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們在一家茶餐廳見麵,陳聰先到,點好了飯菜等她。

三個月沒見,佳楠發現陳聰變了樣,不再是那個焦頭爛額備考找工作的大學男生模樣了。如今的陳聰,三七分的頭發梳得蠟光,條紋襯衫一絲不苟,褲腿筆直,皮鞋鋥亮,一副精明強幹的企業精英模樣。

佳楠反觀自己,穿著孕婦裝、平底鞋,臉上一點妝都沒化,戴著一副圓圓的眼鏡,實在是一點看頭都沒有。

陳聰一見佳楠,第一句話是:“你把頭發剪了?”

佳楠一愣,隨即說:“哦,是啊,洗頭方便。”

“從沒見過你留短發,還挺好看的。”陳聰說。

佳楠笑了笑,沒說話,好不好看她自己心裏有數。

曾經她喜歡陳聰,很大一個原因就是他嘴甜,話說得她心裏舒服。隻是現在想想,這種人多可怕,他可勁地誇你,可誰知道他心裏真的怎麽想的?說幾句好話一點成本也沒有,花言巧語提供一點情緒價值,就能換別人真金白銀的付出,太劃算了。

“怎麽樣?孩子……還挺好的吧?”

“你看呢,好不好?”佳楠有點諷刺。

陳聰訕訕的,看一眼佳楠的肚子,說:“五個月了吧?知道男孩女孩嗎?”

“不知道。”就不告訴你是男孩。

“想過取什麽名字嗎?”

“還沒。”想過一大堆,就不告訴你。

“回頭我們一起想想。”

我們?從懷上到現在,你出過一分錢、一分力沒有?現在想起來孩子有你份了?佳楠沒吭聲。

片刻尷尬的沉默,而後陳聰問:“最近有在工作嗎?”

“是啊,不然怎麽生活?”佳楠還是淡淡的。

“找的什麽工作?”

“就接了點設計的散活兒。”

“收入夠用嗎?你住哪兒?”

“還行,租了個房子。”

佳楠一邊對答,一邊心想:何必呢,沒一句真話,這見麵的意義何在?她覺得自己也是夠糊塗的,沒想清楚見麵的意義和目的就來了。難道她挺著個大肚子,打車穿過半個城市來見這個曾經拋棄她的男人,就為了跟他扯一大堆謊?

遐思之間,隻聽陳聰已開始侃侃而談他自己的近況。

“……所以,等上海的實習結束後,我就直接從這兒飛布宜諾斯艾利斯了,到那裏會負責整個B.A. Branch的行政工作。家屬一起走,公司發補貼,帶一個家屬的,可以申請一房,帶一個大人一個小孩,可以申請兩房,兩房每個月有一千五百美金的補助,餐飲補助每人一頓五美金標準。我去到那邊之後會組建一個華人員工食堂,建立員工社區 ……”

佳楠聽著,覺得陳聰描述的異國生活前景似乎很小康。但,他的話能全信嗎?她還能信任他嗎?

“阿根本簽證很難申請的,所以我打算先替你申請美國簽證,有了美簽再申請阿根廷簽證就很容易了,最快一個禮拜就能下來。我們這一批員工的簽證都是我經手的,已經輕車熟路。你回頭把證件和材料傳給我,我全部幫你搞定。”

佳楠無語地看著陳聰,他可真會替她做主啊。

“阿根廷醫療福利挺好的,我打聽過了,前幾年過去的員工,有好幾個家屬都是在那邊生的孩子,落地就是阿根廷身份……”

“陳聰。”佳楠終於打斷對方,“我不能跟你去。”

“為什麽?”陳聰滿臉不解,眼裏明明白白寫著:我為你創造的福利難道不比你單身一人在這邊打工要強?緊接著他明白過來,眼中浮起怒意,“你是不是有別人了?”

“沒有,你說什麽呢!”佳楠疾口否認。

然而有一瞬間她自己也恍惚了一下:她到底是有還是沒有呢?供她吃住、給她錢的周列安,算是她的什麽人呢?

“那你為什麽不跟我走?”陳聰逼問。

“我不想出國。”佳楠隻能這麽說。

事實上是,她有點不舍得那五百萬。可是,周列安現在又沒錢,那五百萬多渺茫啊……佳楠努力克製著,不讓心裏的念頭浮現到臉上。

“出國有什麽不好?阿根廷雖然經濟不如從前,氣候環境還是很好的。我會西班牙語,到那裏生活沒有困難。而且,那也隻是個跳板,華歆現在發展得很快,歐洲也有很多branch,我在南美幹個兩三年,就可以申請調到別的國家去。我們可以去法國,巴黎。你不是最喜歡巴黎了嗎?我們一起看的伍迪·艾倫的電影,《午夜巴黎》,你還記得吧?”

佳楠心裏亂了。說實話,陳聰說的前景,對她很有吸引力。如果跟陳聰走,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結婚、生子,一家三口整整齊齊的,在巴黎生活,午後在香舍麗榭大街上散步,夕陽的金光灑在埃菲爾鐵塔上,她和陳聰並肩走著,推著童車,童車裏坐著他們的孩子……這幅畫麵想想就令她覺得人生無憾。

可是……可是什麽呢?她想不清楚。

她究竟是舍不下那五百萬,還是說她其實對陳聰沒有辦法再真的放心?他嫌棄她的時候,可以決絕地不告而別;他需要她的時候,又可以當作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回來找她。萬一到了國外,他又變心了,她該怎麽辦?

“你讓我考慮考慮吧。”最後她隻能這麽說。

陳聰不太高興了,看著佳楠,眼睛在說:你還要考慮?看看我這外在條件,這相貌,這身高,這學曆,這工作,現在隨便到大街上拉一個單身女人,說要帶她出國,跟她結婚,看人家要不要考慮。

“那你考慮好了跟我聯係。”陳聰到底克製了不快,平靜地說,“也就是這個月內,我就走了,你得抓緊了。”

佳楠點點頭。

“那行,我下午還有工作,先告辭。飯你慢慢吃,賬我已經付過。”陳聰說著站起來。佳楠看到他盤子裏的食物幾乎未動。

“佳楠。”陳聰走了兩步,又回身來說,“我希望你能認真考慮我今天說的話,因為講真的,我也不希望看到你做單身媽媽,這對我們孩子的成長是沒有好處的,你說是嗎?”

佳楠愣著,還不知如何反應,陳聰已經走了。

一年半載後,佳楠回想起這一天,會終於看明白,陳聰這人有多社會、多精怪,軟硬兼施,利誘威逼,忽熱忽冷,試探不成,又以退為進。滿滿的套路都不是出於愛她,而是出於占有和控製。

不過此刻,佳楠的腦子還沒那麽清楚。阿根廷、五百萬、巴黎、單身媽媽……這些詞語彼此揪鬥著,在她腦子裏扭成一團深黑色的煩惱。

2.

佳楠回到公寓,還沒進門,就聽見客廳裏有人說話。

她駐足一聽,竟是周母和周列安。

周吳香雲女士造訪?天!佳楠扶額。

進還是不進呢?她正猶豫著,隻聽周母在裏頭說:“好了,就算是楠楠任性,你也退一步,給她賠個禮、道個歉。你畢竟是男人,跟小妹妹計較什麽呀?況且眼下還有求於人家不是?”

佳楠聽得一陣心驚。楠楠?在說她?周吳香雲女士怎麽會知道她的名字叫楠楠?她可是李真真啊。難道事情已經穿幫了嗎?還是說,周母其實從頭到尾就知道?

隻聽列安輕聲說:“我沒計較什麽,就是太忙了,顧不上她。”

“再忙,陪人家吃頓飯、說說話的時間總有吧?”

“不瞞您說,還真沒有。”

“唉,你有事業心,那是好的。可婚姻大事也是要考慮的呀。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也三十歲了呀,媽媽心裏就掛著你的這件事……”

“好了,知道了,媽,你放心吧。”

“你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人家畢竟是鹿家的千金,我們以後求得到人家地方多了,你啊,圓滑點,啊。”

聽到這兒,佳楠頓然鬆下一口氣。原來他們在說的不是楠楠,是南南,鹿靖南大小姐。唉,真是自作多情,佳楠笑自己。

客廳裏的說話聲暫時停了,佳楠於是敲了敲門,然後推門進去。

一進去她傻了,不僅周母在,表姐要紅也在呢。要紅竟然這麽快就跟周母接洽上崗,取代了盤頭阿姨的位置。

“啊呀,真真回來啦。”周母笑著說,“我剛才還在跟列安說你呢,懷孕辛苦,在家待著多舒服,別老往外跑了。”

“哦,伯母,我跟同學外麵吃個飯。”

“外麵的東西哪裏有家裏的好吃呀?又不衛生。大肚子的人呀,盡量要避免外食。”

“哦哦。”佳楠唯唯應承。

“你看,我今天叫家裏的大師傅做了點好吃的,特地給你送過來。哦,對了,你看我把小邱也帶來了。你這個老鄉啊,真沒讓我看錯,做事情認真,手腳又幹淨,我就說我一看那個麵相就喜歡的呀。”

周母笑眯眯地點評著要紅,就好像要紅不在場一樣。

要紅低眉順眼的,一句話都不說,轉身進廚房弄茶點去了。

周母便拉著佳楠在沙發上坐下來,說:“今天列安陪我到醫院去查身體,幾個報告都蠻好,我心裏一開心啊,就想到這兒來看看你。”

“哦哦,那太好了,身體好比什麽都重要。”佳楠說。

“唉,年紀大了,身體就會出各種各樣的毛病。你說這上帝造人的時候是怎麽想的?一樣都造了,怎麽不造得牢固結實一點,保質期長一點呢?弄弄就出毛病,這裏壞掉那裏壞掉,還有什麽意思呢?”

“是,是。”佳楠隻能幹笑著應承。

“媽,真真一回來,你連口水都不讓人喝,就拉著人家說個沒完。”

“哦,對,對,小邱啊,下午茶好了沒有?”周母衝廚房那邊說。

要紅端了紅茶和糕點出來,擺在茶幾上。

周母親自把茶端給佳楠,“來,你喝點這個紅茶,養胃的,我朋友從英國給我帶來的,很好的。”

“謝謝,伯母,您自己喝。”

“唉,別客氣,你先喝。孕婦是重點關愛對象。我們這種老太婆啊,喝不喝都一樣,喝了也白喝。”周母說著咯咯笑起來。

無論如何,周吳香雲女士如今心情開朗多了,佳楠心頭寬慰。

佳楠和列安一起陪周母喝了下午茶,聊了會兒天。聊晚了,列安留母親一起吃飯。所謂吃飯,就是周母看著兩個年輕人吃,一個勁地勸他們多吃、多吃,不停地給他們夾菜。佳楠都快吃撐了。

晚上周母終於走了,佳楠癱倒在沙發上。這一天,累夠嗆。

列安在她身邊坐下,輕輕說一句:“辛苦你了。”

佳楠望著天花板,若有所思,忽而怔怔道:“周列安,你母親現在康複得挺好吧?”

列安看佳楠一眼,沒作聲。

“應該不會再有什麽危險了吧?”佳楠接著問。

“定期複查,隻要不複發,就沒事。”

佳楠沉默著,心想,當初說得那麽可怕,聽上去你媽好像沒幾天好活了,現在這不好好的嗎?

靜了一會兒,她試著說:“要是你媽的健康狀況一直挺穩定的,是不是意味著,沒有我,其實也沒什麽關係?”

列安抬眼看向佳楠,沒說話,目光含著探究。

佳楠被這目光灼得有點怯,低下頭,嘀咕一句:“我隨便說說。”

列安還是不作聲地看著她。

她於是站起來,說:“我困了,上樓休息了,晚安。”

“佳楠。”列安這時叫住她。

佳楠回過身去。

隻見列安望著她,聲音溫柔地說道:“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和我們想法不一樣的人,如果做不到認同,那麽理解,也是一種大善了。”

佳楠看了他片刻,沒說話,垂下眼睛,轉身上樓了。

理解,並不難,行善,也不難。

隻是,這樣做人,好辛苦。

3.

這些天,佳楠一直在為是走是留而矛盾。

似乎從表麵上看,跟陳聰走是不二的選擇。陳聰是她孩子的父親,一家人團團圓圓開始新生活,多合理、多正確。可是,南美洲,離中國最遠的大陸,那幾乎就是另一個世界,有那麽多的未知數。另外,陳聰是去那邊工作的,可她是去幹嗎的呢?給陳聰當同居女友?當老婆?買菜、煮飯、洗衣、洗尿布、喂奶?語言不通,出門連個車都打不來。她能憑靠的是什麽?就憑她和陳聰之間那份已經有了裂縫的愛情?

而留下來,為的是什麽呢?周列安那份五百萬的承諾?一張四百七十萬的欠條?代價是她永遠失去陳聰,做一個單身媽媽。

佳楠覺得自己簡直要糾結瘋了。本來還有個表姐要紅可以說說話,這下要紅成了周母身邊的人,她是決計半個字都不敢說的了。

要紅倒是經常給她發消息,那天回去之後,就發過來:

——沒想到周家二公子的房子那麽大、那麽漂亮,楠楠你真是有福氣,住在那裏像個娘娘一樣享福。

後來又陸陸續續發來:

——反正你那個男朋友也跑掉了,我看你就幹脆和二公子好得了。我看這個二公子人不錯,對你也有點意思。

——你要用點心,我聽周太說,想讓二公子和一個姓鹿的白富美結婚,那姓鹿的家裏比周家有錢多了。所以楠楠,你下手要趁早,不然憑其他的條件,你PK不過人家白富美的。

——周太看著人和善,其實也蠻摳的。冰箱裏的雞蛋她都數的,嚇人吧?搞得好像誰要偷吃雞蛋一樣。真想跟她說,我們老家自己還養雞呢,走地雞,雞蛋要多少有多少。

佳楠覺得煩死了,一條也不回複。表姐要紅發的信息讓她覺得上海這邊的事情是一團汙糟。

反觀陳聰那邊,倒是悄無動靜。自餐館一別,他一條信息也不發,一個電話也不打,他說他等她的決定,卻一下都不催她。

要麽他是個工於心計的高手,要麽他就是根本不在乎她,也有可能兩者皆是。但佳楠還是僥幸地想,或者有沒有可能,他就是出於尊重她呢?不逼迫她,不給她壓力,給她時間和空間來做決定。

無論如何,佳楠心裏的天平還是漸漸偏向了陳聰那邊。

周列安這一陣似乎很忙,天天待在實驗室裏,經常半夜才回家。

佳楠沒過問他忙些什麽,但隱隱知道他是全身心地撲在那個製藥的項目上,和鹿靖東還有老萬他們,關係也有點疏遠。

這天下午她刷微博,忽然刷到了“劍客智能”的新聞。董事長兼CEO鹿靖東親自主持產品發布會,推出一款叫作JR-01的機器仿真女子。

發布會的視頻裏,鹿靖東說:“這是我們第一次將‘數字人’物理化,即給我們正在開發的‘數字人’計劃準備一個現實的載體。”

“JR-01是我們和正陽機械合作後,創作的第一個擬人產品。我們目前用機器學習的技術,通過對人類各種言行數據的深度學習,實現一種逼真的模擬。”

畫麵中,女機器人開口說話,果然神似真人,除了外觀上可以看出是機器人,發聲和交流,都和真人無差。佳楠看了覺得有些害怕。

“對於死亡的恐懼,是亙古至今人類社會的永恒恐懼。有人說,人有三種死亡:首先是肉體的死亡,生命在心髒停止跳動的那一刻就結束了。然後是社會關係的死亡,在葬禮上,親友們和逝者做最後告別的時刻,生命就結束了。最後是記憶的死亡,當最後一個記得你、了解你、知道你的人離世後,生命就徹底結束了。從這個角度看,‘數字人’的誕生,親友們和‘數字人’互動的維係,至少保證了逝者避免了後兩個意義上的死亡。”

“或許就在很近的將來,當我們的親友離世,我們可以利用他們的記憶和影像,以及他們在社交網絡上留下的海量信息,用A.I.來塑造他們的複製體。當複製體再擁有完美載體的時候,便可讓我們最愛的人繼續像從前一樣陪伴在我們身邊。”

“起初親友們通過數字技術實現和‘數字人’交流時,他們的交流的對象隻是一段代碼,而非逝者本人。就像此刻,當我們和JR-01對話的時候,我們也隻是在和一段代碼交換信息。”

此時,畫麵給到機器人頭部內的結構,是一台高速運行的計算機。

“但這種技術,可以作為一種精神寄托,幫助我們緬懷親人。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這段代碼會隨著技術的不斷進步,越來越逼真地表現出逝者的言談舉止特征。”

“A.I.的優勢在於時間性,他們不會老去,隻會隨著時間的流逝,積累更多的信息和數據。起初的那段代碼,會以幾何倍數的速度生長,越來越逼真,逼真到一定程度,真正的人類都將無法辨別其真偽。”

“試想一下,如果一個逝者的記憶被複製、被複活,又有了一個極其逼真的載體,無論是其意識,還是其外在,都讓最親的親人都無法辨別真偽,那麽其人和活著還有什麽分別呢?”

“更進一步說,在將來,我們可以建造一座虛擬城市,一個虛擬國家,一個虛擬地球,乃至一個虛擬宇宙。我們每個人都可以把自己的記憶上傳到那個係統裏,每個人都是那個世界的訪客,去那裏進行各種人生體驗。在虛擬世界中,當我們把個人意識上傳到雲端,我們就將在我們一起用意識構建的世界中實現永生。”

看到這裏,佳楠關掉了視頻。不知為什麽,鹿靖東做的這些東西,說的這些理論,都讓她覺得心裏發怵。

她都不知道這到底是科學還是哲學。沿著鹿靖東的思路想下去,也許整個生命都是一個巨大的幻覺。就像“缸中之腦”的假說:假設一個人的肉身已經不在,他的大腦被切割下來泡在一個盛放著營養液的缸子裏。大腦通過營養液存活,大腦的神經末梢連接著一台巨型計算機,這台計算機按照程序向大腦不停傳送信息,所以這個“他”然能看到眼前的世界,盡管那都是無數感應器和他的大腦建立的虛擬鏈接。他會覺得一切完全正常,自己依然健步如飛,整個世界也繁華依舊。但一切的一切,隻是計算機向這顆大腦輸入的一段段代碼而已。

笛卡爾說,“我思故我在”。如今看來也未必。

莊周夢蝶,也許反過來,是蝶夢莊周呢?

想到這裏,她忽然有些理解周列安了,也理解為何最近周列安有些悶悶不樂,以及也沒有參與“劍客智能”的一係列公開活動。

周列安和鹿靖東之間,純屬三觀不合吧?他們對於生命的信仰,根本是不同的。周列安如今開發A.I.製藥,顯然隻能孤軍奮戰了。

他會成功嗎?佳楠不由得為列安捏把汗。

這個充滿競爭的世界顯然就是這麽殘酷——資源、成就、名利,一有具有,一無具無。

4.

到了這天傍晚,佳楠收到列安的信息,說他晚上不回來吃飯。

連續好幾天是這樣了,佳楠已經習慣,吃完方嫂做的飯,就準備早早休息。有一刻她忽然覺得,這種感覺,還真有點像老夫老妻了。將來若是真的和某個男人結婚,生活也就是這種形態吧?唉,會和誰結婚呢?她自然想到了陳聰。時間一天天過去,她必須要給他答複了。

八點半的時候,外頭門鈴響了。

這倒奇怪了。這個地方,能上來的人都自己有指紋有鑰匙,不能上來的人,一般也就是送貨的,也不會這個時間來。

佳楠去門口可視電話處看,一看就惱了,怎麽鹿靖南又來了?

她本想裝作已經睡了,不理會,可方嫂此時恰好打算走,方嫂對佳楠說:“哦,鹿小姐是跟我打過招呼,說要送陽澄湖的大閘蟹來。我正好現在下去,去給她開門。”

佳楠嘀咕一句:“什麽陽澄湖的大閘蟹?孕婦能吃蟹嗎?”

方嫂笑笑說:“少吃點沒關係的,鹿小姐也是一片好心。”

佳楠想,方嫂跟周母是一條船上的,周母又喜歡鹿大小姐,她自然也不便當著方嫂的麵說什麽不準鹿小姐上來之類的話了,便沒作聲。

方嫂下樓後不久,鹿靖南便走進了客廳。

她一進來,佳楠就感覺到了她的變化。鹿大小姐今天穿著白襯衫、卡其褲、球鞋、長波浪也紮起來,梳成了一支馬尾,人看著一下子年輕了許多,也單純了許多。

“Hi,真真,不好意思,這麽晚來打擾你,沒影響你休息吧?”鹿靖南親切地說著,把一隻裝大閘蟹的箱子輕輕擱在地上。

佳楠愣住了,這鹿大小姐,怎麽跟變了個人似的,說話這麽客氣、這麽甜美、這麽溫柔?人格分裂嗎?她忘了上次她還在這裏罵她不是省油的燈,盛氣淩人地諷刺她攀高枝嗎?她失憶了?

“真真啊,我今天來,其實是為了跟你陪個不是。前兩次冒昧地自己闖進來,實在很不禮貌。既然你現在住在這裏,就是這裏的主人,我應該先征得主人同意才進門的,所以,我今天就在樓下先按鈴啦。”

鹿靖南一副溫柔可憐的語氣,倒讓佳楠消受不住了。她一向最怕別人向她服軟,別人一服軟,她的心就軟了。

Jerry這時跑過來,衝裝蟹的箱子嗅來嗅去。鹿靖南輕輕揮手趕它,“去,去,你又不能吃,別瞎起哄了哈。快到你充電的時間了吧?今天早點休息吧。快回窩裏去,三,二,一。”

Jerry聽了,果然乖乖地回到充電的狗窩裏去了。佳楠大奇。

靖南這時說:“你還不曉得這個功能吧?有時你嫌它太煩,想讓它提前回去充電,就對它說‘快回窩裏去,三,二,一’,它就會回去進入休眠狀態,不會來煩你了。這是我哥當時加進去的隱藏指令哦。”

“哦。”佳楠淡淡地回應。

“對了,這些是我給你帶的陽澄湖大閘蟹,五兩多一隻呢,可肥美了,市場上都買不到的,我朋友特意從陽澄湖開車給我送來的。我給你放到水池裏,放點水養起來吧?”靖南說。

“哦,謝謝,不過你放著就行了,蟹不用放水裏。”

“可是不放水裏,時間長了會不會死掉啊?”

“不會的,放自來水才容易死掉。”可見這位大小姐實在沒什麽生活常識,佳楠想,估計平時別說蟹了,連水都不沾手的,真不知道她今晚這般屈尊地跑來討好是圖什麽。

“那好,你回頭記得讓方嫂做給你吃哦。蟹黃營養很好的,孕婦吃了補的。蟹腿你就留給周列安吃好了,嘿嘿。”

呀,不是列安哥了,變成周列安了?聽這口氣,像是要組建女性利益共同體,一起對付男人了?

“列安估計沒時間吃的,最近他特別忙,別說蟹腿了,咬一口麵包他都嫌耽誤時間。”佳楠說。

“咳,那就別管他了,愛吃不吃,你吃不完的都扔了也沒事。”

佳楠不置可否,招呼靖南到客廳沙發落座。

“哦,對了,我還給你帶了兩本書呢。”靖南坐下後,從她的愛馬仕裏拿出兩本厚厚的書,遞給佳楠,“孕婦百科和育兒百科,怕你悶,可以看看打發時間,說不定有幫助。”

佳楠接過來,道聲謝謝。愛馬仕鱷魚皮包用來裝書,好違和啊,真不知道這價值幾十萬的包包裏還裝了些別的什麽。

“真真,我還要再說一次抱歉。”靖南嘟著嘴說道,“上次來,我跟周列安有點爭執,氣急之下說了些不好聽的話,你可不要生氣啊,那不是我的本意。我這個人啊,用我哥的話來說,就是被寵壞了,所以有時候脾氣不好,容易說出一些讓自己後悔的話,有時候也容易得罪人。我是真希望你可以原諒我啊,以後我們還可以做好姐妹的,是不是?”

佳楠被鹿靖南這一副嗲溜溜、楚楚可憐的樣子弄得不知如何是好,也隻好說:“沒事沒事,我都沒放在心上。”

就在這時,門鈴突然又響了。

這一晚上,倒是熱鬧,是誰呀?佳楠想著,起身去應。

“我去看看吧,你坐著歇歇。”靖南說。

“沒事,我去吧。”人家都尊你為主人了,哪有主人讓客人去應門的道理?“對了,你自己弄點喝的啊,冰箱裏有飲料。”佳楠回身說。

“好的,謝謝。”靖南坐在沙發上應道。

佳楠走到門廳處,檢查可視電話。奇怪的是,樓下並沒有什麽人。

難道是按錯了?她盯著屏幕又看了會兒,心想,應該是按錯了。

她走回客廳的沙發,鹿靖南已經自己從冰箱裏取了一瓶礦泉水,坐在那裏喝著。

“沒有人,應該是按錯了。”她對靖南說,“不好意思啊,我也是招待不周,方嫂剛下班,沒準備什麽吃的,讓你喝礦泉水。”

“咳,不客氣,我喝點水就行了,我減肥呢。”靖南說,“其實是我不好意思,這麽晚來打擾你。也沒什麽事啦,我就是來看看你。要不,我先走了,不影響你休息了。”

“這就走了啊?”佳楠又意外,她想鹿大小姐今天這麽委屈巴拉地跑來求和,又是送大閘蟹又是送書的,應該是有什麽事情求她吧,讓她幫忙遊說周列安娶她之類的。可現在,送完東西,道完歉,就走啦?

“今天時間晚了,孕婦要早點睡的啦。我改天再來找你聊天,好不好?”靖南說著,甜甜一笑。

“那……也好。”佳楠起身送客。

兩人走到門口,靖南又回身,對佳楠微笑道:“真真,希望有一天,我們可以成為真正的朋友,或者姐妹。”

“嗯,嗯,但願吧。”佳楠應道。

門關上,佳楠看著空****的房間,歎了口氣。

誰說有錢人就沒煩惱呢?身家過億的鹿家小姐,還不是為了些什麽目的,要來跟她這個無名小卒套近乎。

不過,她又是為些什麽目的呢?她今天為何隻字不提?

唉,不外乎一個周列安罷了。

5.

佳楠在這個夜裏失眠了。

她躺在**,看著手機,一次次打開陳聰的對話框,又一次次關掉。

她在理性思考之後,覺得跟陳聰走對的。“一家三口”這個詞對她來說太有吸引力了,是一種政治正確。跟陳聰結婚,從此就可以係統性地大規模地開始建立符合社會規範的美好生活了。

可是她的感覺,或說直覺,乃至第六感,告訴她,不要跟陳聰出國。她不知道人究竟是應該相信自己的理性判斷,還是應該相信直覺。

她獨自一人對著手機糾結到半夜,腹中的孩子這一夜活動也特別頻繁,像是知道母親心裏的焦灼不安,也跟著躁動起來。

樓下門響的時候,佳楠還醒著,看一眼手機上的時間,淩晨2:30。周列安這家夥,又工作到這麽晚回來。佳楠發出一聲歎息,放下手機,翻身睡去。沒想到這次卻很快入睡了。半夢半醒間,她迷糊地想,難不成之前沒有困意是因為擔心周列安?聽到他回來了才能安心睡去?奇了。

第二天上午,列安破天荒地沒去上班。佳楠十點起床後看到他還在家裏,正在餐廳坐著喝咖啡、看手機,便問他:“今天休息啊?”

列安說:“給自己放一天假。”

佳楠說:“是該放假,不然你身體都要吃不消了。”

列安朝她看,目光有點探究,還有點好笑,像是在問她:你怎麽看出來的?我身體怎麽就吃不消了?

佳楠大大咧咧,解釋道:“總熬夜對身體不好,你天天那麽晚睡。”

列安笑了一下,沒說什麽。

“那你今天休假,多睡睡吧,這麽早起來幹嘛呀?”佳楠說。

“還早?都十點多了。”

“你昨晚不是兩點半才回來的?”

列安看向她,“你那麽晚沒睡啊?我回來你都知道?”

佳楠有點尷尬,說:“我當時正好醒了,聽到的。”

“哦。”列安笑道,“其實一個正常人每天睡六七個小時也夠了,人不需要那麽多睡眠的。”

“可我每天睡八個小時還困,難道我不是正常人?”

“你當然不是正常人,你是孕婦。”

“孕婦怎麽就不正常了?你歧視孕婦?”

“特殊時期嘛。”

“怎麽特殊了?我告訴你,少搞性別歧視,懷孕不是原罪。”

“好好好,我投降,你都是對的。”

佳楠噗嗤一下笑了。好久沒跟周列安鬥嘴了,找著機會欺負他一下,滋味還挺新鮮。

“那你不睡覺,今天幹嘛?”她問。

“陪你啊。”他說。

“陪我?”佳楠瞪大了眼睛。

“是啊,專門休假了陪你,感動嗎?”

佳楠睨著列安,揣測他安的什麽心。

“就是怕你一個人無聊。”列安說,“這陣子忙於工作,關心你少了。”

“咳,肉麻。”佳楠撇撇嘴,心裏還是喜滋滋的,“你難得有空,還不趕緊去陪陪鹿大小姐?對了,昨晚她還來了呢,你知道嗎?送來一堆大閘蟹,還給我帶了兩本書,你說奇怪嗎?”

“她又來了?”列安顯然有點吃驚。

“是啊,你不知道嗎?”佳楠說,“不過她就坐了一會兒,大概十分鍾吧,就走了。而且昨天她對我態度超好,超親切,不知何故。”

“她有說些什麽嗎?”

“有啊,就說什麽跟我道歉,說什麽之前講了些氣話,很後悔之類。還說希望以後跟我做好朋友、好姐妹。”

“她這麽跟你說的?”

“是啊。”

“她當麵跟你認錯道歉?”

“是啊。”

“太不像她了。”

“我也覺得,會不會……有什麽陰謀?”

“什麽陰謀?”

“比如……那大閘蟹……有毒?”佳楠說著,指指那隻裝蟹的箱子。

“哈,她倒敢?”列安失笑。

“你怎麽知道不敢呢?”佳楠抬抬眉毛,“反正我不打算吃。”

“別吃了吧,回頭讓方嫂拿去送人得了。”

“那你說,她會有什麽陰謀啊?這麽巴巴地來一趟,坐了十分鍾就走了,還跟我說了那麽多低聲下氣的話。這麽隱忍,必須得有個大訴求才行啊,偏偏她又啥要求都沒提。你覺得她會想讓我幫她什麽?”

“我怎麽知道?”

“你肯定知道。”

“我才懶得知道。”

“你是不敢知道吧?人家大小姐想嫁你都想瘋了。”

“你少來。”

“這有什麽不好意思承認的?對了,你幹嘛不喜歡她?她那麽有錢,你娶她不等於娶了一座礦?”

“我又不喜歡她。”

“她喜歡你啊。”

“那又怎麽樣?”

“對了,她喜歡你什麽啊?你也不見得多帥,多有錢,多有情趣。”

列安看佳楠一眼,“我真的這麽差勁?”

“我怎麽知道?”

“不是你說的,‘她喜歡你什麽?’,說明在你眼裏我很差勁。”

“你很在乎我怎麽覺得你?”

列安不吭聲了。他發現,鬥嘴皮子他完全不是蘇佳楠的對手。

佳楠這時壞笑,說:“我是覺得,憑鹿大小姐的相貌、財力,她能嫁給那種很有錢的大老板,或是很帥的帥哥。她喜歡你什麽呢?你就一碼農,是吧?哎,對了,是不是你那方麵特別厲害?”

“哪方麵?”

“就那方麵,不可描述的那方麵。”

列安聽懂了,瞥佳楠一眼,“拒絕回答。”

“對了,你和她……睡過吧?”

“沒有。”他下意識地否認。接著他自己也有些吃驚,竟然否認得這麽迅速、這麽徹底。其實他到現在對那件事都有些吃不準。

“騙我。”佳楠說。

“沒有就是沒有!”

佳楠爆發出一陣狂笑,“哈哈哈,逗你呢,你怎麽這麽不經逗呀?哈哈,沒有就沒有,你喊什麽?周列安,我才發現耶,一說到男女之事,你簡直像個高中生!你們這些理科生、工科生,都這麽可愛嗎?”

列安站起來,“不跟你說了,無聊。”

“喂,不是你說的,今天特地休假陪我的嘛?說什麽怕我無聊。現在又反過來罵我無聊?”

列安苦笑,舉舉雙手,“好了,我投降。實在說不過你。”

“你本來就說不過我。”

“這樣吧,今天陪你出去,隨便你想吃什麽、玩什麽,隻要不拉著我說無聊話就行,好吧?”

“好,成交!”佳楠和他擊一下掌。

6.

孕婦一個,既不能去遊樂場,又不能吃火鍋,能吃能玩的項目實在不多,佳楠便提出讓列安陪她去看畫展。

恰逢有達利真跡在上海展覽中心布展,兩人欣然前往。

佳楠說她喜歡超現實主義的作品,因為也許在另外的維度,那些我們覺得不可思議的現象都是日常,人不能隻局限於相信眼見的事物。比如最著名的“融化的時鍾”,就是對量子物理學最文藝的詮釋。

佳楠還說,她之前的動畫作品,就很受達利作品的影響和啟發,她做過一些荒誕卻具有美感的動畫設計,也會把一些科學元素融入畫作。她的目標是希望將來可以成為動畫界的超現實主義畫師,她最近也在看相關的書籍,等她生完孩子就打算重新投入創作。還說將來他們或許可以合作,她可以幫他們的A.I.產品設計出驚豔的外觀。

列安跟著佳楠在展廳走,聽她侃侃而談,一直微笑不語。等到了紀念品部,列安買了一幅限量複製版的《永恒的記憶》送給佳楠。因為畫框比較重,他們沒有現場拿走,讓工作人員第二天送貨。

從畫展出來,他們去吃飯,誰知剛坐下點完菜,列安就接到電話,是他父親打來的,說她母親忽然發燒,現在去醫院了。列安麵色驟然凝重,飯也顧不上吃了,跟佳楠打了招呼就匆匆離開,去陪他母親。

佳楠心裏有些惶惶然,盼著周母別有什麽狀況才好。

她自己正在一個抉擇的當口,本來心裏已經偏向陳聰,可昨晚鹿大小姐突然來道歉示好,周列安今天又陪她看畫展,都在加重周家這頭的砝碼。周母要是再一病,她就根本無法說服自己跟著陳聰一走了之了。

點的菜紛紛上來了。剩下她自己,她也無心用餐,匆匆扒了幾口,便把剩下的菜都打包帶走,然後打車回住處。

一進門佳楠就覺得有些怪異。

平時,她回來的時候,Jerry都會跑出來迎接她,或者至少也會在其他地方汪汪叫兩聲,算是歡迎她回家。可是這天,Jerry理都沒理她,隻顧自己在沙發那裏玩什麽東西,還發出吭哧吭哧的奇怪聲音。

佳楠放下包就去看Jerry在幹什麽,原來是它的玩具球滾到沙發底下去了,它夠不著,在拚命地用爪子往裏撓呢。

佳楠笑了,之前也發生過這樣的情形,也是她幫Jerry撿的球。她一直覺得滑稽,電子玩具狗還需要玩玩具,玩具的玩具,你說好不好笑?

佳楠把沙發稍稍推開了一些,讓那隻玩具球滾出來。可沒想到這次Jerry把玩具球咬在嘴裏之後,並不罷休,還在拚命地往沙發底下撓。這下佳楠倒奇怪了,下麵沒東西了呀,它撓什麽呢?

她礙於大著肚子,沒辦法趴到地板上去看,隻能蹲下來,伸手進去摸。沙發下麵確實沒東西了呀。她便問Jerry:“你在抓什麽呀?有老鼠嗎?老鼠被你這麽個抓法兒,早就躲起來啦。”

可是Jerry並不理她,隻顧自己用爪子撓。佳楠觀察了一會兒,便順著它爪子的方向,伸手進去到沙發底座下麵慢慢摸索,片刻後,還真摸到了一個硬硬的東西,被人用強力雙麵膠粘在沙發底座下方。

會是什麽呢?她心生好奇,用力一掰,把那東西掰了下來,拿到麵前看,竟然是個電子裝置,還在運行中。

我的天哪!這個周列安,難道在家裏安了竊聽器嗎?

佳楠心慌意亂,迅速把東西拍了照片,用手機裏的一個識圖軟件查詢了一下,果然,是竊聽器!

她頓時覺得手腳都軟了,背後陣陣涼風。

周列安,你怎麽可以這樣?!

佳楠氣瘋了,到底沉不住氣,馬上撥電話給周列安。

列安在那邊一頭霧水:“什麽竊聽器?你拍照給我看下。”

佳楠懵了。他這口氣,像是很無辜啊?除非他演技太好。

佳楠把照片發給列安,列安回話說:“你在哪裏發現的?”

佳楠便說是在客廳沙發下麵。

“你再找找,家裏其他地方還有沒有?櫃子角落,床底下,各種隱蔽的地方,都看看。”列安的聲音聽著像是真的著急。

佳楠於是都找了一遍,沒有發現其他的。列安於是稍稍鬆了口氣。

佳楠忍不住問列安:“真不是你放的?”

“我在自己家裏放這種東西幹什麽?”列安聽著有點生氣。

“那會是誰啊?是不是方嫂啊?我一直懷疑她是你母親的人。”

“不可能的,方嫂不是這種人。”

“對了!”佳楠忽然叫起來,“這東西應該是才放沒多久的,之前Jerry的球也滾到沙發底下去過,也是我幫它撿的球,如果那時就有這個竊聽器了,Jerry當時就發現了,說明這竊聽器就是最近才放的。哦,天哪,那就是鹿靖南放的了!隻能是她!就是昨天晚上!”

“佳楠,你先冷靜,好嗎?”

“冷靜?你讓我怎麽冷靜啊?我住的地方被人放竊聽器,真是太恐怖了。我說呢,怎麽鹿靖南昨晚這麽好,還給我送他媽的大閘蟹,還調虎離山,安了竊聽器就走。我的天哪,真是個蛇蠍女人!”

“佳楠,我現在沒辦法跟你多說了,我母親在做CT,馬上要出來,我得顧這這邊,我一有空了馬上回來,我們看看情況再說好嗎?”

“周列安, 我告訴你,你腦子最好搞清楚一點。如果這東西真的是鹿靖南放的,那她現在已經知道我和你之間的秘密了。你要是真的還想為你母親好,你最好把那個大小姐先搞定。現在她手裏握著原子彈,她那種人,那種個性,你稍不稱她心,她肯定是最先使用原子彈的那一個。”

佳楠說完,啪的掛斷了電話。

掛了電話她手還在簌簌發抖。她是在陽台上打的電話,那個竊聽器被她用塑料袋包好遠遠地擱在房間角落裏。

此刻,她遠遠地看著那個黑漆漆的東西,像看一隻邪惡的可怖的蟲子。寒意和恐懼從她的心底一波波漫上來。

7.

三十分鍾之內,佳楠就收拾好了行李。

不過是幾件衣裳、幾冊書、一台電腦,跟她初到上海的時候差不多。

她終於下定決心去找陳聰了,因為此刻的上海、周家,以及她所處的整個環境,忽然間變得非常不友好,甚至危險。她感覺到繼續留在這裏就是把自己和腹中的孩子置於暴風的中心。

收拾好東西後,她給陳聰打了一個電話,說自己決定跟他走。

陳聰接到她的電話並沒有喜出望外,隻是讓她去公司找他,拿賓館的房卡,然後拿著房卡先到他在賓館長住的房間裏休息。他的聲音不冷漠,卻也不熱情;不消極,但也絕不積極。這讓佳楠心裏略有些不是滋味。但這當口,也顧不上挑揀了。

佳楠掛了電話,把周列安寫給她的那張欠條擱在餐桌上,用一隻玻璃杯壓住。然後她環顧了一下整個房子,推著箱子出門了。

電梯緩緩下行的時候,她流淚了。不知為什麽,短短兩三個月,竟讓她對這地方生出一絲感情了。剛才出門的時候,Jerry還跑到門口來送她,和以往每一次一樣。但Jerry一定不知道,這次是永別了,她不會再回到這裏了,永遠都不回來了。好在,那也隻是一隻機器狗,它的“腦子”裏隻有一堆電路元器件和一堆代碼而已。它並不會真的想念她。

再見了,周列安。再見了,這段荒誕的經曆。

什麽五百萬,她不要了。要不起,還不行嗎?

配合周列安演了兩個月的戲,收他三十萬,就算互不虧欠了。

鹿靖南要拆穿她也好,要去鬧也好,都不關她事了。周列安的父母知道真相後,傷心也好,怎樣也好,也不關她事了。從頭到尾,她就是一個跟他們都沒關係的人。從今以後,也不會有任何關係。

佳楠擦掉了眼淚,止住了內心的糾結。

走出大樓的時候,夕陽斜斜照來,她抬起手擋住迎麵而來的陽光,穿過馬路,來到街對麵的拐角。而後她駐足,再次回望這棟大樓。

這麽久了,她一直都不知道自己住在多少層。問過列安,他也說不知道,每次都按個指紋到自己的樓層。這棟樓非但沒有樓層數標誌,連物業登記處也隻顯示他們那一層叫“周”。

這一次,她耐下性子,認準了臥室那個窗口,仔細數了一數,原來是十八層。確切的說,那套公寓位於大樓的十七和十八層。

好吧,像是完成了一個奇怪的心願,佳楠長歎一口氣,揚手攔了一輛路邊的出租車,坐上車離開。

陳聰的公司和所住的賓館都在浦東,離陸家嘴CBD不遠。

佳楠在賓館安頓下來之後,心裏忽然有種空落落的感覺。

陳聰把房卡給她的時候,順便拿了她的護照和身份證等資料,準備去給她申請簽證。他似乎還有那麽一點不高興,埋怨佳楠拖了太久才決定跟他走,“這下不知道是不是還來得及把簽證辦下來了,要是來不及的話,你到時候就得自己走。三十幾小時的航程,還得轉機,你一個孕婦怎麽搞得定?還得再派人接你,都是多出來的麻煩。”

佳楠聽了心裏有點委屈,雖然客觀地講,陳聰說的在理,但戀人或者夫妻之間,很多時候是不能太執著於說理的。

佳楠躺在賓館的**休息,卻怎麽也休息不好。這些天她已經習慣了周列安的公寓,習慣了樓上她的臥室,這賓館房間讓她覺得叵測。

衣帽架上陳聰的襯衫、西裝和領帶,看上去像是一個陌生男人的。行李架上擱著的陳聰的行李箱,看起來也難以捉摸,不知道裏麵會裝著些什麽。有他們到國外開始共同生活所需要的一切嗎?有愛情、責任感和擔當嗎?佳楠忽然發現,比起周列安,陳聰似乎是一個更陌生,讓她更沒有安全感的人。她打開手機看了看,並沒有列安的消息。他應該還在醫院陪伴他母親,他還沒有發現她已經離家出走了。不知他母親情況如何了,亦不知當他發現她走掉了,會作何反應。

佳楠心裏亂亂的,幾乎有點坐立不安了。好在陳聰很快下班回來,領她到外頭去吃了晚餐。

去的還是上次見麵的那一家港式茶餐廳。陳聰說,公司附近沒有什麽好吃的,就這家茶餐廳還湊合,員工們基本上都把這兒當食堂了。

佳楠想,看來在出國之前,他們的生活麵貌已經可以全部看到了,就是賓館和茶餐廳兩點一線,彼此在一條街上相隔一百五十米。而她每天能做的事情,就是在賓館房間等陳聰下班,再一起來茶餐廳吃飯。

陳聰看出她的迷茫和失落,主動轉換話題,講起出國後的事情。他說阿根廷和這裏有十一個小時的時差,季節也和這裏相反。這邊馬上就是冬天了,而那裏正值春夏。懷孕期間可以躲開這裏的冬天,到那邊度夏天,是非常舒服的。布宜諾斯艾利斯氣候宜人,西班牙語Buenos Aires就是好空氣的意思。當年第一次踏上那片土地的西班牙士兵一跨出船艙不由得感歎:多好的空氣啊!從此就以“好空氣”命名了那座城市。

佳楠聽到這裏,心裏高興了些,問:“那邊住房什麽的都落實了嗎?”

“看看,女人都一個樣,就關心房子。”陳聰笑了,“你放心,公司有安排。如果想住得更好一點,拿補貼自己另外找房子也是可以的。我已經托朋友找了一處好房子,在雷科萊塔區,一套兩居室的公寓。但因為你現在跟我過去隻能算一個家屬,公司給的津貼隻夠cover一間房,所以我找了一個室友,是我們公司的一個同事,可以跟我們分攤房租。等我們孩子出生,就符合申請兩房的標準了,到時我們再單住。”

“哦……”佳楠聽得愣愣的,“跟我們合租的同事,男的女的啊?”

陳聰又笑了,“就知道你要問。是個女同事,但你別多心,她長得很醜,對你構不成威脅的。”

佳楠聽到“女同事”三個字心裏就咯噔一下,但她還是強顏歡笑,說:“我沒多心,什麽威脅不威脅的。”陳聰你什麽意思?言下之意,長得不醜的女人就能構成威脅了?

陳聰捏捏她的臉,“還說沒多心,你的心事都寫在眼睛裏呢。”

這是兩人分開三個多月以來,第一次有肢體上的碰觸,佳楠心裏一陣別扭,但還是接受了。

“放心吧,那個小姐姐做飯很好吃,而且很喜歡小孩子。我是覺得,跟她合住,我們不吃虧。她喜歡做點飯呀什麽的,我們可以蹭她做的飯吃,還能讓她幫我們看看孩子啊什麽的。而且她會西班牙語,有時候我忙起來,她還可以帶你逛逛街,不挺好?”

佳楠心想,先前還說等孩子出生了,就不跟人合租了,怎麽這會兒又說要別人幫忙看孩子了?還有他一開始說什麽“女人都一個樣”,難道他還了解別的女人?他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滑頭了?

佳楠心裏七上八下的,但也沒再說什麽。

晚上兩人回到賓館房間,躺到一張**。佳楠這才知道最嚴峻的考驗是什麽——她發現自己已經完全不習慣陳聰的親近了。

當然,陳聰也並沒有什麽過分的要求,畢竟孕期最好不要有**這種事情是常識。但經過這三個多月的分離,佳楠在心理上已經沒有把陳聰當成自己的男朋友了。並且就算在從前,他們也很少有在一起過夜的時候。如今這一下子就進入正式同居階段了,要夜夜躺在一張**,這讓習慣了獨睡的佳楠有點無法適應。

陳聰抱了她一會兒,親了她一會兒,看她別別扭扭的,也就作罷,自己翻身睡去了。佳楠躺在黑暗裏,聽著身旁的男人漸漸綿長起來的深重呼吸,怎麽也睡不著了。

她伸手摸到床頭櫃上的手機,按下了開機。從晚上陳聰下班之後,她就一直把手機關機了,生怕列安突然打來電話,陳聰問東問西。

手機屏幕亮起後,迅速進來了三條信息,都是周列安發來的:

——佳楠,你怎麽了?

——佳楠,你去哪兒了?

——佳楠,接電話!

8.

毫無預兆地,佳楠發現自己眼眶濕潤了。

這個周列安,真是討厭,那麽焦急、那麽生氣的情況下,竟然還每條信息都要稱呼一遍她的名字。打什麽溫柔牌呢,誰吃你這一套!

身旁的陳聰有些醒了,翻了個身。她趕緊擦掉眼角的淚,關掉了手機屏幕,把手機調到靜音,擱回床頭櫃上。

幾乎一夜無眠,輾轉反側,直到早晨天都蒙蒙亮了,陳聰都起來準備上班了,她才閉上眼睛假寐一會兒。

“你昨晚沒睡好吧?”陳聰出門前問她,“感覺你老在翻身。”

她看到陳聰一身西服領帶,一副精英模樣。

“認床,一時睡不慣,再加上肚子裏的這位昨晚老在折騰。”佳楠指指自己的肚子。

“那你在之前租的房子裏,睡得好嗎?”

佳楠看陳聰一眼,不知道他這話問的是什麽意思。“還行。”她搪塞過去。不能多說呀,言多必失,她想。

好在陳聰也沒有問下去,隻說了一句:“那你白天補補覺。”就出門上班去了。

陳聰一走,佳楠也沒困意了,起床把手機屏幕打開。

天哪!十四通未接來電,周列安。

佳楠看著手機屏幕,發呆,回不回電話呢?絕對不能回。

但她那樣一走了之,也確實做得不地道。還是給他發個信息說明一下吧。於是她發了這樣一條信息:

——對不起,周列安,我回不來了。我有我的原因,請你理解。欠條我還你了,以後我們兩不相欠。我祝你母親身體健康。

寫完佳楠覺得自己嘴實在很笨,一點談判技巧都沒有。她想,換作她是周列安,看到這樣的信息也會氣得拍桌。

果然,周列安電話又追來了。佳楠嚇得不敢接。

隔了一會兒,鈴聲停了,列安又發消息來:

——佳楠,接電話,好不好?

佳楠沒有理睬。他又發:

——我已經和鹿靖南溝通過了,她承認竊聽器是她放的。我已跟她說清楚,她不會幹涉我們的計劃。你回來,好嗎?

佳楠很想知道,鹿靖南此刻究竟知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

她仔細回想了一下從竊聽器放好到她發現的這段時間,她和列安有沒有說過什麽會被識破的話,似乎也沒有。那有沒有可能,列安自己告訴了鹿靖南,她其實不是李真真,她其實是蘇佳楠?

鹿靖南會怎麽想她啊?——果然沒看錯吧,一個貪財的女人。

她答應了列安保密?她今天保密,明天保密,哪天不高興了又來個總爆發呢?到時列安的母親非但不能得到安慰,反而被傷得更重。到時候她蘇佳楠就成了罪魁禍首、大騙子、大惡人。

罷了罷了,一個二個的都惹不起,這趟渾水蹚不得。

佳楠堅決忍住,不理睬列安。

列安又發長消息過來:

——佳楠,我母親燒還沒退,發燒原因還沒查明,醫生懷疑可能是病情複發,還在尋找病灶,現在要重新住院。昨晚她還對我說,如果自己真得不行,希望你能去醫院看看她,陪陪她。我當時都不知道你已經走了,答應她今天就帶你去看她。你要是真的就這樣再也不回來,我不知該怎麽對我母親解釋。失去她一直期盼著的孫兒,她可能真的會崩潰的。佳楠,求求你,回來,好不好?哪怕就再演一場戲,哪怕就是當哄一個孩子那樣哄哄她。我馬上想辦法把錢給你。

看了這條消息,佳楠難過得要死。有一瞬間她很想答應周列安回去再演一場戲,去看看他的母親,去哄哄她,安慰她,讓她好起來。

她發現自己竟然對周列安滿心疼愛。她忍不住想象他此刻痛苦、頹廢、焦頭爛額的樣子。而這一切都是她害的。是她害的嗎?

不不不,她和他們家就根本沒關係。她是蘇佳楠,不是李真真。她是陳聰的女朋友,她懷的是陳聰的孩子,她和陳聰馬上就要結婚了,他們要出國去,過他們自己的日子了。她有權過她自己的日子。

於是她給列安回消息說:

——對不起,不是錢的事情。實話跟你說吧,我男朋友,也就是我孩子的父親,回來找我了,他想和我結婚,並且因為他工作的關係,我們馬上要出國了。我很理解你的狀況,但我也渴望追求幸福的生活,不用大富大貴,隻是普通的、正常的、三口之家的生活。你能理解我嗎?

這條消息一發過去之後,列安沉默了。

佳楠等著,等著,電話卻再也不響了。一條信息、一個電話都不再來了。

好吧,也許這就是結束。

佳楠鬱然長歎,扔開了手機。

9.

連續幾天,周列安那邊悄無聲息。

佳楠卻像丟了魂似的,神經質地總去看手機。她真的擔心他母親的狀況,天天在心裏祈禱他母親身體好起來。有幾次她甚至想主動打個電話問問情況,或者打探到他母親住在哪一家醫院,她偷偷溜去看她。這些想法最終一一作罷。對新生活的渴望還是戰勝了良心的一絲不安。

陳聰似乎並沒有察覺到佳楠有什麽異常。他緊鑼密鼓地忙著申請簽證和打包行李等具體事務。

期間他陪佳楠去美國領事館麵試了一次,去阿根廷領事館谘詢了一次,還陪她去了一次醫院,做了五個半月的產檢,順便開了一大堆的藥物和保健品。“到了國外很難開處方藥,常用藥咱們自己多備一點。”陳聰這麽說。

他還帶著佳楠去買了幾次衣服和寶寶用品,統統壓縮起來,裝進行李箱。“在阿根廷買衣服很貴,關鍵他們的衣服質量還沒有國內的好。同樣一件羽絨服,那邊的價格是我們這裏的三倍。所以衣服能帶就多帶些。”陳聰消息靈通,人還沒過去,儼然已是個阿根廷通。

佳楠幫著一起收拾,漸漸就有了些過日子的勁頭。每天的生活被這些具體事務充塞,漸漸心裏也沒那麽糾結了。偶爾她回想起在北京西路列安公寓的那些日子,那寬大的落地窗,滿屋子的陽光,安靜閑適的午後,Jerry的陪伴,列安陪她吃飯,看畫展……仿佛一場夢一樣。

而眼下的生活,全然變了模樣,每一件事都這麽的瑣碎、具體,這是實打實的生活,甚至於在用錢上,也需要一分一厘地計算起來。

這天陳聰跟她提出,在國內領證時間太倉促,而且毫無新意,不如就去阿根廷結婚。對此佳楠沒有異議,她也覺得從國外領結婚證聽上去更精彩。可接著陳聰說,既然要結婚了,以後兩個人的錢就幹脆放在一起,由他統一理財。他問佳楠,身上有多少錢。

佳楠心裏的警鍾立刻敲起來,她說:“沒多少錢,畢業後打的幾分散工,收入剛夠租房、吃喝,花得差不多了。”

陳聰看了她一眼,也不細問,就說:“那咱們從現在開始存錢吧,以後的收入都放在一起。我平時也學了一些理財,懂一點投資,以後我就負責家裏的財政吧。”

佳楠“哦”了一聲,就沒再作聲了。但她隱隱記得,有什麽婚戀專家曾說過,婚後女人一定要掌握家裏的財政大權,這是對夫妻感情的負責,也是對家庭和睦穩定的負責。因為男人有錢必要作怪,但凡男人拿著錢,沒有一個不出軌的。

隻是在這當口,她自己一分錢也不掙,還懷著孕,自然沒有什麽話語權來要求陳聰把錢都給她管,隻好先不響。

她心想:等到了阿根廷必須要在網上接一點工作來做了,必須要存點自己的錢了,可不能像過去的兩個月那樣混日子了。

想想過去的兩個月,日子也實在是太舒服了,就那麽舒舒服服的兩個月,列安給了她三十萬。這麽想著,她又念起列安的好來。

10.

兩周後,佳楠的美國簽證拿到了。

陳聰用佳楠的美國簽證又去替她申請阿根廷簽證,在網上遞交了材料。與此同時,陳聰的出發日期也到了,也就是說,佳楠隻能殿後。

陳聰帶走了大部分行李,留給佳楠一隻托運的箱子。上飛機前他告訴佳楠,如果順利的話,她的阿根廷簽證一周後就能出來,等簽證一出來就買機票,他們最多十天後就能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相聚。

陳聰這時候還是表現出體貼的,說他到了那邊會先把家建設好,生活用品買齊,衛生搞好,等佳楠一來,就能安心入住。

他留給佳楠一本西班牙語入門手冊,讓她抓緊出國前的最後時間,補一補西班牙語。他說:“從美國飛阿根廷的航班,乘務員一般隻說西班牙語。你總得有點基礎,不然連飛機餐都點不來。”

佳楠應允,接過手冊,心想為什麽自己總是那個被安排、被教育、被指導、被掃盲的對象呢?沒錯,陳聰遞給她西班牙語入門手冊時的那副神情,真的就像在看等待被掃盲的農村婦女。

她忽然有點明白陳聰和周列安兩人帶給她的不同感覺是什麽了。

她發現,周列安贈予她的最有價值的東西並不是錢,而是自在和自信。她發現自己在周列安麵前總是有自信的,說話也有底氣,心態也比較放鬆。可是不知為什麽,在陳聰麵前,她卻像個小媳婦,總是唯唯諾諾,憋憋屈屈,一點自信也沒有,好像做什麽都是錯。

她想不明白這裏頭的奧妙是什麽。照理說,周列安年齡比她大好幾歲,又比較有錢有事業;而陳聰,不過是她的同齡同學,跟她一樣一窮二白,如今不過打一份糊口的工。明顯陳聰的自身價值和她更接近呀。

難道真的是因為……周列安實際上比陳聰對她更好,更喜歡她?

都說女人的反應都是跟著直覺走的,女人隻有在喜歡自己、對自己好的人麵前,才會放肆。女人的心其實特敏感,總會本能地知道誰能讓自己欺負一下,在誰麵前能作一作,而在誰麵前是需要服從和退讓的。

佳楠發現自己在捧著西班牙語書背單詞的時候,總是時不時地想到周列安,想他現在如何了,想他母親身體如何了,想他如何跟他母親圓謊,以及……他的事業如何了,他的團隊有沒有把藥物研製出來。

唉……怎麽滿腦子都是他呢?不會真的有點喜歡他了吧?不,不會的,這隻是一種愧疚。佳楠拿書蓋住自己的臉。

果然如陳聰所言,一周後,佳楠的阿根廷簽證出來了。

陳聰立刻就幫佳楠買了機票,買的是最便宜的美國航空的經濟艙,從上海飛達拉斯,再從達拉斯轉機往布宜諾斯艾利斯,整個行程三十六小時,可以說是地球上從一地到另一地的最遠距離了。

佳楠看著機票信息,忽然惶恐,頭一個念頭竟還是想到周列安。

從今往後,就要相隔那麽遠的距離了。世界的盡頭,地球上最遠的相隔。也許,此一生,後會無期了。

出發前一天,佳楠給表姐要紅發信息道別,簡單地說:

——姐,我跟我男朋友去阿根廷結婚了。你千萬替我保密哈,跟誰都別說,如果周家人問起,你一概說不知。等我下次回國再來看你,補發喜糖。你自己保重。

讓佳楠沒有想到的是,信息發過去後,要紅迅速就給她打來電話。佳楠有點害怕周母就在要紅身邊,甚或這個電話就是周母指使要紅打的,所以她不敢接,任鈴聲響了十幾遍都沒去碰它。

要紅於是發信息來,說:

——楠楠啊,你沒看網上的視頻嗎?你都上熱搜了。

啥?佳楠嚇了一跳。

要紅接著發來一個網頁鏈接,標題叫作:

病危祖母千裏尋孫 兒媳攜遺腹子離家出走

底下還有一個視頻,點開,竟是周吳香雲女士躺在醫院病**錄製的小視頻。視屏裏,周吳香雲聲淚俱下,要廣大網友們幫她尋找失蹤的兒媳婦和孫子。她舉著一張擴到十二寸的大照片,照片上,周老夫婦一左一右地坐在兒媳婦“李真真”旁邊,“李真真”挺著肚子。周吳香雲邊哭邊說,自己沒幾天活頭了,就是想見一見自己的孫子,兒媳婦懷著遺腹子,不知受了什麽委屈,不告而別。她在醫院裏知道這件事後,幾天幾夜沒合眼了,就盼著兒媳婦能回來,別讓她帶著遺憾離開世界……

天哪!佳楠看傻了,驚呆了,氣瘋了,也怕極了。她看著畫麵,渾身發抖,咬得下嘴唇發白。

這張照片是那次見麵吃飯的時候周母堅持要拍的。她當時就覺得別扭,但心想都收了周列安的錢了,戲要演全套,拍照合影不過是為了照顧老人家的心情,也就答應了。沒想到周母竟然幹出這種事!

現在全網都看到她的麵孔了。她成什麽了?通緝犯?

還好陳聰剛剛出國,他在阿根廷忙這忙那,估計不一定會看到。但這事也太離譜了吧?周家的人怎麽可以這樣?

佳楠氣得手發抖,也顧不上給表姐要紅回信息,滿腦子就在想該怎麽辦,怎麽要求刪掉這條視頻。眼下這條視頻在微博上上了熱搜,要撤掉估計得花錢。可她不能出麵啊,一出麵不是自己暴露了嗎?

就在這時候,周列安突然打電話來。

佳楠一看是他,想了想,接起來。

“佳楠,對不起,太對不起了。”列安上來就急急道歉。

“什麽對不起啊?你誰啊?”佳楠故意諷刺地說。

“佳楠,你是不是已經看到那個視頻了?對不起,我已經在找人刪帖了,馬上就能撤了。我媽年紀大了,做事糊塗,我代她向你道歉。”

列安這麽一說,佳楠的難聽話都說不出口了。

但她還是說:“你知不知道這樣會毀掉我?所有認識我的人,都會知道這件事,萬一我男朋友看到了,我更說不清了。”

“我知道我知道,對不起,馬上撤。”

“被熟人看到的話,不是在逼我出來澄清整件事情嗎?到時你媽就知道了我不是李真真,她的孫子早就沒了,這打擊不是更大嗎?”

“是,你說得對。實在對不起,佳楠。”

“還不如就像現在這樣,你告訴你媽,李真真遠走他鄉,讓你媽以為她孫子在國外好好地生活著,不比告訴她真相要好嗎?”

“是的,是的,佳楠,對不起。”

佳楠的怒氣這時慢慢平息下來了,她聽著電話裏列安低聲下氣的聲音,也有點難過,於是問:“你母親,身體狀況還行吧?”

“目前還可以。”列安似乎不想多談。

“那……行吧,你盡快把那視頻刪了吧。”佳楠說。

“嗯,我會的。”

“那……就這樣?”佳楠準備掛電話。

“佳楠,你還在國內嗎?”

佳楠猶豫了一下,還是如實回答:“是。”

“能不能見我一麵?”

“見麵……幹什麽呢?”佳楠的心提了起來,她不得不對自己承認,其實她也想再見周列安一麵,雖然她也不知道再見一麵的意義何在。

“那天買的那幅達利的畫,送到了,我想給你。”

啊,那幅《永恒的記憶》,軟綿綿的鍾,融化了的時間……佳楠想起了那個上午,他在畫展上買下那幅畫,說要送給她……

“算了,不必了,我……行李太多,帶不了了。”

真的是行李太多,帶不了的關係嗎?她想。

她發現自己在哭。奇怪了,先前看到視頻,那麽氣憤和委屈,都沒有哭。這一刻,卻哭了。

“可以托運。”列安說了一句廢話。

“真的不必了,謝謝你。把它掛在你的公寓裏吧。”佳楠一邊說,一邊拚命地擦臉上的淚。

“你在哭嗎,佳楠?”

“沒有,沒有。”

電話那端傳來一聲歎息。

許久,無聲。

最後,他問:“你哪天走?”

“明天下午的飛機。”她一邊說,一邊在腦海中想象了一個畫麵,他忽然出現在機場,來送她,在告別前擁抱她。她記得,他抱過她的,有一次,在她特別難過的時候,當時她推開他了……

“那……祝你一路順利了。”他的話打斷了她的遐思。

“謝謝……”他都沒問她去哪個國家,“也祝你母親身體好起來。”

“謝謝。”

“那,再見了。”

“再見。”

掛了電話,佳楠發現自己都不會呼吸了。

淚水如決堤一般瘋狂地湧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