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在青石板上很疼,那麽硬,那麽冷,下著雨,把全身上下的衣服頭發都打濕,不僅身上疼,心裏更加不好受。

還被人壓著,那麽多人對付一個,沒有道理不講公義,怎麽反抗得過呢,這種無力感,才是最最讓人絕望的。

宋司謹看了眼趙孝幟,看到方才還衣冠楚楚的將軍,現在發亂衣濕竟比自己還要狼狽。

他開始痛苦起來。

手實在沒有多少力氣,輕軟地碰上段靈耀袖子,然後順從而沉默地,貼著段靈耀的腿跪了下去。

宋司謹垂首,長發從肩邊落下,肩背俱都是恭謹的姿態。

“這是幾個意思?”段靈耀抱著胳膊,自上而下地看他,隻看到他烏黑的發頂和那雙蒼白的手。

那雙手抓著段靈耀華美的衣擺,不敢用力,微微抖著,手指蜷縮得好像隨時要飛快地收回去。

宋司謹低聲道:“小公爺,殺人不好的。”

段靈耀被他逗笑了,笑的越來越大聲,肩膀都在抖:“所以呢?”

見他笑,宋司謹才緩慢抬起頭,頂著一張水墨畫樣的大花臉,對段靈耀露出一個怯生生的,卑微而討好地笑。

“還是選第一個問題吧,不玩別的好不好?小公爺,我選你,以後也都選你……你讓我做什麽我都聽話,不聽別人的,我還會學小貓叫、小狗叫,我去學跳舞,求求你……”

不知什麽時候起,宋司謹臉上又被衝出幾道濕漉漉的水痕,抓著段靈耀衣擺的手忘了力道,死緊死緊,險些要把價值千金的錦緞抓破。

宋司謹勉強擠著笑臉,祈求道:“能不能不要人命,求您了。”

他那麽害怕,害怕到根本藏不住自己的軟弱,對居高臨下的上位者,竟隻會選擇用最沒有威脅最柔軟的一麵應對。

殊不知,越是軟弱無害的動物,就越容易被吃掉。

段靈耀伸出手指,沾了點他臉上洇染開的墨水,順著來到眼角。

怎麽這麽髒兮兮的臉,眼睛泛上水光,卻更加明亮了?

“哭的真可憐,笑一個,來,再哭一個。哭的好看點,說不定我一高興,就答應你了。”

宋司謹也不知道怎樣才叫哭的好看,隻是聽他命令,一下笑一下哭,乖的不能再乖。

趙孝幟看在眼裏無比憤怒:“段靈耀,你有本事就殺了我,待來日回京,看你怎麽對聖上交代!”

一聽到聖上,段靈耀眼中的暗色便愈深幾分,摩挲宋司謹濕漉漉側臉的手也愈發用力。

他終於肯施舍趙孝幟一個眼神,招招手,一幹侍從便強抓著趙孝幟拖到他近前。

原以為這便足夠侮辱人,可誰料到,段靈耀忽然一腳踩到趙孝幟頭上,用鞋底重重碾壓。

段靈耀興致勃勃地說:“正好我也想知道,殺一個你會有什麽後果。我猜會被禁足三個月……哈哈哈!趙大將軍,你放心,到時候小爺我一定親自到你家門前跟你爹娘道歉,就說你為了一個男人非要拚命,求著讓我殺了你!”

被羞辱到泥濘裏的男人怒吼:“你這個畜生!”

“罵的輕了。”段靈耀又一抬手。

辛夷抽出趙孝幟的佩劍,用帕子把上麵沾著的落了地的雨水擦幹淨,恭恭敬敬遞給段靈耀。

這是把好劍,寒光熠熠,輕輕一彈便能發出悅耳長吟。

它應該用於斬奸除惡,再不濟也是護人自衛,總之最不該的就是落到段靈耀手裏。

段靈耀提著這把劍,輕蔑而愉悅:“別人一般都罵我畜生不如。”

他正要揮劍砍下去,手臂忽然被人緊緊抱住。

原是宋司謹忽然直起腰,抖如糠篩,卻用力,十分用力地抓住他胳膊:“都是我的錯,是我錯了!不要殺他求您不要……”

“放開。”

段靈耀聲音越發危險:“我讓你放開!”

他稍微一大聲,宋司謹就抖得更厲害,手也一下子鬆掉了。

這一刻宋司謹又何嚐不痛恨自己的軟弱,他雙手使不上力,便用膝蓋向段靈耀與趙孝幟中間挪動。

仍是軟弱柔順的姿態,宋司謹喃喃道:“小公爺,玩別的遊戲吧。昨天,昨天那個我想起來了,我陪你好麽,你說怎麽玩就怎麽玩……”

紅衣被雨絲打得潮濕,顏色愈深,如洇了血。段靈耀勾起唇角,豔麗而惡毒,像裹了毒的蜜糖:“你一定要擋在他前麵,可以。隻不過得擋好了,你敢動一下,我就連你們兩個的命一起要!”

說完他高高舉起劍,對著宋司謹用力劈下去。

利刃破空,破出一道刺耳呼嘯。

那一刹那宋司謹大腦一片空白,什麽都看不到,什麽都聽不到,整個人像塊木頭一樣,僵在原處一動不動,甚至連身體不由自主的顫抖都被強製停下。

就這麽死掉,真是太遺憾了,要是能回到以前的世界就好了……

啪。

他沒死。

冰冷的劍尖側過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臉。

“我忽然覺得,就這麽殺了你太可惜了。”段靈耀神情微妙,躍躍欲試,“反正你都是要死的,不如先叫我玩個痛快。”

宋司謹僵直著,不能動,不能說,渾身冰冷膚白如雪,像是一尊被潑了墨即將化掉的雪人。

“你不樂意?”段靈耀逼著他出聲。

宋司謹把牙齒咬得咯噔咯噔響,勉勵擠出一個「好」字。

於是這可怕的混世魔王終於滿意,把那把寒光精鐵的寶劍隨地一丟,腳尖踢了踢趙孝幟,譏諷道:

“至於你,趙大將軍,趙大英雄,既然宋二哥願意用自己來換,那就先留你一命——不過你給我好好看著,我是怎麽在你眼皮子底下欺負人的,我真想知道,你的正直最後是救的人多還是害的人多。”

趙孝幟怒不可遏,可被段靈耀以宋司謹為例這麽一番恐嚇,到底不敢再與他對著幹。

緊攥著拳頭,怒目而視,卻不敢再說什麽。

他被人像拖條死狗一樣拖著丟出了棲霞院,院門一關,趙孝幟踉蹌著爬站起來,對著門板高高抬手。

院門並沒有關死,隻要用力一推,就能再次進去。

可那隻手到底還是放下了。

趙孝幟緊緊握著拳頭,數次深呼吸,才沒讓自己再衝動。

……

院裏,宋司謹被人拉起來扶進了廂房。

在青石板上跪了那麽一會兒,膝蓋冰冷又麻木,他卻好像什麽都感覺不到。

自從被段靈耀宣判死刑,他便久久失神,直到被人剝脫衣物,才猝然回神。

“你們?”

一個侍從說道:“宋二公子,我家少爺吩咐給您收拾幹淨。”

他臉上髒兮兮,身上也濕了一片,膝蓋那片蹭了髒汙,還沾了草葉,確實該清理一番。

宋司謹捏著自己的手指,輕聲道:“我自己來吧。”

他空頂著少爺的名號,卻從沒有一天享受過少爺的待遇,有機會享受了,也不習慣。

那侍從並沒有勉強他,將幹淨的熱水、毛巾與新衣服全都送來,叫宋司謹自己收拾,但出門之前,狀似提醒實則警告地說了一句:“宋二公子可千萬別想不開,否則您方才的努力,怕是就白費了。”

等那人走了,宋司謹才把自己泡進熱水裏。

他閉著眼睛,魂靈似要隨著水汽一同飄走,他在努力放鬆,試圖享受死前最後的輕鬆。

——

宋司謹收拾完了,順便吃了頓斷頭飯。

明明是很畏懼死亡這件事的,可知道結局已定後,宋司謹竟有一種輕飄飄的虛假感。

他的目光在窗外濕漉漉顫巍巍的殘花上停留許久,花心中窩著一隻金龜子,背部光滑泛彩,很漂亮。

他吃得很撐很撐,怕錯過這一頓,就再也吃不到這麽美味的飯菜了。

吃完了,宋司謹開始到處翻找。

沒找到想要的,便敲門問外頭守著的人要:“請問,可否給我筆墨與紙硯?”

他的要求被滿足了,很快就有人送來。

宋司謹坐在桌前,一筆一劃認真地寫,字跡很工整,透著幾分笨拙的呆氣。

信是寫給趙孝幟的。

他沒有辦法,他隻認識這一個長了顆好心且算得上厲害的人物。

信的內容很簡單,先是致歉,因自己的事叫他受了如此侮辱,後是請求,請求他去宋家幫自己將娘親接走安頓,最後是托他照顧一個叫楚雲羲的士子。

寫著寫著,宋司謹眼眶微微泛紅。

他把紙條疊起來,摸了摸身上,懊惱地發現,自己配的戴的值錢的飾物,竟沒一樣真正屬於自己。

他有什麽可做報答的東西?

斟酌片刻,在紙上寫下一行小字,小心翼翼地將自己最喜愛的寶貝們贈送給他。

用另一張紙疊做信封的模樣,把信裝起來揣進懷裏,宋司謹開門問道:“我可能出去一趟?”

守門的侍從客氣地拒絕:“宋二公子莫要為難小的,小公爺說了要您等著,您就隻能在這等著。”

他有些窘迫,實在想不出別的法子,便不抱希望地問:“那你可以幫我把信轉交給趙將軍嗎?”

這次侍從答應的幹脆。

宋司謹知道他不一定會真的轉交,卻也隻能試著相信。

門再次關上,宋司謹繼續等,而那封信沒過一會兒,就送到了段靈耀手中。

——

陰雨天,光線不好。

辛夷點了燈為段靈耀照明,又端來幾碟果子。

“主子,宋二公子寫了封信想送出去。”

信接進來,一瞥開頭,辛夷樂嗬嗬道:“少爺您真是英明神武機智聰敏,宋二公子果然有問題,這便與趙孝幟聯係上了。”

段靈耀沒理辛夷的奉承,一邊啃果子,一邊甩開信紙。

隻是看著看著,段靈耀蹙起了眉頭,辛夷好奇地湊過來瞅,一眼下去頗為驚訝:“這是在托孤?”

段靈耀沒吭聲,眉頭越皺越緊。

察覺到主子心情不佳,辛夷識趣地閉了嘴。

“辛柏何時回來?”

辛夷道:“若快的話,今晚就能回來。”

屋裏靜了片刻,段靈耀忽然問:“辛夷,你怎麽看這封信?”

辛夷猜道:“或許是想利用這封信博取趙孝幟那廝的同情,叫他與您徹底翻臉?又或許關鍵隻在於他們想傳遞的東西,還有可能,這是一封密信,需要秘鑰才能解開。”

段靈耀把信遞給辛夷:“來,你給我解。”

辛夷:“哈哈,總不能宋二公子真是在托孤?”

這次段靈耀沒有反駁,指尖點了點信上的一行小字,說:“我要這個,還有這個人的身份,都給我查清楚。”

他的眼眯著,貓兒似的眼中閃著危險野獸般的冷光,周身不見方才肆意狂妄的煞氣,越發凝練也越發危險。

“是,少爺,那您打算何時見宋二公子?”

“再等等。”

——

雨終於停了,夜卻也到了。

許是又受了涼的緣故,宋司謹嗓子越發細癢,時不時就咳嗽一陣,倒是沒再發燒。

入了夜,有人過來請,宋司謹便安靜地走向主臥。

兜兜轉轉好像又回到了第一個夜晚,如果那時宋司謹沒有因羞恥而逃,是不是今天就不用麵對如此局麵?

這世上難題千千萬萬,宋司謹想不明白的實在太多。

他留戀地看向天空,試圖最後瞥一眼明月雲紗,卻遺憾地發現今晚沒有月亮,隻有零星幾點星子。

明亮的燭光透過窗紙,一個人影隨著燭光輕輕顫動著映出。

宋司謹深吸一口氣,輕輕叩門:“小公爺,在下宋司謹。”

“進。”

開門進入,轉身關門,輕輕一聲就把他與外界隔離了。

宋司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把手離開門框的,也忘了自己是怎麽拖著兩條發飄的腿走向段靈耀的。

他清醒是因為一不小心又咳嗽了,扶著掛隔簾的立柱,彎下腰,一陣猝不及防地咳嗽。

捂著嘴抬起頭,低聲解釋:“先前吹了風,嗓子有些癢。”

“是嘛。”段靈耀正翹著腿坐在桌前,身上穿著杏黃色的單衣,頭發像是洗過了,潮濕地披著,很是懶散沒架子。

他對宋司謹勾勾手指,宋司謹就順從地走了過去。

宋司謹不知道被宣判死刑的自己,現在是該坐著還是跪著,幹脆就裝什麽都不知道,束著手站在他麵前,隨便他吩咐。

段靈耀又勾了勾手指,宋司謹順從地彎下腰,把臉送過去。

燭光將這張臉照的纖毫畢現,段靈耀手指探過來的時候,宋司謹下意識閉上眼,感受到略顯冰涼的指尖正在碰觸自己的眼睛。

“還好沒哭腫,否則就不好看了……睜眼。”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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