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果然如周列安答應的那樣,在那通電話結束後的半小時內,網上相關的帖子和視頻都被刪除了。

但還是有幾個同學、朋友看到了視頻,給佳楠發來信息詢問:

——佳楠,那個老太太的視頻你看了嗎?那孕婦怎麽那麽像你啊?

——佳楠,你結婚了嗎?

——佳楠,我看到了一個跟你長得很像很像的人。

佳楠隻好一一解釋:

——巧合,巧合。

——沒結婚。

——不是我。

直到上飛機前,佳楠還在應付各種詢問的短信。

等到她終於坐進機艙,等待起飛,準備關機前,她最後刷新了一遍那幾個網站。沒有關於她的帖子了,也沒有那個視頻了。

她長籲一口氣,往後一仰,靠向座椅。

飛機終於開始滑行,離開跑道,騰空而起。

她關掉了手機,在心裏和這片土地上的一切說了聲再見,仿佛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兩段航程,辛苦程度堪比一場馬拉鬆。

陳聰給佳楠買的是經濟艙,座位狹小,座椅也不能放平。佳楠懷著五個半月的身孕,十幾個小時卡在那裏,實在難受。

第一段從上海飛達拉斯,十三個小時,下了飛機還要在達拉斯機場逗留數小時,再乘坐下一段航班。幸運的是,第二段航班上,佳楠身邊碰巧是個中國人,還是個熱心的小夥子,把靠走廊的座位換給了她。

跟她換座位的小夥子叫楊鬆,據他自己說,是甘肅蘭州人,十五歲時出國到阿根廷讀書,之後就在阿根廷定居,現在是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地陪導遊,因為精通布市人文地理,在當地華人導遊圈裏小有名氣。

佳楠聽了,不由得多看了楊鬆幾眼,隻見他身高腿長,濃眉大眼,臉四四方方,有絡腮胡,但刮得很幹淨,是個標標準準的西北漢子,哪怕在南美洲這樣帥哥雲集的地方,也是稱得上好看的吧。

楊鬆性格開朗,待人熱情,西班牙語說得跟母語一樣溜,一路照顧佳楠,幫她點餐,代她跟空乘交流,很是幫了佳楠一些忙。

所以等下飛機的時候,他提出和佳楠互留電話,加了微信,佳楠便也欣然應允。

楊鬆笑嗬嗬地說:“都說我是布市地頭蛇,我也就不謙虛了。反正你以後在布市,或者整個阿根廷,有啥事,找我就準沒錯。”

佳楠連連道謝。

楊鬆笑道:“都是中國人,出門就是一家,別客氣。我看你懷著孕,長途跋涉,身邊也沒個人照顧,真辛苦。”

佳楠便說:“我男朋友會來機場接我。”

楊鬆笑道:“那真好,羨慕你們啊,不像我,奔三了,還是單身狗。”

佳楠也笑了,這位新朋友,是個敞亮人兒。

2.

一下飛機,一陣熱風撲麵而來。

十一月的布宜諾斯艾利斯,已是夏天,晴空萬裏,天藍得高遠。

佳楠把外套脫下來掛在箱子上,身上隻穿一條短袖連衣裙,懷孕六個月的肚子十分凸顯。

初到陌生國土,佳楠有些惶然,拿出手機看,卻沒有陳聰的消息。

她想,陳聰知道航班抵達時間,上飛機前還溝通過的,此刻他應該已在出口處等她了,便到行李轉盤處取了箱子,徑直往外走。

可正當她推著行李滿懷期待地走向出口時,忽然收到一條消息,是陳聰發來的,對她說:

——臨時有事,趕不過來,請了個司機接你,舉著你的名字。

佳楠心裏一陣失落,但想,他工作忙碌,無法分身,也是沒辦法的事,便給陳聰回複了一個“好”字。

米尼斯特羅機場不像上海浦東機場那麽大,雖然也是個國際機場,但出口處就那麽一點點地方,所以顯得擁擠混亂。佳楠在人群中張望半天也沒有找到手裏舉著她名字的人。

她想給陳聰打電話,但又怕他在上班,影響了他工作,便還是發信息問他:

——沒有看到接我的人啊。是男的女的?

陳聰隔了幾分鍾才回消息:

——我也不知道是男的女的,反正舉著你名字的就對了。

佳楠這就鬱悶了。陳聰派人來接她,怎麽連這個人是男是女都不知道?這是什麽情況呀?

於是她又問:

——那接我的人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啊?

陳聰回複:

——我也不知道中國人外國人,反正舉著你名字的就對了。

佳楠已經能夠從字裏行間看出陳聰的不耐煩了。

於是她不敢再問了,推著箱子四處轉,心裏不是不委屈的。飛了三十多個小時,都沒睡上幾小時覺,還懷著孩子,一到這陌生國土,周圍人說話一句都聽不懂,還背著包,推著大箱子,到處亂走。

她忽然就想起她剛到上海,一下火車就被周列安劫走的事。不知為何,現在想來,那天的事也沒那麽可怕了,甚或還有一絲浪漫。

正彷徨之際,先前飛機上坐她旁邊的楊鬆也推著行李走了出來。兩人一照麵,楊鬆聽說她這情況,就讓她等在原地別動,他去幫她找人。

佳楠便原地待命。不一會兒,楊鬆就把人找著了。原來負責來接她的是個阿根廷老頭,看上去至少有七十歲了。老頭久等佳楠不至,站累了,便到角落的地方找個座位坐了下來,手裏那塊寫著英文字母Su Jia Nan的牌子也很隨意地放在身旁。

佳楠說:“怪不得我找不到呢,我一直以為來接我的應該是個中國人,應該是我男朋友公司的司機什麽的,誰能想到他找了個阿根廷老頭兒來接我啊?還他奶奶的躲在角落裏,這是什麽樣的操作啊?!”

楊鬆哈哈笑道:“你最好開始習慣。很快你就會知道,南美洲這邊的人做事都不靠譜,各種奇葩多了去了,這老頭態度還算好的了。”

楊鬆陪佳楠跟著老頭走,老頭的車子停在外麵。

佳楠邊走邊說:“對了,我怎麽就知道這老頭不是壞人啊?完全一個陌生的外國人,就憑他手裏舉個牌子,寫我名字,我就跟他走啊?他把我載到哪兒去賣了我都不知道。”

楊鬆這時用西班牙語跟老頭說了幾句,兩人嘰裏咕嚕的,佳楠一句也聽不懂。他們說完之後,楊鬆對佳楠說:“行了,沒事了,你放心上車吧。他是出租車公司的,確實是你男朋友訂的車,而且是這邊比較好的一家出租車公司,相當於國內的神州專車那種。”

佳楠“哦”了一聲,心想,國內再差的專車服務也比這好啊。

楊鬆幫佳楠把行李搬進車尾箱。佳楠上車,跟他道聲謝謝,再會。

楊鬆十分熱情,一直站在原地目送佳楠的車離去。

佳楠歎口氣,為何為何,初到異國,安全感竟還是陌生人給的?

好在一路風光還是好的。阿根廷的天特別藍,雲特別白,車子上了高速,暖風陣陣,路兩旁的城市風光令佳楠感到心曠神怡。

車開了一會兒,佳楠想想又不對了。陳聰那邊的地址是多少呀?這車究竟往哪兒開她是一點數都沒有啊。

於是她立刻給陳聰發信息:

——我上車了,咱的地址是?

陳聰又是隔了一會兒才給她回信:

——你甭管了,司機知道。

不知為什麽,跟陳聰的溝通總是令佳楠覺得不得勁,也不知是陳聰的問題,還是她自己的問題。她隻好小心翼翼地再問:

——還是給我下地址吧,我怕人家把我賣了。

過了會兒,陳聰發過來一行字:

——Montevideo 1740

啊?這是啥?他們的住址嗎?就這麽短一行字?一個單詞加一個數字?國內的地址不都得一長串嗎?

佳楠在手機地圖裏輸入這行字,還果然是個地址。

好在車子的行駛方向正是往這個地址開。佳楠漸漸放下心來。車子又開了二十多分鍾後,也就到了。

Montevideo是街的名字,1740是公寓樓的號碼。

佳楠推著箱子走進去,碰見一個門衛。

門衛一見她,就對她嘰裏咕嚕說了一通話。

佳楠隻能用英文告訴對方,她什麽都聽不懂。

門衛顯然能聽懂英文,但不會說英文,便對她笑了笑,幫她把箱子搬進電梯,然後替她按了電梯樓層按鈕:11。

佳楠是後來才知道,這棟樓就11樓住的是中國人,所以保安一見佳楠推著箱子進來,就知道她要去11樓。

佳楠也是事後才想起來,陳聰連他們住幾零幾室都沒告訴她,也沒下來接她,一切全憑她自己摸索,以及看有沒有好運氣得到陌生人的幫助,這陳聰的心是有多大呀。

電梯也是奇葩,沒有自動門,靠手動拉鐵柵欄關門,門一關電梯就啟動,到了樓層還需自己用手把鐵柵欄拉開。佳楠隻在描繪二十世紀初的歐洲文藝片裏見過這種古老的電梯,足可見這棟樓有多少歲數了。

還沒等佳楠消化完這一切的驚心動魄和新奇刺激,11樓就到了。佳楠拉開電梯門走出去,一看,電梯廳隻有兩平米,一梯一戶。那麽,就是這兒了?她敲了敲門。

裏麵傳來了腳步聲。馬上就要見到陳聰了,佳楠微笑起來。

可是門一開,佳楠臉上的笑容凝固了。

開門的是一個年輕女子,中國人,二十出頭的樣子,還很漂亮。

“嗨,你是佳楠吧?歡迎你呀。”女孩先開口了,“我是陳聰的同事,我叫王青堯。來來來,快進來。”

這個叫王青堯的女子接過佳楠的箱子,把她讓進了門。

佳楠剛想說“陳聰今天是不是在加班?”,這時,裏麵房間傳出了一點動靜,然後陳聰就出現了,穿著短褲和背心,一身的汗。

“嗨,你到了啊,還挺快的。剛想下去接你呢,沒想到你這麽快就到了。路上還順利吧?”陳聰擦著汗說。

佳楠看傻了,一時回不上話。陳聰沒上班啊?不來機場接我,倒跟個美女共處一室揮汗如雨,這又是什麽操作啊?!

王青堯這時說:“佳楠,不好意思啊,今天都是因為我,害得陳聰都沒能去機場接你。主要是因為時間不湊巧,我剛好今天搬家,跟搬家公司預約了這個時間,但這套房子的鑰匙還沒有配齊呢,我跟陳聰說的時候,搬家車都快開到樓下了,陳聰隻能從公司趕過來替我開門了,不然我那些床啊、櫃子啊、沙發啊,搬家公司的人都要給我擱在樓下,不給我搬上來了。你知道的,南美洲這邊的人,都很不靠譜的,找著機會就耍流氓,找個借口就罷工,一點契約精神都沒有的……”

佳楠都聽懵了,很想說:等等等等,咱先捋捋啊。咱先不說這沒鑰匙搬家公司就不把東西往上搬的事情合不合理。就先說你要鑰匙去公司找陳聰拿就得了唄,給個鑰匙就一秒鍾的事情。怎麽還耽誤陳聰不能接機了?還讓他在屋子裏穿著背心短褲幹體力活兒了?幹的什麽體力活兒啊?還有啊,你跟我們一起住這兒?陳聰,這就是你說的那個長得很醜的女同事?陳聰你是眼睛出問題了,還是腦子出問題了?

佳楠看看王青堯,又看看陳聰,嘴裏一句話都沒說,但疑問都寫在眼睛裏了。

陳聰這時解釋道:“我反正也來不及去機場接你了,就幫著青堯把東西稍微收拾了下,這樣你到了,東西也攤得開。她那些家具,都要自己拚裝的,剛才她那張床太重了,裝不起來,我幫她裝呢,剛搞定。”

嗬,原來不接我,是幫女同事裝床。真行。佳楠還是沒說話,努力裝出一副淡定的表情。

“今天真是謝謝陳主管啦。”王青堯歡天喜地說著,試圖化解尷尬的氣氛,“晚上我請你們吃飯啊。”

佳楠一言不發,推著箱子往裏麵走。

陳聰趕緊把箱子從佳楠手裏接過來。他們穿過客廳,裏麵就是一左一右兩間臥室。朝西的那間略大一些,帶個陽台,曬得滿屋金黃,是陳聰和佳楠的房間。朝東的那間比較小,沒有陽光,是王青堯的房間。

佳楠放下行李,到王青堯的房間門口張望了一下。嗬,她一個人竟要睡一張五尺大床呢,怪不得要別人的男朋友幫忙。

佳楠知道起頭就這麽小心眼,往後就更沒法兒處了。出門在外,都不容易,於是打起精神跟自己說,別計較了,多結善緣吧。

佳楠放下行李,洗了澡,就覺得困得不行了。畢竟三十多小時沒好好睡過覺了。她對陳聰說她先睡一會兒,吃飯了叫她。

陳聰應了一聲,替她關上臥室的門,就到外頭客廳裏去了。

佳楠迷迷糊糊間,似乎聽到王青堯和陳聰兩人在外頭有說有笑的。

她覺得頭腦沉重,身體也重,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她知道有什麽事情不太對勁,但她什麽都管不了了。她知道自己心裏的委屈,知道自己藏著沒流出來的眼淚,但她沒辦法。這一刻,她覺得好孤獨。

在墜入黑暗夢境前的最後一秒,她似乎聽到了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對她輕輕呼喚:佳楠,你在哭嗎?

那個聲音好低沉,好溫柔。絕對不是陳聰。那又會是誰呢?

周列安?

3.

關於王青堯到底是醜還是漂亮,佳楠找陳聰理論過。

陳聰根本沒認真搭理他,過嘴不過心地說:“全世界就你最好看,其他女人都醜。”

佳楠後來得出結論,陳聰並不覺得任何女人好看或者醜,或說他其實根本不在乎。他在乎的隻有他自己,他隻愛他自己。

美,或者醜,一切都為他所用。

他為了達到某種目的,想討好A,就說B醜,違心話張嘴就來,臉不紅心不跳的。在他的字典裏,賣弄刻薄和拍馬屁,是一張紙的正反麵,異曲同工,都屬於社交技能而已。

但是當下,佳楠得到這樣一句回答,也能跟自己對付過去了。

陳聰的工作能力是可以的。管行政和後勤,來了兩三個星期,員工食堂已經建設起來,租了場地,請了師傅,能開五十來人的飯了,也擺得平難調的眾口了。陳主管的名頭在華歆B.A. Branch很能服眾了。

華歆的食堂在佛羅裏達街,離他們的住處步行二十分鍾。頭一個禮拜,佳楠每天到食堂吃午飯。陳聰逢人便介紹:這是我家屬。

佳楠有點反感“家屬”這個稱呼,好像她沒名沒姓,隻是他的一個附屬物。但佳楠走過鏡子的時候看看自己,挺著六個月大的肚子,跟在陳聰身邊,從神到形都像透了一個“家屬”。

從第二個禮拜開始,佳楠就不去食堂了。一是來回走四十分鍾吃頓飯太費勁;二是,晚上總得做飯,還不如中午就做,做了吃兩頓。

很快佳楠發現,自己成了這個家裏的廚子、保姆。每天一早,陳聰和王青堯雙雙出門把班上。公司位於臨近港區的BBVA大廈,從住處步行過去要三十分鍾。兩人有時一起打車,有時就一起慢跑去上班,眼看著革命的友誼之花越開越絢爛,佳楠始終也找不到理由抱怨。

他們一走,佳楠就開始收拾屋子,有時候洗衣服,把王青堯的衣服也一塊兒洗了。關於做飯,佳楠是沒辦法的。不做的話,就得出去吃,家裏附近實在沒有什麽像樣的餐館。這地方跟中國太不一樣了,阿根廷最常見的餐館是那種咖啡簡餐吧,佳楠吃不慣,而且覺得為了一口半口的吃食,用英語跟人家西班牙語雞同鴨講地扯半天也實在不值當。所以她隻能去樓下超市買了菜自己回來做。中午做給自己吃,到傍晚再多炒兩個菜,這樣陳聰和王青堯下班回來就能一起吃。

佳楠知道自己上當了。當初陳聰說得好聽,說什麽王青堯愛做飯,他們可以蹭她做的飯。這王青堯倒是愛做飯呀,她自己也口口聲聲天天說自己愛做飯,還買了一堆菜譜。可她忙得要死(或假裝忙得要死),每天回到家都六七點了,哪有工夫做飯?那一堆菜譜倒是佳楠天天在看。

佳楠從來都不吭聲。能夠在委屈中保持沉默,是一種高貴的品質。

再說充其量也就是幾個月的事,佳楠對自己說,忍一忍就過去了。等孩子出生了,他們就可以多申請一間住房了,到時陳聰也就沒理由再和王青堯合租了,日子很快能夠步入正軌。

除了洗衣做飯,剩餘的時間,佳楠不敢放鬆,一邊學西班牙語,一邊在網上尋找設計方麵的工作。後來她接了幾個平麵設計的活兒,坐在電腦前的時間就變長了,有時顧不上做飯,中午就吃個麵包。晚上陳聰和王靜堯快回來了,她才急忙煮點麵條,下幾條青菜,打三個雞蛋。

陳聰的抱怨便來了:“這吃得也太簡單了吧?”,“天天撲在電腦上,能賺幾個錢?”佳楠拿眼看他,不說話。陳聰便訕訕道:“我這不是心疼你嘛?懷孕要多吃點。還有,電腦有輻射,少用,錢有我掙著呢。”

就是從這段時間開始,佳楠恢複了和周列安的聯係。

她天天為陳王二人做著以前方嫂為她做的事,心裏苦悶,就想起周列安的好來了。加上現在她身處南美大陸,天高皇帝遠,周列安也好,周家的一攤子事也好,看起來都在安全的距離以外了。

她會問問列安,他母親身體如何,他工作進展如何,甚至也會問問死胖子老萬如何。列安一概回答:還行,蠻好。

佳楠便也略為講些自己的情況,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學會自己做飯了,在學西班牙語,還接了一些設計的工作。她把自己完成的作品發給他看,列安看了稱讚她勤奮、有天賦,也囑咐她多注意休息。

很快她知道了,列安是這樣跟他母親解釋的,“李真真”得到一個遊學機會,到阿根廷一邊讀書,一邊待產。他母親稍感寬慰,孫子總算沒丟,但還抱著希望將來“真真能帶孩子回去認祖歸宗”。

這句話是佳楠自己腦補的,她相信周吳香雲女士心裏準是這麽想的。

但距離就是這麽個神奇的東西,現在的上海,和上海的一切,在佳楠眼裏看起來又不可怕了,甚至屬於她溫暖記憶的一部分了。

陳聰不要太敏感,看佳楠拿手機的時間多了,就問她:“跟誰聊呢?”

佳楠心裏一咯噔,隨口回答:“表姐。”

“你那個當保姆的表姐?跟那種人有什麽好多聊的,又不長知識。”

佳楠聽著就不樂意了,“你是看不起保姆嗎?跟你說,現在當保姆門檻也很高的好吧?而且我表姐在陸家嘴一號工作,很高檔的小區……”

“對了,說到這個,上次網上瘋傳一個視頻的事情你知不知道?”陳聰忽然轉換話題,“就說一個住在陸家嘴一號的上海富老太太,到處找她兒媳婦,說她兒媳婦懷著孕跑了……”

佳楠心裏打起鼓來,嚇得手腳都涼了。

“什麽視頻啊?我不知道。”她嘟噥一句。

“我也沒看過,別人告訴我的,說視頻裏那老太舉著張照片,照片裏那女的跟你長得特別像,碰巧你也懷孕嘛,人家都以為是你……”

“怎麽可能呢,開什麽玩笑!”佳楠咋呼地打斷。

“我也說不可能呢,想去看看,結果視頻被刪了,全網都找不到了。”

“估計是什麽違法操作,所以被刪了。”

“違法倒不至於,就一老太太拿手機自拍的,向網友求助的視頻。隻是我也挺好奇的,世界上會有跟你長得那麽像的人嗎?好幾個朋友都問我了,不會大家一起看錯了吧?哦,對了,郭玉霞也問我了,她說她也問你了呢,你回答她說不是。哎,不對,你不是說你沒聽說過這個視頻嗎?那玉霞怎麽說她問過你,你說……”

“哦,你這麽一說我想起來了。”佳楠急急掩飾,“玉霞是問過我一個什麽視頻的事,我當時就回答她不是嘛。都多久之前了?早忘了這事了。唉,什麽亂七八糟的嘛,咱別說這些無聊的事了好嗎?”

陳聰這時看向佳楠,目光盯著她,細細探究了一會兒,看得佳楠心都慌了,還要竭力裝出無辜的樣子。

“行,不管了。”陳聰終於說,“哪天在網上找到了再說吧。”

佳楠“嗯嗯”兩聲。

“對了,剛不是說到你表姐嗎?你可以問問你表姐啊,陸家嘴一號社區有沒有那麽一個老太太,讓你表姐去打聽打聽唄,看看那老太太的兒媳婦到底長什麽樣,有沒有照片,拿來看看。”

“咳,有什麽好問的,你怎麽那麽八卦呀?”

“我就是好奇。”陳聰笑了笑,“想知道這世界上究竟有沒有跟你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也許有吧。”佳楠努力讓自己擠出一個笑,“等找到了我也去認一下,說不定是我失散多年的雙胞胎妹妹呢。”

佳楠這句鬆弛的玩笑話終於讓陳聰不再說下去。但佳楠心裏的警鍾是徹底響了。陳聰剛轉身出去,她就重新拿起了手機,把微信裏和周列安的聊天記錄,一劃拉全部刪了個幹淨。

4.

陳聰和佳楠選了個日子去結婚。

在市政府的區辦公室,一個大胡子官員在辦公桌後麵看看他倆,又看看他倆帶去的證件,嘀嘀咕咕說了一大通話。陳聰負責和對方交涉,幾個回合後,他告訴佳楠:“他說讓我們去使館開證明。”

“使館?開什麽證明?”

“未刑公證、出生公證,一大堆。”

“我們不是按要求準備材料的嗎?之前沒說要這些啊。”

“他說現在就是要這些才行。”

“那就是說,今天辦不了了?”

“是的。”

佳楠無奈,跟著陳聰出來。

隔天兩人去使館開了一大堆證明,再重回市政府,又發現那個辦公室門鎖了,一問,說官員休假了,請大家改天再來結婚。

好不容易又選了個合適的日子,兩人又去了。

接待他們的還是上次那個大胡子官員。他看著佳楠和陳聰的樣子仿佛是第一次見麵一般,沒有任何印象。

大胡子翻翻他們的材料,又對陳聰嘰裏咕嚕說了一大堆。

陳聰歎了口氣,對佳楠說:“他還是說咱們證件不齊,辦不了。”

“怎麽還不齊?該補的材料不都補了嗎?”

“他說還缺。”

“缺什麽?”

“單身證明。”

“啥單身證明?上次怎麽不一起說了?”

陳聰支吾著回答不上來。

佳楠便用英語問大胡子:“缺東西上次怎麽不一起說?”

大胡子一臉莫名其妙,用西班牙語回答了佳楠一句什麽。

佳楠發現了,這邊的人就是有這本事,你跟他說英語,他照樣跟你說西班牙語,在餐館點菜,在路上問路,都是這樣,各說各的。

“你問他,是不是成心刁難咱們,缺什麽幹嘛不一次性說清楚?前幾天明明才來過,幹嘛還裝得不認識咱們一樣?”

陳聰麵有難色地對佳楠說:“算了,他們臉盲,看中國人都長一個樣,分不清誰是誰。”

“好,那行,你問他,要開什麽單身證明?”

“就是證明咱們倆都是單身文件。”

“單身就是單身啊,這要怎麽證明?”

“要回戶口所在地的民政局開證明。”

“什麽意思?要回國開?”

“是。”

“那要怎麽操作?不是成心為難人嗎?”

佳楠一著急,又想用英文跟那個大胡子官員理論。

陳聰趕緊把她拉到一邊,然後對她解釋,阿根廷這邊的辦事機構都是這樣,要求多、效率低、流程慢,還傲慢。比如他們公司最近要買一台車,折騰了一個多月,跑了十幾趟,遞交了林林總總如資產證明、付款憑證、稅單、授權函等材料,然而到現在車還沒提到;又比如食堂做個燃氣安全檢測,也跑十幾趟,每趟都告訴他們有某一個文件不合格。

佳楠聽著,漸漸不作聲了。事情是不是真的難辦她不清楚,反正他們西班牙語說來說去,她隻能聽懂幾個單詞。但陳聰對結婚不著急、不上心,是擺明了的。這時她忽然想起一件事,那天她在超市買東西,那超市是兩個福建人開的,好多福建人在阿根廷這邊做生意,他們說著家裏晚輩娶媳婦的事,一個說讓那媳婦先生了孩子再去領證,另一個說那必須啊,如果生的是女孩,就再拖一拖。佳楠想,陳聰雖不是福建人,但溫州離福建那麽近,民風多半也相似,陳聰很可能是想等她先把孩子生下來,是男孩再跟她結婚。

這樣一想,佳楠心裏就冷颼颼的。

大胡子在一旁,二郎腿一蹺,篤悠悠地看著兩個中國人說話。而陳聰,看似在勸她,實則分明在給大胡子幫腔。佳楠覺得自己好孤立。

她便一言不發轉身走了出去。她想,那個大胡子很可能在心裏偷偷笑話她呢,大著肚子想嫁,還沒嫁成。

佳楠堵著氣上了回家的車。

“早知道這麽麻煩,還不如在國內結呢。”她說。

“別生氣了嘛。不過就是一張紙。”

“你什麽意思?不要那張紙了?

“要啊,幹嘛不要?等下次回國咱們去補就是了。”

“什麽時候回國呢?”

“別著急嘛,有沒有那張紙你都是我老婆。”

這麽本位主義,大男子主義。佳楠不理睬他。

陳聰見佳楠還是不開心,一路上就跟她東拉西扯,一會兒說這邊生孩子福利多好,一會兒又說一起給孩子取個好聽的名字。

佳楠說,名字她早就想好了,就叫陳愛楠。

陳聰說:“陳愛楠像女孩子的名字。”

佳楠故意說:“說不定就是個女孩子啊。”

陳聰嘿嘿一笑,說:“老大是女孩也挺好,可以幫著帶老二。”

佳楠斜他一眼,“什麽意思?生不到男孩就接著生?我是生育機器?隻有男孩是香火?女孩就是賠錢貨?我告訴你陳聰,咱們是新時代的大學生,沒有重男輕女那一套!就算生女孩也要當寶貝公主養起來!才不像有些封建家庭,生個女孩就當丫環使,姐姐輟學打工供弟弟上學。”

陳聰不接佳楠的話,隻顧自己說下去:“我前幾天打電話回老家問過我爺爺了,我爺爺說,到我下麵這一輩,是順字輩,我幾個堂兄的兒子女兒,都叫陳順什麽的……”

佳楠心想,什麽順字輩的,陳順什麽的,要多難聽有多難聽。孩子是我生的,我養的,關你們老家錘子事?我又沒去過你老家,又沒見過你爺爺。再說了,你爺爺是你爺爺,又不是我爺爺,連我爺爺還沒對我孩子取名字指手畫腳呢。

但她嘴上什麽都不說,隻是沉默微笑。

“如果是男孩,就叫陳順廷,好不好?在阿根廷生的。”陳聰說。

佳楠嗬嗬冷笑一下,“還不如叫陳順根呢,阿根廷生的嘛。”

佳楠是諷刺,陳聰卻沒聽出來,還很當真地說:“陳順根,好像也不錯,有點認祖、尋根的意思。就是聽著有點土,像什麽劉老根的感覺。”

佳楠無語地看著陳聰,他還真想給兒子取名叫陳順根啊?真沒想到他骨子裏是這麽男權的一個人!當初談戀愛的時候怎麽就沒發現如此重大的隱疾呢?!現在也隻能暗暗歎氣了。

5.

十二月,國內已是隆冬了,阿根廷卻是盛夏。

佳楠有時候會收到楊鬆發來的問候,有一次他問她,來了阿根廷有沒有去什麽地方轉轉,夏天是阿根廷的旅遊旺季。佳楠這才想起來,自己來阿根廷一個月了,還哪裏都沒有去過,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待在家裏,工作,以及做家務。唯一去過的景點是方尖碑。也不是陳聰帶她去的,是她自己有一次下午散步,沿著七九大道一直走,就看到了。

於是她就跟陳聰提,周末能不能帶她出去玩玩。

陳聰說:“你大著肚子呢,能玩什麽呀?好好在家休息吧。”

佳楠說:“那周末你陪我看個電影總行吧?”

陳聰說:“電影都是西班牙語的,你聽得懂嗎?”

“那去美術館看畫展唄。”

“周末美術館都是人。”

佳楠來氣了,“你就是不想陪我唄。”

陳聰說:“這周是真沒空,搞團建呢,下周,下周我帶你出去吃牛排。”

佳楠不說話了,這麽久了陳聰還是沒記住,她最討厭吃牛排。

結果所謂的團建是去伊瓜蘇,周六淩晨五點,陳聰和王青堯兩人就出發去機場了。伊瓜蘇在阿根廷北部,在巴西和烏拉圭交界處,從布宜諾斯艾利斯坐飛機過去兩小時。國家公園內有著名的伊瓜蘇大瀑布。

佳楠也好想去,但陳聰說,行程太辛苦,孕婦不宜。

於是佳楠就獨自度過了一個周末。她想想心裏不得勁,周日中午便打了個車去食堂看看。沒想到雙休日食堂也這麽熱鬧,不僅開飯,來吃飯的員工和家屬還不少,佳楠當即心裏有了不好的預感。

她找了一個之前打過照麵,彼此認識的家屬,裝作不經意地問:“你今天也沒去伊瓜蘇啊?”

那兩個孩子的母親不明所以,“沒有啊,誰去伊瓜蘇?”

佳楠當即心裏有了分明,但隻是淡淡地說:“哦,可能我記錯了,好像記得是有什麽團建,去伊瓜蘇。”

“上周才團建過呀。”那家屬說,“在港區吃了頓烤肉,不過你家陳主管沒來,說是陪你做產檢呢。”

“哦,哦,是。”佳楠隻好笑。

“哎,我說你呀,也別管太緊了。周末有團建還是得讓陳主管出來參加,跟同事們聯絡感情嘛,這樣平時工作也好開展。”

“是的,是的。”佳楠覺得自己都笑不動了。

一直等到周日晚上九點多,陳聰和王青堯才到家。

佳楠一直就忍著忍著,還照常給他們開門,跟他們打招呼,直到陳聰進臥室睡覺,關上門,佳楠才開口:“你倆單獨去的吧?”

跟佳楠想的不一樣,陳聰非但沒有驚慌失措,反而特別鎮定,淡淡地笑道:“就知道你要瞎打聽,我本來也打算回來跟你說的。”

這下意外的是佳楠了,她靜靜地看著陳聰,等他說下去。

“伊瓜蘇是我單獨陪王青堯去的,還有上個周末,我跟你說加班,其實也是陪她,去看了一場探戈秀。你別誤會,也別生氣,這些事情我都是打算跟你坦白的,就是怕事先告訴你你心裏不高興,跟我鬧。”

你現在告訴我就不怕我鬧了嗎?佳楠克製著,無聲冷笑。

“我實話告訴你吧,我跟王青堯之間其實什麽也沒有,純粹是工作關係。我在工作上有很多地方需要她幫忙,她也確實非常得力,非常幫我。所以,怎麽說呢?我得哄著她點吧?最近她失戀了,跟她男朋友鬧分手呢,心情不好,說想出去散散心,我就陪了她兩次。我對天發誓,我隻是陪她坐飛機,看風景,給她拍拍照,陪她吃吃飯,其他什麽也沒幹。昨晚在伊瓜蘇,我們住賓館都開兩間房的……”

“我可去你媽的,陳聰!你以為我會信你這些話嗎?”其實在心裏佳楠已經信了。不信又能怎麽樣呢?信還讓自己舒服點。

“我真沒騙你。”陳聰一臉誠懇,“有些話我一直沒告訴你,其實我找到華歆這份工作,是靠著王青堯幫忙,她舅舅是華歆總部的高管。要不然你覺得我憑什麽一畢業就拿下行政主管的職位?”

“可是……可是你總不能騙我啊。”佳楠語氣已經軟下來。

“不騙你,你能理解嗎?我要是上來就跟你說,周末我要單獨陪王青堯去伊瓜蘇看瀑布,你能答應?你會不鬧?”

佳楠不吭聲了。她確實不能答應,確實一定會鬧。

“你去外麵打聽打聽,哪個應屆畢業生畢業第一年能拿到我這個年薪?我在外頭左右逢源,還不都是為了你和孩子的未來打拚?你不過是周末忍受一下寂寞,在家裏還能照樣吃吃睡睡,看劇刷微博。我卻要起早貪黑,在外麵喝酒、賠笑、裝孫子,才能賺到這麽些錢,最後好處不還是落在你和孩子身上?你委屈個啥呀?”

可是,你奮鬥若幹年,步步高升,當上陳主管、陳總、陳老板,榮譽和光輝都是你的,沒人可以奪走;而我,生孩子,做家務,給你洗衣做飯,若幹年後還是個沒名沒姓的“家屬”。其實是你分享了我的無償付出和剩餘勞動價值呀。這些話到嘴邊了,佳楠又給吞下了。

“行了行了,早點睡吧。明天還上班呢。”陳聰關掉了燈,“周末都沒得歇,哄完一個還得哄另一個,唉……”

佳楠聽著陳聰最後這句抱怨,躺在黑夜裏失眠了。

6.

從那個周末之後,佳楠在王青堯麵前就給不出好臉色了。

但她也知道,總給壞臉色是不行的。所以她能做的隻有逃避,減少照麵,減少接觸。晚上他們一下班,她就躲自己臥室裏待著。有時做了飯她就提前先吃好,把陳聰和王青堯的飯留在鍋裏讓他們自己回來熱。

她給自己的信念是:陳聰是為了事業,為了錢,為了和她一起的未來,才不得不和王這種女人打交道的,還有——這都是暫時的。

王青堯也不傻呀,佳楠的消極抱怨、無聲抗議,她當然是清楚的。青堯屬於那種骨子裏挺傲,心挺狠,但在人麵前(尤其是男人麵前)特會裝溫柔、裝可愛、裝柔弱的類型,所以處理這種矛盾遊刃有餘。

她照樣嘻嘻哈哈地跟佳楠打招呼,給她帶些小蛋糕小禮物,出門會把廚房的垃圾帶走,也會買一大堆水果酸奶塞滿冰箱讓大家隨便吃。但同樣,她會在電腦故障的時候用甜甜的聲音驚呼:“陳聰大主管,快來救命呀,我電腦又死機啦!”然後霸住陳聰一兩個小時幫她處理電腦;也會在周末的早上可憐兮兮地伸個腦袋進來對佳楠說:“不好意思,佳楠姐,能不能借你家老公用一下下?我周一要交的PPT裏麵有幾個問題需要他協助解答。晚上請你們吃牛排。”然後陳聰又陪她加班一整天。

久而久之,佳楠也就習慣了自己一個人。哪怕是周末,她也一個人看書,一個人做設計,或者一個人出去逛街。

一個周六下午,陳聰又和王青堯一道去公司加班了,佳楠就自己溜達到七九大道去,想在方尖碑廣場的麥當勞解決午飯。那家麥當勞有臨街的一大排窗戶,可以坐在那裏一邊吃東西一邊看方尖碑廣場上人來車往,打發一下午。

她才坐下,手機上就來了一條信息,是楊鬆,問她:

——我剛路過方尖碑麥當勞,坐在窗戶邊的那個,是你嗎?

佳楠一看就樂了,偌大一座城市,一千多萬人,她偶爾出來溜達一圈,竟然還能遇上,於是就開心地給對方回:

——是啊是啊。

才回完過了兩分鍾,忽然就有人從背後輕輕拍一下她右邊的肩。她一回頭,沒人。再回過來,那人卻在她左邊,正衝她咧嘴笑。

可不就是楊鬆。

多少個世紀了,沒人跟她這樣開玩笑了,佳楠不由得也咧嘴。

楊鬆穿一件寬大的卡通廣告衫,一條破洞牛仔褲,一雙板鞋,像個痞痞的大學生。

“怎麽坐這兒發呆啊?”他問佳楠。

“因為沒有別的地兒給我發呆啊。”佳楠答,“你呢?怎麽跑這兒來了?”

“這是阿根廷最著名的景點啊。”楊鬆指指外麵的方尖碑廣場,“我剛送走一撥朋友,一回頭就看見你了。”

佳楠隻是笑。

兩人於是就坐在麥當勞裏聊。佳楠聊著聊著就把心裏的鬱悶都說出來了:懷著孕,跟男朋友遠赴他鄉結婚,誰知婚沒結成,男朋友還不體貼,專職給有背景的女同事當舔狗。

楊鬆屬於那種熱心腸的大男孩,當即大喇喇地說:“咳,他不陪你,你給自己找點樂子唄,走,出去玩玩,想玩什麽,我陪你。”

佳楠於是想,自己懷孕六個多月,真是沒啥能玩的,便說:“附近有沒有什麽博物館美術館之類的,去看看唄。”

楊鬆打了個響指,“那你跟著我吧,七九大道對麵就是科隆劇院,我帶你去參觀吧,那可是布宜諾斯艾利斯排名前三的打卡地,沒去過你都不敢說你來過阿根廷。那裏參觀需要提前預約,不過沒事兒,我有導遊證,你跟著我進去就行。我給你當解說,比裏麵的官方解說還要好呢,我有很多官方解說員都不會講的八卦猛料。”

佳楠雀躍起來,跟著楊鬆走出麥當勞,往街對麵的科隆劇院走去。

一個科隆劇院他們逛了整整兩小時。劇院曆史悠久,裝飾華麗,有太多太多的故事。佳楠跟著楊鬆,在經曆了一場視覺洗禮的同時還上了一堂免費的阿根廷曆史課。

期間,楊鬆也陸續說了些他自己的曆史。他爺爺曾是甘肅省委的重要幹部,他的父親在他五歲那年車禍身亡,他母親後來帶著他改嫁,跟著他做生意的繼父來了阿根廷,後來他母親和繼父也離婚了,他母親移民美國,而他跟著繼父生活在阿根廷。

原來也是個身世坎坷的人呢。佳楠不由得歎息。隻是,為何他不跟著親生母親去美國生活,反而跟著繼父留在阿根廷呢?佳楠心裏浮起一絲疑惑,但她克製了好奇心,沒有去問。

楊鬆陪佳楠往家走的時候,已經傍晚六點多了,夕陽金燦燦地拖著他們長長的影子,特別的美,佳楠便想拿出手機拍一張照片。

可她一拿出手機才發現,陳聰竟然給她打了十幾個電話,她都沒接到。陳聰還發了七八條信息,問她去哪兒了,什麽時候回來。

這個陳聰,自己出去一兩天都可以,她才出門半天,就滿世界地找她,還奪命連環call,真小氣。

佳楠這樣想著,就給陳聰回電話,說她正往家走呢,馬上就到了。

陳聰卻氣哼哼地追問:“一下午幹嘛去了?弄這麽晚。”

佳楠也沒什麽心機,就實話實說,“跟一個朋友去科隆劇院逛了逛。”

“什麽朋友?你在阿根廷還有朋友?誰啊?”

佳楠頓時反感,你不問問我科隆劇院好不好看,看了些啥,或者反思一下,來阿根廷這麽久了你都沒陪我出去逛過,反倒吃起莫名幹醋來。

佳楠於是就簡單地說:“飛機上認識的朋友。”

“中國人嗎?男的女的?”

“女的。”佳楠幹脆地回答。

掛了電話,佳楠發現楊鬆在旁邊嘿嘿地笑。

“怎麽?是不是發現我很慘?家庭地位特別低下。”

“還好,還好。”楊鬆笑道,“中國男人嘛,都這樣。”

都這樣嗎?佳楠心裏琢磨起來。其實她也不認識多少男人,可以拿來對比的,大概就是一個周列安吧。他可不是這樣的。他脾氣挺好,待人又親善,而且從來不莫名其妙猜忌,也沒那麽強的控製欲。

佳楠這時發現,她每天都會想起列安,至少一次,有時好幾次,這是不是意味著,她其實很想念他呢?難道真的有點喜歡他……

忽然之間,前方出現一個人,打斷了佳楠的思緒。

天哪,陳聰,他怎麽迎麵就走過來了?!

原來陳聰一聽說佳楠去了科隆劇院,正在回家路上,馬上到了,就出門沿這個方向的路來迎她,於是就這樣撞上了佳楠和楊鬆走在一起。

佳楠頓時傻了,剛才那“女的”倆字像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她自己的臉上。她看到那耳光就從陳聰慍怒的眼睛裏發射出來,隔著七八米的距離已經招呼到她臉上了。

佳楠還來不及組織出一句得體的話來,陳聰已經把不得體的話噴出來了:“你什麽意思,蘇佳楠,大著肚子出來搞破鞋是吧?滿大街的洋鬼子你怎麽不去搞啊?搞個中國人,你留在國內搞好了,出國來幹嘛?”

“喂,你嘴巴放幹淨點。”楊鬆指著陳聰說。

“你誰啊?我教育自己媳婦,有你說話的份?給我靠邊站。”

“還知道是你媳婦啊?你怎麽對人家的心裏沒點數啊?”

“你他媽到底誰啊?”

“我是誰跟你沒關係,你不會好好說話,好好做人,回去讓你媽重新教你去,別跑國外來丟人現眼。”

“啊呀,好了,你們別吵了。”佳楠眼看兩人要打起來了,路上已有一些人朝他們側目,趕緊勸架。

“你閉嘴,回去我再收拾你。”陳聰衝佳楠低吼。

“這麽對自己老婆,你是男人不是?”

“關你屁事。”

“他要敢做什麽你報警。”楊鬆轉而對佳楠說,“這裏是阿根廷,不是國內,家暴就是犯罪,零容忍。”

“啊呀,好了好了,你們都別說了。”佳楠這時吼起來,“陳聰,你別鬧了。這是我飛機上認識的朋友,他是個導遊。”

“導遊?導遊都是騙子。”

“你別神經了,他人挺好的,今天正好跟我偶遇,就帶我參觀了一下科隆劇院。”

“偶遇?怎麽個偶遇法?”

“哎呀,你有完沒完?真的就是一起逛了逛劇院而已,他這不是送我回來了嗎?你能別發神經了嗎?”

陳聰氣哼哼的,看看佳楠,又看看楊鬆。

“哎,楊鬆,真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要不你先走吧?今天謝謝你啊,實在對不起,對不起。”佳楠拚命跟楊鬆打招呼。

楊鬆歎口氣,看佳楠一眼,說:“好,那我先走了。你自己小心點。”又看陳聰一眼,“這種人別慣著他。”

“喂,你說什麽?”陳聰又跳起來。

“哎呀,好了,別煩了。”佳楠拽住陳聰。

“你走吧,謝謝,真是給你添麻煩了。”佳楠又跟楊鬆欠身。

楊鬆揮了揮手,便走了,走兩步又回身指了指陳聰,“別欺負女人,欺負女人不是個東西!”

陳聰還想說什麽,被佳楠一把拉住了。

兩人悶聲悶氣地回到家,王青堯也在,他們便也不吵、不說話了。

青堯一看他們這情形,不聲不響地溜進廚房,忙活了一個多小時,接著廚房裏傳出了香噴噴的蛋糕味。

“陳主管,佳楠姐,我做芝士蛋糕啦,快一起來嚐嚐。”青堯開心地叫著,“第一次做哦,照著書上做的,不知道好不好吃,但樣子是蠻好看的,我要拍個照發到朋友圈顯擺下,哈哈,你們等一下下再動哦。”

青堯咋咋呼呼的,又是擺刀又是擺叉,又是燈光又是調色,擺拍了半天,最後把蛋糕切開分給陳聰和佳楠,分完了還再補拍幾張,說要湊個九宮格。三人吃個蛋糕,動靜比滿漢全席還大。

不得不承認,蛋糕做得蠻好吃,連不愛吃甜食的陳聰都大快朵頤,邊吃邊說:“跟店裏賣出來的沒分別啊,手藝厲害。”

佳楠有點不平地想:平日裏她天天忙進忙出地淘米、洗菜、炒菜,也沒見誰給句高規格的讚賞。這王青堯倒好,偶爾做個蛋糕,聲勢這麽浩大,是不是要全世界都給她點讚啊?

青堯這時又說:“我做這個蛋糕呢,就是想給陳主管和佳楠姐賠個不是。我知道,跟你們合租這個房子,給你們帶來了諸多不便,還總麻煩陳主管給我幫各種忙,挺耽誤陳主管時間的,還害得你們老有誤會,老鬧別扭。是我不好啦,我希望你們都別生我氣了哦,大家住在一起就要開開心心的嘛。人生嘛,最重要是開心,對吧?”

陳聰笑了笑,說:“青堯你說哪裏去了,幫忙都是互相的。”

話都到這份上了,佳楠也隻能善意地笑笑,說一句:“謝謝,蛋糕還真挺好吃的。”

要說眼力見,王青堯是真有的。她這蛋糕一做,便成功驅散了這天陳聰和佳楠之間的陰雲。原本要吵的一場大架,忽然就不吵了。

倒是楊鬆後來發來兩條信息來問佳楠:

——回去後沒吵架吧?

——沒事吧?他沒欺負你吧?

佳楠給他回複:

——沒事,謝謝你,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

楊鬆說:

——有困難隨時找我。

哎,世上哪有這種好事呢?佳楠想。

就算是警察,有困難找他們,他們也不一定隨時能解決問題呢。佳楠苦笑一下,覺得不要再麻煩別人了,便關掉了和楊鬆的對話框。

可接著,她又忍不住從通訊錄列表裏找出周列安。

自從上次她把和列安的聊天記錄都刪除之後,兩人就沒有再說過話了。此時此刻,她又忍不住,給他打了一行字:

——你最近好嗎?

打完她的手卻停在那裏,不知道該不該按下發送了。

7.

佳楠糾結了幾分鍾,還是把那行字刪除了。

當初她不告而別,還說從此兩不相欠,那麽現在她又賤兮兮地去招惹他幹什麽呢?說白了,是她背叛了兩人之間的協議,是她先轉身離開的,那麽現在,她再主動去套近乎,是不是很傻?

然而沒過幾天,網上出現一則新聞:清華海灣研究院的分子生物團隊和Para Medicine公司合作,成功利用人工智能係統研發了針對某幾種癌症的靶向藥物。Para Medicine正在成為利用新一代A.I.技術進行藥物發現的領軍企業,工程師兼戰略部總裁周列安博士在國際頂級學術雜誌《Nature》子刊Nature Biotechnology上發表了最新研究成果,引起業內外廣泛關注:論文介紹了一種新型A.I.係統,突破點在於——從最初的靶點確定,到完成苗頭化合物結構的虛擬篩選,僅用23天;到苗頭化合物的合成及初步體外實驗驗證,用時僅52天——這種方法比傳統製藥公司的研發過程快5-10倍。目前,Para Medicine有三種治療癌症的靶向藥物正在進入臨床評估和研究階段,已完成國內首例患者給藥。此類新型藥物有望在不遠的將來為更多患者提供更有效的治療方案,以滿足大量臨床需求。

佳楠看到這則新聞驚呆了。短短數月,周列安的工作有了這麽大的突破,並且,他當時說的,他們團隊的工程師在雜誌上發表論文,原來說的就是他自己!還有,他的母親,應該可以得救了吧?畢竟他起初研發這些藥物,就是為了救他母親啊。現在看來一切都有希望。

佳楠心潮澎湃,想立刻給周列安打電話道喜,但一想,此刻國內是半夜三點。於是她按捺住激動的心情,隻給他微信上留了一句言:

——看到新聞了,恭喜你啊!

直到這天晚上睡前,佳楠再看手機,列安還是沒回消息。

她不由得心裏有了些疙瘩,心想:國內都早上十點了,他還沒起床嗎?他不是一向都很勤奮的嗎?十點肯定起來了,可為什麽看到我的信息還不回呢?一定是他最近太忙了,昨天說不定淩晨四五點才睡。那也不對,淩晨四五點才睡,那三點看到我的消息,也可以回複啊。唉,一定是太忙了,最近聯係人太多了,所以錯過了沒看到……

佳楠就這樣在心裏給他找了很多的理由,最後帶著不安的心睡覺了。

第二天早上,她一醒就去摸手機。

好在,列安終於給她回消息了,可是她一看就失望了,列安的消息就兩個字:

——謝謝。

幹巴巴的,連個笑臉的符號都沒有。

這是什麽意思嘛?好像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忽然就遠了。佳楠能感覺到,列安是刻意在和她拉開距離。

或者有無可能,他隻是太忙太累了,顧不上跟她多說?

從這天起,佳楠的心總像是懸在半空,她總忍不住尋找各種機會去試探列安到底有沒有跟她疏遠,為何會疏遠。

——最近忙不忙?

——還好。

——伯母身體還好吧?

——還好。

——你們研製的藥有用嗎?

——還行。

能說兩個字,絕不說三個字。

佳楠傷心了。

照理說周列安現在正是最春風得意的時候,事業好了,母親身體也好了,他該高興才對啊,怎麽還對她愛理不理的?

——你呢?最近好嗎?

在佳楠難過得要死的時候,列安忽然發來這麽一句。

佳楠看到這條信息就像沙漠裏快渴死的人見到了甘泉。

她受了鼓舞,回了魂,立刻給列安發去一條長長的信息:

——我最近可鬱悶了。沒有結成婚,證件不齊,手續辦不了。我很懷疑我男朋友是故意的。他還超級雙標,他可以周末和女同事單獨飛去外地度假,可是我和男性朋友逛個街他就發火。有時我真的懷疑自己當初的選擇,為什麽要選擇這個男人,為什麽要出國,為什麽要來南美洲這個離家那麽遠的地方。人一輩子東奔西走,好像總是在尋找什麽,又好像總是在逃避什麽。然而我什麽也沒有找到,也什麽都沒有躲開。

這條信息發過去之後,列安就不吭聲了。

佳楠等了一個多小時也沒收到回信。

她心想:完蛋了,周列安不在乎她了,所以不要聽她的負能量。

直到兩個小時以後,列安的回信才來,他說:

——人生就是有這麽多無奈,我希望你能照顧好自己。

佳楠看著這條簡短的信息,怔怔發了幾秒的呆,然後她忽然崩潰,丟開手機嚎啕大哭起來。

她足足哭了十分鍾,哭得酣暢淋漓,渾身氣也暢了,血也通了,把這幾個月來的彷徨、委屈、失望和不甘心,統統發泄出去了。

哭完她就決定再也不理周列安了。既然他對她冷淡了,那麽她也要識趣一點。就當上海的那兩個月是一場夢吧。

8.

誰知過了幾天,老萬突然加她微信。

死胖子?他加她幹嘛?連周列安都絕交了。

老萬的信息這樣說:

——周列安把你微信給我的。

佳楠回了一聲“哦”,就等著看對方唱什麽戲。

老萬說:

——我下周帶老婆孩子遊南美四國,其中有五天在阿根廷,可惜在布宜諾斯艾利斯隻待一天。列安特地囑咐我來看望你,托我帶點東西給你,你方便見我吧?

佳楠倒是意外了,原來周列安還惦著她呢?托老萬帶東西給她?會是什麽呢?哦,一定是那幅畫了,達利的《永恒的記憶》。

他也許是覺得,那幅畫是他們之間唯一的牽絆了吧?他買的時候說好是送給她的,結果她卻沒等畫送到就走了。他也許覺得,把畫給了她,他們之間才真的是兩不相欠了吧。

這樣想著,佳楠一點都不想要那幅畫了,寧可列安永遠都不要把畫給她,寧可那幅畫永遠掛在列安的公寓裏,寧可他經常看到那幅畫,看到的時候就想起她,想起他們曾經“在一起”的日子,“永恒的記憶”。

但她還是給老萬回複了一句:

——歡迎啊,你哪天到,告訴我一聲,我請你吃飯。

老萬立刻給她回了一大串笑臉符號,接著說:

——哪能讓你請啊,回去周列安不要罵死我啊?我下周三到,中午找你吃飯,地方你挑,選好的、貴的,我就是來負責買單的。

佳楠看著信息笑了,老萬這個朋友真不錯。

幸好老萬到的這天是工作日,佳楠想,白天她是自由的,不然陳聰又要囉嗦。

周三那天,佳楠如約見到了老萬,還有他漂亮的法國妻子Emma和一對混血雙胞胎女兒。那一家四口都是開心果,個個樂嗬嗬、胖乎乎。

佳楠直讚歎老萬怎麽這麽好的豔福,被三個美女眾星捧月。

老萬笑道:“這哪是眾星捧月啊?分明是我一個奴才,要伺候三個主子,做牛做馬的命啊。”

老萬一看就是那種超級負責的奶爸、丈夫,長得五大三粗、虎背熊腰,但心其實特別細,天生的“妻奴”、“女兒奴”。

佳楠想,就這麽個老好“死胖子”,當初怎麽還參與了對她的“綁票”呢?生活真是挺荒誕的。

佳楠帶他們一家四口到一家叫Tanta的餐廳吃秘魯菜。其實她也沒來過,她是讓楊鬆給她推薦的,楊鬆說這家的黑玉米汁特正宗。

老萬一家四人胃口都好,幾乎把這家餐館所有的菜都點了一遍。佳楠跟著也吃撐了。她不由得想,生活中能有個“死胖子”當朋友或者家人,其實是蠻快樂的一件事。

吃得差不多的時候,Emma帶兩個女兒去外頭的兒童樂園玩耍了,留下老萬和佳楠敘舊。老萬這時拿出了列安讓帶給佳楠的東西。

佳楠一看,並不是那幅達利的畫,而是……一盒餅幹。

打開盒子的時候,佳楠差點哭了,盒子裏竟然是十二塊薑人餅。

一瞬間,往日的點點滴滴都浮現出來了。那個夜晚,她心情不好,他帶她出去吃飯。在西餐廳裏,她不愛吃牛排,卻偏偏愛吃那家店的薑人餅。他把自己的那塊也讓給她吃了,走之前還讓服務生打包了一打十二塊給她帶回去。那天她特別開心,還傻乎乎地說自己帶了十二黃金聖鬥士回家。結果十二黃金聖鬥士兩天就給她吃完了。現在,他竟然又特地去買了十二塊薑人餅,讓老萬千裏迢迢地帶過來。這周列安,真是……

“真是無聊!”佳楠哽咽了一下,“我當帶什麽東西給我呢。”

佳楠發現了,自己一說到跟周列安有關的事情,就喜歡口是心非。

“哎,人家的一片心意哦。”老萬說道,“他說你特喜歡吃這個,隻有那家店買得到。他說希望你能開心點……”

“那他現在開心嗎?”佳楠搶白道。

“他……唉……”老萬不知為何,歎了口氣。

“我看他現在是開心得很吧?都懶得搭理我了。發個信息半天不回,就算回也是惜字如金。人家現在意氣風發了,貴人多忘事了……”

“唉,你就原諒他吧,其實他最近心情很不好。”

“啊?為什麽?他該春風得意才是啊,研發又成功了,他母親病又治好了……”

“他母親快不行了……”

“什麽……?”佳楠的臉僵住了。

“病情複發,癌細胞轉移……”

“可是……可是上次我問他,他都告訴我挺好,挺好。”

“他是不想讓你擔心吧。你都跟你男朋友出國結婚了,小日子過得挺好、挺安穩了,他不想再打擾你吧。而且,他知道你這人心軟,又善良,要是一聽他母親的病複發,說不定一拍腦袋就跑回國來了,他覺得要是那樣的話,挺對不住你的……”

佳楠聽老萬說到這裏,眼淚已經止不住地流下來。

這個周列安!怪不得這些日子不太搭理她,原來是因為怕打擾她。他扛著這麽大的壓力,這麽難過,這麽消沉,可他還想著給她買薑人餅……真是的,買什麽薑人餅啊!他每天要處理這麽多事,他多難啊。可是這麽多、這麽難的事,他怎麽都不跟她說呢?當初他不是還整天求著她去幫忙安慰他母親的嗎?現在怎麽半個字都不跟她說了呢?

想到周母,佳楠十分心痛,又感到自責,覺得是自己的不告而別,讓周母失去了“抱孫子”的精神寄托,從而一下子垮掉的。

“可是,周列安他們的靶向藥不是研發成功了嗎?”佳楠問。

“她母親的病在藥物出來之前就複發了,再用上去,效果已經不好了。現在隻能幫著拖一拖,但治愈是沒有可能了。”老萬說。

佳楠陷入了一陣悲哀的沉默,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掉。

“唉,你也別太自責,這事其實跟你也沒關係。是我多嘴,忍不住跟你說,列安其實有關照過我,讓我別說。”

“你應該更早告訴我的。”佳楠說。

“其實告訴你,也無非是增加你的難過,你也幫不上什麽忙。”

“我可以幫忙啊。”佳楠忽然想到什麽,“我就算暫時不能回國,但我可以給他母親打電話或者視頻啊,伯母見到我一定心情會好一些,身體就會好起來啊。我會跟她說孩子好好的,很快就會出生,我到時發孩子照片給她看啊……”

“佳楠啊,算了吧……”老萬有苦口難以的樣子。

“怎麽了?為什麽算了?我沒問題的啊,我可以趁我男朋友不在的時候跟伯母視頻啊。這件事我可以一直瞞下去。對了,我不要周列安給我什麽錢了,我自己願意的,我可以配合他一起安慰他母親,隻要他母親能夠好起來,我沒關係的,我到時帶我孩子回去看她都可以……”

“佳楠啊,我是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還有……可能你還不知道……周列安他……”

“他怎麽了?”佳楠的心猛地揪起來。

“他……要結婚了。”

“什麽?”佳楠隻覺得有一瞬間,自己渾身一凜,眼前發黑。

後來她想,她是在這一刻,明白了自己的心,明白了自己對周列安到底懷著一種怎樣的感情。在聽到他要結婚的這一刻,她所有的偽裝都失效了,生理性的、本能的防禦機製,做出了最真實的表達。

“他……要和誰結婚?”隔了好幾秒鍾,她才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

“鹿靖南。”老萬的回答,佳楠其實已經猜到。

“哦,哈哈,挺好啊,挺好,恭喜他們。”她麻木地說著,耳邊嗡嗡直響,她都聽不見自己說了什麽。

“是,是挺好。”老萬笑笑,不知是不是反諷。

能不好嗎,人家門當戶對,青梅竹馬,一個有才智、有事業,一個有財富、有美貌,絕配。再說,她吃什麽醋,發什麽顛,她一個有未婚夫的人,一個懷孕七個月的孕婦,還為這種事情癡狂嗎?不可能的。

“周列安之前……不是挺反感鹿小姐的嗎?”佳楠一邊在心裏攔著自己,千萬別問,千萬別問,千萬別說什麽刻薄話,結果一邊還是攔不住自己,問了、說了。

老萬倒沒注意佳楠的糾結,隻是平淡地說:“咳,靖南逼著他結唄。”

“怎麽個逼法?”怎麽還問、還問,給自己留點自尊吧蘇佳楠。

“說是周列安母親希望看到他們結婚,靖南便對列安說,咱們一定得在你母親還看得到的時候,把婚禮給辦了。”

“哦。”竟然利用老人家,真可惡。

“不過列安最終答應結婚,也不完全是因為這個。最主要是……是因為靖南手裏有一份錄音資料,她說如果列安不娶她,她就把這份錄音交給列安父母。”

聽到這裏,佳楠心裏一驚,隨即暴怒。

這鹿靖南,太無恥了!太惡毒了!這還他媽的是人嗎?她克製住沒說出來。可她的表情已經表達了這個意思。

“我也沒聽過那份錄音,但我大概猜到是怎麽回事。”老萬說著,歎了口氣,“唉……其實我覺得靖南也挺傻的。感情這種事,也講個你情我願,是不是?她這樣讓列安同意娶她,有什麽滋味呢?”

佳楠說不出話來。她感覺自己像是飄**在一個空****的宇宙裏,周圍的一切都在四散開去。她形容不出這一刻自己的難過和絕望,她覺得這一切都是她害的,周列安在經曆的所有不幸,都是她害得。可是他竟然還若無其事地讓老萬給她帶薑人餅!帶他媽什麽薑人餅!周列安,你的心怎麽可以這麽硬?你怎麽可以對自己這麽狠?你把愛、溫柔、理解、包容、寬恕,統統都給了別人,唯獨把隱忍留給了自己。

佳楠的眼淚又開始不停地流。她對周列安的內疚、自責和心疼,激發了她內在深重的母性,後來她知道,這是她真正開始愛他的一刻。

“你知道列安的,他是絕對不忍心讓他母親發現李真真和你調包的事情的,那基本就是毀滅性的打擊了。所以,無論靖南開什麽條件,他都會答應的。”

“可是,鹿靖南都這麽惡毒地威脅了,就算他們結婚了又怎麽樣?周列安會有真心對她嗎?”

“唉,是啊,我也想不通。可這事外人也管不著。何況人性是很複雜的。以後日子長著呢。也許日子久了,這些事都淡了。將來生幾個孩子,彼此也就老夫老妻地過下去了吧。可能靖南要的也就是這樣吧……”

佳楠怔怔的,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了。

“真對不起,跟你說了這麽多。我這張嘴呀,也是兜不住事。”老萬挺自責地說。

“謝謝你告訴我。”佳楠還是怔怔的,說著話,目光卻定定的,落在麵前一隻空空的盤子裏。

一切都是虛無的。

“回頭你當不知道吧,別再去問他什麽了,不然他要罵死我了。”

“嗯……”

“佳楠,你沒事吧?”

“沒事……”

“唉,你也放寬心吧,別想那些事了。你就在這兒,好好把孩子生下來,好好跟你男朋友生活。我們……有緣再見了……”

老萬說到這兒,Emma也帶著雙胞胎樂樂嗬嗬地回來了。

佳楠隻好撐起笑臉。

有緣再見。何時有緣?何時再見?

他在北半球,她在南半球。他要結婚了,她也要結婚了。

有緣?也許下輩子了。

9.

跟老萬道別後,佳楠回到家,怔怔發了許久的呆。

她以為自己會哭,卻沒哭。發完呆,她振作起來給表姐要紅發信息,詢問周母的病情。國內是半夜,她也顧不上了,急急打了一堆字發過去。

一直等到當天晚上,要紅的回信才陸陸續續地來:

——楠楠,你還好吧?我一直沒敢跟你聯係,因為周太太一直跟我打聽你的消息,我隻能說什麽都不知道。

——周太太這幾天又住院化療了,人瘦得不成樣子,皮膚都戳不進針頭了,實在是可憐。

——聽說也就是三個月到半年的事了,最好的藥都用上去了,可惜沒有什麽用呀,有時候想想老天爺也是挺殘忍的。

——我還算好,他們請了個護工,夜裏不用我陪。

——不是我不告訴你啊,周二公子特地找了我,讓我不許跟你說。

——楠楠,你就安心照顧好自己吧,這裏的事你別操心了。聽說周二公子要跟那個白富美結婚了,也算了了周太一樁心事。

——你寶寶預產期什麽時候?生了記得拍照片發來看啊。

——對了,你老公的照片也發來看看啊,都沒見過長什麽樣呢。你們拍婚紗照沒有啊?跟你說,婚紗照一定要拍貴的,不要省錢,一輩子就隻拍一次,省了以後要後悔的。

佳楠不知該怎麽回複,表姐要紅的信息讓她心裏更亂了。

總之,情況就是這麽個情況,她闖了一個大禍,弄出一堆爛攤子,傷了別人的心,然後現在,她一走了之。

她想做些什麽來彌補,卻又發現,誰都不需要她了。這種感覺,讓她難受死了。她寧可現在周列安大罵她一頓。

她把薑人餅放在一起,拍了張照片,發給列安,簡短地說:

——收到了,謝謝你。

列安隻給她回複了一個微笑的表情。

和她預想的一模一樣。他一個字都不跟她說了,隻有一個微笑的表情。可這個表情後麵,有多少心酸、無奈,或者恨?

佳楠把薑人餅藏在冰箱裏,因為陳聰飯來張口,幾乎從不開冰箱。

可薑人餅卻被王青堯發現了,還咋咋呼呼地叫起來:“哇塞,這麽多薑人餅啊……”

佳楠剛想說是自己在超市買的,王青堯已經精怪地說道:“佳楠姐,誰這麽好啊,從國內給你帶這麽多?這種餅幹阿根廷可沒有的,是上海一家叫作Coincidence of Memory的餐廳的特色小食,是網紅貨哦,ins吸讚神物,哈哈,誰給你送這麽多,是真愛啦。”

王青堯說這話的時候,陳聰就在客廳裏,不由得朝她們看了幾眼。

佳楠隻好說:“哦,我一個閨蜜來阿根廷旅遊,昨天給我帶的。”

“哪個閨蜜啊?”陳聰裝作不經意地問。

“哦,你不認識的,我的中學同學。”

“你中學同學在上海啊?”

“啊,是啊。”

陳聰不再問下去了,但佳楠知道他心裏的疑問沒完。

這氛圍,真讓人窒息。

佳楠心裏憋得難受,忍不住給楊鬆發信息,問他有沒有空,她想給他打個電話,說一些事情。楊鬆說好。

於是第二天,等陳聰和王青堯去上班,佳楠就跟楊鬆打了個電話,把從李真真開始的所有事情,都一一告訴了楊鬆。

楊鬆基本上就是一個阿根廷人,和佳楠在國內的人與事沒有任何交集,他可以做一個完美的樹洞。

佳楠說完頓覺心裏鬆了一口氣,像是把一個重擔卸下了。誰知楊鬆聽了這個故事,就約佳楠出來,說自己也要跟她講一個故事。

楊鬆帶佳楠去坐那種黃色的雙層旅遊巴士,買一日票,巴士繞著整個布宜諾斯艾利斯大街小巷兜風,可以坐上一整天。

在巴士上層的露天座位上,在夏日金色的陽光和微風裏,楊鬆慢慢把自己的故事告訴了佳楠。

原來,他一直說的,他母親在美國,其實是騙她的。他的母親在十年前就去世了,他一直無法接受這件事,所以無論對自己,還是對身邊的朋友,都隻說母親在美國。他母親生前一直計劃去美國,去旅行,去讀書,去定居,隻是還未能成行,就得了重病,後來再也未能成行。

“所以,在我心裏,我寧願相信,我媽一直在美國生活。”他說。

“你是除了我繼父以外,唯一知道這件事的人。你看我平時樂嗬嗬的,其實我經常很難過,我非常非常想念我媽,我一直覺得,可能在一個看不見的維度裏,她沒有走,她還停留在這個世界,也許在美國,也許就在我身邊,一直在……”楊鬆說著哽咽了,惹得佳楠眼眶也紅了。

黃色巴士駛過博卡區,街頭塗鴉詭異暗黑,襯得整個世界都倉皇起來,悲哀起來。

佳楠陪著楊鬆沉默了許久,然後說:“其實,我也沒有媽媽了。”

楊鬆吃驚地看著她。

“我十三歲的時候,我爸媽就去世了。”佳楠流下眼淚,“我明白你的感覺,沒有爸媽的感覺,孤兒的感覺,好像這個世界上就隻剩下你自己,好像看不見自己的來路,卻隻看得到歸途。”

楊鬆抬起手,輕輕放在佳楠的肩頭。

“我們都要好好的,好好地生活下去。”他說。

佳楠沒有作聲,輕輕點了點頭。

“知道我為什麽今天約你出來嗎?”

佳楠抬起頭看著他。

“因為從你給我打電話的表述裏,我聽出來你有多在乎那個叫周列安的男人。”

“我沒有……”

“你別不承認了。”楊鬆笑道,“你在乎他。”

“我隻是覺得,自己收了人家錢,卻又沒把事情做好……”

“跟錢就沒什麽關係,你真的在乎他。”

“可是……”

“相信我,佳楠,如果你不回國去找他,你會後悔一輩子,也會內疚一輩子……”

“你說什麽?回國?找他?”佳楠驚呼。

“是啊,難道你不想嗎?”

“當然不想。我是說,我不能。我還有三個月就要生孩子了,我很快要和我男朋友結婚,再說他也要結婚了,我回去幹什麽……”

“你隻是在努力說服你自己,可是,你問問你的心。”

“我的心……我的心也隻是放不下他母親。”

“不,你真正放不下的人,是他。”

“也許,可是……”

“回國去吧,佳楠,你並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浪費了。如果他母親直到去世都沒有等到你回國,這件事你會永遠有陰影。”

“我沒辦法回去。”佳楠低下頭,“陳聰不會答應的。”

“沒試過怎麽知道沒辦法呢?他還能限製你人生自由不成?”

“我不想無事生非。”

“每件事情都有代價,就看你怎麽選擇了。”

“我不敢選擇,也沒有權利選擇了。”

“佳楠,你聽著,如果你放棄這最後的機會去追隨自己的心,將來你一定會後悔的。你失去過母親,我也失去過母親,我們都懂得那種傷痛,永恒的傷痛。周列安也正在失去他的母親,如果此時你能夠站在他身邊陪著他,如果你能給他母親帶去安慰和幫助,如果因為你和你的孩子出現,能讓他母親生命的最後一段路程獲得幸福與安寧,你就是種了一個極大的善因。哪怕是欺騙,也是善因。周列安的痛苦也會因此得到大大的減輕。而你,會因為自己減輕了他的痛苦,便原諒自己之前的退縮,徹底與自己和解。反之,你餘生都會為此糾結。”

佳楠一語不發,沉默了許久,最後歎道:“你叫我出來,原來是為了勸我回國,可是,你不明白……”

“是你自己不明白。”楊鬆真誠地看著她。

黃色巴士漸漸駛向終點站。

夕陽迎麵照來,佳楠忽然覺得睜不開眼。前方的一切,過曝而刺目,成了白花花的一片。

10.

佳楠回去之後,一直在想楊鬆的話。

不得不承認,楊鬆非常洞悉她,說出了她的真實心思。

但承認了又如何?她是不可能回國的。照陳聰的脾氣,她現在這當口回國,兩人的關係就算完了。

或者……可不可以……把這件事對陳聰說明白,讓他試著理解?

不,他怎麽可能理解?她跟別人逛一下劇院他都發那麽大的脾氣,要是讓他知道她去別人家裏假扮媳婦,還曾經在一個男人家裏住了兩個多月,他不知要怎樣鬧呢。況且這事從道德層麵來看,她是有點站不住腳,屬於兩頭不是人,還是算了吧。

回國的心思就此放下了。佳楠私下裏還是和表姐要紅保持著聯係。從要紅那裏,她每天得到新的情報:周太太出院了,周太太病情暫時穩定了,周列安每天去探望,周列安整個人都消瘦了,以及……周列安和鹿小姐定下了婚期,婚紗照也拍了,照片拿給周太太看,周太太高興呢。

佳楠看著這些消息,隻有歎氣。

轉眼元旦假期快到了,陳聰他們公司組織員工和家屬去烏拉圭科洛尼亞和蒙得維的亞三日遊。這次是真的團建,不少員工都拖家帶口地報名。陳聰來問佳楠去不去,佳楠在地圖上查了一下,科洛尼亞和布宜諾斯艾利斯隔河相望,坐船一個多小時就可以到,蒙得維的亞是烏拉圭首都,距科洛尼亞約兩百公裏,要坐大巴。佳楠想了想,跟著一大群“家屬”,坐了船又坐大巴,辛苦不用說,還沒勁。可是不去的話,元旦假期她就得自己在家待三天,好像也沒什麽勁。

於是她問陳聰:“你覺得我要去嗎?”

陳聰說:“隨便你咯,不過你都七個月了,去的話會不會太折騰?”

佳楠看出來了,陳聰就是希望她不去,但又不好意思直接說,就想讓她自己說不去。佳楠於是就說:“我也覺得去的話有點折騰,那你能不去,在家陪我嗎?不然三天假期我就一個人,多寂寞。”

“我怎麽能不去?”陳聰馬上說,“我是負責人啊。我要不去影響多不好,已經有人嘀咕說我平時加班太少了。要不是你懷孕,我至於被人抓這些把柄嗎?我都已經挺照顧你了,你怎麽還這麽作呢?”

佳楠都傻眼了,她不過隨口說一句,怎麽就作了?再說她從來也沒對他加不加班發表過什麽看法啊。更何況,他就算不加班的日子,也不見得都在陪她啊。不是有好多個晚上,她自己一個人窩在**看書,他在外頭和王青堯兩個人看電視看得熱火朝天如癡如醉嗎?

佳楠這樣想著,卻什麽也不說了,隻輕輕哼了一聲“行”。

去不去烏拉圭的事情懸而未決,陳聰沒再問下去,佳楠便也不提。

聖誕節到了,佳楠想起來,周列安的生日也到了。

他的生日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今年他剛好三十歲,是個大生日。又說三十而立,看來今年這個生日,對他很有意義,不知他會怎麽過,跟誰過。當然是跟他的未婚妻鹿小姐一起過了,佳楠想著,又歎氣,又哀怨,但還是在平安夜的當天,給他發了一條信息:

——祝你生日快樂,平安健康,闔家幸福!

消息發過去之後,猶如石沉大海,整整一天,都沒有收到回複。

佳楠不篤定了,怎麽連句“謝謝”都沒有了?

她以前覺得周列安對她冷淡了,客氣了,總是不鹹不淡地跟她“謝謝”,現在她要求放低了,有句“謝謝”她也滿足了。可他居然徹底不理她了。

又煎熬了半天,佳楠給要紅發消息,旁敲側擊地問:

——周列安這兩天有沒有來看他母親?

要紅回複道:

——周二公子這幾天都沒來,聽說是出國去了。

哦?出國?去哪裏?出差嗎?開會嗎?還是……陪鹿小姐度蜜月去了?佳楠發現自己滿腦子怨婦式推理,趕緊打住。

——他去哪兒啊?和誰去的?

她沒忍住,還是問。

要紅回複:

——這我就不知道了。周太太最近情況穩定,周二公子大概也是想歇一歇,前段時間天天跑醫院,太緊張,太累了。

佳楠擱下手機,長長歎了一口氣。

然而就在這時,她的手機突然又響了,她以為還是要紅的信息,沒精打采地拿起來,一看卻是周列安發來消息:

——佳楠,我到阿根廷了,你有空見我嗎?

佳楠看著這條消息,整個人都定住了,把他的消息反複讀了三遍之後,才慢慢重新吸進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