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椒碰到眼睛和傷口確實會很疼, 但它真的不是毒藥,隻是一種刺激的調味品,就像薑和蒜。”

辣椒進入大嶽國的時間比較短, 這裏的人還沒來得及發現它的食用價值, 可能是貨郎時常外出, 不經意把種子傳播到了這裏,便出現了種種巧合。

巧到段靈耀竟誤以為宋司謹要殺自己。

“也就是說, 我不會死了?”

“要是真有毒,我也喝了湯,會跟你一起死的,放心吧。”

“不行!”

在宋司謹身上來回反複鬧過太多笑話, 冷風一吹, 傷心欲絕的腦袋一點一點清醒,段靈耀想了想, 忽然羞恥。

要是換成別人,他哪裏會一下子亂掉, 竟然丟人成這樣……但是真開心啊!

開心到段靈耀一下子雨過天晴,轉身便蹦到了宋司謹身上,他像八爪魚一樣緊緊纏抱著人, 濕漉漉的臉蛋貼著宋司謹的臉, 一迭聲地說:“我就知道謹哥哥對我最好了,都是誤會,太好了……”

不, 並沒有什麽好的。

宋司謹推推他, 叫他從自己身上下去。

段靈耀站到地上時, 還在下意識往宋司謹身上貼, 他嘟著嘴巴, 想要在這種情緒波動的時刻索吻:“謹哥哥,你抱抱人家嘛……”

宋司謹躲了躲,問:“接下來我們往哪走?”

段靈耀不疑有他,說道:“我還沒想好,可以下山反跟在他們後頭離開,也可以繼續在這裏等,既然他們能找到這,我家裏人也肯定能找到這。”

宋司謹深吸一口氣,亂跳的心越來越堅定,他抬手擦掉段靈耀臉上的淚痕,溫柔,但堅定地看著他說:“靈耀,我們分開吧。”

段靈耀愣在原地:“你說什麽?”

“你已經很有主意了,也什麽都想起來了,我們分開吧。”

“我不太懂,這是什麽意思?”段靈耀試圖讓這一刻的氛圍輕鬆一點,“謹哥哥在開玩笑嗎?”

“我沒有開玩笑,你自己也清楚,我隻是受夠你了。”

原來在乎一個人,就注定自己的喜怒哀樂不再隻單純屬於自己,剛高興沒多久的段靈耀的心,又再次瘋狂下沉。

宋司謹既是在告訴他,也是在告訴自己:“靈耀,我不是想要罵你,也不是想跟你吵架。隻是你別再喜歡我了,這樣對你對我都不好。你恢複記憶了不肯告訴我,老覺得我要害你,一有點矛盾就鬧脾氣。你刁蠻、強橫、多疑,還愛逃避,以前那麽多事,要放下可以,但我跟你在一起的時候真的很累。現在你越來越依賴我,這樣,這樣很不好的,以後再分開,你會更痛苦,所以就趁現在……我們各走各的吧。”

他不忍心看段靈耀的眼睛,他知道這番話說完,段靈耀該是多麽傷心欲絕又憤怒的神情。

他還是很了解他的。

不出宋司謹所料,段靈耀被他這樣說了一通,確實惱羞成怒:“什麽意思,難道都是我的錯?謹哥哥也太過分了,明明你也有逃避!”

“是,我也不好,兩個糟糕的人在一起隻會更糟糕。”

“不行,你不能這麽說,我哪有那麽糟糕,你根本就不了解我!”

就知道會是這樣——宋司謹有些失望,又有些慶幸,他竟然鬆了一口氣,然後轉身向外走。

“沒錯,我不了解你,可是段靈耀,你給過我了解你的機會嗎?算了,我也不是很想了解,你這種人……根本無法交心。”

真話總是很傷人,如果段靈耀開始討厭他就太好了。

可——

“好啊,有本事你就走,外麵都是追兵,我看到你能走哪去。你一個人什麽都幹不了,小心連飯吃不飽!宋司謹……我不許你走!你不能這樣不負責任,憑什麽都是我的錯,好吧,我是有錯,可沒必要這麽小氣吧——誒你慢點,聽我說啊,你不能離開我——宋司謹,宋司謹!謹哥哥,我錯了,我不會再懷疑你了真的!我以後都不會再懷疑你了,是我錯了……我錯了,謹哥哥,你別走——”

從強硬到軟弱,聲音一點一點不成調子。

自己要走的時候慣會耍橫放狠話,此時才發現,看別人走時有多麽痛苦,原來狠不下心離開的人,也沒法做到眼睜睜看著對方離開。

而真正想離開的人,隻會說走就走。

看著眼前即將消失在門外的背影,前幾日的輕鬆與歡好乍然浮現於眼前——那是他最輕鬆的一段時間,什麽都不必背負,什麽都不必考慮,他隻要開心地笑,回頭就能看到宋司謹溫柔的眼神。

沒有恐懼,沒有隔閡,他和謹哥哥之間,隻有漫天的繁星和單純的快樂。

細細密密紮在心上的刺,驟然在同一時間紮深。

原來苦慣了的人,嚐過最甜的糖,就再也無法忍受那種難熬的滋味。

即將失去的最難以割舍的甜,足以摧毀一個人的驕傲。

“對不起!”

宋司謹愕然停住腳步,他以為自己聽錯了,段靈耀這種死到臨頭依舊嘴硬的人,竟也會在清醒的時候說這三個字?

“對不起。”沙啞的聲音帶著深深的無力與一絲哀弱祈求,清冷月光下,段靈耀失魂落魄地看著宋司謹的背影,星光在他向來明亮的眼眸中黯淡,驕縱豔麗的容貌原來也會因單純的心痛而如此蒼白。

“其實你還在怪我對不對?怪我以前對你做的那些事,怪我從來不對你道歉……謹哥哥,我真的知道錯了,我沒有忘。”

宋司謹緊握著雙手,不敢回頭看他,他怕自己心軟:“你隻是想挽留我才道歉,你這種人怎麽可能——”

“你就一點都沒有感覺到嗎?也是,你那麽笨。”這一生段靈耀流過的最多的眼淚,都給了宋司謹,“怪我以前太蠢,以為就算不道歉,隻要以後對你好,就可以慢慢彌補……可我真的知道錯了。”

宋司謹輕顫著,沒法說自己一點都沒感覺到。不要聽,快走,再也別跟他說話,再也別跟他對視,會完蛋的——直覺在這一刻瘋狂預警。

但宋司謹實在太軟弱,他動彈不得。

第一句對不起出口之後,滯澀在後頭的話便好出口了,段靈耀又哭又笑,他在嘲笑自己,原來自己也有這般狼狽不堪的時候:“謹哥哥,你說不了解我,說沒法跟我交心,好,我現在什麽都告訴你,我求求你,別走。”

他緩慢地抬起腳步,向前走了一步:“我知道,我以前對你確實算不上很好,不怪你不信我。可是謹哥哥,我隻是……隻是太害怕了。你之前問我,到底為什麽總是那麽嘴硬,我現在就告訴你,到底為什麽。”

“因為我親生的母親,覺得我害死她兩個好兒子,在我回家後從沒對我笑過一次!因為我親生的父親,往家裏寄了二十九封信,沒有提過我一個字!因為我的好祖母,親口提議把我送進宮裏養,而我的大嫂每日虛與委蛇,就怕我殺掉她兩個孩子!他們所有人,全都認為我不配,他們懼怕我憎惡我,也瞧不起我!還因為……因為我怕。”

從來沒有被真正包容過的人,暗地裏再脆弱,到了人前也總會習慣性地構築高牆來保護自己。

段靈耀聲音顫抖著,如春日溪流上的薄冰,隻要輕輕一碰,就會破碎消融:“我怕跟你服了軟道了歉,可你還是不原諒,你那麽討厭我,那麽憎恨我……我怕最後什麽都留不住,在你麵前,甚至連一點尊嚴都沒有。”

他怕自己失控到傾其所有,結果還是一無所有,甚至連自我都失去。

可到頭來,他還是失去了一切。

不要了,他什麽都不想要了,他隻想要他的謹哥哥。

“你明明說過我改掉就不會討厭我了,我真的會改的,我可能、可能沒法一下子就改好,可我一定會比以前更好,真的,我發誓……對了,你不是很擔心伯母嗎,我有叫辛夷去找的!”

段靈耀忽然想起什麽,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急急說道:“離開青崖廟之前,我就叫辛夷去找伯母了,我們把她救出來,我一定會好好孝順她。我還要補償你,絕不叫外人欺負你,真的,謹哥哥……你回頭看看我啊。”

當段靈耀走到宋司謹身後,兩人近在咫尺的時候,麵前的人仍然沒有回頭,懷抱一絲期待的心就開始慢慢。

段靈耀不再向前,他輕輕抬起手,離宋司謹的後背隻有一道縫的距離,隻要再往前一點點,他就能碰到他。

可段靈耀快要沒有勇氣了,於是指尖就隻停留在那裏,始終無法碰到宋司謹。

果然,他還是什麽都沒有了。

看著宋司謹仍舊背對自己的樣子,段靈耀聲音越發苦澀絕望,“是不是不管我做什麽,你永遠都不會原諒我?”

一番剖心之言,傾盡了段靈耀所有力氣,他頹然跌坐到地上,抱著自己的雙腿發愣:既然永遠都得不到宋司謹的真心,何不幹脆像以前那樣強行留下他?

可是明明在昨天,他們還無需如此。

強求來的,終究沒有宋司謹自願給的甜,已經嚐過那種美好滋味的段靈耀,根本無法忍受回到過去——可他更無法忍受的,是徹底失去。

段靈耀快要把自己逼瘋了,好在他真的瘋掉之前,宋司謹轉過身,輕輕蹲下來,摸了摸他頭頂。

段靈耀茫然地望著他,在看他,又好像不是在看他。

還要怎樣呢?

他們沐浴著同樣的月光,看著同樣的美景,吹拂同樣的山風,卻有著截然不同的人生與性格。

宋司謹說:“靈耀,就算我能原諒你對我做的那些事,可你殺人如麻,還有無數男寵,這些事情,我……我真的沒有辦法接受,還記得嗎,你甚至殺了蘭遲的弟弟,要是你沒有殺死他,也許不會發生那麽多悲劇。所以放過我吧,也放過你自己。”

段靈耀先是一愣,隨即狂喜,他狼狽地向前,一下抱住宋司謹的腰,抱的很輕:“我是殺了他,可那個人也想殺掉我,他是別人派來的探子,我不殺他,他就會殺我,這不能算我的錯,不公平!”

沒想到背後還有著一層故事的宋司謹心情越發複雜,他並不懷疑段靈耀這次的解釋,因為他自己就經曆過刺殺段靈耀的事件:“可你那些男寵……”

“我之前解釋過了的。”段靈耀仰著臉,小心翼翼地說,“謹哥哥,你以前明明也說過,覺得我沒有那麽壞,可為什麽就是不信我?”

“因為你什麽都不告訴我,那也能算解釋?”宋司謹很無奈。

段靈耀狼狽地擦了把哭的亂七八糟的臉,很多事情於他而言,是羞恥而不堪的,他不想告訴別人,可在宋司謹麵前他已經如此狼狽,還怕什麽呢:“好,我都告訴你,所有的一切都告訴你。因為總有人想接近我,我沒辦法,隻能那樣……”

有些事情,宋司謹可能很難理解,段靈耀必須成為一個無可救藥且親近皇室的混賬,而這個混賬,能因好男色使信國公府無法傳宗接代最好。

皇室需要一個人質,但不僅僅隻需要一個人質。

隻有這樣,他才能在深宮中得到聖上寵信,才能順利活著,才能與三皇子交好。

可他並不想真的跟那麽多亂七八糟的人上床,他們懷抱著怎樣的心思,段靈耀最清楚不過,況且,他不喜歡他們。

於是他故意找來兩人當擋箭牌,而外界的很多傳聞,都是段靈耀故意放的,他拷問奸細時的手段確實殘忍了些,傳出去,抬出府的死人就成了他玩死的男寵。

說來說去,從頭到尾,扒掉人人懼怕的小公爺最外頭那層光鮮亮麗的皮囊,露出的竟是如此貧瘠且窘迫的真相——越是一無所有,越想要證明自己什麽都有。

段靈耀不怕外人的痛恨恐懼與辱罵,但他恥於在最愛的人麵前露出真實,唯有宋司謹的蔑視與譏諷,讓他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

因為這個世界上,隻有他曾對自己生出最簡單的善意與溫柔。

可他還是扒開了那層外皮,在宋司謹麵前。

“謹哥哥,我說完了,你、你不能就這麽離開我……我什麽都告訴你了……”

主動落入塵埃中的少年,**著最脆弱也最柔軟,最空洞也最純粹的內心,給予了宋司謹殺死自己的權力——他隻要簡簡單單輕輕鬆鬆地嘲諷並拒絕,就能夠殺死段靈耀往後餘生交付任何一點真心的勇氣。

好在,宋司謹是個心軟的人。

他看著那雙決絕而無助的眼睛,到底還是沒能狠下心——宋司謹哀歎,這就是他剛才突然要與段靈耀分開的原因。

因為他很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心軟,也很清楚自己有多不擅長應付一個慢慢改變但依然很擅長撒嬌耍賴的段靈耀。

他怕再跟段靈耀多相處一會,就會沒出息地原諒他做過的一切錯事,甚至沒出息地產生不該出現的感情。

他跟段靈耀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跟段靈耀在一起,意味著無數風險——最大的仍舊來自段靈耀,因為宋司謹毫無抵抗之力,一旦將來段靈耀變心,或者變壞,他就將失去所有。

這不是宋司謹想要的,宋司謹本來隻想過平淡生活的……但也許每個人的心底,都藏著一絲始終不滅的冒險精神,追求刺激,是無法磨滅的人性。

不不不,平平淡淡才是真,他肯定還是想以安全為主,一直以來他的直覺,他的大腦,他渾身上下所有的細胞,一直都在警告他,而在剛才——警鍾爆炸了!

不僅是因為有一個人決絕而瘋狂地愛著自己,而是因為麵對這樣一個人,他竟從中發現了可愛之處——於是以往點點滴滴匯聚的真容,在戳破一些東西後,越來越清晰。

他想趕緊斬斷兩人之間的聯係,可沒想到,段靈耀竟然比讓自己有所觸動的還要強上那麽一些。

酸甜苦辣鹹,心中五味俱全,或許他剛才就不該停下聽完段靈耀的解釋!

這叫心軟的宋司謹能怎麽辦?

太沒出息了,萬一以後喜歡上他可怎麽辦?

宋司謹抬手錘了錘自己的腦袋:“別哭了,我不討厭你,真的,我也相信你,快停下,你別哭啊!”

哭的宋司謹心都亂了。

段靈耀抽泣道:“這次是真的了?真的真的不騙我?真的真的原諒我了?那……還你要再多喜歡我一點!”

“好好好,我原諒你還不行嘛,再多喜歡你一點,就一點,你別想多,但這次是真的了,真的!”

不是以離別為前提的強行放下,麵對這樣的段靈耀,宋司謹的惻隱之心無法不被觸動。

一直以來,宋司謹都是一個很容易滿足的人,卻鮮少有人在傷害過他之後,真心對他道歉。

他控製不住自己。

段靈耀趴在他懷裏嚎啕大哭,哭得稀裏嘩啦,撕心裂肺,像一隻被雨打濕的小黑貓。

然後一邊哭一邊努力往宋司謹懷裏鑽。

“你怎麽還在哭?”宋司謹手足無措,頭都變大一圈,救命啊,有沒有人能叫段靈耀停下來?他再哭下去,宋司謹都要忍不住責怪自己了。

段靈耀貼在宋司謹胸前,把他的衣裳哭的濕透,鹹澀而涼絲絲的眼淚,又被宋司謹的體溫暖熱。

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語無倫次,忽然又笑了兩聲,痛快淋漓:“我不知道,你別問了,就是不知道嘛!”

宋司謹無奈至極,一邊抱著那位好像永遠停不下來的哭包小魔王,一邊托著腮對月亮歎氣。

永恒的月亮是否見過太多糾纏不清的俗世之人,能不能給他一點指示?

指示一下宋司謹,到底怎樣選擇才不會變得更糟。

最好再指示一下宋司謹,怎樣才能變心狠。

可月亮不會給他答案,月亮隻是看著,看所有人的悲歡離合,看他們最終還是要依靠自己,來尋找那個答案。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2-09-11 03:53:34-2022-09-11 18:20:5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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