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佳楠把家裏都找遍了,都沒有找到自己的護照。

她記得從烏斯懷亞回來的那天,她把護照放在床頭櫃的抽屜裏了,之後就再也沒有用過,那麽基本可以確定,護照被陳聰拿走了。

當晚陳聰回來後,佳楠問他:“看見我護照嗎?”

陳聰反問:“你要護照幹什麽?”

佳楠問:“護照是不是你拿走了?”

陳聰還是問:“你要護照幹什麽?”

佳楠有點氣了,“你管我幹什麽?你拿我護照幹什麽?”

陳聰說:“家裏的重要物品我都收起來放好了。”

佳楠驚訝地瞪著陳聰,“重要物品?我的護照是重要物品?”

“是啊,丟了可麻煩了。”

“我自己會保管好的,你把我護照給我。”

“你要護照幹嗎?”陳聰還是回到這句話。

佳楠索性就說:“我想回國。”

“你回國幹什麽?”陳聰研究著佳楠的表情。

佳楠說:“我表姐懷孕了,我回去看看她。”

“你表姐?就那個邱要紅?她都多大歲數了?又懷孕了?”

“是啊。”

“她懷孕有她老公照顧,要你去幹什麽?你自己都快生了。”

“反正我得去看看她,她遇到點事,要跟我商量商量。”

“商量什麽?電話裏不能商量?”

“陳聰!”佳楠板起臉,“你不能限製我人生自由,我現在想回國,你憑什麽拿走我護照?”

“蘇佳楠,我可是為你好。你想想你,懷著孕,到處跑,合適嗎?萬一跑出個好歹。”

“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多少人懷孕還在擠地鐵上班呢。”

“我又不管別人怎樣。你是我老婆,我就不能讓我老婆懷孕還坐飛機跑來跑去。”

“你怎麽想是你的事,我有我的自由。還有,我還不是你老婆呢。”

聽到“我還不是你老婆”這句話,陳聰怒了,但他把那股狠勁克製下去,暗暗咬著牙說:“是不是我老婆,不是你說了算的,你肚子裏懷著我的種,就是我的女人。你要跑你就試試看。”

佳楠不作聲了,知道眼前這個男人已經無藥可救。

第二天她找楊鬆詢問,自己護照丟了,又急著想回國,怎麽辦。

楊鬆說:“這簡單,去大使館說明情況,辦理旅行證即可,三到五個工作日可取。你什麽時候要辦,我陪你去。”

佳楠如釋重負,連連道謝。

楊鬆又問:“護照怎麽會丟了?”

佳楠便如實相告,陳聰扣押了她的護照。

楊鬆“嗬”了一聲,說:“佳楠,我真是要提醒你,你這個未婚夫可不是一般的渣男那麽簡單,他有犯罪潛質。”

佳楠沉默,暗暗歎了一聲。這世上真正大奸大惡之徒還是極少數,大部分都隻是自私低俗的小人而已,比如陳聰。

“我勸你,盡早遠離他,還有,自己多留個心眼。”

佳楠“嗯”了一聲,對楊鬆道聲謝謝。

接下來的兩天裏,佳楠跑了兩趟大使館,申報護照遺失,折騰了一番後,終於在五天後拿到了旅行證,然後她立刻買了回國的機票。

陳聰這幾天很小心,白天總和佳楠聯係,問問她在幹什麽,晚上也回來得很早,時刻留意著佳楠的動向。

佳楠還注意到,陳聰把銀行卡和錢都藏起來了。原先家裏抽屜裏還一直放著五千多比索的現金,現在忽然隻剩下了一千。

佳楠心裏冷笑,五千多比索也不過就五百來塊人民幣,別說買機票了,連從家裏打車去機場都夠嗆,陳聰連這都要藏。

佳楠一直都帶著自己在上海開的那張銀行卡,裏麵有周列安曾經給她的二十多萬。未曾想過,此刻,這筆錢竟成了她的救命錢。

2.

上飛機前佳楠給陳聰寫了一張紙條,留在床頭櫃上:

——我回國去,會自己照顧自己,會好好生下孩子。你在阿根廷也保重。祝你工作順利,萬事勝意。

她故意選擇留字條而不是發短信,就是希望陳聰晚一點才看到。等到他看到這張字條時,她已經在回國的飛機上了。

這張字條其實什麽都沒有說,但也等於什麽都說了。

就像她對陳聰的所作所為,什麽都知道,但什麽都不揭穿。

或許這樣才是最好的處世態度吧。

回去又是三十多小時的飛行,中間轉一次機,和來時一樣辛苦,甚至比來時更辛苦,因為此時佳楠已經懷孕近八個月了。

一路上她都覺得頭暈目眩,萎靡不振,吃飯的時候還嘔吐了。空乘們著實緊張了一陣,生怕這個中國孕婦會把孩子生在飛機上。

暈得最難受的時候,她隻覺得人生就猶如這航程,孤苦又綿長,仿佛全部的過程隻是背負著重擔從一處逃到另一處,然後再到另一處,再到另一處,無休無止,卻不知道自己究竟要逃開什麽,逃到哪裏……

好在她堅持忍耐,終是平安抵達了,上海,這臨時的目的地。

下了飛機,佳楠精神好轉,回到熟悉的語言環境,也多了一些勇氣和好心情。走在出機場的人群中,她發現人們紛紛朝她看。的確,懷孕到這麽大的月份還獨自拖著行李來來去去,確實少見。

她不由得有些自豪,又想,自己的孩子還在母腹中就走南闖北,繞地球跑了上萬公裏,連南美洲的世界盡頭都去過了,也算傳奇,不知該給他取個什麽名字才好?想到取名字,佳楠就有點頭疼。要不要跟陳聰姓呢?如果她不嫁給陳聰,那孩子就不必姓陳。孩子是她生的,跟她姓才對。那麽好,就姓蘇,叫蘇什麽呢?蘇永憶好不好?永恒的記憶……

《永恒的記憶》……那幅畫不知有沒有掛在周列安的客廳裏?

她一路遐思著,車不久便抵達了酒店,她預先在網上訂好的酒店。

在房間安頓好,佳楠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忽然悲哀地感歎:兜了一大圈,終於又隻剩下了她自己和腹中的孩子,跟當初她離開學校踏上開往上海的火車時,一模一樣。男人們來來去去,最終都成了無關的人。

不過好在,還有孩子陪著她。她的孩子,將成為她最好的朋友。

表姐要紅來看她,一見麵兩人就紅了眼眶。

相差十幾歲的兩個孕婦,此刻都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

佳楠還不及說自己的情況,要紅已經訴苦:丈夫堅決不肯離婚,她又不敢說出自己跟情人懷孕的事,怕坐實了自己是過錯方,萬一最後還是離婚,兩個女兒都要判給丈夫。那一邊,小朱也漸漸不給力,不再積極推動兩人往一塊兒發展,最近連信息也回得冷淡了。現在她被卡在婚姻和婚外情的夾縫裏,進退不得,隻有肚子一天天大起來,瞞不住。

當初不就能料到這個局麵嗎?佳楠想,人啊,願賭就要服輸。

“無論怎樣,孩子總是你的孩子。”佳楠這樣勸要紅,“你就想好了,自己生下這個孩子,自己照顧。姐夫那邊,他若不肯離,日子就這麽往下過。若有一天他知道你另外有孩子,不能接受,那該怎麽離,大家講道理就是了。若道理也講不通,就一起見官,該怎麽判怎麽判。你也別愁,兩個女兒總是你親骨肉,將來她們大了,會理解你的。”

“那怎麽成呢?”要紅哭起來,“要是我不能和小朱結婚,我就得一個人承擔現在這個孩子。我一個人怎麽養孩子啊?”

“我不也得一個人養孩子嗎?”佳楠說,“陳聰出軌了,我和他不會結婚了,以後我也隻能靠自己。”

要紅怔怔的,片刻後,歎道:“楠楠啊,你知道嗎?生孩子也罷了,養孩子可是漫漫長路,比蓋萬裏長城還辛苦。所以,我在想,要不要把這個孩子做掉算了,就沒有那麽多麻煩了,不然我真的沒辦法……”

佳楠愣住了。要紅費盡周折,懷上情人的孩子,留住中意的基因,最後又迫於現實,不要了?那之前的營造、渴望、所經曆的麻煩、所吃的苦,都付諸東流了?的確,多少熱切的本能、激盛的欲望,最後都敗給社會定下的規矩。現實的條條框框所構建的狹窄通道,令人沒有太多轉身的餘地,更遑論自由奔跑、自我放飛的空間。

“你想好,便是了。”佳楠低落地說。

兩人相對沉默了許久。

之後要紅說:“我想過了,要是做掉這個孩子,我就還能在周家幹下去,一個月能掙七八千,和你姐夫也不用離婚了。可要是留下孩子,代價太大了,小朱要是再不主動,我多難啊。當初怎麽就腦子一熱,一門心思要跟他生孩子,就想生個跟他一樣帥的男孩子,我真糊塗……”

“人都是這樣的,本能嘛。”佳楠歎息。

要紅沉默著,目光中是無限的迷離。這千瘡百孔的世界。

“對了,周太太最近怎麽樣了?我打算去看看她。”

提起周母,要紅又歎氣,“前幾天又進醫院了,化療呢。醫院裏有護工陪著,但我也要兩頭跑跑照應著,還要照顧老先生。”

“化療效果好嗎?”佳楠問。

“也就是吊著命吧,好是好不了了。”要紅說,“講來也奇怪,周公子他們研製的藥,據說是有用的,聽講有其他病人被治好的,新聞裏也講了,但在周太太身上效果就是不明顯,可能是用得太晚了。”

佳楠輕輕歎氣,“那周列安肯定很自責,沒有早點出成果。”

“唉,人的命,都是天注定,人自己有什麽辦法?”要紅也歎氣。

“明天我去看看周太太吧。”佳楠說,“姐,你記得不要說漏嘴。”

“當然知道,你是李真真嘛,我的老鄉。你懷的是她大兒子周列平的孩子。”要紅笑道,“對了,周列安後來把錢給你了嗎?”

“錢……?”

“就那一百萬,他答應給你的酬金。”

“哦,就給了一點,其餘我不要了。”佳楠想起那五百萬的承諾,恍惚了一下,錢她是不打算要了,欠條她都還給周列安了。

“沒給啊,那這事怎麽說……”

“是我自己想去看看他母親,覺得她挺可憐的。”

“唉,人年紀一大啊,就是在這種事情上想不穿。”要紅說,“我有時也在想,人為什麽非要生兒子、抱孫子呢?人生短短幾十年,以後的事、兒孫的事,自己又看不到。既然看不到,那有和沒有,又有什麽分別呢?”

“是,我也覺得,沒什麽分別。但這個世界上,人跟人的想法就是會不一樣,如果做不到認同,那麽理解,也是一種大善了。”

佳楠說完才驚覺,自己說出的是周列安曾經對她說過的話。

3.

次日,佳楠在要紅的指引下,來到醫院探望周母。

重新見到周母,佳楠驚呆了。

短短數月未見,周母樣貌大變,人瘦得不成樣子,雙目凹陷,頭發稀落,戴了一頂絨線帽,更顯蒼老。不到七十歲的人,已形容枯槁。佳楠被此情此景所震懾,病魔竟有這樣強大的威力,令人恐懼。

佳楠竭力維持鎮定,不讓心中的驚訝和難過流露出來。

周母見到懷著八個月身孕的佳楠,黯淡的眼睛裏閃出光來,“真真?是真真回來了嗎?真真啊……”

佳楠沒想到自己會被這連續的幾聲“真真”弄得哭了,上前道:“伯母,是我,我來看望您了。”又向陪在病床邊的周父欠了欠身,“伯父您好,您辛苦了。”

周父忙起身招呼,“我還好,還好,就是難為你啊,學業這麽忙,還趕回國來。怎麽也不提前說一聲?好讓人去接你。”

“我沒事的。”佳楠溫和地應道,心中猜想周列安應該一直對二老謊稱她在國外讀書,學業繁忙雲雲。

“真真啊,我日盼夜盼,可算把你盼回來了。你怎麽突然就回來了啊?蠻好早幾天告訴我,讓我早幾天高興的,不過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周母聲音虛弱,強撐著起身說話。

“伯母您別起來,您歇著。”

“真真啊,來,來,坐這裏說話。”周母讓出一塊地方。

佳楠也不見外,就在周母床沿坐下。

周母打量著佳楠,眼眶濡濕,“唉,真好,可把你盼回來了。那時候你突然走掉,我真急死了,後來列安跟我說你是出去讀書,哎,你們年輕人就是要強,懷孕了還讀書……”

“伯母,對不起,那時走得匆忙,沒來得及……”

“唉,不說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周母說著,含淚望著佳楠的肚子,“就是不曉得,我撐不撐得到孩子出生……”

“伯母,您別說這樣的話……”

“沒事的,真真,我現在不忌諱說這些……”

“伯母,您會好起來的,一定會好起來的,孩子還期待著跟奶奶見麵呢。”佳楠也不知為何自己會說出這番話來,仿佛就是一瞬間,她希望給這位病重的老人一點鼓勵、一點希望、一點快樂。

“那就看老天爺給不給我這個老太婆機會咯。”周母說著笑了。佳楠可以看出,周母已經很久很久沒這樣笑過了。

“其實也沒什麽的,人吃五穀雜糧,身體又不是保險箱,用著用著哪個零件壞掉,也是正常的。年紀大了,早走晚走都是走,想想五百年後,也沒什麽分別的。”

“您別想這些,多想點開心的事。”

“看到你我就開心了啊,要是有機會看到孫子,那就更開心了。”

“您放心啊伯母,我這次回來不走了。再說無論我人在哪裏,孩子總是您的孫子。您就放寬心,啊,多笑笑。”

聽了佳楠這番話,周母動容,一邊哭一邊笑,“真的謝謝你,真真,謝謝你……”她說著拉住佳楠的手,“有時候我就想,哪一天我走了,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對我還有沒有意義?”

“伯母……”

“我就想啊,哪一天我不在這個世界了,是我對這個世界來說消失了,還是這個世界對我來說消失了?”

“Mary啊……”周父老淚縱橫,摟住妻子。

“唉,我沒事的,倒是你這個當老公公的,可別掉眼淚,在真真麵前,坍台的。”周母拍拍周父的手。

周父悲慟難忍,索性哭出聲來,拿手帕抹淚。

“你看看你,我還沒去,你就這樣子。”周母嗔周父一眼。

佳楠發現,周母其實比旁人想象得要堅強,還比從前多了些許哲思和幽默感,或許死亡的壓力會改變一個人的心性。

這時一直在旁邊的護工對周父說:“周先生剛給我發短信了,他和鹿小姐現在過來,問這邊要帶點什麽。”

周父沒精打采地說:“不用帶什麽,人來就好。”

護工又說:“上次那種軟蛋糕,阿姨還能吃幾口,看要不要讓周先生再買幾盒來,原來的吃完了。叔叔您在這裏也需要墊墊饑。”

“好,好,都行。”周父心不在焉。

佳楠看出來,這個節骨眼上,周父比這陌生護工更六神無主。然而畢竟,事情輪到自己的至親、發妻,換誰都不見得更堅強。

還有,周列安和鹿靖南要來了,那麽,她還是告辭為妙。

佳楠想著,起身對周母道:“伯母您多休息,我改天再來看您。”

“怎麽才來就要走啊?”周母拉住佳楠。

“我……”佳楠一時想不出恰當理由。

“一會兒列安和靖南要來,真真你別走啊,一起坐坐,到時讓列安送你回去。真真你現在住哪裏啊?”

“我……我租了個房子。”

“唉,列安那個房子要給他和靖南結婚用了,你住在那裏也不方便了。其實照道理你應該住到列平浦東那套房子去,就是那裏遠,你來來往往吃力,而且列平的房子,唉,誰住在裏頭都傷心的……”

“伯母,您別操心了,我自己都會安排好的。”

“真真啊,真苦了你啊,也難為你啊。列平他有感知,看到你生下他的孩子,會保佑你,報恩你的……”

“伯母,我知道的,您……”

“Mary啊,你就讓真真回去休息吧,她這樣子一直陪你說話,也辛苦的。”周父這時說。

周母不舍地拉著佳楠。

“真真,沒事的,你回去吧。”周父對佳楠道,“謝謝你今天過來。你有孕在身,多多休息。”又對一直默默立在旁邊的要紅說,“小邱,你送送李小姐吧。”要紅連連附和。

佳楠起身告辭,“伯父伯母,你們保重。”說著對二老欠身。

“伯母,我走了,我會再來看您的,祝您身體好起來。”

佳楠說完,握了握周母的手,和要紅一起離開。

走出病房,佳楠長籲一口氣。

要紅問她怎麽了,是不是跟病人待在一起覺得精神壓力大,出來了便鬆一口氣?

佳楠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可實際上,她有一半是為自己及時脫身,沒有遇上周列安和鹿靖南而感到慶幸。

要紅陪佳楠去坐電梯,等待的時候,問佳楠:“還打算再來嗎?”

佳楠歎了一聲,說:“我也不知道。”

其實來之前,她隻是單純地想來探望一下周母,減輕心頭的愧疚,也算了卻一樁心事。可沒想到,來了之後,在那一時那一刻,情不自禁地就說了那些話,現在反而把自己重新卷進去了。

“唉,能來看看就看看吧。”要紅這時說,“你也沒什麽損失。周太太看到你心情就好了,她很久沒這麽高興過了。”

佳楠潦草地“嗯”了一聲,心裏有點亂。

電梯終於上來了,門一開,滿滿的人。佳楠和要紅站在一邊等人先下。人群中,一個熟悉的聲音先跳出來了。那不是……鹿靖南大小姐?

這時佳楠看到,鹿靖南正夾在一群人中間從電梯裏走出來,她一邊走一邊拿著手機正和什麽人通話,說說笑笑地沉浸在電話裏,絲毫沒有注意到在外頭等電梯的佳楠。倒是她身邊的周列安看到了佳楠,眼中閃過驚訝。他沒想過佳楠會突然回國,更沒想過會在這裏遇見她。

佳楠也看到了列安。她的心並不穩當,但她表現出來的,卻是沉著的、淡然的、穩當的。

兩人目光相撞的那一刻,過去的一切,烏斯懷亞的一切,瞬間變得鮮活。穿越人群、噪音和許多肩頭,目光和目光交纏著。

他的腳步沒有停下,她的也沒有。

電梯走空了,佳楠走進去。

她伸出手,按下1層的按鈕,接著按下關門的按鈕。

電梯門緩緩地合攏……

在兩扇金鋼門封閉的前一刻,她看到列安回過頭來,隔著鹿靖南,隔著人海,隔著遙遠的距離,搶在最後一秒,再次尋找她的目光。

電梯門終於關攏,閉緊。

佳楠最後看到的,是列安眼中無聲的,千言萬語。

4.

陳聰的電話一個接一個的來。

佳楠起先不接,後來被鬧得沒辦法,也接一個兩個,不管陳聰怎樣反反複複顛來倒去地責罵她、追問她,她一概忍耐,好脾氣地回複他:人在上海,投靠表姐,一切穩妥,勿念。

後來郭玉霞也撥電話給她,說陳聰到處找她。

佳楠覺得這樣下去不行,陳聰幹得出周母幹過的那種事——滿大街滿網絡地貼尋人啟事和她的大頭照,把她當通緝犯一樣找。

她索性主動給陳聰打電話過去,事情攤開來講清楚也好。

陳聰有了之前的教訓,壞脾氣收起來了,語氣也溫柔了,耐著性子問她:“打算在上海住多久?是不是等生下孩子再回阿根廷?”

佳楠回答得幹脆:“不回阿根廷了,永遠不回了。”

陳聰問:“為什麽?什麽事讓你不稱心?”

佳楠淡淡答:“沒什麽。”

陳聰沉默了一會兒,說:“那這樣,春節我休假回國,我們就在上海結婚,辦個簡單的婚禮。明年我爭取調回國內,你喜歡上海咱們就待在上海,你若想去別的國家,比如歐洲什麽的,我也試試看申請。我愛你的佳楠,我就想和你在一起,無論在哪裏,我愛你……”

佳楠默不作聲,她現在已經學會在別人吹牛的時候閉上嘴。

“……你覺得這樣好不好?”陳聰又說了一大通對結婚的設想,連婚宴請幾桌、叫哪幾個同學都考慮進去了。

佳楠還是不吭聲。什麽是愛,什麽是控製,她還分得清。

陳聰在靜悄悄的電話線上感覺到不妙。蘇佳楠的心裏在悶著燉著什麽,等沸騰了鍋蓋自己會掀。他此刻沒必要再往她心頭添把火。

“那就先這樣吧,你考慮一下我說的,我盡快安排回國……”

“陳聰。”佳楠突然開口打斷他。

陳聰停下來,等著她的話。

“我不打算跟你結婚了。”終於說出實話,佳楠如釋重負。

“為什麽?”

因為你出軌了,我接受不了。佳楠心裏是這句話,但憋著不說。不到萬不得已,不必揭人的短。好聚好散便罷了。

“到底為什麽?”陳聰追問。

佳楠不作聲。

“你不跟我結婚,跟誰結婚?”

“我誰也不結!”佳楠的火冒上來。

“扯淡吧蘇佳楠,你蒙誰呢?你勾搭了哪個野男人以為我不知道?還誰也不結,不結你喝西北風啊?就憑你還想裝什麽獨立女性……”

“你閉嘴!”佳楠吼起來,“別把你自己做的髒事扣到我頭上來。”

陳聰靜了一刻。

佳楠平靜下來,慢慢說道:“我不跟你結婚,不因為別的,就是因為你出軌。對不起,陳聰,我本不想說穿,是你逼我的。”

“你胡說什麽啊?我出軌?我跟誰出軌?”陳聰一副冤屈的樣子。

佳楠二話不說,把在布大附屬醫院拍的照片發給陳聰。

陳聰看到照片,靜了一瞬,馬上說:“這照片哪兒來的?你拍的?我那天陪王青堯看病而已,她西班牙語不好,讓我陪她看病,你想多了。”

是嗎?佳楠無言,就“嗬嗬”了一聲。

陳聰接著辯解:“我怎麽會喜歡王青堯那種女人呢?佳楠,我和你這麽長時間的感情了,那種女人怎麽能和你比呢?”

“我知道,在阿根廷這幾個月你心裏委屈,猜忌,我也確實有些地方做得不好。但我保證,我和王青堯之間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樣。你為什麽要為那樣一個女人吃醋啊?根本是無中生有的事啊。”

佳楠等陳聰說完,平心靜氣地說道:“講實話,我不把什麽王青堯放在眼裏的,我清楚自身的品質和價值,我並不覺得她威脅到我什麽。但你是怎麽處理的,以及你是怎麽對我的,我心裏是清楚的。”

“我怎麽對你的?我對你不好嗎?我可能忙起來沒太顧及你,關心你少了,但不代表我對你不好。我從來心裏都隻有你一個人。”

麵對陳聰這般狡辯,佳楠不想多言,隻想把電話一掛了之。

“我愛你的,佳楠,我從來都隻愛你,從來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你的事情,你相信我,好不好?”

男人的嘴啊,她這回算是見識到了。他們說出花言巧語並不是因為他們愛女人,而隻是為了用最低的成本穩住女人。

“陳聰,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撒謊,讓我徹底心寒。我們就不要浪費彼此的時間了。”佳楠冷靜地說完,輕輕掛上了電話。

電話一掛上,她就把手機丟開,仿佛它連著什麽肮髒汙穢的東西。

然而被丟開的手機屏幕馬上亮了,是陳聰發來的信息:

——我一定會找到你的,孩子是我的。

陌生的酒店房間此刻比宇宙更荒涼,佳楠緊緊抱攏自己的雙臂。

5.

翌日早晨,佳楠在酒店的自助餐廳見到周列安。

不用想,他跟要紅要了她的住址,她不意外。

“佳楠,你回來怎麽不告訴我?”列安陪佳楠一同坐下來吃早餐。

“你有未婚妻,諸多不便。”佳楠淡淡道,“再說,我回來,與你無關。”

列安沉默片刻,說:“謝謝你昨天去探望我母親。”

“沒什麽,應該的。”

並沒有什麽是應該,列安這樣想著,也沒說,輕輕歎了一聲。

“你回國有什麽打算?”他問。

“暫時沒有什麽打算,找個地方住下來,待產,等生完孩子,再找一份工作。”

“你的未……”

“分手了。”佳楠幹脆地回答,“他有了別人,我退出。”

“佳楠……”

“我沒事,真的,沒事,挺好。”佳楠一邊說著,一邊卻繃不住要哭了。誰碰到這種事都不會沒事的。她一直是堅強的,從來沒哭過,沒當陳聰麵哭過,沒當表姐的麵哭過,獨自一人的時候也沒有哭過,此刻卻在周列安麵前哭了。

“佳楠……”列安從桌子上伸手過來,覆在佳楠的手上。

佳楠馬上把手抽出來。

“佳楠,你有什麽困難,就告訴我……”

“我沒什麽困難。”

“我那時候答應過你……”

“沒什麽,都說過了,我們互不相欠。”

“謝謝你,佳楠。”

“謝我什麽?”

“謝謝你為我做的所有一切。”他說得誠懇而鄭重,令佳楠惆悵。

“是我該謝謝你,你也幫了我不少。”

“是嗎?”

“嗯。”

忽然間,彼此默默無言。一頓自助早餐,食不知味。

“你的工作……怎麽樣?”佳楠終於打破沉默。

“還好,有些進展。”

“婚姻家庭呢?”

列安抬眼看佳楠,發現她並無反諷,隻是溫和的關切。

“也就那樣,如你所見。”失落的反倒成了他。

“咳,這樣也挺好。”佳楠忽然長長歎了一聲,“塵埃落定,各歸其位。我也要振作起來,重新開始了。”她握了握拳頭。

“佳楠,我給你安排住處吧。”列安忽然說。

佳楠看著他,他又變回了五個月前初見時的樣子。

“浦東的房子,你可以住,好過你住酒店。”

佳楠沉默著。住酒店確實不是長久之計。另尋住房,也需投入時間精力。生活真實而殘酷,有時顧不上氣節。隻是那房子……

“那是你哥哥的房子。”

“是,如果你不嫌棄。”

“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麵的地方。”佳楠落寞地笑了笑。

“是。”列安沒有笑。

“我付你房租吧。”佳楠說。

“胡說。”列安沉聲道,“佳楠,你存心要我難受,才這麽說的,是嗎?”

佳楠不作聲了。兜兜轉轉,又回到故事開始的地方。

隻是,人心都變了。

6.

列安幫佳楠搬到了浦東的房子裏。

佳楠行李簡單,就兩隻箱子,拎包入住。

列安在網上采購家居用品、食物飲料,全部替佳楠安置妥當,連洗發水和沐浴露都替她買好,都是資生堂的,她以前用慣的牌子。佳楠想繼續設計工作,他又給她搬來兩部電腦,一台筆記本,一台一體機。

佳楠接受列安的安排和照顧,唯獨不要方嫂再跟過來做飯了。

她說:“我一個人生活很簡單,也會自己做飯,家裏不必再有別人。”

列安聽了,心裏微笑,佳楠到底把這裏當成一個“家”了。

佳楠看著安置好的客廳和臥室,感慨萬分。她對列安說:“你還記不記得,我第一次來到這個房子,是被你們綁架來的,我一醒來就躺在那張陌生的**。我還在那裏用花瓶砸了老萬的頭,接著又被你反鎖在房間裏。本以為這屋子會是我的噩夢,卻沒想到,如今我自己樂顛顛地搬進來住了,還把那床鋪成了Hello Kitty的粉紅色,好像真把這裏當成自己的家了。你說這命運,奇不奇怪?”

列安也感慨,怔怔沉入往事,“這個房子我一直都不舍得賣。以前讀高中的時候,我在浦東上學,有段時間跟我哥一起住在這裏。當時爸爸生意不錯,買了這房子,寫我哥的名字,說以後給他當婚房。”

“命運多舛,天地不仁。”佳楠想到列安的哥哥英年早逝,又聯想到自己童年的傷心事,幽幽感慨。

“也不能這麽說,人生喜樂參半,這便是宇宙的規律。”列安說。

宇宙的規律,佳楠笑歎,這個理工男,說天道便是了。

上海此刻已經是隆冬。

佳楠從阿根廷回來後,冬天的衣物帶的不多。轉眼要到春節了,列安看佳楠就一件羽絨服,說要帶她去買點新衣服。

佳楠就笑了,說:“周列安,你要搞通思想。五個月前你照顧我,那是因為你還沒有女朋友。現在不一樣了,當心你未婚妻發飆。”

列安說:“不會,春節還要你一起來吃飯。”

佳楠連忙擺手,“不來不來,春節我一個人過。”

“一個人過?”

“是啊,多少年了,我春節都是一個人過。”佳楠說著,語氣裏不是沒有落寞,但她微笑,坦然。

列安輕輕歎了一聲,當下不再堅持。

佳楠卻好奇多問了一句:“你說春節叫我吃飯,是鹿靖南的意思,還是你母親的意思?”

列安如實回答:“我母親的意思。”

“這不得了?”佳楠笑道,“我要真拎不清關係,跟你們一起吃飯,鹿靖南背後有得給你罪受了。“

列安沒有再說什麽了。

大年三十,佳楠果然就是一個人過。

她買了些吃的,看看電視,挺早就睡了,睡夢中依稀聽到除夕隆隆的爆竹聲,像從另一個世界傳來。腹中孩兒輕輕踢動,她覺得心安。

約睡到後半夜,手機在床頭櫃上滋滋震動。她睡得迷迷糊糊,懶得去管。到後來手機實在吵個不停,她不堪其煩,隻好拿起來看。竟然是陳聰一直在不停地給她撥電話。陳聰還發消息說:

——我到上海了。

佳楠把手機一關,不打算理會,卻是再也睡不踏實了。

一直到天亮時分,還迷迷糊糊,腦子裏各種人和事紛亂複雜。

後來睡不著了,隻能起床,她重新打開手機,有些拜年短信湧入,連帶著陳聰的一個又一個追問:

——你在哪裏?

——快接我電話。

——你再不接電話我要報警了。

……

報警?你報吧。佳楠逆反心理上來,索性概不理會。

偏巧這時周列安的消息進來,說他母親出院了,這幾天狀態穩定,想讓佳楠去家裏一起吃頓飯。

佳楠想,大年初一,給老人拜個年,也是應該的。今年拜過,明年就不一定了。這說不定是周母的最後一個春節。

這樣想著,佳楠便給周列安回複了一個“好”字。

7.

下午,周列安開車來接她。

幾個月沒有坐過周列安的車了,佳楠留意到一些變化:座位上多了精美的羊毛坐墊;儀表盤上多了幾個Sonny Angel限量版公仔,還不是擺放的那種,而是牢牢粘住,取不下來的那種。看來鹿靖南對他的占有和控製深入每一個毛孔。這些女性色彩的東西放在男人車上,就是在向每一個坐這台車的人宣誓主權。佳楠不言語,微微笑。

周列安父母的家,佳楠是第一次來。以前她覺得列安北京西路的公寓夠寬敞漂亮了,沒想到周父周母的家更勝一籌,四百平複式公寓,精致奢華,大理石柱撐起中庭,全套紅木家具,宮廷般瑰麗。隻可惜,沒有健康,這一切都毫無意義,佳楠暗自歎息。

周母的精神麵貌比上回在醫院時好了不少,臉上有了點血色,坐在輪椅上,由要紅推著出來,見到佳楠,笑得由衷開心。

“伯母,新年好,祝您身體健康,新年新氣象。”佳楠甜甜賀道,又對周父說,“伯父,也祝您新的一年身體健康,事事如意。”

佳楠說著,把自己帶來的鮮花、水果和糕點擱在他們麵前。知道他們不愁吃喝,但她心意要帶到,禮數要做到。

“哎呀,真真你太客氣了,還帶什麽東西呀?我們這裏東西都吃不完,我還說要列安給你送去呢。你要多吃點,長胖點。”周母笑道。

周父周母這天都很高興,穿著新的絲絨唐裝,深紅的、暗紅的,看著就喜慶。要紅也穿了一身紅,進進出出地端茶、切水果、送水果。客廳的電視開著,熱鬧地演著一台綜藝節目。廚子在廚房裏忙活,廚房裏飄出食物香味,煮的、燉的、炒的、煎的,一應俱全。

真是一個好日子,一個祥和快樂的家。隻有周列安,有點遊離,手機總響個不停,隔一會兒就要接個電話,去陽台上講半天。

“列安就是工作太辛苦,過個年都沒得休息。”周母這時對佳楠道,“聽說他公司裏今天還有人在加班呢。他們那個機房,二十四小時不能斷人,還一有什麽事情就找他。唉,也不知道整天搞些什麽。你說人都能休息,這機器怎麽就不能休息了呢?哦,機器不能關,那還裝個開關幹什麽呀,對不對?”周母說著自己笑起來,“機器非但不休息,還要人也不休息,專門來服侍它,不是弄顛倒了嘛……”

佳楠見周母精神好轉,又健談,心裏為她高興,便也附和著多說了幾句:“他們幹的可是大事呢,和人類未來發展息息相關。他們設計的人工智能程序,比人還聰明,可以幫人做好多事……”

“咳,聰明個啥呀,設計出來的藥,我也吃了啊,又不見好。”

“多少還是有點用的,您看您現在就比上次我見您要好啊。”

“唉,好不好的,誰知道呢?醫生說我這身體還能拖個兩三年。我知道他們騙我呢,最多也就兩三個月了,我自己心裏知道的……”周母說著,遮掩不住悲哀恐懼的神色,笑容有些撐不住。

“伯母,您別瞎想了,不會的……”

“所以我也跟列安說呀,與其忙著搞什麽程序,設計什麽藥物,還不如多花時間陪我說說話。你說是不是啊,真真?”

“唉,道理這個道理……”佳楠不知如何作答,心裏又難受起來。

這時有人按門鈴,要紅跑去開門。

“咦,會是誰呀?今天還有其他人來嗎?”周母問周父。

“不知道啊,會不會是靖南?”

“不會的,昨晚吃飯的時候,鹿朝光不是說他們一家人準備去毛伊島度假嘛,說了是今天走的,你老頭子糊塗了。”

才說著呢,就見來者拎著大包小包進來了。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鹿靖南。

“呀,真是南南,你怎麽來了呀?沒去毛伊島啊?”周母驚喜道。

“我來給爸媽拜年啊,毛伊島我懶得去,讓我爸媽自己去了。”

“咳,昨天才拜過年嘛,今天又拜,看看這孩子,這麽懂事。”

“不一樣的。昨天是大年三十,吃團圓飯,今天大年初一,才算正式拜年嘛。”靖南笑道,“碰巧了,還有客人在啊。”

“是啊,真真也來給我們拜年了,你們見過的呀。”

“哦,對,是真真啊。”靖南別有意味地笑道,“有陣子沒見了,差點沒認出來,列平哥的……那什麽……太太,真真嘛,新年好新年好。”

見鹿靖南這般做戲,佳楠便也戴上麵具,微笑著道一聲:“新年好。”

“聽說真真前一陣跑到國外去念書啦?怎麽樣啊?去哪裏念的?念的什麽專業呀?”靖南聲音響亮地問。

“阿根廷,學設計。”佳楠簡單地回答。

“喲,設計啊,設計好啊,設計什麽呀?”靖南笑眯眯的,毫不掩飾自己話中有話的態度。

列安這時結束一個通話,從陽台上走進來,一見鹿靖南,不由得皺了皺眉,說:“你怎麽來了?”

“今天大年初一,我來給爸媽拜年啊。”靖南嗲溜溜地說,“還有,人家想你了嘛。”

“也不提前跟我說一聲。”

“想給你一個驚喜嘛。” 靖南說著嘟起嘴,挽住列安的胳膊。

“咳,別光站著說話了,來,你們坐,都坐。”周父打哈哈。

“你們坐,我去餐廳看看有沒有什麽要幫忙的。”佳楠說著,想借機退場,她覺得眼下這情形讓這頓晚飯變得很沒意思了。她要用力克製著才能不去想上一次和鹿靖南見麵的時候,鹿靖南在她的住處留下了竊聽器,並拿竊聽到的內容作為要挾逼迫列安和她結婚。大年初一的,偏要仇人湊一桌吃飯,這鹿靖南分明是故意來給她添堵的。

“真真,你坐呀,要你幫什麽忙?事情有人做呢。”周母招呼。

“沒事,起來走動走動舒服,一直坐著腰受不了。”佳楠說。

她假裝起來舒展一下,晃到飯廳,表姐要紅正在這裏布置餐桌。

身旁沒人,佳楠對要紅做了個“天曉得”的眼神,抬手悄悄指了指客廳方向,要紅便偷偷樂了。

佳楠走過去,裝作幫要紅一起放置盤子,到她身邊小聲地問她:“你怎麽樣了?”同時指指她的肚子。

要紅輕輕歎了一聲,在佳楠耳邊悄聲說:“不打算要了,過完年就休假,去做掉。”

佳楠聽了心裏有點沉重,畢竟是一條小生命,就這樣沒了活路,真慘。這時,她肚子裏的小生命也像有了感應,聽得懂似的,猛地踢她一腳,她“哎喲”一下叫出聲來。

這一叫把客廳裏的人都給驚動了。列安第一個過來,問:“怎麽了?”

佳楠連忙擺手,“沒事,沒事,剛肚子疼了一下。”

“喲,肚子疼了?會不會要生了呀?”鹿靖南咋咋呼呼。

“啊?要生了嗎?真真要生了嗎?”周母不明就裏,跟著追問。

“沒有沒有,才八個多月,不會生的,我沒事。”佳楠連連解釋。

“哦喲,真真啊,你要小心一點,八個多月早產也是有的。你又一直國內國外跑來跑去的,容易早產,還是要當心點,多休息,今天怪我不好了,非要列安接你來吃飯。”周母說。

“我真沒事,真沒事。”佳楠賠笑。

“真沒事嗎?需不需要請個醫生來看看?”周父說,“我們有商業醫保,一個電話,醫生五分鍾就到了。”

“不用的,真沒事,就是胎動,比較厲害的一次胎動,我有數的,你們都放心吧。”佳楠簡直是在討饒了,這麽一屋子男女老少盯著她的肚子,她都要窘死了。

“唉,那等會兒早點吃完飯,讓列安送你回去吧。東體那個房子又老遠,我真不放心你,我看要不你就住在我們這裏算了……”

“沒關係沒關係,伯母,我住那兒挺好的。”

“真挺好的嗎?列平那個房子裝修得早,房子有點舊了……”

“不不,挺好的挺好的。”佳楠心裏煩亂,不想自己的行蹤住址給人掛在嘴上議論,尤其不想讓鹿靖南聽了去。

“太太,菜都好了,現在開飯嗎?”要紅這時給佳楠解圍。

“好,那我們先吃飯吧。”周母說。

要紅往返餐廳和廚房,迅速布置完一桌熱騰騰的菜。

列安扶著他母親入席,周父也在旁邊幫忙。

在某個無人察覺的瞬間,鹿靖南悄悄給了佳楠一個微笑但透著厲害的眼色,似乎在對她說:嗯,演技不錯,接著演,狐狸尾巴可藏好了。

佳楠隻當沒看見,但心裏特別不是滋味。

想想自己圖啥呢?純粹奉獻愛心來了,卻被當作別有用心。

她對自己發誓,這頓飯吃完,周家的一切她再也不摻和了。

8.

吃完飯,臨走前,周母包了個大紅包給佳楠。

佳楠推著不肯要,她來吃飯又不是為了要紅包。再說,這麽沉的紅包,不知裏頭是一萬還是兩萬,無功不受祿,自然不能收,或者說,收了就必須得立功、表功了,她收不起。

周母卻堅決地把紅包捺在她手裏,“拿著吧,明年再要,也沒有了。”周母說著眼眶紅了,又強顏歡笑道,“放心拿著吧,你是晚輩,我們家的規矩是,晚輩來拜年,都有紅包,都是這個數。”

佳楠從十三歲後就沒拿過壓歲紅包了。舅舅舅媽環境不好,過年就給孩子發幾條巧克力、幾包糖,對他們來說也已是額外負擔。佳楠看著周母枯瘦的手把沉甸甸的紅包捺在她手心裏,忍不住要淚汪汪了。但當著旁人的麵,她隻能心裏淚汪汪,不敢臉上淚汪汪,臉上還是淡定的。

她鄭重道了謝,沒有多言。

欠得越多,還得越多。如此這般,孩子生下後必然是要抱來叫一聲“奶奶”了。唉,隻怪自己心太軟,一步推一步,越陷越深。

列安開車送佳楠回東體公寓,出門前說要捎上鹿靖南一起走。

靖南卻說:“你送真真回去就好了,我今天不走了,留下來多陪陪爸媽。大過年的,都走了,這麽大個房子,多冷清啊。我陪爸媽看看電視說說話,要是爸媽不嫌棄的話。”

周母當然樂意,“哪裏嫌棄,我開心還來不及,房間那麽多,就是人少,倒是南南你別嫌棄這裏沒有你自己家舒服。”

“怎麽會呢?爸媽你們這房子比我們那兒舒服多了。”

“你這孩子,真是懂事、孝順。”

這番對話讓站在門口的佳楠不免有些尷尬,相形之下她就成了那個“不懂事”、“不孝順”的。可又一想,人家是名正言順的兒媳,她不過一個外人,逢場作戲來拜個年,爭什麽寵呢,真是。

列安也沒有說什麽,陪著佳楠出門。出門前,他回頭看了鹿靖南一眼,給了她一個無聲的交代。鹿靖南也回敬他一眼,警告和威脅都在這隻可意會的眼色中完成。

上了車,佳楠籲出一口氣。這麽多暗湧,累死人。

“對不起,我不知道她今天會來。”列安說。

“這有什麽可對不起的,還真當我會吃醋啊?”佳楠笑。

“不是,我就是擔心你不痛快。”

“也沒什麽不痛快,我就在想,她會不會跟你父母麵前亂說什麽。我倒是無所謂,說白了我問心無愧。就是你母親的身體,受不得刺激。”

“我有數,她不敢。”

“我看你啊,也別送我了,替我叫個車,我自己回去。你就趕緊回去哄著大小姐吧。她那副樣子可不是陪你爸媽,是拿他們當人質呢。”

列安聽著,沒有作聲,把車子發動起來,往東體方向開去。

9.

陳聰一直有信息來,態度很誠懇。

——佳楠,你知道,我有一百種方法可以找到你。但我還是希望我們不要起衝突,不要走極端,心平氣和地把話說開。佳楠,等你不生氣了,等你願意的時候,我們打個電話溝通一下,好嗎?

佳楠知道陳聰的春節假期隻有七天,阿根廷往返國內一次,掐頭去尾倒要去掉三四天,機票一萬多。陳聰回來一次,著實不易。

佳楠心一軟,就給陳聰撥了個電話。

陳聰上來就打感情牌:“佳楠,我愛你。過去的事情,我全錯了,對不起,讓我用餘生補償你。王青堯已經墮胎,也搬走了,我和她徹底斷了。你相信我,我真的知道錯了,讓我們重頭來過,好不好?”

陳聰認錯這麽徹底,佳楠倒是意外的,瞬間有點心動。

但她心裏的警鍾鐺鐺鐺地敲。這個男人欺騙了她一次又一次,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說幾句好聽話又沒成本,關鍵得看他怎麽做。

“你看我的行動啊,佳楠,為了你,我請假,飛回來,我是真心打算和你結婚的,一起好好迎接我們的孩子。你也不希望孩子出生的時候沒有父親迎接,對不對?你也希望我能在你身邊照顧你,對不對?”

“你讓我考慮一下吧,陳聰。我很感謝你特意回國來找我,但之前的事情,傷害太深,要我在幾天之內考慮清楚,給你答複,是不現實的。我們彼此都需要時間和空間,冷靜下來,想清楚。”

“那你至少,見我一麵。”

“我覺得暫時沒這個必要吧,我現在也不愛出門。”

“我可以來找你,佳楠,你住在哪裏?”

佳楠心裏的警鍾又開始敲。後來她明白,當你對一個人開始怕的時候,是一點愛都不可能有了。愛的對立麵不是恨,而是怕。

“你住哪裏啊,佳楠?”陳聰追問,“我很擔心你。”

“我住在表姐這裏。”佳楠隨口扯一個謊。

“那我去接你,我們出來談一談,好嗎?我給你帶了禮物。”

“謝謝你,但我們就在電話裏談吧。”

“佳楠,我想看看你,還有孩子,我答應你,就見一麵,我不會騷擾你的,你想靜靜,我理解,我們就一起吃頓飯,好嗎?看在我飛了幾十個小時回來的份上。後天我又要往回飛了,賺錢不易,我也有很多難處,佳楠,求你了,見我一麵……”

佳楠知道,自己沒別的毛病,就是一個,心軟。

很多事情,壞也就是壞在她的心軟上。

10.

佳楠讓表姐要紅陪她一起見陳聰。

約在正大廣場的平成屋,吃日本菜。

佳楠精心打扮,穿上新買的皮鞋、裙子、羊絨大衣,戴隱形眼鏡,化了妝,把自己收拾成最美豔高貴的孕婦。見了陳聰,她很官方,很禮貌,很客氣,但笑容是不給的,話也不多說。高深莫測的人是不笑的,也不輕易開口。從前她就是愛笑、愛說,才讓人一眼看穿,占盡便宜。

這樣一個煥然一新的佳楠,讓陳聰怔了一怔。

人性便是如此,麵對捉摸不透的對象,不敢輕易冒犯。

大庭廣眾之下,又有要紅陪同在場,陳聰也不便多說什麽,隻好也擺起官方的態度,做一個彬彬有禮的紳士,說些場麵話。

這就是佳楠要的效果——隔閡、見外、流於表麵、不深入。她不要聽陳聰的苦情戲,以免自己進一步心軟。

要紅是第一次見陳聰,除了開頭寒暄幾句,後麵就安安靜靜地當一個“保鏢”,吃吃喝喝,打打哈哈。

趁要紅去洗手間的間隙,陳聰才找到機會說幾句“心裏話”。

他說:“佳楠,對過去發生的一切,我深感抱歉。我不是要為自己辯解,但以下這番話我發自肺腑,絕對真誠。”

你不就是要為自己辯解嘛?佳楠想著,沒吭聲。

陳聰接著道:“我這個人,出身卑微,所以立誌成功,可是大學畢業走上社會後,競爭多激烈,你也看到。誠如你所說,我有點小聰明,會憑借小聰明走點捷徑。王青堯是我的捷徑,海外工作也是我的捷徑。我走捷徑的過程給你帶來了傷害,我很抱歉。但我走這些捷徑,也是為了更快地給你和孩子提供優渥的生活。你能理解我嗎?能原諒我嗎?”

佳楠垂著眼睛不看他,看著盤子裏的蟹殼燒,看著杯子裏的蘇打水在冒氣泡。陳聰想要重歸於好,並不是因為他有多愛她,而是因為她肚子裏的孩子是他的種,她有籌碼,而他恰好想要那籌碼。他現在這叫什麽?求饒?還是求愛?不叫求愛,叫委曲求全。但至少,他委屈了,至少他也想求全,對不對?多少男人撒了種就跑沒影了,多少男人有了孩子也什麽責任都不負,多少男人自己不賺錢還花老婆的錢,比他更渣的男人多了去了。所以,要這樣原諒他嗎?當作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現在她是單身,什麽都好說,可一旦結婚,孩子就有他一半了,以後他要是再背叛她,再傷害她,一旦涉及離婚,撫養權官司就有得打了……

“佳楠,我們結婚,好不好?結了婚,以後在國內發展,還是在阿根廷,或者去別的地方,我都聽你的。”陳聰說著,拿出了一隻小盒子。

求婚戒指!佳楠沒想到他還有這招。

陳聰打開盒子,裏麵是一隻鑽戒,看著約一克拉。

“說來慚愧,我們在一起這麽久了,我都沒怎麽給你買過東西。這個結婚戒指,是我攢了三個月的工資買的,雖不那麽貴重,但是我的一片真情實意,等以後錢賺得多了,我再買更好的給你……”他說著把戒指從盒子裏取出來,拉過佳楠的手就要往她的無名指上套。

“陳聰,別這樣。”佳楠抽回手,“我說了,發生了這麽多事,你不能要求我短時間內就做出決定……”

“可是,咱們的孩子都快出生了……”

“那又怎麽樣?孩子什麽時候出生,都無關我們之間關係的實質。”

“我愛你,佳楠。”

“是嗎?”

“是的,我發誓。曾經我傷害過你,但那些都已經過去了,我保證將來再也不會做任何對不起你的事了。”

“你讓我想一想吧。”

“佳楠,別折磨我了。”

“給我一段時間,陳聰,讓我靜一靜,好嗎?”

“佳楠……”

“戒指你先收起來。”

“我買給你的,都刻了你名字的。”

“就當你先替我保管,好嗎?”

“佳楠……”

“你別逼我了。”

就在這時,表姐要紅從洗手間回來了。

陳聰訕訕,不再多言,把戒指收好。

要紅不傻,知道自己離席和回來的時間都控製得剛剛好,所以她一點八卦欲都不流露出來,隻當什麽都不察,東拉西扯地說這家店菜品一般般,洗手間倒是又香又幹淨,點的熏香都是日本的牌子貨。

佳楠這時叫服務員來買單,她說這頓飯她請。

陳聰見她今日有備而來,穿著周正、態度官方、立場堅決、情緒冷靜,最後還像個女老總一樣拿出錢包來買單,對她的心思已了然。

他便也沒有堅持,就讓佳楠付了賬。

最後他這樣說:“你在上海好好照顧自己,我先回阿根廷工作了,等你生孩子的時候,我再回來陪你。”又對表姐要紅說,“姐,這段時間有勞你了,替我照顧好佳楠,有什麽困難隨時給我打電話。”

佳楠看著陳聰,不得不承認,這個收尾他是漂亮的,至少不難看。

至於以後會不會難看,就待以後再說了。

待陳聰走後,佳楠打車回東體公寓,要紅送她。

在出租車上,要紅問佳楠,能不能去她那邊借住兩個禮拜。要紅說自己要去做手術了,術後需要休息,跟周太太請了兩個禮拜的假。她謊稱自己是回老家去看孩子,所以這兩個禮拜得另找地方住。

佳楠說自己沒問題,就是不知道周列安會不會有時過來,來了見到要紅,不就穿幫了嘛?

要紅咋舌,“周公子還經常上你那兒找你呢?找你幹啥呀?”要紅眼中閃過八卦的笑意。

“他們家的房子,他愛來我有什麽辦法?”佳楠答得心不在焉,她心裏糾結著別的事。

過了一會兒,她問要紅:“姐,你說我,該不該離開上海?”

“離開上海?”

“嗯。”

“你的意思是,回阿根廷,跟陳聰在一起?”

“不,我的意思是,離開上海,去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換掉手機號碼,開始新的生活。這樣我就清靜了,陳聰就再也找不到我了。”

“你是不想讓陳聰再找到你?”

“嗯,有點。”

“為什麽呀?他畢竟是你寶寶的親爸爸呀。你不是說再考慮考慮?”

“不考慮了。我考慮好了。我不要他。”

“那你今天這是……”

“緩兵之計。”

“緩什麽?”

“唉,就是先穩住他,打發了他,回頭再想怎麽跟他徹底分開。”

“他真有那麽不好?”

“信任這種東西,破壞了就很難再建立了,我也無奈。”

“可他畢竟是孩子親爹。實話跟你說,小朱跟我吹了,要不然我也不至於狠得下心打掉肚裏的孩子,我實在覺得孩子不能沒親爹照顧。”

“可是,沒有親爹,和有一個糟糕的親爹,哪個更辛苦呢?”

“我跟你說,都辛苦,要不怎麽說做女人命苦呢?”

“女人命苦……”佳楠怔怔的。

“是啊,下輩子投胎,別再做女人,做個男人,多瀟灑。”

“姐……”

“嗯?”

“周列安他母親,我是說,周太太,她真的很在乎這個所謂的‘孫子’嗎?”

“那是啊,你在國外的時候,她天天念叨,沒少掉眼淚呢。”

“她真的相信我是她大兒子周列平的女人嗎?”

“是啊,沒見她懷疑過,還天天祈禱上帝保佑,讓真真平安生下孩子,說實話,我聽了心裏蠻難過的。”

“那看來,我不能離開上海了。”

“是啊,你要是再一走,周太太看不到盼了那麽久的孫子,肯定要帶著遺憾去了。唉,真是人間慘劇。你說人有錢又有什麽用?”

佳楠無言,深深歎息。

五個月前,她懷著身孕,懷著迷茫,踏上開往上海的火車,來投奔表姐,尋求答案和出路。

然而五個月後的今天,她陷入了更大的迷茫。

或許還有,更大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