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見到周列安的那一刻,佳楠沒忍住,哭了。

他們是什麽關係啊,久別重逢還要哭?

師出無名的淚,令她自己羞愧。

可她無法回避自己的真實感受,兩個月沒見,為何感覺像兩個世紀?

列安卻衝她笑,從遠處朝她走來,到了麵前,輕輕拍了拍她的肩,像對一個老戰友、老鄰居,也像一個大人在哄一個哭鼻子的小孩。

他們相約見麵的地方是法學院附近的“阿根廷鋼花”廣場。多雲的午後,“鋼花”附近的大草坪上空無一人。佳楠又是落淚,又是笑,一時講不出話來,抹掉眼淚後,就陪列安在草坪旁邊的長椅上坐下。

彼此沉默了好一會兒,千言萬語,都不知從何說起。

還是列安先開口了:“你……都挺好吧?好像胖了點。”他微笑。

佳楠佯裝生氣地白他一眼,“討厭。”

“胖點好。”他還是笑,“你原先太瘦了。”

佳楠輕歎一聲。他飛過半個地球,就是來跟她說一句“胖點好”?

“你頭發留長了。”他又說。

佳楠摸了摸自己的頭發,想起那天,他陪她去剪頭發,也已經像上輩子的事了,如今她又是一頭長發了。

“你的……”佳楠本想說未婚妻,但到了嘴邊還是改成了“鹿小姐……她上哪兒逛去了?你不用陪她嗎?”

“她在國內,沒有來。”列安輕描淡寫。

“哦,我還以為……你是陪她度蜜月來的。”

列安輕笑了一下,算是表達否定的意思。

佳楠第一次發現,一個男人用輕輕一笑來表達否定意思的時候會這麽動人。嘴角揚起的弧度,鼻子發出的輕哼,睫毛微微的抖動,都在傳遞著無言的信號:不屑、嘲諷、驕傲、自在、懶得解釋……

“那你這次是……一個人來的?”佳楠接著問。

列安“嗯”了一聲。

“是來這邊出差嗎?還是來開會?”

“我是專門來看你的。”列安說著,眼睛卻望著遠方。

在他們麵前,巨大的阿根廷鋼花正在緩慢的盛放中。

“專門……來看我?”佳楠一字一句地重複了一遍列安的話。她瞪大了眼睛,仿佛難以置信,但在心底的一個角落裏,她知道這是真的。

列安又是輕輕地“嗯”了一聲。

許久許久,兩人沉默著。列安不說話,佳楠也不敢吭聲,生怕一出聲就打破了什麽,或是激起了什麽。

她看到他的左手無名指上多了一枚鉑金戒指。她低下頭,無言地把手輕輕擱在自己隆起的腹部上。

她很想問他:你不是快結婚了嗎?不是婚紗照都拍過了嗎?你現是有未婚妻的人了,你一個人跑來阿根廷,看我,鹿小姐知道嗎?她不會生氣吃醋嗎?她手裏握著厲害的證據,你可不能得罪她啊。還有,你為什麽來看我呢?我們之間,已經沒有什麽瓜葛了呀……

然而她開不了口,隻能陪他沉默,這樣是最安全、最安全的。

“我有十天的時間。”列安忽然說。

“嗯?”佳楠沒明白什麽意思。

“我答應了鹿靖南,明年二月辦訂婚宴,五月舉行婚禮,但我有一個要求,我有十天時間,完完全全屬於我自己的時間,這十天裏,我不帶手機,不接電話,不回信息,不和她聯係。”

佳楠呆呆地看著列安,他說的十天,是指從現在開始嗎?

“今天是第一天。”列安說。

“今天,是你三十歲的第一天。”佳楠說。

“是,我三十歲了。三十歲的人,應該想明白一些事情了。”

“什麽事情?”

回答她的是一陣悠長的沉默。

他不說,她便也不問了。兩人就那樣肩並肩坐著。她能聽見他的呼吸,甚至能聽見他的心跳。許久,佳楠幽幽歎了一聲。

她能感覺到有一些東西在她和列安之間開始,但在開始的同時,就已經在結束了。她懷著陳聰的孩子,他戴著鹿靖南的戒指。他們是沒有希望、沒有可能的兩個人。他們的生活被完完全全地分割開來,沒有任何交集了。他們生活的城市是地球上距離最遠的兩端。然而這一刻,他們彼此的身體靠得這樣近,心也靠得這樣的近。

“所以你……打算在阿根廷度過最後的單身時光嗎?就像婚禮前的Bachelor Night ?”佳楠換上一副笑嘻嘻的表情,裝出輕鬆自在的樣子。

“我打算去烏斯懷亞,看看世界盡頭的燈塔。”列安說。

“啊,好啊,火地島,人類大陸的最南端,南極的入口,世界的盡頭,那裏適合思考人生。”佳楠還是樂嗬嗬的。

“你……可以陪我去嗎?”

列安的聲音很低沉,佳楠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什麽?”她吃驚地看著她。

“陪我去火地島,可以嗎?”

佳楠吸了一口氣,她多想去啊,多想陪他去啊,可是……火地島。

“不過是兩小時的飛機,我們訂頭等艙機票,你上飛機躺下睡一覺便到了。”列安懇切地看著她。

佳楠呆呆的,腦子裏是混沌的一片。

然而她漸漸有了一個清晰的念頭:列安說的十天時間,十天最後的自由時間,他想和她一起度過。他,真的喜歡她,在意她。

不能去,不能去,他有未婚妻,你有未婚夫,你還有兩個多月就要生孩子了。可是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問:“什麽時候?”

“就這幾天,元旦,好嗎?”

“元旦……”陳聰的公司有團建,如果她不跟著去烏拉圭,就可以和列安一起去火地島了。陳聰不是本來就不希望她跟著去烏拉圭麽?

“你是不是已經有安排了?”

“我男朋友……”

“我知道,我知道,沒關係,對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該提的,是我考慮不周……”

“我陪你去。”佳楠突然打斷列安的話。

列安看著她。

“我陪你去,就當是,給你賠罪了。”

“賠罪?”

“我答應你扮演李真真到底的,可是我逃跑了。”

列安深深歎了一口氣,沒有說話。

“元旦我有三天時間,可以溜出來。我男朋友公司團建,他們去烏拉圭。我隻要在他們出發之後出發,在他們回來之前回來,就可以。”

“佳楠,這樣會不會不太好?”

“就不好一次,又怎樣?”

“佳楠,我不想為難你。”

“不為難,我自己也想去。”

“佳楠……”

“周列安!”

列安一看,佳楠竟然哭了。

“周列安,你有沒有勇氣?有沒有擔當?如果你想我和你一起去,你就要明確大膽地說出來並且堅持下去,你就要什麽都不怕!如果你喜歡我,就算我馬上就要和別人結婚了,你也可以把我搶過來,是不是?”

列安看著滿目含淚的佳楠,說不出話。

佳楠閉上眼睛,任淚水流淌下來。

她這樣凶他、吼他,難道不是因為,她想這樣凶自己、吼自己嗎?

2.

佳楠有五天的時間做好去烏斯懷亞的準備。

這五天裏,周列安就住在雷科萊塔區的柏悅酒店,距離佳楠的住處僅兩街之隔。這五天裏,陳聰偏偏特別忙,早出晚歸,沒有一天是回家吃晚飯的,甚至沒有一天是早於晚上九點回家的。這五天裏,佳楠每天見周列安一次,有時一起吃午餐,有時一起吃晚餐。

她問他,其餘的時間他在做什麽。他說:“博物館、美術館、公園。”

佳楠故意諷刺地問他:“不用接女朋友電話,不用回女朋友短信的感覺,是不是很爽?”

他卻一本正經地回答說:“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參觀博物館,確實很愉快。”他說這裏博物館特別多,每個都足夠看上一整天,有一天他在國家美術館裏羅丹的雕塑前待了一個多小時。

佳楠笑了,問:“羅丹的哪個雕塑?”

列安說:“La tierra y la luna,翻譯過來應該叫‘地球和月球’。”

“哈,我就知道是那個。”佳楠開心地說,“我也特喜歡那個雕塑。大理石雕的,抽象的一男一女飛舞在空中,接吻,有種神奇的魔力,會吸引你一直看下去,大概那就是美吧。真正美的東西,就是會吸引你的目光停留。對了,你知道嗎,國家美術館每周二免門票,所以我每個周二都會進去溜達一圈,裏麵還有梵高和莫奈的畫,百看不厭,哈哈,你不知道吧?你哪天去的啊?是不是還花了兩百塊買門票?”

“兩百比索,也就二十幾塊人民幣。”

“哈,那你也是白花了啊,幹嘛不免費的時候去?”

“我樂意。”

“你分明就是消息不靈通,上當。”

“上當也樂意。”

“你錢多人傻。”

兩人說說笑笑,彼此挖苦,好像回到了在上海的時候。

佳楠想,為什麽和周列安在一起,她就是可以這麽放鬆、自在、自信,想說什麽說什麽,而在陳聰麵前,盡管小心翼翼,卻還總是吃癟?

這天晚上,陳聰又跟她說加班,她便約了周列安一起吃晚餐。

兩人在一家咖啡簡餐吧隨便吃了點東西,佳楠想著過兩天還要出遠門,便說早點回家休息,列安就陪她往回走。

路過一家日料店的時候,佳楠忽然瞥見,靠窗雅座上的一男一女,不正是陳聰和王青堯嗎?

佳楠傻了。不過才七點多一點,加班已經加完了?看他們桌上的東西,也吃得七七八八了,清酒都喝了大半瓶了,他們至少坐了有一個小時了。那麽陳聰就是騙她了。什麽加班,就是和王青堯出來吃飯了。

佳楠這時細細回想,已經有多少個晚上,陳聰和王青堯都沒有回來吃過晚飯了?不是加班,就是同事聚餐,要麽就是加班連聚餐。那其中又有多少個晚上,陳聰欺騙了她,讓她一個人孤單單地留在家裏,他卻在外頭陪另一個女人吃著燭光下的晚餐?

列安發現她神色有異,問她怎麽了。她不想多說,隻推說沒事,累了,想早點回家,匆匆走過。

晚上十點多,王青堯先回來了。

佳楠算算,他們這頓飯吃了至少四個小時。她在自己的臥室裏沒出聲,假裝已經睡覺了。

又過了十多分鍾,陳聰回來了。

這兩個人,明明一起吃的晚餐,還一前一後回來,欲蓋彌彰。佳楠心裏已經有數了,但什麽也沒說。

陳聰上床睡覺的時候,見佳楠背對著他,便也沒去碰她,直接倒頭便睡了,離她老遠。佳楠一直沒睡,默默在被子裏掉了一晚上的淚。

第二天早上,佳楠對陳聰說,她想了想,烏拉圭還是一起去吧,她說一個人在家待三天挺害怕的。

她想好了,陳聰若是一口答應,她就推掉和列安的約定,讓列安自己去烏斯懷亞,她跟陳聰去烏拉圭。

可誰知陳聰一聽立刻露出不滿的神色,“後天就出發了,怎麽現在才說要去?”

佳楠說:“現在說來不及了嗎?”

陳聰皺眉道:“船票都統一買好了,人數早就定了的,你現在還往裏加,誰去給你張羅呀?”

佳楠心想:你不是負責人嗎?自然是你張羅。碼頭天天開張,網上也能訂票,多加一張船票不是分分鍾的事嗎?

陳聰又說:“大巴也訂好了,座位都是按人頭算好的。你加進去,坐哪兒呀?總不見得為了你一個人,現在還要找巴士公司換車?換個更大的車,那多出來的費用誰出?大家錢都交了的。”

佳楠驚訝地看著陳聰:你就算不想讓我去,也不必這樣惡聲惡氣的吧?還按人頭算好的。我就不信你們一輛大巴滿打滿算剛剛好,一個空座位都沒有了。但她還是忍著不說話。

“還有,你一個孕婦,七個月了,你跟著去,誰不得讓著你啊?好座位讓給你,好吃的盡你先吃,什麽都要照顧你,人家嘴上不說,心裏肯定有想法。我畢竟是負責人,賬我管著,行程我安排著,你說我一路上是照顧你好,還是不照顧你好?別到時候我稍微照顧你一下,別人就說我假公濟私,占公家便宜。回頭跟大老板麵前一說,把我這幾個月的功勞全抹黑了。所以我看你啊,還是別去了,好好在家休養吧。想出去玩,以後有的是時間和機會。等明年,我好好休個年假,再陪你去,不光去烏拉圭,咱們去巴西,去智利,把南美洲玩個遍,行了吧?”

佳楠還是不說話,也不給任何表情。

“行了,你也是要當媽的人了,懂點事吧,別作了。”

“好,好。”佳楠舉了舉手,“我懂事,我不作,我投降,你永遠是對的,我永遠都聽你的,好了吧?”說完她轉身忙別的事去了。

陳聰也不跟過去安撫她,隻是輕輕歎了一聲氣。

3.

元旦一清早,陳聰和王青堯就出發了。

有公司的大巴來接他們。佳楠從窗戶看出去,確實一輛巴士坐得滿滿,停在樓下,全是他們公司的同事和家屬。

他們一走,佳楠就開始收拾自己的行李。不過三天的行程,帶幾件換洗衣服就夠了。她很快理出一隻小小的箱子,拿上護照錢包。

十點的飛機,周列安八點準時來接他。

阿根廷國內航班的機場很近,車開了十多分鍾就到了。

上飛機的那一刻,佳楠忽然興奮,好像有了一種私奔的感覺。去看周列安,他卻神色自若,淡淡然然,仿佛這隻是一趟公務出差。

十二月的火地島,雖然是夏季,氣溫也隻有十五六度,一下飛機冷風迎麵撲來,佳楠拉緊衣領,一抬頭,不由驚歎,這裏的天是澄澈無比的青灰色,白雲和雪山繾綣在天邊,寧靜得像一幅水墨畫。

出機場,上了開往烏斯懷亞鎮上的車,還是冷。佳楠的衣服在箱子裏,一時拿不到,列安便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佳楠身上。

佳楠是第一次穿男人的衣服,還是帶著對方體溫的,不由得臉一紅。但這種感覺,多溫暖,多好。為何陳聰和她相處了一年多,都在一起生孩子了,也從來沒為她做過這種事,沒有把自己的衣服脫給她穿過?

小中巴一路晃晃悠悠,沿著小鎮的山路慢慢開。山腳下就是比格爾海峽,海峽對麵山巒起伏,山峰上的積雪終年不化。

整座小鎮人煙稀少,寧靜安詳,海灣裏停著一艘艘漁船,偶有海鷗從天空飛過,發出淒美的叫聲,宛如一個傳說中的仙境。

佳楠和列安在車上並肩坐著,默默無言望著窗外的景色。

這就是地球上最南端的小城,離南極最近的地方,也就是所謂的世界的盡頭。他們兩人千裏迢迢來到這世界的盡頭,又是要尋找什麽,或者告別什麽呢?

酒店在山上,列安訂了相鄰的兩間客房。

房間有巨大的落地窗,可以看到整個烏斯懷亞。

佳楠放下行李,在窗邊駐足,對著風景呆呆看了好幾分鍾。

電話響了,是隔壁的列安打過來,問她累不累。她說不累,非常喜歡這個地方。於是列安說要帶她去火地島國家公園,看湖泊、樹林、雪山,“可惜現在不是冬天,不然可以看到白雪覆蓋森林的壯美景象,這裏的雪花都特別大,晶瑩剔透,拿在手裏許久都不會融化,可以清楚地看到六邊形的結晶,美極了。”

佳楠聽著列安的介紹,莞爾笑道:“你以前來過這裏嗎?”

列安說:“我十四歲的時候,跟父母和哥哥一起來過。”

聽到父母和哥哥,佳楠心頭一沉,沒有再說什麽。

火地島國家公園位於烏斯懷亞的西邊,氣溫隻有十來度。佳楠沒想到會這麽冷,沒有帶夠衣服。幸好列安帶了衝鋒衣,給佳楠穿。

巴士把他們帶到公園裏的步行道,沿著步行道一直走,穿過一片森林,就能抵達湖邊。整座公園大而空曠,走著走著就見不到遊人了。在湖邊,目光所及範圍內,隻有他們兩人。靜極了,每一步踩下去,地上的枯葉和樹枝發出的細碎的哢哢聲似乎都特別脆特別響。

佳楠太快樂了,抬頭望著天空,望著明鏡似的湖麵,望著遠處的雪山,忽然想大聲呼喊。列安看著她,微笑道:“你想喊就喊吧。”

佳楠笑了,列安為何總能猜到她的心思?

於是她舉起兩隻手,放在嘴邊,仰頭對著藍天、湖泊、樹林和對麵的山,用盡全力發出呼喊:“喂——能聽見嗎?——我、愛、你——”

天高雲長,回聲震撼,空靈決絕。

其實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喊給誰聽,但她就是想這麽喊,也許是喊給這個世界、這個宇宙中,某一種存在,某一雙眼睛;也許是喊給天上的一些看著她的靈魂;也許是喊給她的爸媽;也許是喊給她腹中還未見麵的孩子;也許是喊給她身邊這個男人;也許……她不知道……

她的聲音回**在山間、林間,她的眼眶濕潤了。

多久多久了,沒有這樣釋放自己、表達自己,這樣忘我,這樣和整個宇宙融為一體?所謂天人和諧,是否就是這一刻的感受?

“真痛快!”她擦去眼角的淚,笑著對列安說,“你也喊吧。”

列安搖了搖頭,微笑道:“我想說的話,輕輕說就可以。”

兩人在湖邊坐下,列安從背包裏拿出麵包和保溫杯,遞給佳楠。打開保溫杯,裏麵裝的是熱巧克力。

“啊,考慮得真周到。”佳楠開心地接過來,吃起來。

“這裏真美,真安靜。”她說。

“整個世界仿佛就剩下了咱們倆。”她說。

“如果可以一直待在這裏,永遠都不回去了,該多好。”她又說。

“你是指不回哪兒?”列安輕輕問。

“不回……哪兒都不回了。不回酒店,不回布市、不回國,不回上海……那些地方跟我們都再也沒有關係了。我們就留在這個美麗的無人的島嶼上,吃著麵包,喝著熱巧克力,看著藍天白雲雪山森林,聽著風聲,就我們倆,就這麽待著,直到永遠,多好……”

“還有你肚子的小孩。”

“哦,嗬,是的,差點忘了,還有這隻小的呢。”佳楠笑。

“佳楠……”列安忽然喚她。

“嗯?”佳楠轉過頭去看他。她能感覺到這一聲喚,有些鄭重,有些小心,有些深情,和以往不同。

她的目光遇上他的目光,他卻一時沒有說話。

“怎麽了?”她看著她。

“跟我回去吧。”他認真地說。

“你是說……咱們現在……回去?回……酒店?”

“不,我是說……”

他沒說下去,但佳楠已經明白了。他讓她跟他回上海。

佳楠沉默了。過了一會兒,隻聽他接著說下去,“不知道還有沒有可能,讓你跟我回上海,去見一見我母親。她一直掛念你。”

“我也想,可是……”可是她是走不掉的,陳聰是不會讓她走的。她和陳聰都要結婚了,她怎麽還能把孩子抱去冒充別人家的香火?哪怕是出於安慰老人的目的也不行的,這樣對陳聰太不公平了。

“可是……你和鹿小姐都要結婚了。”佳楠自己也嚇了一跳,為什麽從嘴裏說出來的竟是這樣一句話?她心裏想的明明不是這句話啊。還是說她的嘴比她的心更直接、更勇敢,說出了她潛意識裏的話。

“我可以不和她結婚。”列安說。

他低著頭,看著自己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

佳楠也低著頭,也看著他手指上的戒指。

你真的可以嗎?佳楠想,不,你不可以的,你明明知道,你不可以。

兩人都不說話了。黃昏漸漸籠罩下來。

“走吧,不然要錯過最後一班回鎮上的車了。”佳楠先站起來。

列安卻坐著不動,低著頭,怔怔出神想著什麽。

“走吧。”佳楠又說。

她看著一動不動的列安,忽然有些害怕。

她能感覺到有種**在這個男人心中燃燒起來。她怕這個**和她有關,怕他真的做出什麽驚天動地的舉動或者決定。可在潛意識裏,她也隱隱期盼著這個舉動或者決定。

然而他最終隻是深深地吸了口氣,又緩緩地呼出來。除了這一聲歎息,沒有任何超出常理的舉動或者決定。

他隻是站起來,背起了背包。

“走吧。”他說。

她卻還是呆望著他,仿佛有點不信他就這樣把心裏燃燒著的東西撲滅了。

“走吧,去趕末班車。”他又催促了一句,大步往前走去。

她跟上他的步伐,離開了這個她永遠不會忘記的地方。

走遠了幾步,她又回頭望一眼那藍森森的湖泊。湖麵如鏡,映出純淨的雪山和天空。它們剛才都聽到了她喊出的話和他心裏的話了吧?

嗯,應該是聽到了。

那麽,有這樣的見證,便也足夠了。

4.

他們在天黑的時候回到了山上的酒店。

酒店餐廳有自助晚餐,很豐盛,餐桌靠窗,可以俯瞰山下小鎮和海峽全景,桌上有鮮花、蠟燭,氛圍很好了,可是佳楠卻胃口欠佳。

列安問她怎麽了,是不是累了。

佳楠輕輕歎了一聲,想說,心累,卻也沒說,隻是說:“沒事,一會兒早點睡就好了。”

列安讓她多吃點,吃飽了再睡,說著幫她拆了一條帝王蟹腿,擱在她的盤子裏,“來火地島不吃帝王蟹,等於沒來,快趁熱吃。”

佳楠微笑,道聲謝謝。這份體貼,不屬於她,畢竟無味。

就在這時,列安擱在桌上的手機響了,一看,是鹿靖南打來。

他皺了皺眉,沒有接,把手機調到靜音。

佳楠微笑。一個說了不帶手機,還是要帶,一個說了不打電話,還是要打,連十天的安寧都沒有。

手機不出聲了,屏幕卻一直一閃一閃地亮。弄得兩人都心神不寧。

“接吧,萬一是急事。”佳楠忍不住說了一句。

列安不理會,繼續切他盤子裏的牛排,然後擱下刀叉,拿起酒杯,不緊不慢地喝一口白葡萄酒。

片刻後,手機終於消停了。這時他說:“本來是不想帶手機的,但我怕母親那邊有事,還是要帶著。”

佳楠笑了笑,這解釋真多餘。

現在的人,誰能脫離手機哪怕一天啊?手機都成了人類最重要的器官和義肢了,很多人沒了手腳還能活,少了個把內髒還能活,但脫離手機一天,別說一天了,就一小時,馬上坐立不安,生無可戀了。

“肯定得帶著啊,不然你到了阿根廷怎麽找我啊?”佳楠笑道。

“也是。”列安也笑了,“不過,我也可以再買一隻手機,隻存你一個聯係人。”

這話已經太直白了,佳楠怔住了。但她沒流露出來,低下頭裝作喝湯。

她能感覺到對麵有一雙灼熱的目光正盯著她,等著她的反應,隻要她一抬頭,就會和那目光撞上。對麵有呼,她就要有應。可她能回應什麽?她隻能凝神屏氣,一直低著頭,一直喝湯。

張力在持續……

他又開口了:“佳楠,其實,我……”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可千萬別說出什麽可怕的話來,要不然她今晚的睡眠就泡湯了,不,接下來三天的睡眠都泡湯了,不,也許未來三個月、三年,她安穩的生活都再也沒有了……

可他的話還沒說出來,桌上的手機又開始一閃一閃。她抬眼去瞧,還是鹿靖南。

好極了,這個電話救了她。

可為什麽,她恨這個電話?

這次列安沒有再讓手機屏幕一直閃下去,他拿起手機按掉了來電,然後直接把手機關機了。

佳楠無言,輕輕歎了一聲。

先前的張力消失了。兩人都沒有就電話的事再說什麽,但列安之前被來電打斷的話,也不再繼續了。

這頓飯剩下的時間,就是各自默默,望著遠方窗外,深藍色的南極夜空。

世界的盡頭,也是時間的盡頭。

5.

第二天他們照計劃去坐船,去合恩角,看世界盡頭的燈塔。

船一出海,更冷了。列安買了羽絨大衣給佳楠穿上。

一艘船上,乘客並不多,佳楠是唯一的孕婦。周圍的老外們都朝她豎大拇指,意思是:好樣的,這麽大的肚子還來南極探險。

還有一些人用英語或者西班牙語跟他們打招呼,佳楠能聽懂大概,就是誇他們是一對幸福的小夫婦,祝他們的孩子健康,甚至還有人問孩子什麽時候出生,是不是打算生在南極,說這樣很有意義。

佳楠一直微笑不語,裝聽不懂。列安也隻是跟那些老外客套寒暄,並不解釋什麽。也許這樣的誤會,讓他覺得挺美好。

船一路向南進發,海上風很大。佳楠裹著羽絨大衣還是冷,列安便把自己的絨線帽脫下,給她戴上。

兩人站在甲板的圍欄邊望著無邊無際的海,有成群黑體白腹的鳥從他們頭頂飛過,有些則擦著海麵掠過。佳楠說它們看著好像企鵝啊。列安說,不是企鵝,企鵝比它們大多了。佳楠說,可是真的好像啊。

路過一個小島,島上趴滿了海豹。但列安說,那些不是海豹,是海狗。佳楠說,那就是海豹啊,海豹就是長那樣的。列安說,海豹沒有小耳朵,但海狗有小耳朵,島上那些都是有小耳朵的,所以是海狗。佳楠說,哪裏有小耳朵啊?列安說,明明有啊,你看,你快看。佳楠說,明明沒有啊,你騙我吧?哪有啊?哪有小耳朵啊?一邊說一邊就笑嘻嘻地去揪列安的耳朵。列安想要反擊,卻抓不到佳楠的耳朵,因為她戴著絨線帽,耳朵藏起來了……

兩人就海豹還是海狗的問題爭論了半天,最後還笑鬧一團,惹得身邊的老外們再次紛紛朝他們看,很羨慕這對小夫妻這樣興致勃勃。

去合恩角要七八個小時,佳楠在夾板上看累了就回船艙裏休息。

船艙裏的座位是那種普通的卡座,並不十分舒適。列安讓她把頭靠在他的肩上睡。她靠上去,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醒來時,她發現自己竟然躺在了列安的懷裏。他也睡著了,一隻手撐在桌板上,托著額頭,另一隻手摟著她的肩。而她自己,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完全躺倒了,頭枕在他的腿上。

她小心翼翼地從他的手臂裏掙脫出來,坐直了,盡量不弄醒他。可他還是在她坐起來的第一秒就醒了。兩人互相看著,都有些懵懂,仿佛一時間弄不清自己身在何方,為何與身邊的人這麽親近。

“快到了吧?”還是佳楠先開口,化解了尷尬。

他們同時向船艙外張望,已經有一些乘客在夾板上走動,說話,拍照。他們穿好大衣,戴上帽子,來到甲板上。

船此時在加速,在德雷克海峽中乘風破浪,周圍是一望無際的深藍海水。引擎轟鳴,掀起白色波濤。海風迎麵打在臉上,帶來冰涼的窒息的快感。他們並肩站著,感受著,都沒有說話。片刻後,列安抬起一隻手,輕輕摟住佳楠的肩。佳楠沒有動,也沒有看他,隻是靜默地,順從地,望著遠方,任一切開始,發生。因為她知道,她做什麽或者不做什麽,最終一切都會結束,消失。

遠遠的,已經可以望見那座燈塔。那就是傳說中的世界盡頭嗎?佳楠想起王家衛的電影《春光乍泄》中,梁朝偉說要來看的,就是這座燈塔。同樣的故事,錯的時間,對的人,同樣的悲情。佳楠忽然想哭。

船仍然在加速,燈塔從一個小點,變成了一小截,又漸漸變長,變大。最終他們來到了燈塔腳下,仰望這座寄托了情感和寓意的建築。

這是真正意義上,人類大陸的盡頭。

風猛烈地刮,天空都變換了顏色,成了那種極薄極薄的、介於藍色和紫色之間的青紅色,特別透,特別純粹。佳楠想,也許天堂的穹頂就是這樣的質地、這樣的顏色。

老外們紛紛拿出相機拍照,自拍,合影,與燈塔合影。可是佳楠和列安卻一動不動,隻是呆呆望著它。他們一點拍照的欲望都沒有,隻想用心銘記住這一刻。又或者說,他們是不能拍照,不能合影的。

這是一趟秘密之旅,隻屬於他們兩個人。這也是一趟終結之旅,是他們彼此說再見的過程。沒有任何物證可以被留存。

她是要回到陳聰身邊的,她要生下孩子,和陳聰結婚,從此跟隨自己的丈夫,做一個賢妻良母。也許會幸福,也許不會,也許丈夫會對她好,也許不會。但無論怎樣,命運已經被書寫好,等在前方,她的生活格局已經落定,她無心也無力掙脫。

而他,他的自由還剩下兩天。他終是要回國,回到上海,回到鹿靖南的身邊。他要結婚,他要告慰他的母親,他有他的責任。

佳楠這樣想著,眼淚就無知無覺地流淌下來,在麵頰上迅速被風吹冷,吹幹,好痛,好痛。她想,要是列安問她,她就說眼睛被風吹進沙子了。這裏快到南極了,哪來的沙子?不管,她說是沙子就是沙子。

可是列安什麽都沒說,什麽都沒問,他隻是抬起兩隻手,抱住她。他從後麵抱住她,把她圈在懷裏,緊緊地圈在懷裏。

佳楠知道自己應該掙脫,但她一動不動,任由他抱著。

命運自己下著棋,他們隻是棋子,毫無回天之力。

他抱緊她,俯下臉,埋在她耳邊,輕聲地說:“這裏是世界的盡頭了,是不是也是我們故事的盡頭了?”

她閉上了眼睛,洶湧的淚再度決堤。

他在她耳邊呢喃:“我們是自由的,是不是?”

她閉著眼睛,輕輕地搖頭,堅決地搖頭。

“你看看這裏的天空,看看我,看看我們,我們都是自由的,是不是?或者終有一天,我們會自由的,是不是?”

不是,不是,不是。我們是不自由的,你知道的,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我們都是不自由的。沒有人是自由的。身在這綱常人世,談什麽自由?

“跟我回去,好不好?”他溫熱的氣息在她的臉頰邊。

她還是搖頭,一邊哭,一邊搖頭。

“可是你,真的幸福嗎?”

她什麽都說不出來,隻是哭,隻是搖頭,然後用手去掰他的手。他的兩隻手牢牢扣在她胸前,她怎麽也掰不開。

“我隻有在這裏,才敢說出心裏的話,佳楠。”這時他鬆開了手,把她的身體輕輕扳過來,讓她麵對著自己。他雙手捧起她的臉,用手指溫柔地拭去她臉頰上的淚,“你能睜開眼睛看著我嗎?”

佳楠深呼吸一下,慢慢睜開了眼睛。

她從他深邃的眼眸裏,看到了倒映的自己,還有天空、飛鳥和高高聳立的燈塔。她看到他的目光,飽含疼惜,無限繾綣。

她聽到他的聲音像天使一樣溫柔,又像魔鬼一樣殘酷。

他說:“我愛你,佳楠,從開始,到現在。”

6.

船在往回開的途中,佳楠一直在哭。

他愛她,從開始,到現在。其實她是知道的,不是嗎?從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知道。但那又怎樣?沒有人是自由的。

天色昏暗下來,回到船艙內的人們開始吃喝、談笑、打牌、睡覺。隻有佳楠和列安,不吃,不喝,不說話,無言地依偎在一起,眼神空洞,淚痕閃爍,像是把七魂五魄都丟在了合恩角的燈塔下。

老外們不明白,這對先前還又說又笑又鬧的小夫妻,為何在歸途中成了一對悲情戀人。

回到酒店已是深夜。

下了車佳楠就掙脫了列安,直接走過大堂去坐電梯。

列安緊步跟在她後麵,想拉住她說什麽,卻最終作罷,隻是看著她的背影進了房間,關上門。

直到門關上,佳楠才一下子崩潰,捂住臉大哭起來。

哭了一會兒,她振作起來,開始收拾回家的箱子。

他們第二天必須要坐飛機回布宜諾斯艾利斯。她必須要趕在陳聰他們回家之前回到家。她要回去好好做陳聰的女朋友、未婚妻、妻子、他孩子的媽媽。她要回到她正常的生活軌道裏,好好的,好好的。

周列安、上海、烏斯懷亞、合恩角,都隻是一場夢。

收拾好箱子,躺倒在**,她看了一眼床頭的鬧鍾,已是淩晨一點了。房間的窗簾沒有合上,大玻璃窗外,可以看到明亮的半個月亮。

原來火地島的月亮看起來與別處的月亮也沒什麽不同。似乎也許是更大一些?更亮一些?那殘缺的半個,也更黑暗一些?

她忽然就想起了《傾城之戀》裏,白流蘇和範柳原也是睡在相鄰的旅館房間,望著同一個月亮。柳原打電話過來,心平氣和地問流蘇:“你的窗子裏看得見月亮麽?”接著又沒有了聲音。流蘇懷疑自己在做夢,第二天見麵了又不敢去問他,生怕**了心跡。塵世中的男男女女,誰又不是範柳原和白流蘇?謹小慎微,步步為營,隻為了保護自己的心。

才這麽想著,電話竟響了,叮鈴鈴的聲音,在深夜顯得尤為突兀。是誰?是隔壁的列安打來的嗎?佳楠惶然,不敢接,又怕驚動了其他住客,還是接起來。一時間,驚覺自己被拉進了張愛玲的時空。

她把話筒放在耳邊,卻沒有說話。

那一頭,也隻傳來輕輕的呼吸聲。

“喂?”她小心翼翼地發聲。

“對不起,佳楠,是不是吵醒了你?”列安的聲音此刻尤為溫潤低沉。

“沒有,沒事,我也沒睡。”

“本來想給你發信息的,但我忽然看見了窗外的月亮,想起了《傾城之戀》,所以,就很想用這個座機打給你……”

“嗯。”

“我也很想知道,從你那邊的窗戶裏看月亮,會不會清楚些。”

“列安……”

“佳楠,我這一輩子,大多數時間都服從於理性,但有時候,我想服從於直覺、潛意識,還有本能……”

“列安,你聽我說,我不是白流蘇,你也不是範柳原。”

“佳楠……”

“和平年代,也沒有槍炮來炸平這座城,就算炸平了,我也還是別人的未婚妻,你也還是別人的未婚夫……”

“佳楠……”

“在合恩角你說的那些話,就永遠留在合恩角吧。”

“佳楠,你能聽我說嗎?”

“……”

“佳楠,這個世界很大。我們從北京到上海,從上海到美國,從美國到阿根廷,從布宜諾斯艾利斯到烏斯懷亞,從烏斯懷亞到合恩角,我們走來走去,逃來逃去,最終發現,其實無處可去,無處可逃。”

“我從來也沒有逃……”

“佳楠,我們最終能去的最遠的地方,並不是什麽南美洲,也不是烏斯懷亞,不是合恩角,不是南極,不是世界的盡頭。我們能去的最遠端地方,在我們自己的身體裏,自己的心裏,自己的靈魂裏。”

“列安,別說了。”

“佳楠,謝謝你。”

“謝我?”

“在看到你之前,我並不知道人這一生可以去的最遠的地方在哪裏。在看到你之前,我也並不知道,其實我一直尋找的東西,就在自己心裏。”

“列安,我也感謝你。”

“謝我?”

“我感謝你,留給我這麽多美好的記憶。”

“可你為什麽哭?”

“因為美好的東西,從來都無法長久。”

7.

飛機回到布宜諾斯艾利斯,是三號中午。

佳楠必須馬上趕回家了,陳聰按日程應該會在三號下午到家。

而列安,也要趕往米尼斯特羅機場,搭乘航班回國,他的十天自由時間,這是最後一天。

列安要先送佳楠回家,佳楠拒絕了。

不能哭,不能哭,她一直告訴自己,強忍著。最後也是什麽都沒說,鑽進了一輛出租車,給了列安一個決絕的背影。

就像一場夢,她可以當作什麽都沒發生。

事實上也確實什麽都沒發生。一起坐了一次飛機,看了一麵湖,坐了一次船,看了一座燈塔,又隔著一堵房間的牆,看了同一枚月亮,僅此而已。她也可以像白流蘇那樣,把他說過的話都當成是夢裏發生的,不去詢問,不去追究,不當真,也不記在心上。

回到家,打開門,佳楠傻眼了。

陳聰居然已經回來了。

陳聰像是回來了有一會兒了,正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擺弄著手機,看佳楠推著箱子回來,臉上陰晴不定。

佳楠知道自己闖禍了,有種大難臨頭的感覺,但她強自鎮定,保持淡然地說:“你回來了?我自己待著實在太悶了,出去玩了一下。”

“你跟誰去的?”陳聰目光嚴厲,語調森寒,像個七十六號的特務剛剛抓到了地下黨。

佳楠難過地看著他。他不關心她去哪裏玩,玩得開不開心,安不安全,累不累,上來就問她,跟誰去的。他完全不關心她,不在乎她,隻是把她當成一個私人物品,一個沒有人格、沒有自主的附屬品。

“說啊,你跟誰出去玩的?玩了三天?”陳聰凶起來。

“我沒跟誰出去,我就自己出去。”佳楠沉著臉說。

“行啊你,蘇佳楠,長本事了?學會撒謊了?還自己出去玩,你有能耐自己出去玩嗎?西班牙語都說不來幾句,你自己能去哪兒啊?”

“隨便你怎麽想。”佳楠換了鞋,扭頭進臥室。

陳聰跟過來,步步緊逼,“我再問你最後一遍,你跟誰出去的?”

佳楠隻管收拾東西,不理他。

“是不是跟那個什麽叫楊鬆的導遊?”

佳楠還是不理他。

“你快說,是不是那個人?”陳聰上來揪住她衣服。

“是又怎麽樣?我寂寞無聊,就不能找個人陪我出去散散心嗎?”佳楠將計就計,把楊鬆搬出來擋駕。

“好啊你,蘇佳楠,你瞧瞧你,懷著孕還不消停,跟一個男人出去三天,你們去哪兒了?幹了什麽好事?”

“我們什麽也沒幹,就去烏斯懷亞看了個燈塔,好了沒有?我都告訴你了,別再煩了。”

“就看了個燈塔?看個燈塔要三天?這三天你們怎麽住的?還有,你出去玩,你有錢嗎?你哪兒來的錢啊?是不是那個男的給你出了機票和酒店的錢?你跟他什麽關係啊,他要給你出這個錢?”

“陳聰,你有完沒完啊?”佳楠忍無可能地吼起來,“你這樣指責我,要求我,可你又是怎樣要求你自己的呢?你不要這麽雙標好不好?”

“我怎樣要求我自己?我天天早出晚歸,辛苦工作,賺錢來養你和小孩,我哪裏對不起你了?”

“是,你天天早出晚歸,但你不要說你養我,我自己也工作,我也能養活我自己。還有,你晚歸,每次都是加班嗎?”

“你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你知道。”

“你把話給我說清楚,蘇佳楠,你懷疑我什麽?”

“我懷疑你跟王青堯搞破鞋,好了吧?”

“你再說一遍?”

“至少是搞曖昧吧?你倆不是天天在外頭吃牛排、吃日料?那個什麽‘櫻之海’,你們的秘密據點吧?”

陳聰沒料到佳楠會知道得這麽具體,一時有點掛不住,但還是強辯道:“我那也是工作需要。”

“嗬……”佳楠冷笑一聲,“什麽工作啊,需要討好一個大專畢業的光知道吃喝玩樂的小姑娘?是男人,就堂堂正正地做人、做事,犯得著上趕著舔一個官二代嗎?……”

佳楠話音剛落,陳聰一巴掌打倒她臉上。

打得不算重,但還是把她打得一踉蹌。

佳楠捂著臉,吃驚地看著陳聰。他竟然打她!他竟然在她懷孕的時候打她!是因為她跟別人出去玩了三天?還是因為她的話傷了他的自尊?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竟然對她動手!這是第一次,會是最後一次嗎?

佳楠悲不自勝,淚水浮上了眼眶。

與此同時,王青堯回來了,看到這一幕,像是有些驚訝,又像全在她意料之中。

8.

當晚佳楠和陳聰就和好了。

和好的過程也簡單,王青堯又在中間扮演了知心小妹妹的角色,善解人意地拉著佳楠和陳聰一起去吃了那家日料。

她溫柔又怯怯的樣子,像極了一個生怕大人們因為她而吵架,所以想趕緊討好安撫大人們的小孩。

她說:“佳楠姐,你別生氣了哦,都是我不好啦,我最近感情也不順利,工作也不順利,就經常拉著陳大主管陪我加班,請教他問題,有時就一起吃飯,都是聊工作上的事情啦。陳大主管比我懂得多,給我很多提點,我一直都想謝謝他,也謝謝你呢。你們就像我在阿根廷的親人一樣,沒有你們陪我,幫我,我都不知道混成什麽樣了呢。”

直到後來佳楠才知道,這女孩子有多精明、多厲害。她在三人晚餐時說的這些話,被陳聰聽在耳裏是多麽的明理、懂事、惹人心疼。那簡直就是男人們的夢中情人、婚外情的絕佳對象,非但不作、不鬧、不求上位,還幫著男人把老婆哄騙得一愣一愣的。哪頭讓人舒坦,高下立判。

吃完這頓飯回去,陳聰也不跟佳楠吵了,佳楠也不跟陳聰鬧了。但兩人雖然算是和好了,陳聰對佳楠的態度還是冷冰冰的,晚上也不怎麽搭理她,就隻管自己玩手機,也不知是在跟誰聊天。

佳楠也沒心思去管她,因為她有了自己的問題。

她發現下麵有點見紅。雖然她之前在網上看過很多帖子,懷孕七個月之後見紅有時是正常的,並不是先兆流產,臥床休息即可,但她還是有點緊張害怕。最要命的是,這事她不敢跟陳聰說。她不確定這見紅是因為去烏斯懷亞旅途勞頓造成的,還是被陳聰打了一巴掌造成的。若是告訴陳聰,他準說是去烏斯懷亞造成的,說不定又是一頓暴跳如雷。

佳楠第二天在家裏躺了一天,見紅稍稍好了些,肚子也不疼,胎動也正常。第三天,還是有一些,但也不是特別多。她想想不放心,便聯係了楊鬆,請他幫個忙,陪自己去醫院看看。

楊鬆是佳楠生活之外的人,也是她的樹洞。佳楠便如實說了自己的情況,說了為什麽要瞞著陳聰去醫院。

楊鬆一向是個小太陽,聽了佳楠去烏斯懷亞的故事,又聽了陳聰打佳楠的事,特別氣憤,勸佳楠幹脆和陳聰分手,回國去嫁給周列安。佳楠苦笑著歎氣,隻回了一句:“這話可真是孩子氣。”

楊鬆極為熱心,陪著佳楠去了布大附屬醫院,提前為她預約了專門的醫生,一路陪伴,給她當翻譯。檢查完,醫生說沒什麽關係,排除了前置胎盤,隻說休息即可,如果兩三天內不再出血,應該就沒事。

佳楠本來還心有惴惴,但楊鬆一個勁地鼓勵她:“沒事啊,肯定沒事的啦,隻要肚子不疼就沒事,就算再出血,現在生也是安全的,28周以後早產都沒事……”

佳楠笑道:“你怎麽這麽懂啊?”

楊鬆說:“我媽以前是蘭州軍區的軍醫,家裏都是醫學書,我從小耳濡目染,也能算半個醫生啦。”

兩人說著,才要走出醫院,佳楠忽然看到走廊遠端有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一頭披肩長發,高挑的個子,不是王青堯嗎?她怎麽也來婦產科了?難道是懷孕了嗎?是她嗎?不會看錯了吧?

佳楠正疑惑著,又猛地看見了另一個熟悉的身影,那個拿著一堆票據和化驗報告單急急跟在王青堯身邊的,不是陳聰又是誰?

佳楠一衝動,當場就想過去對質。可是礙於楊鬆也在場,她想想隻能作罷。然而走之前,她拿出手機,對著陳聰和王青堯的背影遠遠地拍了一張照片。

9.

當晚陳聰又是快十點才到家,回來後他若無其事看電視,玩手機。

王青堯比陳聰晚到家半小時,回來後就進了自己房間再也沒出來。

佳楠默默觀察著兩人,並沒有什麽異常,隻是她發現陳聰一直在不停地用手機發微信,電視上演些什麽他絲毫沒關心,電視隻是他的掩護。

“工作這麽忙啊?大半夜了還有這麽多消息。”佳楠說了一句。

陳聰紋絲不動,頭也不抬,一邊回消息一邊說:“可不是嘛,智能手機真是害死人。從前沒微信的時候,上班是上班,下班是下班。現在可好,永遠沒有下班的時間,十七八個工作群,半夜還有人發材料,展示自己在加班,老板一句話,大家都別睡覺,二十四小時stand by。”

陳聰說得這麽頭頭是道,像是真被工作整得心力交瘁。佳楠便也不再追究,說了一句:“我先睡了,你也早點休息。”就回臥室躺下了。

當晚佳楠一直沒有睡著,她一直等一直等,直到陳聰睡著、睡熟了以後,她悄悄起身,拿到了陳聰的手機。

他們剛談戀愛那會兒,陳聰的手機密碼佳楠是知道的,就是她的生日。陳聰雖然家境普通,但讀書上進,成績不錯,再加上個子挺高,也頗有幾分帥氣,在學校的時候還是有些女生緣的。佳楠有時就會要求看看他的手機,查查他有沒有跟別人曖昧。等兩人關係穩定之後,她就很少看他的手機了。再到了懷孕之後,兩人吵吵鬧鬧,分分合合,之間像是多了一層隔膜,佳楠也不再方便看他手機了。

此刻,佳楠拿了陳聰的手機後,走進衛生間。開屏密碼她輸入了自己的生日,卻發現不對。原來陳聰已經把原來的手機密碼改掉了,佳楠心裏一陣難過。她又試了一下陳聰的生日,還是不對。再試兩人第一次確立關係的日子,也不對。再試了下陳聰來阿根廷的日子,也不對。萬般絕望下,她想試著拿手機到陳聰麵前,趁他睡著,用他的指紋或者麵部識別開鎖。可這樣做風險太大了,陳聰一下就會醒來。到最後,佳楠實在沒有辦法,都快放棄了,便抱著隨便試一試的心態,輸入了王青堯的生日,沒想到,手機竟一下子就解鎖了。

佳楠驚呆了,看著開了鎖的手機,久久都不敢相信。

王青堯的生日是1998年8月1日,很好記,有一次吃飯的時候,她自己說葷笑話時說的,說自己是“扒衣見君”節生的。

佳楠看著打開的手機,無法相信陳聰真的把王青堯的生日設成了密碼。她把屏幕關掉,又仔仔細細重新輸入了一次,輸完這組數字,手機又一下子開鎖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整個世界都塌了。她的確有想過陳聰和王青堯之間可能不簡單,但事情真的坐實,還是讓她難以麵對。

她雙手顫抖地拿著手機,盡力不讓自己失手把手機掉落到地上。她深深呼吸,然後打開陳聰的微信開始瀏覽。事實令她震驚,原來陳聰和王青堯從進這家公司之前就開始曖昧了,起先是王青堯主動來撩撥勾引陳聰,陳聰為了進華歆公司當主管,非常配合王青堯的撩撥。她懷孕之後,陳聰與她吵架,斷聯的兩個月,就是在和王青堯戀愛。王青堯自己那時還有個男朋友,也是分分合合,等王青堯和陳聰一起來了阿根廷之後,就更偏向於陳聰,於是和那個男朋友分手了。

之後就是三人住在同一屋簷下的兩個月。這期間,他們倆竟然就在她眼皮底下**。王青堯表麵上跟佳楠這般親熱友好,私底下竟然還曾攛掇陳聰去說服佳楠把胎兒做掉。聊天記錄一行行白底黑字,看得佳楠渾身發抖,直冒冷汗。她驚懼自己竟然與兩個這麽陰險的人天天住在一起還不自知。她覺得自己像是掉進了一個宮鬥劇的劇情,竟然有另一個女人在算計她肚子裏的孩子。幸好這個家裏的飯菜基本都是她自己親手在做,喝的水也是她自己煮,否則肚子裏這個孩子說不定早就不保了。

佳楠害怕得渾身發抖,但仍然堅持著繼續看下去。事情發展到這幾天,王青堯竟然也懷孕了,是陳聰的孩子。他們二人為此糾結不已,陳聰一晚上拿著手機就是在跟王青堯對話。他們二人,一個在臥室,一個在客廳,在手機上秘密商議,把佳楠完全蒙在鼓裏當個傻瓜。

佳楠恐懼到了極點。她不能想象自己竟然和這樣可怕的兩個人生活在同一屋簷下,不能想象自己的男朋友、未婚夫、自己孩子的父親,會這樣對待自己。她不敢相信陳聰會在微信上這樣跟王青堯說:

——你先別急著把孩子做掉,我三個月後就能為你負責。

他竟然還想讓王青堯留下孩子?這不是事實重婚嗎?哦,不,陳聰還沒有和她結婚,法律上他們還什麽關係都沒有。

可陳聰竟想著為王青堯負責,負什麽責?為什麽是三個月後?三個月後不是她生孩子的時候嗎?陳聰在想什麽?

佳楠接著看下去,果然,陳聰接下來說:

——如果她生的是女孩,我就不跟她結婚了,跟你結婚。

佳楠直感覺晴天霹靂,五雷轟頂。她不能想象,這是一個男人,一個曾經說愛她,強烈地想要得到她,發誓要娶她,發誓會永遠對她好的男人,能夠說出來的話。

那一邊,王青堯是給他這樣回複的:

——那如果她生的是男孩呢?你還能拋得下嗎?

陳聰回複:

——我看她那副樣子也不太像生男孩的樣子,整天蔫蔫的。

這陳聰,真是個人渣,敗類!,他這麽說不過是想先哄住王青堯,想讓她把孩子留下。

王青堯最後這樣答複:

——這幾天你找個借口帶她去做個超聲檢測,看看到底是男是女,要是男的,我可就不跟你們玩了。你補償我個大禮物,我把孩子做了,咱倆就好聚好散。要是女孩,那就再說。不過你得保證,一旦我決定留下孩子,無論生男生女,你必須和我結婚。要不然你就自己去辭職吧,我也懶得再見到你。

陳聰回複了她一個“OK”的表情,對話結束在此。

10.

佳楠把陳聰的手機放回原來的地方,就上床躺下了。

陳聰睡得很熟,在她身旁輕輕地扯鼾。

佳楠睜著眼睛望著黑黑的天花板,聽著從地板下麵隱隱傳來的喧鬧聲。樓下住的是幾個本地大學生,經常開party鬧到深夜。平日裏聽到這些聲響,也不覺得什麽。但這一刻,佳楠覺得這些聲響襯得她異常的孤獨,心裏異常的空****。可是她沒辦法,在這人生的至暗時刻,她隻能這樣靜靜躺著,在枕邊人的鼾聲和異鄉人的喧嘩聲中,無聲流淚。

她以為自己會痛不欲生、心如刀絞,卻也沒有,她能感覺到自己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冷靜,那種心死之後的冷靜。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也許要感謝腹中的兒子,弄些無關緊要的出血,讓她去了趟醫院,發現了陳聰出軌的秘密。或許冥冥之中,也是這七個月大的胎兒在自救吧。

佳楠胡思亂想著,徹底失眠了。就算閉上眼睛,那些聊天記錄也一條條從她眼前閃過。天亮之前,她要想好何去何從。

她知道自己懷的是個男胎,這是一張隻有她自己知道的底牌,也是她的王牌。她可以選擇跟陳聰去醫院做超聲檢測,讓陳聰和王青堯知道她懷的是男胎,然後王青堯就會死了心,跟陳聰分手。

可如果這樣的話,自己不就等於跟著他們的劇本走了嗎?陪他們上演這種原始的、肮髒的宮鬥戲碼,跟這對賤人一個路數了嗎?

不,她不要。當初她選擇和陳聰在一起,沒圖任何身外之物,純粹就是覺得陳聰這個人還不錯。可是現在,發現他居然是那樣一個毫無人格、毫無底線的人,還有什麽不離開他的理由呢?

隻是,離開他,懷著一個快要出生的孩子,她又能夠去哪裏呢?

第二天早晨,陳聰如往常一樣起床的時候,佳楠也起床了。

陳聰看了她一眼,有些奇怪為何她這天起得這麽早。但他什麽都沒問,也沒看出來佳楠一夜未眠。

就在陳聰穿戴整齊要出門的時候,佳楠忽然問他:“陳聰,你還愛我嗎?”

他看著她,停了兩秒之後,說:“愛啊,我怎麽不愛你呢?”

“是嗎?”佳楠輕笑一聲,並沒有看他,轉臉怔怔望向窗外。

“你怎麽了,佳楠?為什麽突然這麽問?”他看著她,揣測著她的話外之音。

“我在想,為什麽很久很久了,都沒有感覺到你愛我了。”佳楠還是望著窗外。

“你要怎麽感覺?愛又不會貼在臉上,掛在嘴邊。”

“好,那你說,愛是什麽?”佳楠轉過來看著陳聰。

“愛嘛,是我每天辛辛苦苦去上班,賺錢回來給你穿衣吃飯。你看看你身上穿的戴的,看看冰箱裏的吃的喝的,是吧?”陳聰說著,用力看佳楠一眼,別身在福中不知福。

“可是,你的心呢?”

“什麽心不心的,都老夫老妻了,整天說這些幹嘛呀?我的心都撲在工作上呢。”陳聰說著就去開門,“看這都幾點了,我得走了。”

“老夫老妻了嗎?”佳楠牽動嘴角,“我們才二十出頭。更何況,我們都還沒有結婚呢,老夫老妻了嗎?”

陳聰歎了口氣,轉過來看著佳楠的眼睛,探究了片刻,最終決定不管不問,隻說:“我真得走了,不然遲到了,有什麽話晚上再說吧。”說完就帶上門走了。

陳聰前腳剛走,王青堯後腳也走了,走之前還不忘親熱地跟佳楠打招呼:“佳楠姐,我上班去了哈,晚上應該要加班,不用等我吃飯了。”

佳楠朝她笑了一下,看那青春無敵的臉,背後是一顆怎樣的靈魂?

家裏又隻剩下了佳楠一個人。

一夜的失眠,令她恍惚、困頓。

外頭濃烈的陽光,無聲地灑進房間。這陌生的國家,陌生的屋子,一屋子陌生的東西,就連枕邊的人,都是陌生的。

她覺得自己的存在無異於這屋子裏的一個擺設、一件家具,隻有功用,沒有靈魂,輕易地就可以被打碎,被丟棄,被替換。

唯一的安慰是,陽光還是熟悉的陽光。此刻照著她的太陽,和從前還是同一個,和照著周列安的,也是同一個。

怎麽又想到他了呢?佳楠想,就算回國,也絕對不能找周列安。

可是不找他,住哪裏呢?

佳楠給表姐要紅發了條信息,沒有說自己的事,隻是問問要紅近況如何。

要紅的回信令佳楠吃驚。要紅說自己懷孕了,以及,不想繼續在周家做下去了。

要紅說她打算回老家辦離婚,然後跟自己的相好小朱結婚。她說,取環疼得要命,不過還算順利,也沒想到自己這塊田還挺肥沃的,剛取了環兩個月,就懷上了。三十六歲還能懷上,知道的人都說是福氣,還有,她一直吃中藥調理的,這一胎多半是男孩,她無論如何要生下來。

佳楠聽得心慌慌。她自己是渴望穩定,渴望平凡的生活,卻一直被命運折騰,不得安寧。要紅倒好,明明有個踏實的老公,兩個女兒也都大了,她卻還不怕麻煩地要重啟人生。

生兒子,生兒子,男權特色的繁殖欲真可怕,能讓一向精明務實的表姐要紅離婚再婚,也能讓陳聰這麽個新世紀的大學生做出把兩個女人弄懷孕了然後看誰生兒子就娶誰這樣荒誕的事情。

要紅接著說,周太太問她為什麽想走,她撒了個謊說懷疑丈夫有外遇,要回老家去捉奸。周太太說,這種事,睜隻眼閉隻眼算了,奸這種東西,能不捉就不捉,一捉這個家就散了。周太太一直挽留她,給她加工資,還給她包了一個兩千塊的紅包,還送她一隻金手鐲,讓她幫著聯係“真真”,讓“真真”回國來。

要紅說:

——你要不要回來看看?再不回來,怕是真見不到了。

——還有,你不回來,這紅包和手鐲我拿著心裏也不踏實,我畢竟也一直幫著你在騙她。

佳楠看著這些消息,不由得落淚了。

周吳香雲女士,從前隻是一個陌生人,一個讓她有些反感、有些畏懼的陌生老太太。但現在不同了。現在對她來說,周太太不僅是周太太了,更是周列安的母親。她感到一種切切的心疼。

在很多個瞬間,連她自己都恍惚了,好像真覺得自己就是周家的兒媳,自己腹中的孩子,是周家的孫子。

回去看看吧,她對自己說,反正阿根廷是待不下去了,這間屋子是待不下去了。現在她自己也有些積蓄了,買一張機票,就能回國了。回去可以先住賓館,然後租個房子安頓下來。

這麽想著,她就開始收拾行李,

接著她發現,自己的護照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