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新居也在浦東,離東體十多分鍾的車程,位置偏一些,環境簡陋一些,但佳楠想把它當作自己帶著小漢子獨立生活的開始。
到達新居,佳楠立刻開始收拾東西。吳嫂照顧小漢子喝完奶,就來幫著佳楠一起整理,臉上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佳楠知道吳嫂在想什麽,於是主動說:“這一步遲早是要走的,我和周家,其實什麽關係都沒有,一直住著人家的房子,也不是個事。”
她又說:“你放心,周先生原先開給你的工資,我一分不會少你,就是這裏住得沒原來那麽舒服,你要是嫌……”
“你多慮了,蘇小姐,我是來帶孩子做家務的,沒那麽挑剔,住的方麵,過得去就行,況且這裏已經很好了。我就是覺得,你一個人太辛苦,太不容易了,周先生本來能幫幫你……”
“謝謝你,吳嫂,但我覺得,現在這樣比較好。”佳楠微笑著,打住了吳嫂的話頭。
吳嫂沒說什麽,輕輕歎了一聲,轉身去廚房做飯了。
佳楠望著吳嫂的背影,忽而悵然。若是媽媽還在,也該是吳嫂這個年紀了吧。若是媽媽還在,多好,多好。佳楠想著想著就有些鼻酸。當年母親也是太剛烈,太執拗,父親出軌,不肯回頭,母親就拉著父親同歸於盡。她多年來一直自我覺察,提防自己性格中的因子,不要過於偏激執著,不要認死理,不要重蹈覆轍。可是人生啊,漫漫長路,太多坎坷,就算懂得許多道理,又如何確保能過好這一生?
東西還未收拾完,就聽見有人按門鈴。
這麽快便有訪客?會是誰?佳楠緊張起來,走到門口,一時不敢開。
“是誰啊?我看看。”吳嫂走過來。
佳楠往後退讓,示意吳嫂開門。這時她體會到有個長輩式的阿姨在家有多好。
門打開,門外站著的竟然是陳聰。
他怎麽又找到這兒來了?佳楠的心一陣狂抖。
“我可以進來嗎?”陳聰看著佳楠,態度還是客氣的。
“你怎麽找到這裏的?”佳楠維持鎮定,擋在門口。
“我來看看我們的孩子。”陳聰說。
“你回答我的問題。”佳楠保持嚴肅冷靜。
陳聰這時眼鋒一轉,說:“要不,你先回答我的問題,如何?”
什麽意思?佳楠警惕地看著他。
“我有好多問題想問你呢。你讓我進屋子裏,我願意心平氣和,輕輕地問,慢慢地問。你非要讓我站在門外頭呢,我保不準自己會不會大聲嚷嚷地問。你看你選哪個?”陳聰說著,撇嘴一笑。
佳楠第一次發現,長得再帥氣的男人,擺出這種表情,也醜得不行。
“好,你不讓我進去,我就先站在這裏問第一個問題:你從周列安那裏賺了多少錢?”
佳楠驚呆了。陳聰怎麽知道周列安?怎麽知道錢的事?
陳聰很滿意自己突襲的效果,繼續那樣撇嘴一笑,接著提高嗓門問了第二個問題:“你打算什麽時候告訴周列安的父母,你不是李真真?”
佳楠臉色煞白,頭腦一片混亂,來不及分析為什麽,隻知道當下要把事態止住,先穩住陳聰。於是她側身讓開,讓陳聰走進來。
陳聰進屋後,打量環境,目光像手電筒的追光一樣四處掃。
佳楠讓吳嫂去廚房忙,自己帶著陳聰到客廳坐。陳聰卻徑自走進臥室,看著嬰兒床裏熟睡的小漢子。
佳楠跟進去,觀察著陳聰的表情。多久多久了,她沒有從這個男人眼中看到過溫情了,然而這一刻,卻有。但隻是轉瞬間,他便回過身來看著她,說:“這個孩子,姓什麽,叫什麽?”
佳楠不語,深深吸氣,說:“陳聰,你跟我來。”
“讓你回答我的問題,有這麽難嗎?”
“我沒有說不回答,你出來,我們到客廳裏說,別吵到孩子。”
佳楠帶著陳聰到客廳沙發坐下,倒了兩杯茶。
“陳聰,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如果你願意從頭了解……”
“我不需要從頭了解,該了解的我都已經了解了。現在,請你回答我,我們的兒子,姓什麽,叫什麽?”
“陳聰,我再重申一遍,這不是我們的兒子,這是我的兒子,我一個人的兒子,法律上你和他並沒有關係。”
隻聽砰的一聲,陳聰把一隻茶杯砸碎在茶幾上,碎片四濺,滾燙的茶水灑得滿地都是。
佳楠嚇壞了,腦子裏又閃過“暴力傾向”、“犯罪潛質”等詞匯。
吳嫂聞聲趕來。佳楠保持鎮定,用眼神示意吳嫂,暫且無事,不要進一步刺激對方。吳嫂把碎片清掃掉之後,默默退開了。
“我們能不能和平一點?”靜了半晌,佳楠說。
“好,好,和平一點。”陳聰冷笑,“那我們回到這個問題,你從周列安那裏得了多少錢?”
佳楠歎了一口氣,說:“既然你也知道這件事了,那我就如實相告,我和周家的事已經結束,也不會問周列安要什麽錢了。”
“別避重就輕,蘇佳楠,我問的是,周列安曾經給過你多少錢?”陳聰逼視著佳楠的眼睛。
“這關你什麽事?”佳楠被逼急了,脫口而出。
“是不是有五百萬?”陳聰反而沉著冷靜。
佳楠倒抽一口冷氣,暗自驚詫,他怎麽什麽都知道?
但她馬上否認:“沒有。”事實也確實沒有,五百萬已成曆史。
“那他給過多少?不可能一分錢沒給過。”
“說了,這不關你事。”
“他找你的時候,我們正要結婚。這件事嚴重影響了我和你之間的關係,影響了我們孩子的命運,怎麽和我沒關係?”
“不,他找我的時候,你已經失聯三個月了,是你先玩失蹤的,是你先不要我和孩子的。”
“那時我在找工作,我沒有說不要你和孩子。”
“那王青堯呢,算怎麽回事?”
“你不要扯開話題,我在問你話呢,周列安給過你多少錢?”
“你先回答我,你是怎麽知道這件事的?你回答我,我就告訴你。”
“你先回答我,我先問你的。”
佳楠僵持了一會兒,輕輕說:“十萬。”
“到底給過多少?!”陳聰低吼、一字一句。
“就是十萬。”佳楠堅定地重複了一邊。
“嗬,把我兒子拿去別人家充孫子,才十萬?”
“什麽叫才十萬?”
“上海這地方,十萬夠幹嘛的?”
“我也沒付出什麽啊,十萬還少嗎?再說這事不是結束了嗎?我也說過不再摻和了。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
“你倒是銀貨兩訖啊。”
“你什麽意思?”
“你又是什麽意思?把兒子當貨賣,賣來的錢自個兒獨吞,對吧?”
“話到你嘴裏怎麽就這麽難聽?誰賣什麽了?我就是出於好心,想給一個臨終的老人一點安慰……”
“好心?看不出來你這麽好心啊,你對我怎麽沒這麽好心?”
“我曾經對你很好,是你自己沒有珍惜。”
“還有,你說你沒把兒子當貨賣,那你把你自己當貨賣了嗎?你跟那個姓周的到底什麽關係?”
“你說什麽?”
“他睡了你沒有?”
“你神經病啊!”
“是在你懷孕的時候睡的,還是生完睡的?”
“你給我滾,馬上滾。”
“所以是懷孕時睡的對不對?”
“你滾!”佳楠控製不住上前推陳聰。
誰知啪的一聲,一個耳光落在佳楠的臉上。
佳楠捂著臉,震驚地看著陳聰。這是第二次了,他動手打她,甚至是在他們早已經分手的情況下。
佳楠一股氣性上來,拿起手機就撥110。
陳聰上來搶奪電話。吳嫂趕來拉住陳聰。
小漢子被吵醒,在臥室裏啼哭起來。
偏逢這時,門鈴又響了,響得急切。
所有的麻煩都在這一刻降臨,亂成了一鍋粥。
吳嫂去開門,一見門外的人,就像見到了救星。
“周先生,您來得可及時,您看看吧……”
扭在一起爭奪電話的佳楠和陳聰都停下來,吃驚地看著走進來的周列安。
佳楠的驚訝更甚,她搬來新居第一天,竟然他們一個二個的都知道了地址,都不請自來。她覺得自己簡直不是在生活,而是在參演一部大型的實景舞台真人秀。
“你放開她。”列安上前嗬斥陳聰。
“哈,周列安是吧?久仰大名啊。”陳聰諷刺地說著,同時放開了佳楠,“行,行,蘇佳楠,你不是要報警嗎?讓你報。你報啊。現在就報警。打110。打啊。看看警察來了抓誰。”
“我是這個孩子的父親。”陳聰用力指指臥室方向,“我們一家三口在這兒好好的。”他說這些話時精明強勢,底氣十足。
“你是誰?你算哪個?”陳聰又指指列安,“你來這裏幹什麽?你跟這個孩子有什麽關係?還報警?”
“陳聰,你別法盲!”佳楠這時強硬地說,“你跟我、跟孩子、跟這個家,在法律上也沒半點關係。現在請你離開,不然我真的報警。”
“好,我可以走,但走之前,我想跟這位周先生,談一談。”陳聰咬牙切齒,半笑不笑地說。
“隨便你們,你們要談出去談,這裏是我家,我想清靜。”佳楠說完,走進臥室去哄哭鬧的小漢子,把客廳留給了周列安和陳聰。
佳楠一邊哄拍小漢子,一邊留心外麵的動靜。吳嫂不放心,跟進臥室陪佳楠,佳楠便把小漢子交到吳嫂手裏。
這時隻聽外頭陳聰對周列安說:“事到如今,咱們也別兜圈子了。你霸占我媳婦、我兒子這麽久,害得我沒結成婚,還丟了工作,這筆賬咱們該算算了吧?”
周列安不作聲,看著陳聰,等他說下去。
“我記得你最早答應蘇佳楠的是五百萬,對吧?行,那就還是這個數,打倒我賬上。錢到位了,過去的事情我就不追究了,甚至也許把我兒子偶爾借你們家用一下,安慰個把老人什麽的,都可以商量。但要是錢不到位的話,我就不敢保證自己能替別人保守這個秘密了。偏偏我這個人天生就愛說實話……”
“喂,陳聰,你別太過分了!”佳楠這時忍不住衝出去,“你要敢亂說什麽,我永遠不會原諒你。”
“嗬。”陳聰冷笑一聲,“誰要你原諒我了?你本來就永遠不會原諒我了。我不需要你原諒我,我隻是來拿回屬於我應得的東西。”
“什麽是你應得的東西?你應得什麽啊你?”
“兒子是我們共同的兒子,你拿兒子賺來的錢,有我一半。”
“我沒有拿兒子賺錢,我隻是在幫助別人。還有,你別異想天開了,什麽五百萬,哪來的五百萬?你鬼迷心竅了你!”
“不承認了是吧?沒有五百萬了是吧?好,那你們給我等著。”陳聰說著指了指佳楠,又指了指列安。
佳楠氣得發抖,她還是低估了人性的惡,她從沒想過一個人可以有這麽醜陋的一張臉,偏偏這人還是她孩子的父親,實在讓她難過。
“還有,蘇佳楠,我們在阿根廷兩次去市政局領結婚證,都有檔案記錄,你懷孕以及我們關係續存期間,你劈腿,你和別人出去旅行,生下孩子後你帶著孩子私奔,等等行為嚴重侵害了我的利益,我有權爭取孩子的撫養權。我勸你別把我逼急了,否則我不會跟你客氣……”
“你王八蛋,沒人性!”佳楠一怒之下衝上去推搡陳聰。
誰知陳聰毫不留情地反推佳楠,兩人扭打在一起。
“住手!你給我住手!”列安上前拉住陳聰,“你要錢,我給你。”
“什麽?”佳楠呆住了,“你憑什麽給他錢?別給他。”
陳聰不理會佳楠,隻看著列安,“好,爽快,五百萬,現款。”
“我現在沒有那麽多。”列安平靜地說著,從隨身帶的包裏拿出一個很厚的信封,“這裏麵是五萬,你先拿著。”
“你瘋了?”佳楠拉住列安,“你怎麽能給他錢?你以為你給他錢他就會善罷甘休嗎?我們報警吧,這是**裸的敲詐。”
陳聰這時“哈”一聲冷笑,“蘇佳楠,你暴露了吧?你屁股坐哪邊,現在還想抵賴嗎?我可是你的未婚夫,是你孩子的父親,而他是你什麽人?他給我錢,你該高興才對是不是?畢竟撫養孩子我也有責任,錢拿來也可以給你和孩子花,你竟然不想要這錢?你想替這姓周的省錢?”
“你給我滾!你哪裏配當一個父親?”
陳聰臉上還掛著那個冷笑,但他不再理會佳楠,隻對列安說:“這五萬,就當作定金了,後續的錢,我給你十天時間,夠不夠?”他一邊說一邊接過列安手裏的信封,放在手心裏掂了掂。
“我會盡力,但這期間,請你不要再騷擾佳楠。”
陳聰撇著嘴笑了笑,“不要盡力,要使命必達。”
陳聰說完,又抬眼看向臥室的方向,看了一眼吳嫂手裏抱著的小漢子,然後決絕地掉頭走了出去。
2.
陳聰一離開,佳楠就崩潰下來,跪在地上大哭不止。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貪婪、自私、愚蠢的人。”她臉上的淚不停地流,“我當初是怎麽瞎了眼會喜歡他,還和他生了一個孩子……”
“沒事的,沒事的,都會好的。”列安撫慰她。
“怎麽沒事?誰說沒事?”佳楠抹淚道,“你哪裏去找五百萬給他?再說,你憑什麽給他?”
列安沒有回答,怔怔的,良久,深深歎了一口氣。
“還有,陳聰是怎麽知道這些事的?應該不是你告訴他的吧?那還會有誰?這件事統共隻有你和我……對了,還有……難道是鹿靖南告訴他的嗎?可是鹿靖南怎麽會有陳聰的聯係方式?她怎麽找到他的?”
列安仍然沒有說話,可是從他臉上凝重而愧疚的表情,佳楠已經明白,他是知道內情的。
“你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列安低著頭,沒有說話。
“還有,你們怎麽都能找到我?我是一直被什麽人監控著嗎?”佳楠追問。
列安仍然不語,深深歎氣。
“你說啊。”佳楠搖晃他的手臂。
“對不起,佳楠。”列安隨著歎氣,吐出這幾個字。
對不起?佳楠惶恐地看著列安。對不起什麽?
“對不起,把你卷進這些事,連累了你……”
“什麽…?”
“是鹿靖南,黑進了你的微信賬號。”
“什麽?”佳楠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麽?”
“鹿靖南,她得到了你的通訊錄名單和聊天記錄。”
“可是,她怎麽做到?這是犯法的。”
“她有她的渠道。”
“什麽渠道?”
“她哥哥,鹿靖東,手下有的是人會這種技術。”
佳楠怔怔跌坐下來。
隻聽列安還在說:“這件事,靖東應該是不知道的。他手下有幾個黑客,從小跟著他的,一直很聽鹿靖南的話。鹿靖南通過你的微信,找到了你前男友,了解了你的情況,然後她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訴了他。”
“她這是想借刀殺人。”佳楠怒不可遏,“對了,也是她告訴陳聰有什麽五百萬的,對吧?”
“想必是。”
“可是鹿靖南怎麽會知道你我之間的約定?”
“你忘了那張欠條?”列安看著佳楠,“你出國前把它留在我家了。”
“所以,借條被她拿到了?”
列安歎了口氣,默認。
佳楠怔怔發了一會兒呆,無奈歎道:“現在怎麽辦?”
“沒有辦法,他要什麽,隻有答應他。”
“可是……”
“我母親病危了。”列安忽然說道,“醫生說,拖不了幾天了。”
佳楠呆住了,“那……那你還在這兒?你趕快去陪在你母親身邊啊。”
“母親每天都惦念小漢子,所以我來,是想求你帶小漢子去看她。”
“我是想帶小漢子去看她,可是……可是鹿靖南說……”
“她說如果你再見我,就找我父母說出真相,是嗎?”
佳楠低下頭,默認。
片刻的靜默,接著佳楠忽然站起來,走進臥室,抱起小漢子,對列安說:“走,我們現在就去看你母親。”
列安一時愣著。
“走吧,還愣著做什麽?”她說著就往外走。
列安跟上她。
“從今天開始,我們一步不離地守著她,鹿靖南不會得逞的。”
佳楠在醫院特護病房見到列安的母親。
老人躺在病床裏,睡著了,臉上罩著氧氣麵罩,身上多處插著針管。病房裏充斥著刺鼻的藥水味,混合著一股隨病人呼吸而出的腐朽氣味。
這就是傳說中的死亡氣息吧?佳楠想。人生走到盡頭,如果都是這般悲慘景況,真是太苦太苦了。
周父守在病床邊,臉訥訥的,看上去已經許久沒有休息過。他見了佳楠和小漢子,眼眶一紅,垂下淚來。
列安上前囑咐他父親回家休息,他來接班。七十多歲老人竟像個孩子一樣哭起來,呢喃著:“我不走,見一麵少一麵了……”
列安趕緊在他父親耳邊說:“別這樣,別當著媽的麵這樣。”
佳楠走近探視沉睡中的周母,抱著小漢子在病床邊坐下。
一個多月的小嬰兒,在這樣的環境裏竟也不怕,眼睛滴溜溜地轉,揮舞著小手,嘴裏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
這一來,周母醒了。她緩緩睜開眼睛,定定地看著佳楠和小漢子,似乎是過了好幾秒鍾才認出他們是誰。她張了張嘴,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隻有黯淡的眼眸裏漸漸積起一汪淚水。
“媽,真真和小漢子來看你了。”列安上前說。
“伯母,你感覺怎麽樣?”佳楠說。
周母沒有反應。
“媽,渴嗎?喝點水嗎?”列安拿起水杯。
周母仍沒有反應,似乎連點一下頭或者搖一下頭的力氣都沒有。
列安把水杯放到他母親嘴邊,仍無反應。他放下水杯,拿起一塊棉花,沾了礦泉水,輕輕地在他母親幹焦的嘴唇上輕輕擦拭。
這時,周母緩緩抬起一隻手,往佳楠的方向伸了伸,似乎是想摸一摸她懷中的嬰兒。
佳楠便湊近一些,拉起小漢子的手,輕輕撫在老人枯瘦的手上。
“周垂翰,小漢子,快看,這是奶奶。叫奶奶,咱們叫一聲奶奶,好不好?”佳楠輕輕對懷中的兒子說。
小漢子懵懂,卻像是聽懂了一樣,嘴裏又發出咿呀之聲。
周母眼中淚光晶瑩,嘴角慢慢浮出一個笑。
周父和列安也都笑著、哭著。
直到這天傍晚,周母再度睡過去,她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3.
當天夜裏,周母情況暫時穩定,周父堅持留在病房裏陪夜。
病房裏隻有一張陪護床。夜裏小漢子在佳楠懷裏睡著了,列安在緊鄰醫院的賓館開了一間房間,讓佳楠帶著孩子在房間裏休息。
房間是標間,有兩張一米五的床,佳楠帶小漢子睡一張,她讓列安在另一張**也休息一會兒。
列安說他睡不著,寧可回病房裏坐著。
佳楠說:“躺一會兒吧,眯兩三個小時也好,保存體能,明天才能當值。這關頭,你和你爸都不能垮下來。”
列安便在另一張**合衣躺下。
淩晨一點了,房間裏隻開了夜燈,光影幽幽。佳楠和列安分別躺在兩張**,中間隔著半米寬的距離。屋子裏很安靜,能聽到小漢子熟睡中輕微的鼾聲,空氣中浮動著甜甜的奶香。
佳楠其實一直沒有睡著,默默感受著屋子裏的動靜。此情此景,溫馨靜謐安然,小嬰兒的呼吸帶來生的氣息,和醫院病房裏的氛圍形成鮮明的反差。然而每一位行將枯竭的老人,都曾是健康嬌嫩的嬰兒。生命之輪,多麽殘酷。這也是等待著每一個生命的必然命運嗎?
“睡著了麽?”列安忽然問她。
“嗯?……沒呢。”佳楠輕輕呢喃。
“睡不著麽?”
“有點。你呢?”
“也睡不著。”
一陣靜默。
“你知道嗎,人類是唯一知道自己會死的動物。”列安幽幽感歎。
“真的嗎?”
“真的。你怕死嗎?”
“怕。”佳楠說,“我不僅怕死,還怕好多東西,怕黑,怕高,怕蟲,怕疼……”頓了頓,她說,“你呢?你怕死嗎?”
列安思忖了片刻,說:“以前在清華讀本科的時候,有一次晚上和東子還有老萬他們討論過這個問題,大家都來說說自己最怕的是什麽。東子說自己怕女人,可後來就他女朋友最多,一茬一茬地換。老萬說自己怕窮,但一宿舍的人,就屬他最不努力,最逍遙,最不著急掙錢,也最舍得花錢。我呢,比較誠實,我說我沒什麽怕的,就是怕死。”
佳楠噗嗤一下笑出來了。
“人類是唯一知道自己會死的動物,所以隻有人類有死亡焦慮。而動物不知道自己會死,所以動物沒有死亡焦慮。”
他又說:“據說所有的焦慮本質上都是死亡焦慮。有個說法叫作‘死亡焦慮管理’,說的是,自古以來,人類做的所有事情,其實都是在解決死亡焦慮。交友、戀愛、結婚生子、消費、收藏、努力工作、著書立論、開疆擴土,等等等等,無不是。可即便是最高明的術士、醫生、科學家,或者神學家,也沒有最終解決這個問題,實現永生。”
“嗬,世界上有永生這種事情存在嗎?”佳楠說,“就連恒星都會毀滅。”
“通常我們認為,有三種實現永生的形式,機體永生,基因永生,以及,意識永生。”
“啊,我來猜猜。”佳楠說,“求醫問藥,延年益壽,就是機體永生。生孩子,傳宗接代,就是基因永生,但在這個過程中機體就是炮灰。而之前你說的,鹿靖東和老萬他們弄得那個數字人計劃,把人的意識和記憶編程,上傳服務器,就是意識永生。對吧?”
“可以這麽理解。”
“那,你信仰哪一種永生呢?”
列安陷入一陣深邃的沉默,片刻後說:“我個人偏向於機體永生這種價值觀,或者說也並不是永生,而是盡可能延長個體的生命,增加個體生命的幸福感,為個體的存在建立意義。”
“可是這世上的絕大多數人,隻信仰生孩子和傳宗接代。這是最本能,也是最原始的想法。他們並不在乎個體的意義,尤其不在乎女性個體的意義。在他們眼中,女性隻是一個行走的子宮。”
“哈。”列安笑道,“都是‘自私的基因’作祟。有種說法叫作,人體隻是基因的宿主,人的一切行為都受基因操縱,為了完成‘傳宗接代’。”
“真的,基因一代代延續下來,人一代代消失。”
“其實,話說回來,人類作為碳基生命,要實現個體的永生是不可能的。唯一有可能的,也許就是那第三種方法,即意識永生。”
“可是,‘數字人’,那還能叫人嗎?”佳楠說,“都已經不是人了,就算永生又怎麽樣?”
“這個問題,的確有倫理爭議。”列安說,“但你要知道,科學發展到後來,本身就是反生物性的。”
“什麽意思?”
“比如,因為科技發展的速度太快,人類已經停止進化了,你知道嗎?”
“不會吧?”
“會的,科學是反進化的。”
“為什麽?”
“舉個簡單例子,在科學不發達的時代,隻有聰明、強壯、健康的個體才能活到繁殖的年齡,把自己的基因傳遞下去。但在科學發達的今天,許多基因不夠好的個體也能借助科學手段延長壽命,實現繁殖。長此以往,人類基因中的進化策略就失效了。人類的基因組,正在衰敗。”
“原來科學和人道,竟不能兩全。”
“當然,沒有什麽是永恒不變的,基因亦然。改變,衰退,消亡,是生命的必然……”
“所以根本沒有什麽永生。”
“碳基生命要持續進化,或者實現永生,可能隻有借助A.I.,向矽基生命轉型,才能一定程度上實現。”
“唉……越說越深奧了。”佳楠笑歎,“所以,你和老萬還有鹿靖東他們,一直都有分歧?”
“也談不上分歧吧。不同的研究方向,共同的理想。”
真好,有理想真好。佳楠在昏暗的光線中睜著眼睛,望著房間天花板上浮動的光影,心想:她自己的理想是什麽呢?
難道隻是生一個孩子,然後圍著孩子打轉,養育孩子,教育孩子,把孩子培養成才,一輩子為孩子服務和打工嗎?那這樣,自己的生命還有什麽意義呢?隻是作為基因的載體,來世間匆匆一晃罷了。
佳楠閉上了眼睛,發出一聲綿長的歎息。
那一邊,列安卻沒有再說話。
“你睡了麽?”佳楠輕聲問。列安沒有回話。
佳楠轉頭看過去,發現他太累了,已經睡著了。
屋子裏恢複了靜謐。佳楠回想著剛才兩人的輕聲交談。
似乎有些不真實,卻又充滿了現實的寓意。
在這樣一個夜晚,他們對於死亡和永生的遐想,更像是一種無奈的悲歎。
4.
夢裏,佳楠看到自己在一座懸崖上的吊橋上奔跑。
腳下的橋板在不停地掉落。她跑過去一截,就掉落一截,跑過去一截,又掉落一截。橋在她身後快速地消失,橋的下麵是萬丈深淵。
她知道自己不能停下,隻能往前,再往前。死亡在追趕著她。
眼看著就要到岸了,她腳下最後一塊板掉了下去。她伸出手去,想要抓住懸崖的邊緣。這一刻,她驚醒了。
睜開眼睛,她發現自己緊緊抓著兒子的手,兒子還在她懷裏熟睡。
窗外,天透出蒙蒙亮光。她轉臉去看列安,他還在沉睡中。床頭櫃上的鬧鍾,時間指向早晨六點一刻。他們竟睡著了五個多小時。
這些天他也實在太累了,就讓他多睡一會兒吧,佳楠想著。於是她摟住小漢子,重新閉上眼睛。
然而夢中的情形不停地再現,令她內心感到一陣陣不安。
十分鍾後,她決定起身,將列安輕輕推醒,“天亮了,要不要起來?去看看你母親。”
列安睜開眼睛的一瞬間,像個驚惶不安的孩子。
一瞬的迷茫之後,他坐起來,看向床頭的時鍾,頓時焦急,“想著睡兩個小時的,竟睡了這麽久……”他一邊說一邊起身穿鞋。
“你們在這兒再休息會兒吧,我先過去了。”他對佳楠說。
小漢子這時也醒了,哭起來,顯然是餓了。
“我喂了孩子就過來。”佳楠說。
列安帶上門匆匆走了。佳楠開始喂小漢子吃奶。
等小漢子吃飽了,佳楠給他換了尿布。接著她自己匆匆洗漱,把一切收拾好,抱起小漢子趕去醫院。
回到醫院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住院樓裏人來人往。
佳楠在病房外的走廊裏,意外地看到列安和鹿靖南站在那裏說話。
她在幾步開外停下腳步,猶豫著是繞開他們直接走進病房,還是轉身離開,但與此同時,他們的對話已經傳入她的耳朵。
“我隻是來看看伯母,你多什麽心?”
“多謝你的好意了,這邊不需要你,你請回吧。”
“列安哥,雖然咱們不結婚了,可也不必做仇人。”
列安不接茬,隻堅持說:“請你先回去好嗎?”
“好,反正我來也來過了,心意也帶到了,我問心無愧。”靖南理直氣壯地說。
“我要進去了,恕不相送了。”列安說著,轉身回病房。
“你……”靖南氣極,站在原地咬了咬嘴唇,又無可奈何,隻好轉身走,一轉身,就看到了抱著孩子的佳楠。
“嗬,果然來了。”靖南臉上浮出一個冷笑。
佳楠不理睬她,繞過她走進病房。
“你等等。”靖南抓住她的胳膊。
佳楠轉過臉來冷靜地看著她,“你放開。”
“所以,你們是想把騙局維持到最後一刻嗎?”靖南揚起一邊的嘴角。
“不關你事。”佳楠冷冷相對。
“你們覺得這管用嗎?用個冒牌貨充當孫子,是能讓人不死還是怎麽樣?”靖南臉上的笑更邪惡。
“說了,不關你事。”佳楠甩開她。
“我祝你們成功。”靖南追著說。
佳楠不再理睬她,轉身往病房裏走去。
“快點吧,別遲了見不上最後一麵了。”靖南在她身後喊道。
佳楠走進病房,發現氣氛已經不對。周母昏迷不醒,護士在給她注射。列安和周父一左一右地陪伴在側,強忍著淚。
護士注射後,過了片刻,周母睜開眼睛,緩緩轉醒。這恐怕是她最後的清醒時刻了,佳楠想著,也落下淚來,抱著小漢子趨前。
周母望著身邊的幾個人,目光從周父、列安、佳楠臉上一一掠過,最後落在小漢子臉上。她顫抖著抬起枯瘦如柴的手,向前伸去。
佳楠以為她想摸一摸小漢子的臉,便把小漢子抱過去。誰知周母的手不去碰小漢子,卻落在了床頭櫃上的一份報紙上。
佳楠不明白為何周母在這樣的時刻不想摸一摸孩子,卻想去夠一份無關緊要的報紙。列安也覺得奇怪,湊到母親耳邊,問:“媽?怎麽了?你想說什麽?你想要什麽?跟我說。”
周母的喉嚨裏發出模糊的聲響,拚湊不出有意義的詞句。
“媽,您想說什麽?”列安哽咽。
佳楠疑惑地拿起那份報紙,隻見是當天的新聞晨報,並無任何特別之處。太奇怪了,誰會在這個當口還有閑心買份報紙來看?顯然不是列安買的,也不可能是周父一早出去買的,難道是醫院發放的?
就在這時,佳楠翻到報紙內頁社會新聞版麵,看到一個標題:
香火疑雲——幼子失蹤,疑被親生母親“出租”為香火。
佳楠瞬間明白了,報紙是鹿靖南帶來的!
列安此時也看到了報紙內頁的字,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周母仍顫抖著手要來夠這份報紙,像是在和什麽東西抗爭。然而就在她的手碰到報紙的那一刻,手突然垂落下去,順勢把佳楠手中的報紙全部打落在地。手重重地垂落到床沿之下,靜止不動了。
佳楠看著滿地的報紙,看著那靜止的枯手,直感到恐怖。
病**的老人,幾乎是把她的最後一點力氣、最後一絲魂魄、最後一縷生命,灌注到這隻手上,要來掙紮什麽,乞求什麽,追問什麽。最後那隻手已經不動了,可老人的眼睛卻還一直睜著,睜著……
病床邊的儀器發出嘀嘀嘀的警報聲,幾名護士衝進來實施搶救。
周父撲在床邊大聲哭起來。列安強忍著悲痛,扶著他父親。佳楠抱著孩子,慢慢退到一邊,怔怔望著這出人間悲劇。
漸漸地,一切都變得模糊。
整間病房裏的聲音和畫麵都在慢慢地遠去,消散。
佳楠覺得自己像被一隻無形的手從這整個環境中抽離了出來,旁觀著所有的事情發生,內心無比的冷靜,卻又滲透著莫大的悲哀。
她隻是想知道,周吳香雲,在最後的最後,到底知道真相了沒有。
一個人,在生命的最後一秒,是否能夠得到解脫。
隨著尖銳刺耳的聲音,儀器上的心率監測變成了一條直線。
護士給逝者的臉上蒙上了白布。
周父暈倒在病床邊。列安緊緊攙著父親。
佳楠懷裏,小漢子嚎啕大哭起來。
5.
一切事情落定,病房重新變得空空。
列安找到當天早班的護士,問起那份報紙的來由。
護士回憶道:“早上周先生去衛生間,是走開過一會兒,那位年輕的女士來看望病人,坐在那裏給病人讀了一會兒報紙。”
“是這份報紙嗎?”列安翻到那一頁給護士看。
“這……我就不清楚了,我沒聽到具體的。”
“當時我母親,是清醒的嗎?”
護士努力回憶了一下,搖頭道:“這我還真不敢確定,她當時閉著眼睛,也許是睡著了,也許在聽……”
列安怔怔發愣,護士就走開了。
佳楠在一旁說:“那……伯母去之前,知道了真相?”
周列安發著呆,沒有說話。
“到底她是聽到了,還是沒聽到呢?”佳楠有些難過地說,“她後來一直想拿那份報紙……”
“算了。”列安打斷她,“人都去了,還糾結這個,有什麽意義?”
可是,他們一起花了這麽多時間、這麽多心思,費了這麽大的勁,不就是為了讓他母親最後看到希望,走得安心嗎?如果他母親走之前還是知道了真相,該多傷心,他們所做的一切也白費了。
佳楠這樣想著,卻沒有說出來。去看列安,隻見他望著窗外,眼中蒙著一層淚。
其實在他心裏,他也知道,那是有意義的。
人和人對意義的想法不同。
孫子,香火,對於他母親那樣一個老人來說,當然是有意義的。
帶著一個怎樣的真相離開這個世界,也是有意義的。
隻是現在,一切都遲了。
佳楠陪列安一起把周父送回家。
家裏已經聚集了若幹親友,布置了靈堂。
老人去了,必有一套固定程序,好在有眾人幫忙。
周父情緒低落,無力應付場麵,由列安出麵對來客一一道謝。佳楠和要紅一起端茶倒水,幫著照應。來客們都以為佳楠是周家兒媳,有人問她是大兒媳還是小兒媳,她隻說自己是列安的朋友,並不多解釋。
到了晚上,列安不放心他父親一個人待著,留下來陪伴。他讓佳楠也不要趕夜路回家了,就在這裏先住一晚。
佳楠兒時經曆過這些,也不犯怵,也不忌諱,帶著小漢子就在客房住下。經曆了這幾天幾夜,她也疲憊至極,很快入睡。
到了半夜,兒子哭鬧醒來,她給兒子換了尿布,喂了奶,兒子心滿意足重新入睡之後,她反倒又睡不著了。
她起身到廚房喝水,發現廚房竟亮著燈。走進去一瞧,是列安,正拿著一隻玻璃杯在倒酒,顯然是失眠,來尋醉。
佳楠不作聲,默默看他。威士忌都不加冰塊,足足倒了大半杯。
列安看到她,也不解釋什麽,苦笑一聲,喝下一口酒,歎道:“一個活生生的人,忽然就沒了,成了牆上的一張照片。”
佳楠從沒見過列安哭,但這一刻,她看到他眼睛那麽紅,知道他這一夜肯定哭過很久。
佳楠無言,走過去,輕輕拍一拍列安的肩。
她給自己倒了一杯礦泉水,在他對麵坐下來,說:“如何承受這種痛苦,我有經驗。”她握住他的手,看著他的眼睛。
“剛開始的時候,特別恐懼,特別難受,晚上比白天更難受。有段時間,我特別害怕夜晚的到來,每天一看到天色暗下來,就感覺天昏地暗,大軍壓境,好像屬於自己的一切都被吞噬了,心髒痛得不得了。”
“後來,漸漸地,也就好了。時間於痛苦的人,真是一種救贖。”
“你現在呢,要好好的,你的父親還需要你。他失去了伴侶,可能需要心理幹預。而你,隻有自己堅強起來,才能幫助到他。”
“我覺得你一定可以的。你要相信,你母親隻是去了一個更好的地方。她在這個世界解脫了,她現在應該很快樂。”
佳楠不知不覺就說了很多話。
列安喝著酒,看著她,聽她說話,許久都沒有出聲。
直到他把杯中的威士忌都喝完了,擱下酒杯,才惆悵地發出一聲感歎:“這一刻,我真想知道,人死後究竟會去往哪裏。除了我們能看到的這個世界,還有沒有別的天堂、地獄?”
“當然有,天堂和地獄,就在我們身邊。也許那些故去的人,就在我們身邊,隻是我們感知不到。”
列安看著佳楠,眼中浮現出感動和熱望。從前他隻覺得她溫暖、美好、簡單、可愛,不知道她內心還存著平和厚重的力量。
至少在這個午夜,她比他成熟。她成了他黑暗中的光。
此刻他非常渴望一個擁抱,非常渴望能抱抱她。但他隻是靜靜地看著她,一動也沒有動。
佳楠也看出了列安的這個渴望。但她也隻是看著他,一動也沒有動。
6.
翌日上午,佳楠帶小漢子回家。
還在路上,就收到吳嫂的短信:
——上次那個男的又來了。
佳楠一時困惑:
——哪個男的?
吳嫂說:
——就是……你小孩的爸爸。
陳聰?還沒完了!佳楠心裏冷笑,給吳嫂回信說:
——別讓他進門。
吳嫂回複道:
——他把門擂得砰砰響,我不敢不開,鄰居都要提意見了。
佳楠說:
——你報警。
吳嫂說:
——他說他是孩子的爸爸,有探視權,報警也沒用,我心裏也吃不準,不敢惹事,等你回來再說吧。最好叫上周先生一起。
周列安現在自顧不暇呢,佳楠想,這事隻能她自己來解決了。
一進家門,她就看到陳聰坐在沙發上,神色陰陰,正在抽煙。
他什麽時候開始抽上煙的?還是說要拿抽煙來擺架勢,嚇唬人?她腦海裏閃過好幾個念頭,但也不顧上細究,直接把孩子交給吳嫂,就去打開窗戶通風,乒乒乓乓好大動靜。
“你來幹什麽?”她開完窗戶,才到他麵前站定,叉腰看他。
“我來看我兒子,不行啊?”陳聰眯起眼睛,噴出一口煙,一副老江湖老油條的樣子。
“你出去,我的家裏不允許抽煙。”
“那我把煙掐了,可以了吧?”陳聰笑眯眯的,直接把煙掐滅在茶幾的玻璃台板上,留下一個黑黑的印子。
佳楠拿起手機就要打電話,陳聰卻一把搶過她的手機。
“吳嫂,你幫我打110。”佳楠對吳嫂說。
吳嫂抱著孩子,不知所措,剛想去摸手機,小漢子卻哇哇哭起來。
“你們這是何必呢?”陳聰淡淡笑道,“我又不是來搶孩子的。搞這麽大陣仗對付我幹什麽?我有那麽可怕嗎?”
“那你說,你來幹嘛?”佳楠冷冷地問。
“我是來跟你談結婚的。”
結婚?佳楠錯愕地瞪著他。這人臉皮可真厚。
陳聰說著,從夾克口袋裏掏出一個厚厚的牛皮紙信封,拍到茶幾上,剛留在那裏的黑印和煙灰被拍得四散飛起。黑社會大哥砸錢買貨的架勢。
“一點小意思,孩子的奶粉錢。以後買房子和車子的錢,我再給你。我已經在上海另找了一份工作,比原來收入還好。”他說。
佳楠戒備地看著他,想看出他到底存的什麽心思。
“其實呢,我也沒存什麽壞心,就是挺舍不下你和孩子的。你看我都為了你們辭掉在阿根廷的工作,回國來了。我付出了多大的代價,你都看到了……”
“算了吧,是你跟王青堯掰了,你在華歆待不下去了,才離職的吧?”佳楠揭穿他。
陳聰的臉僵了僵,說:“佳楠,你這麽一直和我強,有意思麽?周列安他媽都死了,你跟他們家那一攤子爛事也該結束了,咱們也該帶著咱們的孩子好好過日子了,你還想作什麽呀作?”
佳楠無語地瞪著陳聰,她完全不想跟他說話,從他嘴裏說出的每一個字都令她感到厭惡。
“你說話呀,你怎麽想的?”陳聰催問她,“你不能光想你自己呀,是不是?孩子也需要父親在身邊,單親的孩子多可憐。”
“咱們之間再有什麽矛盾,兒子總歸是我們的親兒子,哪怕是看在孩子份上,咱也別再鬧了,好不好,佳楠?”
佳楠看著麵前這個男人,這個所謂的她孩子的父親,看著他的嘴一張一合,看著他巧舌如簧,隻感覺到深深惡心。她什麽都不想說,根本不想和他產生任何關聯,連交鋒都懶得。
然而在一陣靜默之後,她還是忍不住說出:“是你去找的報社吧?”
“啊?啥?”陳聰裝傻。
“鹿靖南來跟你爆料,再借你的手報複周列安。你去報社講故事,無非是泄私憤。可你知道嗎?你泄了所謂的私憤,卻給一個老人帶去了毀滅性的打擊,你等於間接害死了周列安的母親……”
“去你媽的,蘇佳楠!”陳聰忽然間勃然大怒,“我害死他母親?害死他母親的難道不是你們這些騙子?”
“我不想跟你說了,你出去!”佳楠走過去把大門咚的一聲打開。
“趕我走?沒這麽容易。孩子有我一半,你得給我交代。”
“孩子有你一半?”佳楠失笑,“陳聰,你怎麽好意思?孩子是我生的,我養的,有你什麽一半?就憑你出了個**?我呸!”
“你懷孕期間,我照顧你,我付出了時間、精力、金錢。現在你一腳蹬了我,我要追償前期的投入,以及,精神損失費。”
“什麽?精神損失費?你是不是在搞笑啊?是你在我懷孕期間出軌,還打我,現在你跟我要精神損失費?”
“可我後來不是改過了嗎?我也向你求婚了,是你不答應,還要把屬於我的孩子帶走、藏起來,我白白損失一個孩子,你難道不該賠我?”
“行,行,那你上法院告我。”佳楠氣極,衝到茶幾旁邊,一把抓起那隻裝錢的信封,砸到陳聰懷裏,“拿上你的錢,麻溜兒滾,馬上滾,滾到法院去告我,趕緊去,不告你不是人。”
陳聰仿佛從沒見過這麽凶悍、強勢、利落的佳楠,一時愣著。
“快滾,聽到沒有?不滾我找警察來請你滾了。”佳楠說著,從一直惶恐不安的吳嫂手裏拔過電話,毫不猶豫地就按下110。
陳聰見狀,揣著那個信封,快步離去,走到門口的時候,還回身指了指佳楠,說:“你等著,我不會放過你的。”
7.
周府治喪,周列安前前後後忙了十多天。
等佳楠再次見到他的時候,他整個人的樣子都有些變了。瘦了,卻精神了,眼睛裏有了光。大概是終於從一種巨大的恐懼和疲憊中解脫出來。由此可見,恐懼或許比悲傷更消耗人。
兩人誰也沒再提醫院裏發生的事,沒提那張報紙,沒提鹿靖南,沒提陳聰。那所有的一切,似乎都不再和他們有關係。現在的他們,站在一個嶄新的十字路口,沒有秘密,也沒有包袱。
他們開始經常在一起吃飯,帶小漢子去公園散步、曬太陽。
小漢子滿三個月的時候,佳楠在列安的介紹下,去他朋友的一家手遊公司擔任助理工作。這是她大學畢業之後,擁有的第一份早出晚歸的正式工作。佳楠十分開心。收入倒是放在其次,單是每個項目最終出來的成果和收獲的好評,就讓她覺得自己的存在十分有價值。
又過了三個月,佳楠已能獨立統籌項目,自己當設計師,還帶兩名實習生。工作忙了之後,她陪伴兒子的時間明顯少了。好在吳嫂十分得力,把裏裏外外都照應得非常好,佳楠每天回家就有熱飯熱菜吃。
列安的工作倒是不太忙了。佳楠也沒怎麽跟他打聽,但知道“劍客智能”要上市了,列安卻轉讓了所有的原始股,徹底退出了公司。從此,“清心劍客”的三劍客,隻剩下兩個。佳楠沒問列安為什麽退出,猜想要麽是因為他對A.I.發展的前景理念和老萬、鹿靖東不同,要麽就是因為鹿靖南的事,他和鹿靖東徹底掰了。
總之周列安成了閑人,除了在海灣研究院還掛職,有時出席一些學術會議,基本上大部分時間他都待在家裏。
於是他花很多時間來陪小漢子。白天佳楠出去上班,他就到吳嫂這邊來幫忙。吳嫂做飯,他就抱著小漢子去花園散步,去超市買東西。樓上樓下的鄰居,都以為他是孩子的爸爸。
吳嫂私下裏就跟佳楠說:“周先生是不是對你有意思啊?”
佳楠不以為意,淡淡道:“是吧。”
“哦,你知道啊?”吳嫂笑道,“我看他老來幫忙帶孩子,老來陪你吃飯,那麽多暗示,可你老不接翎子……”
“用不著暗示啦。”佳楠說,“他明確跟我說過。”
“啊,明確說過啊?”吳嫂露出又驚又喜的樣子,“那多好啊,那你們還不抓緊?”吳嫂跟佳楠處久了,處得既像姐妹又像母女,心裏也巴不得佳楠快些有個依靠,家裏多個男主人。
“是我自己心裏還不太確定。”佳楠平靜地說。
“怎麽?你是嫌周先生還不夠好?”
“沒有啦,他挺好的,隻是……”
“唉,別隻是啦。這年頭,一個男人,對你的孩子,能像對自己的親生孩子一樣好,已經很不容易啦。更何況,周先生相貌端正,儀表堂堂,也還有一些錢。你可要抓住他。”
佳楠不語,如果母親還在,現在也會像吳嫂這樣勸她吧。
隻是……
自己究竟在猶豫什麽呢?她想,是因為受過一次傷害,輕易不敢再相信一個男人的承諾了嗎?還是因為兒時原生家庭的陰影,讓她恐懼那種彼此親密聯結、綁定的關係?或者,是害怕陳聰?
幾個月裏,陳聰又找過她幾次。堅持不懈,軟硬兼施,往往一計不成又生一計。他給她打電話,發信息,到她家樓下堵她,到她上班的公司樓下堵她。他甚至給他們共同認識的老同學、老朋友打電話,大唱各種苦情戲,說自己六代單傳,得了一個兒子,卻被佳楠搶走了。
佳楠幾次想報警,又怕事情鬧大了影響太壞。她不想孩子這麽小就惹上官司,或者上社會新聞頭版,一輩子背著父母奪子大戰的陰影。上一次的新聞故事,不過陳聰一麵之詞,沒有實錘,沒有照片,並沒有引起多大關注。這次如果她主動報警,勢必將曝光更多信息。
佳楠對付陳聰的辦法,隻有迂回,避免正麵衝突。她甚至還和他吃了一次飯,理性溫和地與他交談。她說感情不能強求,回不去了就是回不去了,以後大家就做普通朋友,也蠻好,他想來看孩子也可以看。人生這麽廣闊,沒必要弄得彼此都難受。她又說他,這麽年輕有為,以後還可以找新的女朋友,還可以再結婚生子,沒必要非咬著她不放。
陳聰情緒不穩定,時而聽勸,時而不聽勸。他多次反反複複追問佳楠,不肯回心轉意是不是因為喜歡周列安。
佳楠一聽這個就煩,“你怎麽又來了?什麽喜歡不喜歡的,又不是幼兒園小朋友。”
“那你們在談戀愛嗎?”
“不算吧。”
“你心虛什麽?”
“我哪兒有心虛?”
“那你說,你會不會跟他結婚?”
“這跟你有什麽關係?”
“你保證不跟他結婚,我就不管你。”
“你本來也管不著我。”
“看,你還是想跟他結婚。”
“我沒想跟他結婚。”
“那你答應我,不許跟他結婚。”
“我憑什麽答應你?”
“你答應我,我就不煩你了。”
“行,那我答應你好了。”
“如果反悔怎麽辦?”
“不怎麽辦。”
“那等於沒答應。”
“那你說怎麽辦?”
“如果反悔,你就得把孩子的撫養權交給我。”
“想得美!”
“反正我不能接受我的兒子認別的男人當爹。”
佳楠看了陳聰一眼,不想再搭理他了。
類似這樣的對話,不止一次在他們之間上演。
8.
佳楠的房子租約快到期了,列安建議她不要續租了,換一個更舒適的地方。她現在上班又在浦西,也沒有必要繼續住在浦東了。
佳楠說懶得看房子,也懶得搬家,再說要找舒適稱心的房子著實困難,找房子這種事跟找對象差不多,要靠緣分。
列安說,正好他朋友有一處房子空著,還不錯,要不要去看看?租金也好商量,熟人關係嘛。
佳楠問,房子在哪裏?
列安隻說在浦西,去看了便知。
周末,列安開車帶佳楠、小漢子還有吳嫂一起去看房。
車開到地方了,佳楠才知上當,列安說的所謂朋友的公寓,不就是他自己那套北京西路的公寓?
北京西路的公寓,佳楠曾經住了兩個多月的地方,聽列安說如今已經樣貌大變。當初他和鹿靖南訂婚之後,靖南擅作主張把房子重新裝修了一遍,甚至把樓上臥室的家具全換了,一切照婚房籌備。
靖南自己在上海有好幾套房,隨便哪一套拿出來當婚房都比列安這套公寓更豪華。可她偏要在列安這套給佳楠住過的房子裏大動幹戈來伸張主權。列安當時忙著項目,又一直住在陸家嘴照顧母親,無暇管她,等他回過神來,北京西路的房子已經變成了鹿靖南的歐式宮殿。
隻是後來他們婚事告吹,靖南丟下還未竣工的房子,自己出國了。
然而當佳楠再次走進這裏的時候,她所見到的並不是什麽歐式宮殿,房子已經又被重新裝修了一遍。就在最近這兩個月,列安找建築師重新設計,把上一次的裝修拆除,連房間的格局都改了。
“你還真是錢多人傻啊,一年裏裝修兩次?”佳楠笑他。
“換新主人,當然要重新裝修嘛。”列安笑道。
“換新主人?”佳楠看她一眼,“哪個新主人啊?”
列安笑笑,沒說話,陪佳楠四下參觀。
樓下的書房和工作室已經打通,用電動移門做了兩間對稱的、鏡像的工作室,兩間工作室內配了一模一樣的大書桌和一體機。
“準備在這裏開公司啊?”佳楠問。
“不是啊,以後兩個人,一人一間,都可以在家辦公,彼此還可以看得到,體驗一下辦公室戀情,多有趣。”
兩個人?體驗辦公室戀情?佳楠看列安一眼,沒說話。
客廳也全部換成簡約的後現代風格,家具和電器都以白色和銀灰色為主色調,白色真皮沙發配大落地窗,窗簾是深灰色埃及棉。
“搞得這麽摩登,像個太空站一樣。”佳楠評價。
列安就笑,“我以為你會喜歡。”
“我喜歡啊。”佳楠說,“對了,Jerry呢?怎麽沒見它?”
“Jerry……它……鹿靖南不喜歡它,把它處理了。”
“什麽?!”佳楠叫起來,“怎麽處理的?她怎麽可以這樣?那是你的寵物!”
“沒關係,隻是一個電子玩具而已。”列安說得很平淡。
“可是……”
“算了。”列安打斷她,不想多談此事。
“可是,Jerry帶著你兒時那隻寵物狗的記憶啊!”佳楠執拗地說下去,真心扼腕歎息。
“所謂記憶,也不過是一大堆的數據。”
“你真冷酷。”佳楠說,“反正我對它有感情。”
“但本質上,它仍然隻是一堆電路和元器件。”列安說。
佳楠不作聲了,有點悶悶不樂。
列安提議到上樓去看看原來的臥室。佳楠抱著小漢子一起上去看,發現那間大臥室竟然變成了相通的兩間,其中一間做成了兒童房,裏頭小床、衣櫃、玩具、爬行毯一應俱全,布置得十分溫馨舒適。
佳楠一看便明白了列安的意思。雖說兩人都已經很熟了,可她還是控製不住地羞紅了臉,很快抱著小漢子從兒童房裏出來,就怕身旁的列安忽然間說出什麽類似於求婚的話。
倒是小漢子,精怪得不得了,立刻對兒童房裏的玩具產生了興趣,才七八個月大就曉得這是屬於他的地方,在佳楠懷裏不停地扭動上身,非要去夠擱在爬行毯上的玩具,貪戀這間屋子不肯走。
列安這時說:“讓吳嫂帶小漢子在這裏玩一會兒吧,我帶你去露台參觀,喝點東西。”
吳嫂本來在樓下,一聽吩咐連忙樂嗬嗬地上來抱著小漢子玩,讓佳楠和列安單獨去露台。她還偷偷給佳楠使眼色,示意她“把握機會”。
佳楠都有些羞惱了,為何上了歲數的婦女都愛給人做媒?哪個年輕姑娘沒嫁掉,她們比自己沒嫁掉還著急。
列安領著佳楠來到露台。露台是樓上起居室外的一個陽台,被改造成一座小型花園,一半是花房,一半是觀景台。因為其中有一半是露天的,所以采光特別好。觀景台鋪了可以下水的木地板,放了成套的戶外桌椅,兩邊是鮮花盆栽,整體上是一個特別雅致的空中花園。
列安煮了一壺咖啡,擱在小桌上,給自己和佳楠各斟了一杯。佳楠捧起杯子,望著遠處,慢慢踱到露台邊。
“注意安全,別靠太近。”列安提醒她。
“沒事啊,護欄挺高的啊。”佳楠笑笑,往下看,此處應該是十八樓,能看到樓下一些人家支出的晾衣架和涼棚。
“嗬,沒想到,這裏的住戶也這麽接地氣啊,還用這種晾衣架。”佳楠說,“先前還以為這裏住的都是藝術家、科學家或者老外呢。
“藝術家、科學家和老外也要晾衣服啊。”列安說。
“你就從來不晾衣服啊,你的衣服都烘幹。”
“你怎麽知道?”列安笑了。
“好歹咱倆也算同居過好嗎?”佳楠半開玩笑地說。
列安這時放下咖啡,朝佳楠走過來。見他逼近,佳楠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後背都貼著護欄了。
“小心。”列安順勢一把摟住她的後腰,把她攬進懷裏。
佳楠怔了一怔,才緩過神來,發現列安已經麵對麵緊貼著她了。
“討厭。”佳楠一拍他的手,掙脫出來,“你自己當心一點才是。這種護欄的高度,對於身高一米六的人來說剛好,對於身高一米八的人來說,就太矮了點。你晚上要是喝過酒,別晃到這兒來,小心掉下去。”
“一米八二。”
“啥?”
“我身高一米八二。”
“Fine!”佳楠笑起來,“怎麽跟個小孩子一樣幼稚?”
“那你要不要來保護我這個小孩子?”
“保護你?怎麽保護法?”
“住到這裏來,天天看住我,不讓我晚上喝了酒一個人晃到露台上來不小心掉下去。”列安故意沒正經地說。
佳楠看了他一秒鍾,噗嗤一下笑了出來,說:“滾。”
她回到小桌旁邊坐下來。列安也跟過來,在她旁邊的椅子上坐下。
“你現在怎麽這麽閑?”佳楠問。
“閑不好麽?”列安嘴角微蘊笑意。
“閑了就不琢磨好事唄。”佳楠說。
“能做的我都做了,以後,他們也不需要我了。”列安忽然有些惆悵地說,眼睛望著遠方。
“沒聽懂,他們是誰?老萬他們?”
“嗯。”
“我就是覺得挺可惜的。能一起做點事業不容易,難得到三十多歲還有夢想。很多人大學一畢業就沒夢想了,就想著房子車子孩子了。”
“是,我祝他們得償所願。”
“你為什麽不一起參加呢?”
列安深深歎氣,沉吟許久,說:“其實我參加了的。”
“嗯?你不是都離開公司,把股份都轉讓了嗎?”
“是這樣,但離開之前,鹿靖東跟我簽了個協議,讓我留下一些東西。”
“啊?留下什麽?”
“一些數據。”
“數據?你的工作資料嗎?”
列安這時笑起來,沒有說話。
佳楠疑惑地看著他。
“到底什麽數據,這麽寶貴?”
“這裏的數據。”列安說著,指指自己的腦袋。
“哦,你是掌握了公司的什麽高等機密吧?”佳楠說,“知識產權,是無價的。姓鹿的用一點股票就換你的知識產權啦?”
“也不僅僅是知識產權吧,是全部。”
“全部?”
“對。”
“全部什麽?”
“就是全部的我。我的記憶、我的意識、我的……一切……”列安說著,聳了聳肩。
“What?!”佳楠低呼,“他們想幹什麽?”
列安還是聳聳肩,攤攤手,揚唇一笑,並不在乎的樣子。
“他們怎麽做到的?”佳楠問。
“他們有工程師,有設備,有技術,最重要的,有錢。”
“然後呢?”
“然後,就……這樣……”列安說著,用手指比劃了一根一根的線從大腦連接到外部。
“太誇張了。”佳楠掩住嘴。
“他們是要拿你做‘數字人’的實驗嗎?”佳楠問。
“哈,不是。他們要做實驗的話,有的是人。”列安笑道,“他們是覺得,我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聰明、英俊、健康、脾氣溫和、性格豁達,腦子裏又存儲著科學和藝術的寶藏,當然也像你說的,存儲著公司的機要文件,所以,他們要拷貝一份我的大腦。”
佳楠半信半疑地看著他,又見他笑嘻嘻的樣子很沒正經,呆了半晌,“切”了一聲,說:“吹吧,你就吹吧。”
列安哈哈大笑起來,也不辯駁,也不解釋。
“還聰明、英俊、健康呢,那趕緊去應征摩納哥公主的駙馬吧,不去都白瞎了這麽好的條件了。”
列安笑著,任由佳楠調戲、取笑。
“所以啊,你把你聰明、英俊、健康的大腦賣出去一份拷貝,就能提前退休了?那要不要考慮把你聰明、英俊、健康的基因也兜售一下?說不定還能再換一套房子呢。”
“賣給誰?”列安好笑地看著佳楠。
“賣給**庫啊,高學曆的最受歡迎了,像你這樣聰明、英俊、健康的育齡男士尤其受歡迎,價格公道,童叟無欺。”
列安爆發出一陣大笑,說:“這樣吧,既然這麽好,我也不收錢,免費送你一份,好嗎?”
佳楠一聽,頓時滿臉羞紅,調戲對方不成,反被調戲,氣得一跺腳,扭身就走。
“哎,我開玩笑的,你別生氣……”列安去拉她。
她甩開他,徑直往屋裏走。
“哎,好了,好了,我不僅不收你錢,還倒找你錢,好不好?五百萬,好不好?”
“滾!”佳楠回過來吼他一句,可扭頭繼續往屋裏走的時候,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本來他們就是來看一下房子的。但小漢子實在太喜歡那個兒童房,在裏麵玩得開心,賴著不肯走了。吳嫂也覺得這房子待著舒服,寬敞明亮,暖氣充足,便勸說佳楠讓小漢子在這裏睡個午覺。
於是吃了午飯後,吳嫂就陪小漢子在兒童房午睡,佳楠和列安則到樓下客廳看電視。
佳楠說:“誰想得到,從前的大忙人,現在竟然有空看電視。”
列安笑道:“不是看電視,是陪你啊,你想看什麽?”
電視一打開就是科技頻道,列安拿起遙控器要換台,佳楠卻叫住他,“沒事,就看這個好了。”
“你喜歡看這個?”列安饒有興致地看佳楠一眼。
佳楠笑著說:“認識你之後,時時覺得自己需要補課。”
電視上正在播一則新聞采訪,一位著名的九段圍棋手因為人工智能的發展而表示要隱退,引起巨大反響。
隻見采訪畫麵裏,他說:“人工智能的出現導致圍棋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我想隱退雖然並不完全因為A.I.,但A.I.的因素是繞不過去的,如果非要問我為什麽,那就是我累了。”
他又說:“圍棋的變化是無窮無盡的。下棋的時候,會一步一步推敲各種變化,去尋求最佳一手,這樣的心態還在,圍棋的魅力就還在。但現在好像沒有辦法這樣做了。圍棋是在探索未知世界的過程中有輸有贏,但現在的圍棋再也不會給我這種感覺了。”
佳楠十分感慨,“看看,都是你們這些搞人工智能的幹的好事,這下連下圍棋的都失業了,看來以後我們這些做動畫設計的也要失業了。”
列安笑道:“我很早就說過了,A.I.全麵超過人的智力以後,人類的科研將變得沒有意義,更別說其他行業了。科學家也好,棋手也好,都會覺得,嘔心瀝血,不如做點別的。”
“哈,所以你退出了A.I.的研究?你學了一輩子A.I.,最後自己也害怕A.I.了?是不是想回到鑽木取火的年代了?”
“當然不是害怕,我覺得A.I.是最先進的生產力,要把這種生產力投放到一些更有用的領域,比如分子製藥,細胞合成等等。”
“我懂你的意思,可是……你沒能挽救你的母親。”
“但有很多別的人因此得救。”
“你看好老萬他們的項目嗎?
“我相信他們會成功,隻是,那不符合我的審美。”
“數字人不符合你的……審美?可你自己養了一條數字狗。”
“隻是一個玩具而已。”
“老萬他們要做的,不僅是玩具吧,是一場革命。”
“是,他們企圖複製生物的意識,更確切地說,他們的最終目標,是複製人類的意識,創造新的人類。他們想做上帝。”
“他們成功了嗎?”
“他們有進展。”
“就像他們拷貝了你的大腦?我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人類的思維不過是一係列的電子信號模塊。通過神經元傳感器記錄大腦活動,也就是記錄這些電子信號,然後上傳到計算機。”
“能得到什麽?一大堆的數據而已。”
“智能計算機會自動將這些數據編程。”
“然後呢?誕生一個新的意識?就像你把一堆麵粉和雞蛋放在一起,然後他們會自動變成一隻蛋糕?這真是難以想象啊。”
“A.I.的發展已經走上了它自己的軌道。就像AlphaGo,它每天自己陪自己下十萬盤棋,已經有了學習和進化能力。”
“可我聽說,阿法狗也是學了人類曆史上所有棋譜的。”
“那你聽過AlphaGo Zero嗎?阿法狗零代,也就是新版的AlphaGo,它從空白狀態開始,自學圍棋,戰無不勝。這說明了什麽?在A.I.看來,人類現有的經驗,‘沒有’比‘有’更好。”
“所以A.I.也想做上帝。”
“哈,你說對了。人類是A.I.的上帝,A.I.又反過來想做人類的上帝,這是輪回。”
“那A.I.有自我意識嗎?比如AlphaGo,它有自我意識嗎?”
列安笑了,“好問題,那我問你,你有自我意識嗎?”
佳楠說:“當然。”
“你如何證明呢?”
佳楠啞然。
“我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意識上的工作原理,又如何證明機器具有自我意識呢?”
列安的話令佳楠陷入沉思。
是的,她又要如何證明,此刻她所見到的一切、所感知到的一切,不是一個程序的設定呢?
也許所謂的生命,隻是一個幻覺。
9.
鹿靖南在瑞士結婚的消息,佳楠是從微博上看到的。
美女旅行家嫁給瑞士銀行家,天造地設的組合,夢幻般的婚禮。
佳楠把新聞裏的婚禮照片轉發給列安,說:
——嘖嘖,有沒有後悔?天仙哦,差點就是你老婆了,後悔死了吧?
列安卻絲毫不接茬,答非所問地說:
——周末過來吃飯吧,我請了原來家裏的廚師過來做飯。
佳楠看著手機屏幕,笑著回複:
——上周末才去過你家,這周末又去?
列安說:
——你嫌來來去去麻煩,就搬過來住吧。
佳楠回複道:
——我可不敢,就怕住著住著,你身邊又冒出個未婚妻跑來裝竊聽器。
列安發來一個求饒的表情,說:
——女王陛下,在下罪該萬死,懇請您大人大量,不計前嫌,在下此次一定做好全麵安檢工作,迎接女王陛下蒞臨。
佳楠在網絡這端哈哈大笑,但隻是簡單回複道:
——好,那我放吳嫂一天假。
到了周末,佳楠打車帶小漢子來到北京西路的公寓。
列安在忙,讓他們自己上來,說電梯和大門都用指紋可開。
佳楠一試,果然,她一年前留下的指紋,仍舊能夠打開通往周列安家裏的所有關卡。
小漢子是第二次來了,一點不陌生,嘴裏咿咿呀呀就要佳楠抱他上樓,他知道樓上那個房間屬於他。
佳楠把小漢子放在兒童房的圍欄裏,給他一堆玩具讓他自己玩,就下樓去看列安在做什麽。
她聽到工作室裏發出某種機械的噪音,打開門,探身一看,列安正在工作台前忙碌。工作台上攤著的是什麽?竟然是Jerry。
或者說,是Jerry的軀體。
列安的腦袋正湊在上麵,全神貫注地在接著什麽,焊著什麽。
“你在修它嗎?”
佳楠走近,列安才發現她來了,“哦,嗨,你來了。是啊,我在修它,我能把它修好。”
“所以你說,鹿靖南把它處理掉了,是指把它弄壞了嗎?”
列安一笑,沒有說話,繼續手裏的焊接工作。
“或者說,她修改了它的程序,把它變成了一條壞狗?”
列安這時抬頭看佳楠一眼,低下頭繼續工作,說:“你猜對了一半,她找人修改了它的程序,把它變成了一條超級超級粘人的狗。”
佳楠笑了起來,“她是想讓這條狗來看住你吧?”
“哈,她可能隻是想惡心我。”
“不過話說回來,你討厭別人粘你嗎?”佳楠撐著頭看著他。
“那得看是誰。”
正說著,焊接工作完成了,列安撥動一個開關,Jerry的腿動了動。
佳楠伸手摸了摸Jerry的身體,說:“親愛的,你可一定要活過來哦,我好想你。”
列安一笑,說:“別這麽當真,一個玩具而已。”
廚房那邊,大師傅做好一桌菜請他們入席。
佳楠上樓去把小漢子抱下來一起用餐。
席間她問列安:“伯父最近如何?”
列安說:“給他報了一個老年旅行團,出去旅行了。”
“他心理狀態還好嗎?”
“比幾個月前好多了,聽說還結交了新朋友。”
“那就好。”佳楠感歎,“人生嘛,就是這樣,活著的還要好好活下去。”仿佛很觸動。
列安看看她,也不說什麽。
這時列安的手機響了,他看到來電號碼,皺了皺眉。
怎麽了?誰?佳楠瞟了一眼列安的手機,沒存名字,是個陌生號碼。
列安卻似乎知道對方是誰,直接按掉了來電。
“誰的電話啊?幹嘛不接?”佳楠問。
“推銷電話。”列安說。
可是電話馬上又響了起來,還是剛才那個號碼。推銷電話不會連打兩次的,佳楠想。
這次列安接起來了,佳楠低頭吃飯,留心聽著。
隻聽列安說:“你好……嗯……是……這我沒必要告訴你……抱歉,無可奉告……請你別再打來。”掛斷。
“誰啊?”佳楠緊張地看著列安。
列安沉默著,佳楠看出他欲言又止。
“是鹿靖南嗎?”佳楠問。
列安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說:“你別管了,沒事。”
佳楠疑疑惑惑的,一頓飯也沒吃好。她心裏又琢磨了一遍,鹿靖南正在瑞士大婚,哪有心思給他打電話呢?再說那個號碼分明是國內的手機號,而且,似乎有些眼熟。
佳楠頓時一陣心驚,馬上去翻自己的手機通訊錄,找出陳聰的名字,進去看號碼。原來是他!原來竟是他!
“陳聰找你做什麽?”她馬上問列安。
列安見瞞不過,隻好說:“也沒什麽,他就問,你和孩子是不是在我這兒。”
“你怎麽回答他的?”
“你不都聽見了?”
佳楠氣得跺腳,“這人怎麽這樣!他到底想怎麽樣?”
“你說他到底想怎麽樣?”佳楠追問列安。
“想要你,想要小漢子,想要錢,無非如此。”列安淡淡地說。
“他做夢!”佳楠說。
列安看佳楠一眼,淡淡一笑,意思是:你何必這麽激動?
“對了,他怎麽有你電話的?”
“也許鹿靖南告訴他的?我不確定,這也不重要。”
“你怎麽一點都無所謂?”
“需要有所謂嗎?”列安說,“他不就打電話騷擾一下嗎?還能怎麽樣?”
“他不是第一次打給你了吧?”
“第二次。”
“他再打給你,你就報警。”
“哈!”列安笑起來,“你怎麽像個小學生一樣,一點點事情就要告老師。報警說什麽呀?你以為警察很空?”
佳楠沉默了,許久,說:“我們一起走吧,離開上海吧?”
“我們?列安聽懂了,但故意逗她,笑著看她。
“我知道你想照顧你父親,還有這裏的朋友,這裏的……”
“佳楠。”列安忽然握住她的手,“你知道的,我是願意跟你去任何地方的,在烏斯懷亞我就說過。隻是,你真的想好了嗎?我是說,那個陳聰,他畢竟……畢竟是小漢子的親生父親。我覺得……你也許……我是說小漢子他……也許需要一個……親生的父親……有時候在身邊。”
佳楠沉默著。親生的,真的那麽重要嗎?
小漢子犯困了,哭鬧起來。佳楠隻好中斷談話,起身離開餐桌,上樓進臥室關起門來喂小漢子吃奶。
等小漢子吃完奶,睡著了,佳楠的眼淚就掉下來。
什麽親生父親!一塊尿布都沒換過,一次都沒有抱過 ,算什麽親生父親呢?那種親生父親,要來幹嘛呢?
10.
本來這天佳楠是打算吃過飯就帶小漢子回家的。但因為陳聰的一個騷擾電話,她反而決定留下來住宿。她害怕回去的時候,陳聰又堵在她樓下,也怕陳聰再給她打電話,無休無止,沒完沒了。
她索性關掉手機,躲在列安這裏。晚上她把小漢子哄睡之後,自己到浴室衝淋浴,開大熱水噴頭,洗了很久。毛巾架上擱著鬆軟厚實的幹淨毛巾,列安什麽都準備周到,就是讓她帶孩子過來住的。
佳楠歎口氣,擦幹身體,暗自感歎,有列安在,人生還能應付。
洗完澡,她到新的工作室,打開電腦畫圖。列安在相鄰的另一間工作室裏,走過來看她,這情形還真有點像公司裏的同事相處。
佳楠盤腿坐在電腦椅上,列安給她拿了一盒藍莓冰激淩,她就大口大口地吃。列安自己拿了一瓶威士忌、一隻玻璃杯,自斟自飲。
“你什麽時候喝上酒了?”佳楠訝異。
“為什麽問?”列安晃晃手中酒杯,杯底的金黃色**形成旋渦。
“喝酒不是好習慣,會引起記憶力衰退。”佳楠說。
“這地球上有什麽東西是對人好的?”列安笑著問。
“很多啊,食物、空氣、水……”
“哈,是嗎?我有時候卻想,氧氣對人類就像一種慢性毒品,花上幾十年的時間把你慢慢氧化,最後把你毒死了。”列安說著,滿不在乎地喝了一口威士忌。
“你怎麽……現在變得這麽……”佳楠想說什麽,又形容不出。
“你是說消極嗎?”
佳楠不語,默認是這個意思。
列安歎了一聲,說:“有時生活出現一些轉折,會令人增添或減少一些嗜好,我想我也不能免俗吧。”
轉折,佳楠琢磨著這個詞的意思,指的是他離開公司,還是他母親去世,抑或是他哥哥的事?
想想這一年,他也夠慘的,接連失去兩位至親,工作上又麵臨重大的變化,這種變化是叫他在個人信仰和商業契機上做出選擇,他真的好難、好難。所以現在,他接近她,究竟是出於什麽呢?
“周列安,我想問你個問題——人,可以自由地選擇嗎?”她在電腦椅裏伸個懶腰,歪著頭看他。
“什麽意思?”他倚在她的電腦桌上。
“比方說,一個人說愛另一個人,是他的自由意誌在做出選擇,還是他被操縱做出的選擇?”
“你是在問,人有沒有自由意誌?”
“嗯,我在想,你們總說人工智能怎麽了不起。可是,我總覺得,人和機器還是有本質的區別。機器人再智能,也隻能遵守程序,遵守預先製定好的規則,可是人有自由意誌。”
“那你說說,人的自由意誌是什麽。”
“比如,我說今晚吃魚,就不會吃蝦,我說今晚不吃飯,我就不吃飯。誰也左右不了我的選擇。”
“但你可以想一想,為什麽你選擇吃魚而不吃蝦,或者為什麽選擇今晚不吃飯,背後的深層的原因是什麽。”
“深層的原因?沒有深層的原因啊,就是我高興,我樂意。”
“你的高興和樂意,是你的大腦根據身體的狀況給出的化學信號。人的行為,歸根結底是化學物質對細胞的刺激。你想吃某一種東西,隻能說明你的身體需要某一類元素,你的高興和樂意,皆有據可循。”
“你是說,我所想的其實並不是我所想的,而是我的身體強加給我的想法?”
“人的所有行為,都是身體各個原子之間的相互作用的函數輸出。而原子也隻是更基本的誇克等基本粒子組成的,因此人的念頭和行為最終可以用量子色動力學、規範場論來描述和預測。”
“能不能說人話?有點聽不懂了。”
“愛因斯坦說,上帝不擲骰子。這個世界的不確定性,可能隻是假象。真正的確定的規律可能藏在不確定性背後,隻是人類還沒發現。”
“不管,我還是覺得,人可以自己決定自己。”
“在一定範圍內,智能機器人也可以自己決定自己。人可能隻是更高級的機器,遵循一套我們尚且未知的規律。”
“可是,人有七情六欲,人能創作出充滿個性色彩的藝術作品。”
“那你覺得除人以外,大自然裏的其他物質,有沒有自由意誌?比如高山,比如流水,比如火焰。”
“那當然是沒有了。”
“水從高處落到低處,不是因為水有自由意誌,而是因為宇宙的物理規律,對吧?”
“對。”
“同樣,火焰熊熊燃燒,木頭化為焦炭,也不是因為火和木頭有自由意誌,而是因為宇宙的化學規律,對吧?”
“對。”
“那麽,人作為這個宇宙的一部分,人的大腦、身體、細胞,也像宇宙萬物一樣,由相同的基本粒子組成,這些粒子之間的反應和相互作用也遵循著宇宙的物理化學等客觀規律。由此可證,我們所謂的意誌,我們產生意誌的動因和過程,也和一切自然現象一樣,是受著必然的機械的因果規律支配的。所以,並沒有自由意誌這種神秘力量存在。”
“可是……”
“我相信人也好,人工智能也好,都擁有一定的自由,但那是有限的自由。即人類在有限刺激的條件下,可以維持有限的自由意誌。比如畫家,每個人畫出的作品都不同,但他們所創作出來的內容多多少少受限於自己的生活經曆和思維範疇。”
“這麽說,我還可以接受。”
佳楠聊得累了,關了電腦,抱起枕頭,跑到沙發上躺下來,“今晚我睡沙發吧。”
“臥室讓給你睡吧,我睡沙發。”
“不不不,你去樓上臥室睡。”
“可是小漢子還在兒童房。”
“是啊,我就是想逃避帶娃責任,想睡一個完整覺啊。”佳楠笑嘻嘻的,“今晚你幫我照顧小漢子好不好?”
列安笑了,不再說什麽,關掉工作室的燈,上樓去了。
佳楠躺在客廳的大沙發上,拉上毛毯,看著昏暗的光線中,列安上樓的背影,不知為何,心裏覺得很安定。
相比那個所謂的生物學父親,她反倒更信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