。”

佳楠睨著他,“不會吧?三十歲的人,沒談過戀愛?我不信。”

列安微微一笑,不答,低頭切牛排。

佳楠看了他一會兒,問:“你的博士畢業照,你旁邊那女孩是誰?”

列安愣了一下,隨即笑道:“一個朋友。”

“女朋友?”

“不算。”

“咦,什麽意思?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算是什麽意思?”

“就是不算的意思。”

“意思是,睡過,但沒確立關係?亦或是反過來?”

列安放下刀叉,看著佳楠,有點好笑地說:“蘇佳楠,你怎麽了?”

“我怎麽了?”

“你是不是吃醋了?”

“滾!”佳楠下意識地罵道。

“還從來沒有任何人問過我這種問題。”列安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隨便問問怎麽了?你就當我喜歡你啊?”

“你喜歡我嗎?”

“喜歡個鬼。”

列安笑了,搖了搖頭。

“你搖頭什麽意思?”佳楠橫起來。

“沒什麽意思。”

“你肯定有意思,你不相信是不是?”

“沒有沒有,我特別相信。”

“相信什麽?”

“你喜歡個鬼啊。”

這下兩人都笑了。

佳楠邊笑邊罵:“神經病!”

列安不理。

佳楠又罵:“自戀狂!”

列安笑而不語。其實吃什麽、說什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把佳楠重新逗笑了,這便行了。

佳楠對牛排什麽的胃口都一般,偏偏特愛吃店裏送的一人一份的薑人餅。列安把自己那一份留給她,她也一並吃了,說這是她吃過的最好吃的餅幹。列安於是讓侍者打包了一打,十二塊,帶回家。

佳楠別提多開心了,舉著那隻打包袋,說:“看見這些金燦燦的小人兒就開心,今天帶回十二個黃金聖鬥士呢。”

列安微笑著,心想:這世上有幾個人能像她這麽開心啊?又有幾個人,得到幾塊餅幹就能笑成這樣啊?以後一定要多帶她出來吃飯。

9.

第二天列安又約佳楠:“晚上跟我去囍鳳樓吃海鮮火鍋吧。”

佳楠瞥他一眼,“昨天才一起出去吃,今天又吃?周列安,你是不是喜歡我?”

列安哈哈一笑,“蘇佳楠,原來你這麽記仇,昨天跟你開句玩笑,你這一箭之仇是非報不可啊?”

佳楠輕笑一聲,說:“是,一賤之仇,犯賤的賤。”

列安不與她計較,說:“好啦,走吧,晚上吃火鍋,我介紹你認識我朋友,清心劍客的另外兩個成員。”

佳楠說:“見什麽客,我不見客。”

列安說:“清心劍客,一共三個人,我、鹿靖東、萬達。我們三個都是清華計算機係出來的,嫡係師兄弟,又先後去了劍橋,也算緣分,如今想一起做點事。我回國後就弄了清心劍客工作室,意思是——清華的心、劍橋的客,現在公司叫劍客智能,我們自己管自己叫三劍客。”

佳楠用鼻子哼一聲,“幼稚。”

列安笑道:“名字幼稚,但我們做的事不幼稚。”

佳楠又哼一聲,“關我屁事。”

列安仍笑,“我看你挺關心的嘛,還偷看我電腦裏的設計圖。”

佳楠沒想到自己平時小心地抹掉瀏覽痕跡,卻還是被列安察覺。

列安笑得很開心,“永遠不要和一個清華計算機係畢業的男人在電腦上玩心眼。”

“誰玩心眼了?不是你說我可以隨便用你電腦的嘛?”

“是,你是可以隨便用,而且不用刪除瀏覽痕跡。”

佳楠嘟一下嘴,不說話了。

“好了,吃飯去吧,對了,老萬你見過的,就是那天被你用花瓶砸了中腦袋的家夥。”

“嗬,那個死胖子。”

“別這麽叫人家。”

“死胖子就是死胖子,綁架我他也參與了。”

“那事我已經說過靖東了,他那幫小兄弟,辦事毛躁,你大人有大量,今天我就讓靖東給你賠罪,好不好?”

“免了,我才不要認識什麽大哥小弟。”

列安隻是賠笑,“就賞臉吃個飯吧,我也是想讓你出門透透氣,在家多悶啊,跟你說,老萬這人很好玩的。”

佳楠嘟一下嘴,換衣服去了。

10.

列安帶佳楠走進包間的時候,隻有萬達到了。

可不就是那“死胖子”。

老萬見了佳楠,伸出胖乎乎的手,笑嘻嘻地說:“正式介紹一下我自己,萬達,萬元戶的萬,發達的達。”

佳楠微微一笑,並不伸手,說:“你不會還有個弟弟叫萬科吧?”

老萬訕訕地縮回手,笑道:“沒有沒有,我有個妹妹,叫萬成。”

“嗬,你爹媽可真會取名字。”

“那是那是。”老萬還是笑。

“李真真。”佳楠報上這三個字,算是介紹了自己。

“真真,懂的,懂的。”老萬笑著,意味深長地眨眨眼睛,像參與了一項密謀,渾身洋溢著兒童般的快樂。

佳楠覺得這死胖子今天倒挺好玩的,心裏的氣也消了,於是說:“那天,不好意思了哈,你腦袋沒事吧?”

“哪天的事啊?什麽腦袋?我沒事啊。”胖子佯裝不記得。

“就那個……花瓶。”佳楠笑。

“哦,咳,那個啊,沒事沒事,不打不相識。”老萬好脾氣,“是我不好意思啊,那天招呼沒打就走了,其實我就是心虛,怕你為火車站的事生氣……哎喲……”老萬突然呼痛,是列安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腳。

“好了,過去的事情不提了,大家有緣分,以後都是朋友。”列安舉舉杯子,和佳楠、老萬各碰一下。

喝下一口酒,列安對佳楠說:“別小看老萬,他雖然比我小,但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

“哇塞,兩個?”佳楠驚呼。

“一對雙胞胎女兒。”老萬笑嘻嘻。

“混血的,漂亮得不得了。”列安補充。

“哇,行啊。”佳楠讚歎。

“可不是嘛,羨煞旁人。”列安附和。

“別光說我啊,東哥也快當爸爸了。”老萬轉移話題,“他跟那個小歌星,還沒領證,可能也不打算領證,聽說也有了。”

“他人呢?到哪兒了?”列安問。

“剛給我發消息呢,說路上堵,快到了,還說要給我們一個驚喜。”

“我最不要看他的驚喜了,無非又帶個新麵孔。”

“最近不會再有新麵孔了吧?那小歌星都懷孕了,我看他今天八成是一拖二,也好,咱也見識見識明星生活裏什麽樣,合個影啥的。”

列安和老萬說著話,佳楠就一直在旁邊安靜地坐著,看著慢慢沸騰起來的鍋。濃濃的港式海鮮火鍋,鮑魚龍蝦沉沉浮浮,看著很美味的樣子。佳楠想,今晚就不費神社交了,專心大吃特吃。跟男人吃飯就這點好,根本用不著參與他們那些惡俗話題,他們也不要你參與。

還有,這下她算見識到了,原來男人都是差不多的,到了酒桌上就沒有雅俗之分,哪怕是清華的心、劍橋的客,也是三句話不離女人。

一對俊男靚女走進包房。

“哎喲喂,看看,這誰呀?”老萬叫起來。

那穿著Polo衫,頭發打啫喱,一身張揚氣息的英俊男子就是他們口中的鹿靖東,他身邊跟著的女孩也非常惹眼,美得閃耀。

佳楠本以為這就是他們說的那個小歌星,可再一瞧,不對,染金色頭發,長波浪披肩,那白皙嬌媚的小臉,微微上吊的眼角,不就是……劍橋畢業照裏的那個姑娘嘛?佳楠心裏咯噔一下。

鹿靖東跟老萬和列安打了招呼,朝佳楠也點了點頭,隨即說:“抱歉遲到了啊。這不,就為了去接你們的‘驚喜’。”說著摟了摟身旁女孩的肩,“怎麽樣?夠驚喜吧?”

“驚喜,太驚喜了!”老萬咋咋呼呼,“南南你回國了啊?真是稀客啊。咱幾年沒見了?兩年?三年了吧?”

“兩年零三個月。”那個叫南南的女孩笑著道。

“來,來,我介紹一下哈,鹿靖南,咱東哥的妹妹。”萬達左右開弓地引薦,“這位是……”他把手揮向佳楠,同時快速看一眼列安的眼色,接著道,“李真真,她是……列平的……太太。”

說到列平,眾人神色都暗了暗。隻見鹿靖南朝佳楠伸出手去,說:“幸會,你叫我南南就好。列平哥的事,我才聽說,我很難過。希望你能早日振作起來。”說著她看看佳楠的肚子,“好在你還有一個寶寶。”

麵對這一番話,佳楠很無措,茫然地伸出手與對方一握。她知道自己的樣子看起來很不振作,同時,她心裏閃過一個念頭,自己的小名也叫楠楠,不知和麵前這位南南有著怎樣的因緣。

鹿靖南打扮得很洋氣,化精致的妝,修飾到每一根手指、每一片指甲。睫毛長長,眼波閃閃,渾身透著飛揚的自信,一看就是千嬌萬寵的公主。她說話帶點台灣腔,很快樂嗬嗬地跟萬達說笑起來,對列安卻是有點嬌羞,溫柔地叫了一聲“列安哥”就垂下眼睛,不多說什麽了。

佳楠想:唔,有文章。

鹿靖南是個時尚旅行家,常年在世界各類小眾目的地旅行,有團隊為她拍那種美美的照片,她寫遊記,登在雜誌媒體上。佳楠忽然明白了列安家裏那一大堆《旅行者》雜誌是怎麽來的了。不知道他倆那種“不算”男女朋友的關係現在處於什麽階段,誰主動、誰被動、誰稀罕誰。

酒過三巡,大家說起列平的事,鹿靖南感歎道:“想當年,列平哥還想追求我來著。”又轉而對佳楠道,“嫂子,我這麽說你別介意哈,那都是青春往事了。唉,那時我才多大?十七?十八?我還在上高三呢。他就想帶壞我。”

靖東諷刺妹妹,“你還用他帶壞?”

靖南嘟起嘴,嬌滴滴地說:“我高中的時候很乖的好吧?而且我那個時候不喜歡列平哥那麽成熟老道、有點壞壞的,我喜歡那種讀書很好、很上進、對人暖暖的、穿白襯衫的男孩子,比如列安哥哥。”

“說得好像你現在不喜歡了一樣?”靖東說。

“還是我親哥最了解我,我就是從頭到尾隻喜歡列安哥。”靖南半開玩笑地說,“列安哥,你以後要麽不娶,要娶就隻能娶我,知道嗎?你要是敢娶別人,哼哼……”她笑嘻嘻的,既跋扈,又嬌柔。

“娶別人怎樣?”列安笑。

靖南轉向靖東,作出一副受傷的樣子,“哥,你看,他欺負我。”

靖東晲她一眼,“不娶你就是欺負你?”

“哼,我不管,他要敢不娶我,你替我宰了他。”

“要宰你自己宰。”

幾人說笑著,佳楠看上去受了冷落。

靖南便轉過來同佳楠搭話:“你看看這些男人,多討厭。以後咱們女孩子一起玩,不帶他們。”

佳楠不知該說什麽,隻好沉默地笑笑。她想,沉默也許可以讓這位千金大小姐放過她。

可靖南才不怕別人沉默,又接著說下去:“對了,將來咱倆就是姐妹了,那個詞兒叫什麽……叫什麽來著?哦,對了,妯娌!妯娌!咳,你看我,常年在國外,中文都退步了。”

妯娌,也就是說她打定主意要嫁給周列安了咯?看來那“不算”男女朋友的關係,是她主動了。佳楠笑笑,繼續沉默。

回去的路上,佳楠對列安說:“以後別帶我去你這種朋友聚會了。”

“怎麽了?誰得罪你了?”列安看著身邊的佳楠。他喝酒了,叫了代駕,和佳楠一起坐在車子後排。

“沒人得罪我。”佳楠平淡地說,“就是覺得沒話講。”

列安認真地看了佳楠一會兒,笑了,“你是不是……又吃醋了?”

“沒有。”佳楠還是很平淡。

列安有點沒趣了,佳楠沒像平時那樣跳起來,跟他抬杠、頂嘴,反倒說明她是真的不高興了。

一路的沉默。

快到家的時候,列安輕輕歎了一聲,說:“我不知道今天鹿靖南會來,再說我和她也沒什麽,她喜歡過我,很早以前的事了,都結束了。”

佳楠心裏是有些感動的。他隔了這麽久還把話頭撿起來,至少說明他這一路上心裏想的都是這件事,他在考慮她的感覺。

然而不知為何,她一開口卻是讓她自己也討厭的惡劣態度。

她說:“周列安,你是不是有毛病?你和鹿靖南之間怎樣關我屁事!我又不喜歡你!”

列安愣住了。他看著佳楠,並不是覺得自己受了折辱,而是有點心疼這個女孩過於強烈的自尊和自卑。

此刻他嘴邊就有一句現成的話可以來回應她、拯救她,也拯救他自己——可是我喜歡你。

然而他忍了忍,沒有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