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邵伊敏的大四生活開始了,按沒遇到蘇哲前的方式正常進行著。
開學後,她聽從趙啟智的建議,報名參加了全校教學技能大賽。師大相當重視每年一次的這個賽事,請來的評委包括各係教授和市內幾所知名中學的校長,有誌從教的學生自然也投入了極大熱情參加。整個九月的中下旬,師大大部分學生的注意力都被這個比賽占據了。
邵伊敏按自己的想法,花時間準備參賽教案,順利通過了初賽進入複賽。她認真觀摩了每一場比賽。才藝多到泛濫的藝術係自不必說,每次都會引來大批觀眾;中文係揮灑唐詩宋詞和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對比,可謂文采風流;地理、曆史都是古今中外旁征博引,從絲綢之路講到十字軍東征,從夏商周斷代講到宇宙黑洞;教英語的用大段美國文藝片對白來征服聽眾,再加歌舞劇經典段落熱辣上演;就算物理、化學也是將各種實驗搬上講台,務求做到生動有趣;政教係的參賽學生尚且能打點兒擦邊球講點兒別的哲學思潮。唯獨數學這門課不比其他,沒有實驗可做,沒有趣聞喧賓奪主,沒有任何噱頭可想,隻能老實講課,能在比賽中出奇製勝很難。
到了複賽,每個人十五分鍾專業講課,五分鍾才藝展示。各係參賽選手可說都出盡百寶了。輪到邵伊敏上場,她穿著和平時一樣的白色T恤加牛仔褲,眼睛正視下麵的觀眾和評審,開始講課就引起了小小的震動。她普通話標準,聲音清脆悅耳、有穿透力,這些倒並不稀奇。她準備的是一段標準的初三數學課程,板書漂亮,課講得條理清晰,根本沒有許多參賽者一路背下來的那種僵硬感,更沒有很多人在講課過程中會出現的嗯嗯啊啊這個那個之類的語氣助詞,提問環節的設計也中規中矩,是完全沒有任何花哨的講課方法。
評委看法十分一致,認為她的演示非常實用而且幹淨利落,兩位來自中學的校長尤其讚賞,他們並不喜歡那些炫目但不踏實的講課,不約而同地對主評的一位副校長說,這樣的學生如果到了中學,簡直可以直接上手帶班,實在難得。
羅音從來沒打算從教,就沒有參賽,但她要給校刊以及本地報社寫相關稿件,基本從頭看到了尾。陳媛媛坐她身邊,嘀咕著:“數學老師果然是個最無趣的人才能做得最好的工作。”
羅音沒喜歡過數學,不過覺得這話未免太不公平了,用胳膊肘拐一下她:“你要能把語文講得像她這麽條理清楚,那才叫有趣好不好?”
陳媛媛初賽就被淘汰了,不免氣餒:“我大概不適合當老師吧,真不知道她是怎麽做到對著底下這麽多人還能保持鎮定的,平時也沒見她愛出頭露麵呀,難道是天生的?”
邵伊敏沒什麽特別的才藝,第二個環節不過是老老實實寫了幅前兩天翻書找來的蘇軾的《定風波》湊數。比賽結果出來,她差不多沒什麽爭議地拿了一等獎。江小琳也參賽了,隻拿了三等獎,她的路數其實和伊敏不謀而合,但臨場發揮就遠遜了。兩人得獎,這也算數學係曆年參加教學技能大賽的最好成績了。
邵伊敏還沒出禮堂就被曆史係一位副教授攔住,請她當天去他家試講,然後拍板定下在周末給他讀初三的女兒當家教,她自然是一口答應了。
她並不為得獎興奮,看到她那個和平時沒兩樣的表情,當然也沒人來跟她開玩笑要請客之類。她白天照樣上課,晚上照常去自習室看書,周末去做兩小時家教,但這樣機械重複的生活沒法兒讓她跟從前一樣視作理所當然了。
現在邵伊敏和蘇哲之間的聯係就是手機,隻是她一對著電話就有無話可說的感覺。蘇哲不怎麽提他的工作,她也沒有絮絮跟人講日複一日大學生活的習慣,兩人都是簡單問候,每每放下電話,她都覺得挫敗和悵惘。
晚上出了自習室,她漫步走著,想了想,還是在體育館前的台階上坐下,撥了蘇哲的手機。過一會兒他接聽了,背景是轟鳴的音樂,簡直聽不清說話的聲音,隔了一會兒,蘇哲走出來,才算能對話了。
“在酒吧喝酒呢,”蘇哲的聲音有點兒倦意,“伊敏,你怎麽樣?”
“還好吧。”她隻能這樣說。
的確,一切都算還好,天氣日漸涼爽,連夏天困擾她的耳鳴都似乎沒怎麽複發了,生活安靜得如同什麽也沒發生。
“我最近都很忙,接手的那部分事情根本丟不開,馬上十一放假了,你買機票到深圳來陪我幾天好嗎?”
邵伊敏一怔:“可是我剛接了家教,說好了十一假期隔一天上一次課。”
蘇哲良久無語,好一會兒才說:“那再說吧。”
“我很想念你。”這一句話在她的嗓子裏打著轉想衝口而出,然而她到底也沒說。她知道自己的想念來得蒼白,沒有說服力,她甚至不能為他放棄一個家教,又有什麽資格用一句想念來禁錮他。
放下電話,她知道蘇哲是不悅了。可是她無法斷然放棄才接手的家教,而去赴一個假期約會。十點後的校園,漸漸安靜下來。此時她獨坐在這裏,而蘇哲在以他習慣的方式打發寂寞。
他們處於兩個世界。她仰頭看初秋顯得高遠的夜空,隻想,如果注定是漸行漸遠,也隻能這樣了。
2
十一長假過後,開始分配六周教學實習了。
名單一下來,邵伊敏發現自己被分去了市內的一所普通中學,而按她的成績和教學技能競賽的表現應該不會這樣。馬上有同學告訴她,係辦接到反映,說她經常夜不歸宿,影響不好。她睜大眼睛有點兒驚奇地聽著,聽完倒一笑,轉身走了,既然用這種標準分配,她覺得也沒什麽可說的了。
她一進宿舍,江小琳就急急地對她說:“你不要誤會我,我不是背後說人壞話的人。”
江小琳如願被分去了眾人都羨慕的省重點中學師大附中實習。然而沒等她來得及開心,係裏已經傳得沸沸揚揚,有人幹脆直指到係辦告狀的人就是和邵伊敏同寢室的她,理由十分充分。邵伊敏一向處事平和,並不張揚,係裏女生又少,沒多少人注意過她的私事。而江小琳則從來都是出了名的主張自己的權利毫不手軟,爭起獎學金絕不退讓。
風言風語傳來,江小琳氣急敗壞,有百口莫辯的感覺。她的確去過係辦爭取分到重點學校實習,但她並沒有說過邵伊敏什麽。她一向覺得戀愛這種奢侈遊戲她玩不起,別人能玩那是別人的自由。
聽了她的話,邵伊敏點點頭,沒有什麽進一步的表示,拿了飯盒準備去食堂吃飯。
江小琳急了:“要不然我們一塊兒去係辦,當麵對質,我不能背這個黑鍋。”
“你隻是想去證明你沒說,並不是想證明我沒夜不歸宿,對不對?”邵伊敏冷靜地問。
江小琳一怔,她當然不打算給邵伊敏辯護,何況在她看來,那是事實,而且她們從來沒有幫著撒謊隱瞞的交情。看著邵伊敏臉上的那點兒笑意,她一下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你想去就自己去好了,誰說的我並不在乎,事情已經這樣了,由它去吧。”
江小琳急得幾乎流下了眼淚:“你不在乎我在乎!我知道,我平時什麽都爭,比較惡形惡狀,可是我不會使那種陰毒的招數。”
邵伊敏煩惱地看著她,覺得無奈,不明白怎麽弄得倒像自己冤枉了她。同宿舍的幾個女孩子看著這個場麵,都不知道說什麽好。
停了一會兒,羅音解圍地說:“算了,江小琳,邵伊敏都說了又沒怪你。”
“我做了,別人怪我我無話可說,現在的問題是我沒做呀。”
“我並沒說你做過,而且,”她聳聳肩,“誰做的對我來說都一樣。我看我們別想這件事了,自己問心無愧就可以了。”
她再不想說什麽,徑自走了出去。
江小琳氣得摘下眼鏡,伏在桌上半天不作聲。她來自貧困山區,父母在家務農,身體都說不上好,收入微薄。她的姐姐輟學後在南方一家皮鞋廠打工,呼吸著含有甲醛、苯等有害物質的空氣,每月寄錢養家;下麵還有一個弟弟在讀中學。她以高分拿獎學金考入師大,就是圖當時師範大學剛開始轉軌,學費相較於其他高校要低廉一些,節省的錢對她和她的家,都意味著負擔減輕了許多。
她隻能遇事爭取,不然不可能哪怕是窘迫地完成學業。一進大學她就寫了入黨申請書,不放棄所有勤工儉學的機會。盡管她的成績好得能保研,但也不準備繼續讀下去。她的打算是畢業後找個好點兒的中學當老師,有一份不錯的收入,盡快負擔起養家的責任,讓她那可憐的姐姐緩口氣先成家,她已經為這個家快成老姑娘了。
其實相比其他人,她在這個宿舍是比較喜歡羅音和邵伊敏的。羅音性格開朗,待人坦誠自不必說;而邵伊敏對所有人態度都一樣,不像其他人對她要麽有點兒居高臨下的同情,要麽小心翼翼顧及她的自尊反而讓她更敏感。眼下弄成這個樣子,她當然覺得十分窩火。
羅音輕輕拍下她的肩:“好啦,去吃飯吧。再不去食堂可剩不下什麽了。”
江小琳無精打采地跟她一塊兒出宿舍:“羅音,你覺得我做人有那麽差勁嗎?居然這麽多人都說得有鼻子有眼的,跟真事一樣。”
羅音好笑:“你這不是自尋煩惱嗎?謠言止於智者。邵伊敏人是冷了點兒,可那句話是不錯的,自己坦然就可以了。”
“我以為我們一個宿舍住了這麽久,起碼她應該對我有點兒基本了解了。”
“你要怪她就不公平了,換個人碰上這事還不得大鬧一場呀。你看她真正做到了一聲不響。要說,你們係還真是有小人,居然去打這種小報告,太無聊了。”
“問題是那個小人真不是我。”
“得了,她好像是真不在意,”羅音想了想,“你不覺得她也不是針對你或者針對這一件事嗎?她就是覺得你沒做那事是正常的,做了也不奇怪。”
“這算寬容嗎?”
“我不知道,”羅音老實回答,“反正我想她並沒為這事怪你,別的你就不要耿耿於懷了。”
下午邵伊敏上完課,從教學樓出來,正好看見趙啟智:“你好,怎麽會在這裏?”
“一塊兒出去吃個飯吧,我剛拿到編書的稿費。”
邵伊敏一看他關心的眼神就知道是為什麽了,她沒料到那點兒破事會一下傳到他那兒去,倒有點兒哭笑不得,隻想,好吧,不知道有多少人知道她夜不歸宿了。
“不用了,其實沒什麽,不過是實習學校差一點兒,啟智,謝謝你。”
“其實你完全可以去係裏好好分辯爭取一下,用這個理由決定實習學校太可笑了。”
“我平時都不跟他們打交道,這會兒再去燒冷灶大概晚了。而且實習也不代表就業分配,我不想為這事跟他們理論了。”
事實上,下午班上就有覺得實習名單不公平的同學鼓動她同去係辦。可是她清楚,未必能改變結果不說,一去肯定會談到夜不歸宿,她並不以此為恥,也不怕和人爭執,但不願意在任何人麵前談論自己的隱私,情願沉默算了。
“沒想到你會心胸這麽開闊,我倒是落了下乘了。其實那天看你比賽寫那首《定風波》,我就該知道了。”
邵伊敏有點兒汗顏:“我沒你說的那麽豁達,隻是不願意自尋煩惱。”
說話間,邵伊敏放在口袋裏的手機振動起來,拿出來一看,是蘇哲,她說聲“對不起”,走開幾步接聽。上次她沒答應十一去深圳後,這還是兩人第一次聯係。她幾次拿出手機又放了回去,總覺得不知道說什麽好,隻能想,麵對麵自己尚且會讓談話冷場,哪兒能做到電話傳情?她這種性格,實在不適合維係一場遠距離的戀愛。
“是不是快吃飯了?如果食堂吃厭了,就和同學一塊兒出去吃點兒好的,別老一個人待著。”
“沒有總是一個人呀,今天正好還有師兄要請客呢。”
“那別去,師兄請客通常都是不懷好意、另有企圖的。”蘇哲笑道,“我準備待會兒陪人上餐廳。乖,上次我太不講理了,不要生我的氣。”
“沒有啊,你不生我的氣,我就已經要偷笑了。”
蘇哲在電話裏輕聲笑了:“這算是你在哄我嗎?”
“我希望能哄到你,可是好像很難。”
“不,我很好哄的。說你想我,很想我,就夠哄我開心幾天了。”
“我當然想你。”她衝口而出,聲音帶了點兒不自知的顫抖,“一直在想。”兩人都靜默了,直到電話裏傳來一個女聲:“蘇總,客人都到了。”
蘇哲低聲說:“秘書在叫我,我得走了。寶貝,我也想你,很想。”
收起手機,邵伊敏愣了一下,才記起趙啟智,他仍在不遠處站著。她走過去:“沒事的,啟智,我並不在意這事,不用來安慰我。”
“愛情讓你開心嗎,伊敏?”趙啟智神情複雜,突然問道。
她被這個來得奇怪的問題給問住了,想了想才說:“恐怕不僅僅是開心,隻有一點兒開心是不夠讓人堅持的。”
趙啟智點頭,他長於觀察人的細微表情,自然看得出伊敏握著手機時眼睛一亮和接完電話回來時眼神的似喜似愁、流轉不定。他不知道什麽樣的男人能調動起這麽冷靜的女孩子的感情:“不管怎麽說,還是希望你能開心得更多一點兒。”
邵伊敏微笑了:“謝謝,你也一樣。”
兩人道了再見。趙啟智注視著她走遠。他從來隻在自己的文章中抒發深情,並沒當真對誰產生過特別深刻的感情。然而對著邵伊敏,他的確越來越有不一樣的感覺,但此時隻能理智地勸自己,安於做個能理解的好朋友,不然恐怕連目前這點兒心照也難以保持了。
教學實習出發的那天早上,大家各自打包好行李登上預先分配好的大公交車。邵伊敏剛剛上車落座,帶隊老師就上來叫她的名字,讓她去另一輛車。她莫名其妙地下車,老師告訴她,她被重新安排到師大附中實習了。
這個變化來得實在夠戲劇性。她上了去師大附中的那輛車,隻有江小琳一個人旁邊還有空座,她毫不遲疑地坐下。車發動後,江小琳猶豫了一下,直視著前方開了口:“我聽了點兒內幕,師大附中的校長也是上次教學技能大賽的評委之一,他看了實習名單後,昨天指名要求增加你到師大附中實習,這是頭一次有三個數學係學生分到一所學校實習。”
邵伊敏“哦”了一聲,算是解了疑問。
“我還是那句話,我隻靠實力爭取,不會使卑鄙手段的。”江小琳老實不客氣地說,“包括你考托福,準備出國這件事,我誰也沒說過。”
這次邵伊敏連個“哦”也沒有了,江小琳好不惱火,可是隔了一會兒,邵伊敏說:“你繃得太緊,沒有必要。”
“你們有放鬆享受生活的權利,而我隻是苦苦求生,不能不繃緊。”
邵伊敏詫異,同寢室的女孩子一向是把她與江小琳視為同類,她沒想到自己也被江小琳劃到享受生活的那一類中去了。不過再一想,至少在戀愛這件事上,她是真的放鬆甚至放縱自己在享受。
想到蘇哲這個名字,她的心就柔軟了,根本不介意江小琳再說什麽。
3
師大附中是本省重點中學,麵向全省招生,規模頗大。到校當天,學校安排這批實習老師入住了學生公寓的頂樓。大家拎了行李進去一看,四人一間,高架床下麵是書桌,窗明幾淨,光線充足,帶有獨立衛生間,比師大宿舍的設施要齊全氣派得多。大家各自放好行李,然後集中聽從學校分配實習年級和指導老師,安排實習事項。
邵伊敏、江小琳和同班另一個男生都被分在高一年級,他們的班主任工作指導老師和教學指導老師是一個人。高一(三)班的班主任李老師,是個四十歲左右、風韻猶存的中年女子,衣著考究得體,臉上帶著多年教師做下來的習慣性的嚴厲表情,一看就是對人對己都有極高要求的類型。
相比其他市內走讀學校,在師大附中實習的要求要嚴格得多。六周實習期間,實習教師必須早上六點四十分到班,管理早讀前的紀律,白天不停地聽課備課試講加協助批改作業,晚上下自習課後配合寢室管理員進行寢室管理,也就是說基本沒有什麽空餘時間。
轉眼到了十月底,這天是周三,下午放學後,邵伊敏跟李老師請假,說有事必須出去一趟,晚上不能參加晚自習和查寢。李老師顯然不喜歡這種講不出明確理由的請假,但邵伊敏的表現一直既不多話也不木訥,做事認真,寫出的教案也能入她的法眼,她點頭同意了。
邵伊敏背上背包,在外麵吃了簡單的晚餐,然後乘公共汽車去了蘇哲的家。天色已經全暗了下來,還下起了細細的小雨,有幾分涼意。她拿出門卡進小區,再按密碼開單元門,上了四樓,拿出紅繩結係著的兩把鑰匙,用銀灰色那把開了門,換好拖鞋,打開門窗通風。
盡管蘇哲告訴她,這裏所有的水電、供暖、物業費用他全辦了托收,讓秘書定期打錢進去,她隻管過來住就可以,但這還是在蘇哲離開以後她第一次來。
今天是她的二十一歲生日,她決定離開寢室,給自己一個獨處的、不必轉眼就看到人影晃動、滿耳充斥著聲音的安靜夜晚當作生日禮物。
整個房子和他們離開時一樣,家具上蒙了些許灰塵。邵伊敏找塊抹布,細細擦拭幹淨。
她走進臥室,**的深藍色條紋床罩還是臨走那天她鋪的。她拉開衣櫃,裏麵仍然掛著她的睡衣、蘇哲的西裝、襯衫等衣物。她坐到床邊,拉開左邊床頭櫃的抽屜,那裏果然放了一個白色信封,她盯著看了好一會兒,並沒去動它。良久,她關上抽屜,躺到**,呆呆看著天花板出神。
她早拿到了托福成績,聽力如她所料拖了後腿,沒能達到她預先給自己定的底線。這個成績有點兒尷尬,申請加拿大二、三線城市的大學獎學金也許沒太大問題,但她一直給自己定的目標是爺爺奶奶和叔叔生活的溫哥華的幾所學校,如果寄申請資料過去,她的把握不大。
去溫哥華,可以和她的爺爺奶奶生活在一個城市;去地廣人稀的加拿大二、三線城市,就成了為了離開而離開。
這段時間,她一直在猶豫,真的要動用蘇哲留下的錢嗎?她並不為該不該用這筆錢掙紮,她隻是清楚地知道,拿這筆錢出去的話,隔了一個大洋,和蘇哲的聯係就越發遙遠脆弱了。
她從來不是行事遲疑不決的人,在這件事上卻一拖再拖,難以決斷。到現在還不立刻動手準備資料的話,差不多就等於是放棄了畢業以後馬上出國的計劃。
舍不得蘇哲嗎?那是自然。可是她明白,她對這段感情並不肯定,哪怕他此時仍然留在這個城市,他們之間能維係多久,誰也說不清,更不要說他此時遠在深圳。
加拿大和中國的距離是將近八千公裏,本地和深圳的距離是一千二百公裏,這兩個數字的區別有多大?她問自己,然後在心裏做了回答,當然很大,大到她一想到就覺得無法決定去留了。
然而留在這裏,他們各自的生活無法產生交集,幾乎是坐等雙方的關係無可避免地一點點變淡,未免太被動痛苦了。
經過半個來月鬧哄哄的中學實習教師生活,此時這間房子隻聽得到細雨敲窗的沙沙聲,這樣的安靜讓邵伊敏蒙矓有了睡意,正在眼睛半睜半合時,口袋裏的手機振動了起來。她一下清醒了,拿出來一看,是蘇哲打來的。
“伊敏,快點兒出來,我在東門外等你。”
邵伊敏睜大眼睛,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回來了嗎?”
“剛下飛機到師大。”
她的嗓子一下哽住了,隔了一會兒才啞聲說:“我在你家,蘇哲。”
她再也說不下去了,隻能緊緊地攥住手機,心跳激烈到似乎能聽到怦怦的聲音。她無力地躺回**,用手遮住眼睛,幾乎失去了時間概念,直到聽到外麵房門被打開的聲音。
蘇哲匆匆走了進來,他穿著白色條紋襯衫、灰色西裝,打著灰藍兩色的領帶,頭發和肩上都被雨打濕了。她跪坐在**,一把抱住他的腰,死死地將頭抵在他的胸前。
他低頭親著她的頭發:“生日快樂,伊敏。”
她不作聲,隻是盡全力抱緊他,仿佛要將自己嵌入他體內。這樣小孩子般的姿態讓蘇哲驚異又震動,這個女孩子,從來不肯輕易動容,此刻卻如此脆弱。
蘇哲今天全天在公司忙碌,根本無暇想起其他事情。下午林躍慶過來和他談生意,談完後兩人準備一塊兒去吃晚飯,閑聊時說起明天是樂清樂平的生日,讓他猛然想起和邵伊敏的第一次,就是樂清樂平生日宴會結束以後。
“其實昨天是我的生日,二十歲,沒人陪我過。”
“一直沒人陪我,一直。”
她帶著酒意喃喃訴說,他當時安撫地哄她:“好了好了,過去了,明年你的生日,我陪你過好不好?”
她醉成那樣,仍然知道這不過是隨口哄哄,一下笑了:“騙我,你把我當樂清樂平在哄呢。”
關於那天的記憶清晰地湧上他的心頭,他馬上打電話叫秘書訂機票,然後匆匆趕往機場,下飛機後叫輛出租車到了師大東門,隻是想給她一個意外的驚喜。
然而現在看,她在生日這天,獨自待在這個空寂的房子裏,想起她曾說過的希望某些時候全世界都把她忘記那句話,他慶幸他及時趕了回來。
蘇哲輕輕撫著邵伊敏的背,讓她慢慢平靜下來。她鬆開手臂,隻覺得這一陣毫無道理的用力,簡直耗盡了自己的力氣,她努力平複心情,希望自己不要再歇斯底裏地發作。
他脫下西裝扔到一邊,靠在床頭,把她抱入懷裏,吻她的眼睛:“時間太緊,抱歉沒給你買禮物。”
她搖頭,凝視著他輕聲說:“我已經收到了一生中最好的生日禮物,謝謝你。”
她並不介意過一個沒人問候的生日,反正不是第一次了。然而蘇哲突然出現在她麵前,對她來說,遠不限於一對情人之間的意外驚喜那麽簡單。她頭一次帶著感激地想,她得謝謝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一個人,沒有在今天徹底將她遺忘。
一切言語都已經顯得多餘,她開始吻他,從來沒試過這樣主動地取悅他。
而蘇哲並不需要更多的煽動,兩人很快急切地肢體交纏到了一起,近兩個月的分離,讓他們的每個接觸都帶了甜蜜的急迫。即使是上次告別,兩人在山上療養院的那幾天纏綿,她也隻是表現得溫柔罷了,今天她這樣無保留地迎合他的熱情,近乎貪婪地吻他,讓他心神為之激**。
來日太過縹緲,眼前良宵苦短,兩人同時意識到這一點,都帶了一些近乎末日狂歡的感覺,直到彼此精疲力竭才交纏在一起沉沉睡去。
蘇哲第二天上午還有個重要的會議,已經訂好清早的返程機票,而邵伊敏也必須趕在早上六點半前到學校。兩人隻能早早起床,邵伊敏對著鏡子擺弄著頭發,實習這段時間,她和所有女同學一樣把頭發盤起來,務求讓自己顯得端莊,少點兒學生氣,隻是她的頭發軟滑,很不好盤成合乎要求的一絲不亂狀。蘇哲靠浴室門站著,一邊拿電動剃須刀刮著胡子,一邊問她:“你學校申請得怎麽樣了?”
她的手懸在頭上停了一會兒,一綹頭發不受控製地垂落下來。她重新攏上去,對著鏡子說:“明年再說吧,這次托福成績不理想。”
蘇哲放下剃須刀,從身後抱住她,看著鏡子裏的她,輕聲在她耳邊說:“那麽畢業了到深圳來好不好?就算想出去念書,在那邊準備是一樣的。”
她再次停頓一下,然後說:“好。”將頭發固定好,轉身看著他,目光清澈,滿含溫柔。
蘇哲沒料到她答應得這麽爽快,隻能緊緊抱一下她。
出了小區,外麵天色才亮,路上行人稀少。這條林蔭大道兩邊種的都是本市常見的法國梧桐,此時已經將近深秋,樹葉開始轉黃,一夜秋風加細雨過後,滿地都是落葉。兩人站在路邊等了一會兒才攔停一輛出租車,請司機先開到師大附中門口。邵伊敏從他手裏抽出自己的手,下了車,站在路邊目送車子掉頭開走,消失在視線裏,才大步過馬路走進學校。
她知道自己剛才在蘇哲家裏說的那個“好”,是做了一個對她來說算得上任性的決定,一下結束了這段時間對出國一事的患得患失,有些空落,又有些釋然。對於未來,她還是不肯定。可是經過昨晚以後,她決定去爭取一下。
那個唯一記得她生日的人,那樣讓她沉淪的熱情,她不想主動放手或者被動等待結束。去深圳?好吧,她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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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學實習有條不紊地進行著,邵伊敏對於嚴格的製度和超長的時間安排沒什麽抗拒,她的備課試講都得到了以苛刻著稱的李老師的認可。但進入了班主任實習階段,她發現自己很不喜歡這個環節,除了必須一天到晚和學生泡在一起,還得關心他們的心理問題。她從來做不到像其他同學那樣扮知心哥哥姐姐和同學打成一片,要她主動去和那些半大學生談心,簡直要了她的命。這讓她頭一次有點兒懷疑自己的職業定位,以後能不能做個合格的教師呢?
每所實習學校都會安排學生的公開課,伊敏的公開課表現很成功,受到聽課老師的一致好評,但她上的主題班會課就大大不如江小琳了。她的安排是她一向的作風,程序清楚,條理清晰,但沒什麽煽情的部分。江小琳在這個環節則成功調動了班上所有學生的參與熱情,也讓李老師大加讚賞。
實習總結時,李老師很客觀地指出:邵伊敏同學可以做一個相當稱職的任課老師,但需要注意調整自己的距離感;而江小琳同學授課技巧有待加強,但具有高度責任心和工作熱情,適合做班主任工作。
應該說這個評價來得十分公允。大家帶著各自的實習評語返回了學校,學校進行了評選並召開了總結暨表彰大會,邵伊敏和江小琳兩人都上了優秀實習生名單,教學實習圓滿結束。
邵伊敏和爺爺奶奶通電話,解釋了自己打算推遲一年申請留學。他們頗有點兒意外,奶奶問:“你一個人留在那裏幹什麽?”不等她回答,爺爺馬上又搶過電話問是不是因為錢的問題:“你先申請好學校,我們再給你匯錢過來,你叔叔說了支持你的。”
她不想撒謊,可是又說不出口真實原因,隻好滿懷愧疚地說希望準備得更充分一點兒,申請更好的學校。好在兩位老人的心現在被叔叔嬸嬸才出生一個多月的小男孩占據了,又知道她素來有點兒求完美的性格,倒是能接受這個說法。
爺爺興奮地告訴她,給她的小堂弟取的中文名字叫邵一鳴,取“一鳴驚人”之意。她聽得駭笑:“這樣會跟我叫混的呀,爺爺。”
爺爺得意地說:“不會不會,其實這名字本來是你沒出生就給你預備了的,等你生下來一看,你哭得倒是很大聲,不過女孩叫這個不合適,現在總算用上了。”
她禁不住大笑:“爺爺,原來你一直重男輕女,今天算是暴露了。”
奶奶在旁邊嗔怪:“小敏別聽他胡說,我們最疼最記掛的就是你了。”爺爺連聲附和。放下電話,她隻覺得開心,爺爺奶奶生活得如此愜意,她就放心了。
但接著的消息讓邵伊敏沒法兒輕鬆。蘇哲在她放假前給她打來電話,心情很差地告訴她,他母親身體不適,檢查出了乳腺癌,幸好是早期,他決定這段時間陪母親去美國確診,然後手術。她聽得心一沉,完全不知道說什麽好,隻能讓他放寬心,好好照顧他母親。
放下電話,她隻覺得自己的確是一向不善於安慰人,同時也覺得勸慰之詞來得貧乏,隻能默默在心裏惦記著、不安著。
邵伊敏決定這個寒假不回家過年,她打電話告訴父母時,他們的反應都很不高興,繼父繼母甚至打來電話,勸她回家。但她並不準備改主意,隻是好言好語解釋,家教待遇算不錯,學生進步明顯,副教授夫婦大喜過望,一再挽留她在寒假繼續。再說車票實行春運價,貴且不好買。她的父母也隻好由她。
她其實沒有讓父母不痛快的打算。不過爺爺奶奶的老宿舍已經開始動遷,但關於原地還建和拆遷補償金額沒能達成一致。一部分居民選擇做釘子戶,和開發商鬧得很僵,據爸爸說那一片治安惡化,水電時有時無,基本不適合住人了。她要回去,就勢必得住到父母兩方的任何一個家去,可是她實在不願意插到兩個完整的家庭中去當一個多餘的人。
寒假開始後,她沒有向學校申請假期住宿,收拾了自己的東西,住到了蘇哲家。她一周去給副教授的女兒上三次課,有時順道買點兒菜回來,自己試著做點兒東西吃。平時她都待在屋裏,或者窩在沙發上看書,或者租回原聲影碟來看,自己覺得英語聽力大有進步,累了就出去散會兒步。除了掛念蘇哲,這樣絕對沒人打擾的獨處,算她過得最享受的一個假期了。
她和蘇哲陸續通了幾個電話,蘇哲一直心情不好,每次都隻能泛泛說下近況。他母親已經確診,並安排了手術日期,但他父親隻來陪了兩天就回國了,他母親的情緒非常低落。他一怒之下,打電話給父親,父子再度大吵了一場。
她剛勸他不要發火,他就惱了:“你最好別跟我說這話,知不知道我最恨我媽這樣說了,她一生就是隱忍,才慣出了我那個爹的自私,也把自己鬱悶出了癌症。”
他掛斷電話,她隻能看著手機苦笑。當然,她體諒他的心情,可是確實有挫敗感。她想,她竟然完全不會哄人,難道長久的習慣已經讓她對別人的心境失去理解與安慰的能力了嗎?在最孤獨的時候,她享受了蘇哲那樣溫暖的懷抱,此時卻完全覺得無能為力,根本給不了他任何幫助。
除夕這天,天氣陰沉,下午下起了小雨雪。邵伊敏也去采購了一堆食品,租回了幾季《老友記》,準備趁這幾天不出門全部看完。晚上簡單吃了點兒東西後,她幾年來頭一次穿了睡衣窩在沙發上看春晚,可是對著那樣的熱鬧,她還是心神不寧,想了想,給蘇哲發條短信,問他現在情況怎麽樣。
蘇哲過了很久才給她打回電話,告訴她,他母親的手術剛做完,按醫生的說法還算成功,過觀察期後他們會回國。說話間,電話裏傳出一個年輕女子清脆甜美的聲音:“蘇哲,要不要我給你帶杯咖啡上來?”
蘇哲移開一點兒電話低聲說了句什麽,然後才對她說:“剛才是公司的一個員工,她以前在美國醫藥公司做事,銷售的是抗癌藥品,剛好對這邊的情況比較熟,所以帶她過來幫忙一塊兒照顧我媽。”
他解釋得十分詳盡,邵伊敏隻能“哦”了一聲,覺得有點兒尷尬。那個聲音給她的感覺很奇怪,她的心重重跳動了幾下,現在隻能自責自己小氣。
蘇哲的聲音中透著疲倦,囑咐她照顧好自己,兩人也沒多說什麽。放下手機,她到飄窗窗台那兒坐下,看著窗子外飄著的細細碎碎雜了雨絲的小雪,情不自禁想起自己家鄉那經常下得紛紛揚揚、鋪天蓋地的大雪。她來這邊幾年了,沒看到痛快地下過一場像樣的雪,每每一點兒雪花飄落,都能引來本地同學的歡呼。
她想,自己這算不算是在思鄉呢?她不禁有點兒驚異,她一直以為她對出生長大的那座城市沒有任何感情和懷念。可是這樣的節日,再怎麽習慣了獨處,也有點兒異樣的情緒。一瞬間她想起了遠方的爺爺奶奶,以及差不多同樣遠的蘇哲,她將頭埋在膝頭,有點兒無奈於這樣的情緒泛濫,隻能靜等自己平複下來,然後再去心不在焉地對著電視晚會。
5
邵伊敏在開學前幾天搬回了宿舍,不過還是會在周末做完家教後去蘇哲那邊住上一天,讓房子保持有人居住的整潔狀態,也讓自己放鬆一下。
蘇哲陪他母親回了國,他母親術後恢複得還算良好。在她的堅持下,他還是很不情願地和父親和解了,不過心情一直都說不上好。近一段時間,他與邵伊敏的聯係仍然是通過手機進行,其實通話並不算頻繁,一周一兩次罷了。偶爾他說起公司的事,但也是很快打住:“算了,不講這些沒意思的。”邵伊敏很小心地問他最近怎麽樣,他隻是提不起精神地說:“老樣子,沒事。”
她隻能想,哪怕是在那樣的親密以後,兩個人還是生活在完全不同的空間裏,沒法兒做到有交集。她從來沒有探究別人心底想法的習慣和勇氣,眼下這樣的聯係有多脆弱,她比誰都清楚。而現在,她隻能寄希望於一天天臨近的畢業,也許相守在一起,這些問題就不成問題了。
可是她一向算不上樂觀的人,對這樣的自我安慰不禁有點兒無奈,知道自己隻是在哄自己罷了。
一天,邵伊敏坐在自習室看書,下意識地掏出手機,看有沒有未接電話和短信。將手機放回去時,她突然意識到,她在不知不覺中竟然處於一種依賴和等待的狀態中不能自拔了。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她已經習慣了二十四小時將手機開到靜音狀態,隔不了多長時間就會拿出來看看,睡覺時也放在枕邊。偶然有一天忘記帶了,上課時伸手摸了個空,前所未有的不安和難以專注感一下子湧了上來,下了課就跑回宿舍,拿上手機才算鬆了口氣。
她悚然而驚,托住了自己的頭,她那份讓別人驚歎的自控能力似乎已經不複存在了。難道愛情可以把一個人改變得如此徹底?她被這個念頭弄得長時間心神不安。
她不確定她喜歡這樣的改變。而且,她一向習慣於對未來有明確的計劃,可是決定去深圳後,她卻有點兒茫然了。
她的中學同學劉宏宇在再三權衡後還是接受了本校的保研,因為導師手上有一個重要的研究項目,能夠參與的話,三年以後申請出國讀Ph.D的勝算會大得多。她身邊的同學也紛紛為各自的工作奔走著,趕上校園招聘會,她隻留意深圳那邊的工作機會,不過對於師範畢業生來說,機會確實稀少。
每個人都有目標,唯獨她,竟然對以後突然沒了概念。
恰在此時,師大附中校長給數學係打來電話,指名要係裏的江小琳和邵伊敏過去麵試。江小琳心中忐忑,這個機會對她來說實在太重要了。她事先已經打聽到,師大隻準備招一名數學教師。過去麵試,無非就是再次試講,比拚課堂表現力,而這個環節,她根本沒有把握拚贏邵伊敏。
可是和她一塊兒走進係辦的邵伊敏認真聽老師講完,隨即客氣而堅決地謝絕了麵試。係辦老師不勝驚訝地看著她,師大畢業生能進師大附中當教師應該是比較完美的職業歸宿,他完全不明白怎麽會有人拒絕這樣的工作機會。追問之下,邵伊敏隻說畢業後另有打算,就再沒什麽話說了。
出了係辦,江小琳又是驚喜又是困惑,她從來不相信自己會憑空有這般好運,心想,如果邵伊敏是想考托福然後出去留學,應該早就向係裏要求開具成績單了,可是她並沒有任何動靜。她百思不得其解,但也知道不可能向這個沉默的同學要到答案。
邵伊敏的拒絕理所當然地在係裏、在宿舍都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居然有人不要這樣現成而難得的簽約機會,她在眾人眼裏頓時更顯得神秘了。
趙啟智碰上她時,直接問她放棄麵試的原因。她並不想瞞他,隻是說:“畢業後我可能會去深圳那邊,沒必要占用一個機會。”
趙啟智恍然,外加悵然,當然也沒再說什麽。他不會和別人談起自己的那點兒小心事,但一向並不瞞著羅音。而羅音和江小琳一樣,並不參與宿舍裏對邵伊敏的討論,她有些不由自主地回避這個話題,同時又不由自主地想,像邵伊敏這樣做什麽都好像胸有成竹的女孩子,應該是和男朋友有安排了。聽趙啟智轉述,羅音也悵然了,她想,大概以後不可能再見到那個人了。這讓她有說不出的失落,可是又有點兒鬆了口氣。
自從假期在宿舍樓下的偶遇後,她再沒見到那個看一眼就讓她心怦怦亂跳的男人來學校。邵伊敏還是跟以前一樣和所有人保持距離,可是臉上的神情並不像從前那樣一成不變的冷靜,倒是時時能看到她有些恍惚出神。
這就是戀愛的狀態嗎?羅音從來沒陷入過正式的戀愛中。她所有關於愛情的認知都來自小說和電影,豐富倒是很豐富,可是並不真實。但趙啟智的那點兒帶著惆悵美感的單相思,邵伊敏的神秘變化,再加上自己幾乎完全不可告人的小秘密,全都讓她初次真切體驗到情為何物的複雜莫測。
6
邵伊敏的畢業論文準備得十分順利,眼看一天天臨近五一假期,同學們都在商量著去哪兒玩。她心中一動,開始想,要不要利用假期去深圳見見蘇哲?他從美國回來後一直很忙,談到公司的事情就透出疲憊,加上照顧母親,肯定不可能有時間過來,他們也有半年多沒見麵了。這個念頭一起,她有點兒訕笑自己,居然等不到馬上到來的畢業了,可不禁還是興奮莫名。
她一向不熱衷於製造意外驚喜,決定還是提前向蘇哲通報一聲。晚上十點,她從自習室出來,仍然在體育館門前的台階坐下,這裏視野開闊,隔條馬路過去,前麵是個小小的人工湖,種了荷花,此時荷葉田田,散步的同學大部分在湖那邊。她一般都習慣在這兒給蘇哲打電話,不必擔心周圍會有人旁聽。
手機響了幾聲後,喧鬧的酒吧音樂背景聲中,一個女子的聲音傳來:“你好,找蘇哲嗎?他去洗手間了,稍等一會兒好嗎?”
邵伊敏怔住,停了一會兒才說:“好吧,請你讓他給我回電話,謝謝。”
那個女聲輕輕笑了:“嗯,你很鎮定,佩服。不如我們先聊會兒。你叫伊敏對不對?”
“那麽你是哪位?”
“我姓向,向安妮。他對我說起過你,對啦,其實我們早就見過麵的,去年八月,地下車庫,記得嗎?”
邵伊敏腦海驀地掠過那個悶熱的傍晚,從捷達車裏探出來的嬌美麵孔,意味深長的注視,還有清脆的聲音,一下全對上了號,她沒有說話。
向安妮仍然輕笑:“還好,看來你是記得我的。”
“你也在深圳?”
“對,蘇哲沒告訴你嗎?我去年九月就過來了,隻比他晚到幾天而已。”
邵伊敏再度講不出話來。
“確切地講,春節時我和他一塊兒陪他母親去了美國。再回溯一點兒嘛,我和他在一起的時間應該從去年七月我們一起去稻城亞丁時算起,不算短吧。”
邵伊敏不等她再說什麽,掛斷了電話。她陷於一種失神的狀態,直直看著麵前路燈昏黃的光暈,等回過神來,第一個念頭竟然是:畢竟還是堅持不到畢業了。她不知道已經坐了多久,拎起書包想要站起來,腿卻已經發麻了,一陣針刺的感覺襲來。
邵伊敏揉著腿,拿起手機看看時間,快十一點了,她毅然再度撥通蘇哲的電話,決定不給自己逃避的機會,徹底了結這件事。
這次是蘇哲接的電話,聽上去周圍很安靜:“伊敏,你還沒睡嗎?”
“告訴我,你剛才和誰在一起?”
蘇哲沒有回答,她的心徹底冷了:“那麽,向安妮說的都是真的了?”
一陣難堪的沉默過後,蘇哲開了口:“你怎麽會問起她?”
“一小時前,我打電話給你,是她接聽的。”
“她都說了什麽?”
“還真的是說了不少,稻城亞丁、深圳、一起去美國……你知道嗎?我並不敢奢望天長地久,但總以為我們至少可以相互坦白,不必借別人的口來告訴這樣的消息。”
“我和她的關係不是你想的那樣。”蘇哲焦躁地說。
“我很粗俗,想象的你們就是肉體關係,你可千萬別跟我說你們還心靈相通柏拉圖著呢。”邵伊敏啞著嗓子笑了,“那樣我會更受不了的。”
“對不起,伊敏,我不知道說什麽才能讓你原諒我。你冷靜一點兒,我明天就買機票過來。”
“過來讓我原諒你嗎?不用了,我現在就原諒你,蘇哲。我知道這樣的戀愛對你來說太難了,我也從來不指望別人跟我一樣習慣寂寞。以後我不會再對你有你做不到的要求,我們……完了。”
不等蘇哲再說什麽,她掛斷電話,拎起書包站起來向宿舍走去,手裏的手機再度振動起來。她盯著屏幕上閃動的蘇哲的名字看了良久,突然一揚手,將它扔進小湖裏,隻聽咕咚一聲輕響,幾圈漣漪擴散開去,湖麵慢慢恢複了平靜。
7
邵伊敏度過一個徹底無眠的夜晚,第二天全憑慣性驅動著,起床,上課,去食堂,去圖書館,按部就班,竟然沒人注意到她有什麽異樣。到了晚上,她照常去了自習室,握著筆,對著攤在桌上的一本書出神,麵前的筆記本上什麽也沒寫。
羅音突然跑了進來,小聲對她說:“唉,累死我了,挨個兒教室找你。快點兒下去,你男朋友在樓下等你呢。”
她遲鈍地看了羅音一眼,沒有反應。羅音又是驚訝又是著急,一邊伸手收拾她麵前的東西,通通塞進她的書包裏,一邊說:“你怎麽沒開手機?他打電話到宿舍來,我接的電話,隻好帶他過來找你。快下去。”
“謝謝你。”她隻能機械地說。
兩人下來,蘇哲正站在樓下,他伸手接過邵伊敏重重的書包,然後禮貌地對羅音說:“謝謝你。”
羅音臉一下紅了:“別客氣,我先走了。”她轉身跑開了。
邵伊敏不想在這個人來人往的地方久留:“去後麵吧。”也不看他,大步向學校後麵的墨水湖走去。
兩人在湖邊站定,邵伊敏拿過自己的書包,從裏麵掏出紅繩結係著的鑰匙,一邊解繩結一邊說:“正好,我本來想跑一趟給你放過去……”
蘇哲一把握住她的手,厲聲說:“你再解試試!”
她抬起眼睛看著他,一臉透支之後的疲憊,眼睛裏布著血絲。蘇哲頓時心痛了,他拖著她的手走幾步,推她坐在一條石凳上,蹲在她麵前:“昨晚沒睡好吧,臉色這麽差。我昨天到今天電話打瘋了也打不通,快急死了!”
“以後別打了,昨晚我就把手機扔湖裏去了。”
蘇哲咬牙看著她:“根本不想聽我的解釋嗎?”
“說真的,不想聽。”
“那你也得給我好好聽著。沒錯,我跟向安妮認識有一段時間了。我在這裏工作時,和她上班的醫藥公司在同一個寫字樓,後來她剛好也跟我在一個戶外俱樂部。去年七月我們分手後,我……是和她一起去了稻城亞丁。”
邵伊敏神情木然地聽著。
“我在地下車庫碰到你之前,就已經跟她說了分手。不過,我沒想到她會辭職跑去深圳,而且去我們公司應聘。”
她倒沒想到他說得如此詳細:“這麽說來,她比我勇敢,也比我願意付出。”
“至於帶她去美國的原因,我已經告訴你了。她……”蘇哲遲疑一下,“我跟她,隻有一晚,在美國,和我父親吵架的那一天,我喝多了。”
她慘淡地笑:“我明白,我們也是酒後開始的。”
“不許這樣比較。”
“我沒辦法不做這種聯想。”她想抽回自己的手,但蘇哲握得緊緊的,並不放開。
“我跟她當時就說清楚了,那是一個誤會,我不愛她,跟她沒有可能。我沒想到,她會接我的電話跟你亂講。”
“照我的理解,她說的基本都是事實,沒有亂講。我原諒你了,蘇哲,我自己也酒後亂性過,如果可能,我不會選擇跟你有那樣一個開始,但是沒有那樣一個開始,我們也許不會有任何可能。”
蘇哲一下被激怒了:“我說過了,不要做這種比較。我對你是不一樣的。你這算什麽,又一次顯示你拿得起放得下足夠灑脫嗎?”
“你錯了,我放不下,真的,所以我不申請學校留下來,還計劃著畢業以後馬上去深圳找你。我隻想,我們的關係一直是你在主動,我付出得太少,那麽不到最後關頭,至少我不可以先放手,我也做點兒努力吧。”她咬牙壓製住自己聲音的顫抖,“可是現在到了這一步,由不得我了。蘇哲,我不放也得放了。”
她站起身,蘇哲也立起來,一把抓住她的手,將她拉進懷裏抱住,低頭逼視著她的眼睛。
“我跟她,隻是那一晚。我承認是我做得不對,但我已經和她講清楚了,再沒有以後。我們忘了這件事好不好?”
她苦笑:“對不起,我做不到你那樣收放自如,想忘就忘。和你在一起,確實是我貪婪了,先是貪圖一段快樂,然後再貪圖你給的溫暖,想要的越來越多,這一路任性下來,把本來早就該做的告別一點點拖後,以為就能算擁有了你。”
“什麽叫‘就算擁有了’?我們的相處在你看來就這麽不真實嗎?你從來對我沒信心,就是走一步看一步,現在看到這一步,大概心裏還對自己說:‘看,我早料到了’。對不對?”
她有點兒失神,想了想才說:“這麽說,你比我更了解我自己。是的,我沒信心,不管是對你,還是對我自己。據說,有什麽樣的壞預期就會發生什麽樣的壞事,所以我並不怪你。”
“邵伊敏,我恨你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你要我怎麽說你才能明白,那一次隻是一個意外、一個錯誤。我壓力太大,太放縱自己。我道歉,也保證以後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情。我的保證對你沒有任何意義嗎?”
她看著他,他神情焦灼痛苦。她再也按捺不住,手一鬆丟下書包,雙手環抱住他,將頭貼到他胸前,聽著他急劇的心跳,知道自己的心跳得同樣激烈,這個懷抱讓她貪戀不忍割舍,可是她也隻能逼自己離開了。
“以後大概還會有別的錯誤跟意外發生,誰知道呢?我們都還不能確定自己要的到底是什麽,我想畢業後還是先去加拿大,就這樣吧。”
靜默了一會兒,蘇哲的聲音難以置信地從她頭頂上傳過來:“邵伊敏,你知道你在說什麽?這就是你說的相互不要承諾的意思嗎?可以方便你想叫停就叫停,想抽身就拔腿走人。”
“我不後悔和你在一起,也感激你給我的快樂。可是我說過,真在一起的話,我會是個苛刻的人。我接受不了你的生活態度和生活方式,你為我改變大概也很辛苦。再繼續下去,我怕我們會磨光對彼此還有的一點兒情意。”
她鬆開自己的手,掙開他的懷抱,不再看他,狠狠地拉扯那個繩結,可是當時用力係得太牢,急切中竟然解不開。
“別解了,我給你的全部都不會收回,你不想要,不妨跟手機一樣扔了吧。”他平靜地說。
她停住手,看著掌心裏的兩把鑰匙,彎腰拾起地上的書包,轉身大步走了。
邵伊敏緊緊攥著兩把鑰匙,在學校漫無目的地轉悠,鑰匙的棱角深深刺進了掌心,最初的疼痛轉成了麻木,鬆開手掌時,掌心被刺出幾個傷口,冒著血珠。可是她依然感覺不到疼痛。
她直到差不多熄燈時間才回了宿舍,並不理會羅音的目光,隻感謝羅音不是陳媛媛,不會那麽刨根問底或者在宿舍大肆談論,眼下她沒心情跟任何人說話。
她洗漱上床後,靜靜地躺著,也不去做任何進入睡眠狀態的徒勞努力。夜一點點深了,她和昨晚一樣,再次注意到,看著那麽嬌豔的李思碧會微微打鼾磨牙,而性格完全不同的陳媛媛和江小琳都愛突然講些含混不清的夢話。可是不管怎麽樣,她們都安然沉睡著。隻有她,在這樣的黑暗裏,閉上眼睛全是她不想看到的回憶,睜開眼睛隻是自己的蚊帳頂。
這樣一動不動地躺著,全身有些僵硬發痛。她輕輕下床,上了天台。臨近五月的深夜,風帶著涼意,大半輪明月掛在天空,看不到多少星星。
所有相處的時光,在她眼前一一掠過,她隻能無能為力地任憑這些回憶將自己淹沒。她想,就趁著這樣的黑暗,放任自己自憐個夠吧,然後可以就此放開了。
可是這樣一想,她幾乎無力支撐自己站立了。她伏到欄杆上,淚水無聲地奔湧出來。她一直站到眼睛幹涸,夜晚露水降下來,沾得睡衣都有了點兒潮意,才下樓去重新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