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邵伊敏與樂清約好下午三點直接在常去的那家商場七樓電玩區碰麵,她過來時,發現樂清、樂平還有那個瘦弱的女孩方文靜都坐在那兒喝汽水。

“樂平也來玩遊戲嗎?”

“邵老師,我不愛玩這個,我和方文靜買了電影票,等電影開場呢。”

方文靜仍然低著頭不作聲,樂清站起身走開,一會兒工夫拿了瓶冰鎮雪碧過來遞給伊敏:“喂,你們兩個,到時間該上去了吧。”

樂平撇嘴:“我還要爆米花。”

樂清瞪她:“你要什麽不肯一次說全嗎?”

旁邊方文靜拉下她的T恤,細聲細氣說:“平平,我們自己去買吧。”

“得,我去買。”樂清認命地掉頭。

邵伊敏忍笑不語,方文靜仍是小聲地說樂平:“你別招惹樂清了。”

“誰讓他大我六分鍾是我哥的,我就欺負他,哈哈!”樂平得意地說。

樂清將兩大份爆米花蹾到她們倆麵前,惡聲惡氣地對樂平說:“去吃個夠,小胖妞!”

樂平也不理會他,對伊敏說:“邵老師,方文靜這學期數學還是沒考好,她剛跟我說,很想找你給她補習。”

邵伊敏看向方文靜,這女孩拘束地低下頭避開她的目光。“對不起,小靜,我八月下旬有個重要的考試,這個假期恐怕接不了家教。你如果願意的話,我可以介紹我的一個同學過來教你。她叫江小琳,比我的成績好,年年都拿特等獎學金。”

樂清沒好氣地插話說:“方文靜,你得找個你爸爸肯定不在家的時間上課。”

方文靜大窘,臉一下紅到了脖子根。伊敏和樂平一齊瞪樂清,樂清隻好認錯:“對不起呀,我那個……我沒別的意思,你當我沒說好了。”

“我上課的時候,我媽都在旁邊的。”方文靜低著頭對著桌子說,並沒有生氣。

樂平站起身:“別理他,他抽風呢,我們走吧。”

方文靜也站起來,拿了爆米花,仍然不看著人,小聲說:“邵老師,我讓我媽給你打電話行嗎?”

“當然可以。”

兩個女孩子上樓去了,樂清已經是老大不耐煩:“可算走了。”

“樂清,你對方文靜太沒耐心了。”

“我一看她吞吞吐吐說話的樣子,就有點兒著急。”樂清咧下嘴,“這個不能怪我吧。都怪她媽,找個男老師吧怕方文靜早戀,找個女老師又得防著她爹。”

“你別太誇張了。玩去吧,我好久沒打遊戲了,估計今天也是我考試前最後一次了。”

可是玩了不到一個鍾頭,邵伊敏就撐不住了,隻覺得耳朵裏耳鳴還伴有疼痛感。她對樂清說:“你玩吧,我去外麵休息一下,有點兒不舒服。”

她撐著頭在外麵坐了一會兒,樂清也跟了出來:“沒事吧,邵老師?”

“沒事,隻要不是太吵就還好,估計是這陣子戴耳機聽英語時間太長了。”

“你以後會和小叔叔一塊兒過來看我們的,對不對?”

邵伊敏頓了一下:“我爺爺奶奶和叔叔現在也住在溫哥華,我猜以後會有機會見麵的。”

樂清大喜:“那多好!”

孫詠芝過來時,他們正在漫無邊際地聊著天。孫詠芝打發樂清:“過去自己玩會兒,我和邵老師說會兒話。”

邵伊敏有段時間沒見她了,此時看她的神情有點兒疲倦:“孫姐,準備起程一定很累吧?”

“還好,這幾天盡是和家人、朋友、同學告別。本來沒什麽去國離鄉的感覺,隻是換個生活環境罷了。可是不停地告別,倒整出一點兒傷感來了。”

“我看樂清樂平還好,心情很放鬆的。”

“是呀,他們現在狀態調整得不錯,得謝謝你跟蘇哲,不然我可能會弄得他們比我還緊張。”

提到蘇哲,邵伊敏沉默了。

孫詠芝看著她,眼睛裏全是了然:“伊敏,蘇哲剛才給我打電話了,說明天出發去稻城亞丁度假,不送我和樂清樂平了。你們沒事吧?”

“沒事了。”邵伊敏微微笑了,“有事也是過去的事了。”

“我還是想多一句嘴。”孫詠芝也笑了,“之前我確實跟你說過,蘇哲不適合你。因為我覺得你生活得很踏實,而蘇哲一向漫不經心,我還多事,端出過嫂子的款讓蘇哲少去招惹你。可是他對你似乎很上心,至少我沒見他對別的女孩子這麽認真過。”

“我們之間的問題不在認不認真。”伊敏低聲說。

“兩個人之間的問題在哪裏,當然隻有你們自己最清楚。蘇哲的家庭怎麽說呢,有點兒複雜。他爺爺離休前是本省政府官員,很有點兒影響。他父親遷去那邊做生意,也做得算有規模了。躍慶在那邊發展,其實也是依附著他家的生意。”孫詠芝遲疑一下,還是接著說,“但是蘇哲和他父親一直不和,回國後寧可在這兒做個閑差事混日子,也不願意過去打理家裏的生意。我和躍慶沒少勸他,不過他一直是表麵隨和自己主意最大,誰勸他都是白搭。本來我還想,如果他對你認真,改掉對什麽都漫不經心的毛病,從此安定下來倒是一件好事。”

“為某個人改變自己的生活,是個很大的決定,我猜,我和他目前都不大可能做到這一點。所以,真別為這事操心了,孫姐。”

孫詠芝點頭:“你一向有主見,我也不多說什麽了。自己保重。”

“謝謝孫姐,你和樂清樂平也是,照顧好自己。我先走了,幫我跟樂清樂平說再見。後天的飛機,我就不去送了,在這兒先祝你們旅途順利。”

出了商場,眼前是白茫茫晃眼的大太陽,盡管已經將近下午五點,依然炙熱得似乎要把人烤熟。她走向車站,坐車直接回了學校,隻想,好吧,該重回自己的生活了。

晚上邵伊敏洗了澡,正準備拿了涼席上宿舍天台納涼。羅音正換衣服,對她說:“哎,邵伊敏,今天我們去送文學社畢業的學長,聊天喝酒加撒點兒野。”她轉頭對著躺**的江小琳,“你也去吧,江小琳,都放假了,人太少了沒氣氛。”

邵伊敏想今天足夠鬱悶了,去放鬆一下也不錯,便換了T恤加條牛仔短褲,三個人基本是一個打扮,去了研究生樓的天台。那裏被打掃得幹幹淨淨,鋪好了涼席,旁邊放著幾箱啤酒、切開的西瓜,另外點了幾盤蚊香。她們到時那裏已經坐了十來個人,正聊得熱鬧,大部分她並不認識,不過留校幫導師編書的趙啟智在其中。大家都是學生,並不需要正式介紹。

有人撥動琴弦,開始用沙啞的嗓子輕聲唱起《倩女幽魂》的主題曲,歌聲在天台回**。邵伊敏抱膝而坐,仰頭看天空,依然是本地特有的晴朗幹燥的夏夜,今天有滿滿一輪帶著黃暈的月亮掛在天空,城市的星光果然暗淡,努力去看,也分辨不清哪兒是迢迢銀漢,想到曾為她指點天空的那個人,她心中一痛。

趙啟智注意到她的出神,遞一罐啤酒給她,她接過,兩人碰一下,各自喝了一大口。

“我不喜歡七月,好像天天都是告別。”有個女生似乎有點兒感傷。

趙啟智慢悠悠地說:“生活就是一場接一場的告別。我們不停地告別昨天,告別我們熟悉的人和事。”

“我們永遠不知道下個角落等著我們的是什麽,所以生活才值得期待。”不知是誰接上這樣抒情的一句,又是一陣哄笑,大家全都酣暢地大口喝著啤酒,包括平時滴酒不沾的江小琳。

這樣多好。伊敏情不自禁地想到蘇哲那句帶點兒調侃的話:你是能把生離死別當普通再見處理的那種人。她微微苦笑,如果生活真的就是一場接一場的告別,她喜歡這樣,沒有離愁別恨,隻有相忘於江湖的痛快感覺。

2

第二天一早,邵伊敏就接到方太太打來的電話。她已經問了江小琳的意見,同時講明白,方先生目光灼灼比較惹厭,但一般不在家,而且方太太肯定在家,提醒江小琳自己認真考慮。江小琳指下自己戴的樣式老氣的眼鏡,訕笑她多慮了。每個假期她都會兼幾份職打工掙錢,當然樂意接受這份每周三次、報酬很說得過去的家教,她去試講後順利地被方太太錄用了。

接下來幾天,同學們開始各自回家,宿舍裏隻剩下江小琳、羅音和邵伊敏。江小琳除了家教外,還在超市打了另一份工,每天來去匆匆。羅音找了家報社實習,每天跟有采訪任務的記者出去跑,再不就泡在報社裏幫著改稿。

白天隻剩下邵伊敏一個人,她開始不顧炎熱,高強度地做真題練聽力。她以為在這樣安靜的環境,隻有占據自己的全部時間,才能不去想那些會讓自己心亂的事情。但隻過了幾天,她就有點兒崩潰了。晚上耳朵內鳴響得讓她無法入睡,白天也精神恍惚。

意識到這樣自我折騰,效率卻低得可怕以後,邵伊敏決定改下安排。她隨另一個留校的同學一道去應聘了商場一樓一家洋快餐店的小時工,體檢後順利上崗,每天從下午六點工作到晚上十點,一周六天。她買下了一個畢業離校的學生的舊自行車,開始執行修改後的時間表。每天早上六點半起床,出去散步,然後做英語練習,兩小時休息一刻鍾;吃午飯後,小睡一會兒,繼續學習;五點半準時出門去打工,換上製服,一刻不停地穿梭在有冷氣的店堂裏,收拾餐盤打掃衛生。這個安排居然對繃得緊緊的神經和身體起到了有效的調節。十點下班,騎車回學校,洗完澡後聽會兒聽力,終於可以帶著疲憊安然入睡了。

到了八月,邵伊敏自認為對於托福考試的準備還算順利,基本按自己製訂的進度在推進。但是一天天臨近考試,她耳鳴和疼痛的感覺越來越厲害,迫不得已隻能去醫院了。醫生檢查之後,告訴她疼痛是外耳道炎引起的,除了開藥每天更換清洗消炎外,還明確禁止在治愈之前再戴耳機。至於耳鳴,得等炎症消除後排除其他病變才能確診,一般過度疲勞、睡眠不足、情緒過於緊張都可能導致耳鳴的發生。

出了醫院,她突然有想仰天大笑的感覺,然而站在人來人往的悶熱街頭,也隻能聳下肩作罷。

前幾天她接到爸爸打來的電話,告訴她老宿舍已經正式劃入拆遷紅線以內,到處刷上了大大的“拆”字,凍結了買賣交易,可是不知道具體拆遷補償金額和時間,她隻能說不急不急。父女兩人竟然有點兒相對無言,她知道恐怕繼母是對爸爸說了什麽,可是誤會也好、隔閡也好,她都無意再去解釋了。

此時,她帶著疼痛的耳朵,第一次認真想,在費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自己這樣一意孤行堅持報名考試到底是為什麽,似乎很不符合自己一直的謹慎。就算托福成績理想,學校申請得順利,收到OFFER,去加拿大以後的生活不至於有什麽問題,她也不知道上哪兒弄辦護照、簽證和買機票的錢。

眼下她當然不可能去跟父母開口。爺爺奶奶退休於倒閉的老國企,退休金有限,唯一值錢的財產就是那套房子,已經明確說了給她。她也不願意再跟他們提這件事,增加他們的煩惱和負擔。至於叔叔,就是因為不願意父母在退休以後還為窘迫有限的醫藥費用操心,才決定把他們接去加拿大。邵伊敏更是想都沒想過再去麻煩他,自己可不是他應該背負的擔子。

這些情況她怎麽可能沒有預想到,可是在那個緊張考試的六月,她還是趕在截止日期前去報了名。

因為你害怕沉溺到那段讓你沒有把握的感情中,越來越親密的感覺讓你畏縮,你一邊享受,一邊心虛,你做不到抽離感情,單純享受肉體快樂,於是隻好趁著自己還能做到表麵的若無其事,趕快抽身走人。她從來對自己誠實到毫不留情,隻能冷冷地這麽對自己說。

真的全身而退了嗎?她不知道,她能做的不過是強迫自己不再想他。然而此時背叛她意誌的身體清楚地告訴她,要忘記他,比她想象的更難。她知道自己的確情緒緊張,而這種緊張不是近在眼前的托福帶來的。從小到大,她就沒怕過任何考試。她的緊張隻能是來源於努力忘卻。

接下來的一周,按醫生的囑咐,她每天按時去醫院換藥,總算炎症消除沒有疼痛感了,但仍會隱隱有耳鳴困擾。她問醫生,醫生再做一次檢查,沒發現耳內有病變,告訴她應該是神經性耳鳴,目前情況還不算嚴重,建議她注意休息和放鬆。如果放心不下,也可以去看下神經內科,她也隻能苦笑。

3

這天黃昏時分,天氣異常陰沉悶熱,邵伊敏照常騎車去快餐店上班。員工的自行車在商場地下車庫有一個專門的存放地點。她順著車道滑行下去,然後拐向停放區,剛剛下車,身後響起一聲喇叭。時常會有沒什麽修養的開車人,根本不耐煩哪怕多一秒的等待,她並不以為意,頭也不回地將自行車挪向路邊一點兒,等前麵的人存好車再過去。身後車門一響,蘇哲走了下來。他打量她的一身打扮,灰色T恤、牛仔褲加球鞋,背著個雙肩包,戴一頂紅色的快餐廳棒球帽。

他皺著眉頭問:“你在這兒幹什麽,伊敏?不是下周要考試嗎?”

“打工。”她簡單地回答,將車推進去鎖好,回身卻看見蘇哲仍然站在那裏。

“是不是錢不夠用?”

“不是。全天對著英語要吐了,換下腦筋,現在改對著炸雞想吐,果然好多了。對不起,我趕時間,先上去了。”

沒等她挪動,捷達車窗搖下,副駕座上探出一個女孩子的頭,聲音清脆地問:“蘇哲,碰到熟人了嗎?”

那是一張長發嬌美的麵孔,正意味深長地打量她。邵伊敏看著她,勾起嘴角笑了:“對,熟人。你好,再見。”

她繞過蘇哲,直奔員工通道。洋快餐管理嚴格,遲到就意味著扣錢。她匆匆跑上去換好工作服,開始工作。

學生兼職最好找的就是在這樣的洋快餐店打工,報酬並不高,而且累人。邵伊敏覺得唯一的好處是不需要動腦筋,隻要手腳利落就行了,很能讓自己高度緊張的神經借機放鬆。

到九點多鍾,店裏人稍微少了點兒,她靠在牆上偷閑休息一會兒,隻希望值班經理或者組長都不要注意到自己。門一響,她幾乎是條件反射地說著“歡迎光臨”,然而推門進來出現在她眼前的是蘇哲。蘇哲看她一眼,轉頭去了櫃台點了一份可樂,端過來找空座坐下,然後看向她:“麻煩你過來把這裏擦一下。”

邵伊敏根本沒脾氣地走過去,拿抹布將幹淨的桌麵仔細再抹一遍,轉身準備走開。

“幾點下班?”

“十點。對不起,我們工作時間不讓進行私人交談。”

她走開,下班之前半小時照例是幫前台補充配件打掃台麵,到了十點,她去員工休息室換下工作服,直接下到燈光昏暗的地下車庫取自行車,蘇哲已經等在那裏了。她無可奈何地看著他,他穿著米黃色的T恤,看上去曬黑了一點兒,但整齊清爽得和這個悶熱的季節完全不符。

“你聞著一身的薯條味。”蘇哲看著邵伊敏,臉上帶著認識之初她曾經很熟悉的冷淡表情,批評地說。

“何止,還有炸雞的味道。”她厭倦地說。她當然知道每天四小時做下來,總有輪到去守炸雞和薯條的時間。盡管下班就換了工作服,回去都要長時間衝澡洗頭,可是那味道還是頑固地附著在身上。沒想到讓愛好垃圾食品的羅音大樂,說改天她也想來這裏打工了。

“我送你回去吧,外麵在下大雨,自行車就丟這裏好了。”

“不麻煩你了,我帶了雨衣。”她每天出門前聽天氣預報,背包裏的確備了雨衣。

蘇哲挑眉笑了:“你對什麽樣的意外都有準備,對不對?”

“除了你。”她低聲,但清清楚楚地說。

蘇哲的笑一下斂去了,他近乎凶狠地看著她。她懊悔自己的衝口而出,避開他的目光,轉身準備去取車。她剛一動,他驀地抓住她的胳膊,將她拖進自己懷裏緊緊抱住。

“不許再這樣挑逗我。”他在她耳邊咬著牙低聲說。

“這算挑逗嗎?”她努力推開他一點兒。

“你以為這話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麽?”

“對不起,這不是調情,隻是一句實話。對我來說,你就是我不可能有準備的一個意外,我不會後悔遇見這樣的意外,可是所有的意外都有個共同的特點,就是開始和結束同樣不可理喻。”

“你一句話就輕易動搖了我的決心,這樣下去,我懷疑我會甘心被你擺布。”

邵伊敏仰頭看著他,疲乏地說:“你總是把這一切當成一場征服的遊戲,其實我早說過,遊戲我玩不起。我如果真想挑逗你,不會帶著一身難聞的油煙味,在這樣一個悶熱又空氣糟糕的地下車庫,特別是你身上還留著別的女人的香水味道。”

她掙脫他的手,向後退了一步:“我們還是說再見吧。隻要你對漢堡包沒特別的愛好,這個城市這麽大,我們再見麵的機會應該不會很大,都會過去的。”

外麵果然下著滂沱大雨,邵伊敏從雙肩背包裏拿出雨衣穿上,騎車衝進大雨之中。遠遠天際一亮,烏雲翻滾中一道閃電劃出,然後跟著是一陣沉悶的雷聲掠過,雨水劈麵砸過來。雨衣根本起不了多少遮擋作用,但她並不在乎,倒覺得痛快淋漓。

一路騎回學校進了宿舍,她大半身濕淋淋地走進寢室,穿了睡衣正在聊天的羅音和江小琳嚇了一跳。

“躲會兒雨再回呀,你也不怕著涼。”

邵伊敏捋一下滴水的頭發和濕漉漉的麵孔,笑了:“哈哈,很過癮。”

她扔下背包,踢掉透濕的球鞋,取下手表一看,已經進了水,隻好搖一下頭,隨手放在桌上。再拿出包裏的手機,還好,雙肩背包在背後,又是防水材質,手機倒是沒事。她關掉扔到**,然後拿了洗漱用品、幹衣服和毛巾去水房。

羅音和江小琳麵麵相覷,兩人都有點兒吃驚,她們從來沒見過邵伊敏這樣大笑,可以說完全不像平時的她了。

羅音起身走到窗前,看向外麵,現在下的已經稱得上暴雨了。狂瀉而下的雨水將視線遮擋得一片茫然,閃電不時劃破天際的黑暗,雷聲隆隆不斷,宿舍窗子關著,但走廊的風從門那兒呼呼刮進來。她想象一下在這樣的雨夜裏騎車狂奔的感覺,不禁哆嗦了一下,覺得自己理解不來這份快感。

她這個假期白天去報社,晚上都回學校宿舍,不過再沒看到邵伊敏的男朋友來找她,也沒看到她在外過夜。她當然有點兒胡思亂想地揣測,不過她既有些心虛,又自認為和邵伊敏沒有談論隱私的交情,根本沒想過要去探聽什麽。

難道真的像李思碧冷冷預言的那樣,她失戀了嗎?可是她看不出任何異常,除了剛才雨中狂奔後那個顯得有點兒詭異的笑。或者受了刺激?羅音被自己的聯想嚇了一跳,躊躇著要不要去水房看看,又覺得唐突。

“哎,你覺得她和平時是不是不大一樣?”羅音小聲問江小琳。

江小琳忙自己的事還忙不過來,平時也不管別人的閑事,但那些議論肯定有的沒的刮進了她的耳朵,她點頭,不確定地說:“有點兒,不過應該沒什麽吧。”

好一會兒也沒見伊敏回來,兩人交換著不安的眼神,羅音拿起自己的茶杯:“我還是去看看得了。”

她走進水房,看見伊敏穿著幹淨的睡衣,用毛巾包著頭發,正在洗衣服。水房的窗子開得大大的,風裹著雨直吹進來,比寢室還要涼爽。羅音隻好暗罵自己神經過敏,草草洗下杯子回到寢室。過一會兒,邵伊敏晾好衣服也回來了,表情平靜,有條不紊地將背包掛好,球鞋放在通風的地方,拿出抽屜裏的維C銀翹片和板藍根衝劑,衝了一包,再吃了兩片藥。羅音和江小琳再對視一眼,都覺得有點兒訕訕。

江小琳沒話找話:“邵伊敏,方文靜這孩子倒是蠻聽話的,教起來不費勁。”

“是呀,很乖的一個女孩子,就是內向了點兒。”邵伊敏敷衍地說,用的是她一向表示交談到此為止的語調。

她爬上自己的床直接合上了眼睛。羅音向江小琳聳下肩,兩人也上床睡覺了。

4

暴雨下了整整一夜,城市多處道路積水,可是畢竟帶來了這個炎熱夏天難得的清涼感覺。

邵伊敏醒來時,毫不意外地發現自己有點兒頭痛。江小琳已經先走了,羅音頭一次看她在宿舍裏睡懶覺,遲疑了一下還是問:“你沒事吧?”

“沒事,謝謝你。今天天氣很適合休息。”她微笑著回答。

羅音放了心,暗自慚愧,想人家正常得很,倒是自己自從那個偶遇以後有點兒神神道道不正常了,她也出了門去報社。

整個宿舍樓十分安靜,似乎隻剩邵伊敏一個人了。她拿起桌上的手表看看,不出意料已經停了。她頭一次克服了對時間的強迫症,懶得管幾點鍾了,心想,離托福考試隻有一周時間了,既然給自己找虐般找來了這場帶著感冒前兆的頭痛,就索性再自暴自棄休息一天,不然實在有點兒撐不下去的感覺。

她找出感冒藥再吃一次,然後給組長打電話請假,請她重新安排晚上的排班。組長自然嫌麻煩很是不快,可聽她嘶啞的聲音也隻能叫她好好休息。

她重新爬上床,繼續睡覺,積攢幾個月的疲憊好像在這個總算清涼下來的日子一齊襲來。中間宿舍電話鈴響過,她也隻當是說不出名堂的夢境的一部分,根本懶得理,翻個身繼續睡。這一覺沉酣至極,再睜開眼睛時,她完全沒了時間概念。看著蚊帳頂,發了好一會兒呆才回過神來。摸出枕邊的手機打開一看,已經是下午五點了。

頭倒是不疼了,可是她全身乏力。雖然根本沒胃口,但總不能在**一直躺下去吧。假期學校食堂全關閉了,她一向討厭方便麵的味道,也從來沒給自己準備零食之類。

她慢吞吞地起床,看外麵雨已經停了。她換了衣服,對著鏡子梳理糾結成一團的頭發,可是昨天頭發沒幹就睡了,實在沒法兒梳平,她隻好草草綰成個髻,拿了錢走出宿舍。

假期的校園靜悄悄的,隻有鳥鳴聲在頭頂傳來,雨後空氣清涼而新鮮。走在林蔭道上,風稍稍一吹,樹葉上積存的雨水就滑落下來,滴在頭上身上,腳下人行道也是大大小小的水窪。筆直一條路,看上去隻有她一個人,她穿著涼鞋,一邊走一邊有一下沒一下地用腳踢著水,直到身後趙啟智騎自行車趕上來叫她。

“頭一次見你走得這麽慢,還以為我認錯了人。”趙啟智笑道,下來推車和她並行。

邵伊敏知道自己走路一向大步流星,像這樣慢慢走還一邊踢水玩是從來沒有過的,一半是因為沒力氣,另一半是在享受這難得的清涼寧靜:“天氣不錯,走快了似乎有點兒不忍心。”

“你最近好像瘦了不少,身體還好吧?”

“苦夏,好像有這個說法吧,每年夏天都是這樣。”

趙啟智笑了:“對,苦夏。我可能永遠沒法兒適應這裏的氣候,可是奇怪,現在倒是並不討厭了,總覺得這樣酷熱到極致,好像要耗盡忍耐,可是偶爾大雨過後,涼風習習,峰回路轉,就有一點兒樂天的驚喜感覺生出來。”

“是呀。”邵伊敏有同感,承認他說得很對。

她在本地過的第一個夏天差點兒讓她無法忍受,白天酷熱也就算了,晚上悶熱的感覺不減,宿舍仿佛是一個大蒸籠,坐在裏麵不動也像洗桑拿,吊扇攪起的熱風根本於事無補。可是老天仿佛隻是在考驗人的耐心,沿海台風來襲,這裏會吹來涼意;鬱積的氣壓釋放會帶來大雨,總有幾天緩和下來的天氣讓人感激。走在濃蔭蔽日的林蔭道上、躺在半夜的天台上、散步去湖邊,都能體會到夏日嚴酷下的樂趣。而此時的校園,幾乎能稱得上天堂了。

“你去哪裏?”

“去吃點兒東西,你呢?”

“我去導師家混飯吃,書稿提前完工了,他開心,叫我們幾個過去犒勞一下。”趙啟智這個暑假過得很舒心,雖然忙碌點兒,但得到導師賞識,編書也算掙了點兒零花錢,現在頗有些躊躇滿誌,“邵伊敏,今年畢業生簽約都不算理想,明年分配的形勢可能也不會太好,你有沒有想過考研?”

她搖頭:“眼下沒這個打算。”

“你沒想過將來嗎?馬上大四了呀!”趙啟智有點兒驚奇,他覺得邵伊敏不像是那種得過且過、對將來毫無打算的人。

“當然想過。我十八歲的時候,很確定自己將來會做什麽,到了現在,反而覺得所有的計劃都趕不上變化。”

“這麽悲觀?”

邵伊敏笑了:“不是悲觀,隻是可能比以前更現實了一點兒吧。”

“如果從現實考慮,真想畢業以後當老師的話,下學期一開始,學校會先搞教學技能競賽,你應該參加一下。”

她從來沒參加過學校的各式競賽:“這個很重要嗎?”

“最重要的其實是十月到十一月的六周教育實習,如果表現夠突出,被實習學校看中的可能性也是有的。另外,實習後評定優秀實習生,對於以後聯係工作也很關鍵。”

邵伊敏知道上一屆就有這樣的情況,不過她以前對這個太不上心,現在覺得應該好好想想了。

趙啟智長期做學生會工作,比較了解這些情況。他就事論事地說:“每次係辦在分配實習學校時會綜合考量,現在好的中學和一般的中學待遇差太遠了,誰都想分個好點兒的實習學校,多點兒機會。這個比賽如果能拿名次,應該也能增加分配實習學校的籌碼。你的成績應該是沒話說,但現在的情況你得知道,隻有成績是不夠的。”

邵伊敏點頭,她平時對追求進步和係裏的事情通通不上心,但並不代表對世事無知天真,當然知道趙啟智說的是正經。兩人走到岔路,道了再見。趙啟智上車騎了一段距離,到底還是忍不住回頭,隻見她仍是慢悠悠走著,那個姿勢說不上無精打采,倒是有點兒平時沒有的放鬆感。

她的確放鬆了許多,這麽不可理喻地自虐一下,至少想通了好多事情,本來以為會再怎麽在心頭縈繞不去的,也不過跟那場暴雨一樣,總會過去,不值得多糾結。

現在肯定還是得把已經報了名的托福盡量考好才是上策,畢竟這個成績有兩年的有效期,而自己近千元的報名費和這半年的辛苦都不能白費。

至於蘇哲,她隻是單純地想,可以不用再去想這件事了,自己的確沒有遊戲感情的能力和天分,這樣結束,最好不過。

5

托福考試在八月下旬的一個周六,天氣異常炎熱。考點設在本市一所高校。邵伊敏參考網上提示和劉宏宇的建議,備好了考試用具,再帶上巧克力和瓶裝水,早早趕了過去。一上午的考試下來,對體力是嚴峻的考驗,她出來時已經有點兒頭暈目眩了。

外麵正午的陽光當頭直射下來,灼熱而刺目。認識不認識的考生們一邊交流考試心得,一邊往外走去,有人罵罵咧咧地抱怨考場耳機質量太差,一戴上就聽到“沙沙”的靜噪聲。她聽得苦笑,找張樹蔭下的石凳坐下,打算等一下再走,省得和一大堆人擠公交車。

她仔細回想剛才的考試,聽力環節本來就是自己相對的弱項,戴上耳機就覺得難受,忍著疼痛和耳鳴聽下來,感覺很受影響,估計這項是不可能考出好成績了,其他都算發揮正常。可是畢竟準備的時間有限,又全是靠自己獨自摸索,她對最終的結果不敢確定。再一想,不禁搖頭,考得好今年也不可能申請學校了,隻好安慰自己,大不了明年再考吧。

邵伊敏正想得出神,突然一個身影罩在她眼前,擋住了透過斑駁樹蔭灑下來的陽光,她抬頭一看,不禁一驚,站在麵前的是蘇哲。他正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表情是一向的冷淡,遞給她一瓶礦泉水:

“考得怎麽樣?”

“一般吧。”她遲疑一下,“你怎麽在這兒?”

“我早上八點就過來了一趟,看著你進的考場。”他平靜地說。

“有什麽事嗎?”

他用看白癡的眼神看她,她啞然,知道自己這個問題未免太無聊,可是她的腦袋仍然被考試塞得滿滿的,確實不知道對他說什麽好了。

“我並沒有大熱天在學校裏等人的癮頭,所以,確實,我有事。”

邵伊敏皺眉困惑地看著他,揉自己的耳朵。蘇哲有點兒被這個姿勢激怒了:“就算我說什麽對你來說都沒有意義,也不用把不信任的姿態擺得這麽明顯吧?”

“對不起,我隻是……最近都有點兒耳鳴。我要不信任,那就是不信任我的耳朵,”伊敏苦笑放下手,“我的聽力八成也考砸了。”

蘇哲沉著臉看著她,良久,伸一隻手拉起她:“走吧。”

邵伊敏坐進他的車裏還有點兒莫名其妙,可是看看蘇哲繃得緊緊的臉,知道現在說什麽都可能免不了要吵起來,而她沒有任何跟人爭吵的力氣和心情,索性不吭聲。

蘇哲也不說話,直接將車開到一家潮州餐館前停車,但她不客氣地說:“沒胃口,不想吃。”

他同樣不客氣:“沒胃口也得吃,你看看你自己現在的難民樣子。”

她最近聞到油味就討厭,當然知道自己已經瘦到不能再瘦的地步了,隻能氣餒:“換個地方總行吧,我想吃點兒清淡的。”

他發動車子,開到一家做粥的餐館,並不問她什麽,給她點了一份桂圓蓮子粥,自己點了份海鮮粥,然後叫了幾個清淡的菜。但他幾乎沒吃什麽,隻是沒什麽表情地看著她吃。他的眼神讓她心裏發毛,可粥還是很美味的,很配合她現在不振的食欲,她有點兒賭氣地大吃起來。

吃完了,兩人走出餐館,邵伊敏停下腳步剛要說話,蘇哲回頭盯著她:“也不見得吃完了抹臉就要走吧。”

“如果你是存心要和我吵架的話,那我們也換個時間好不好,我今天確實很累,晚上還要上班,現在隻想回宿舍好好睡一覺。”她眼見他的臉沉得更加厲害,卻頭一次管不住自己,補充道,“而且我以為我們說過的再見是以後都不用再見的那種。”

“去我那兒睡吧,我估計現在宿舍應該比蒸籠還熱。”他竟然沒有發怒,眯起眼睛看她,見她一臉的不同意,也冷冷補上一句,“你不會以為我帶你回去就是想和你上床吧?”

“我對我的身體沒那麽大的自信,你找人上床應該根本不費勁,不必為這個理由一定要來找我這麽難纏的。可是我對你的身體太有信心了。我說得更直接一點兒吧,我怕我會記住你記得太深,特別是現在,我差不多已經快做到忘了你。”

“在我忘了你之前,你最好別忘了我。”

邵伊敏目瞪口呆看著他:“這算什麽,我沒扯著你的衣袖不讓你走,就傷了你的自尊不成?”

“我的自尊沒那麽脆弱,不需要你犧牲自尊來維護,而且我從來就沒指望過你跟任何人上演苦情戲碼。”蘇哲仍然冷冷地說,“不過,我們一定要現在站在大太陽底下吵架嗎?”

正午的太陽此時正火辣辣地照在兩人身上,一會兒的工夫,兩個人都已經是汗流浹背了。

不等她說話,他握住她的手走向停車的地方,開了車門,將她推了進去,車裏也是一陣熱浪衝出來,盡管一上車就把冷氣打到最大,還是過了好一會兒才涼下來。

蘇哲將車駛入往他家去的那條林蔭大道,濃密的樹蔭將陽光遮擋成了柔和的光影,本地熱烈的夏天到了這裏,很奇怪地被大大稀釋了。他拐進小區停好,邵伊敏下車。陽光從樹葉縫中穿透下來,晃花了她的眼睛。這還是入夏以後她頭次來這裏,耳邊隻聽到一聲接一聲悠長的蟬鳴,並不聒噪,卻另添了點夏日午後特有的慵懶感覺。

屋裏開著空調,溫度打得很低,窗紗半合,光線柔和,客廳上木製吊扇慢速轉動,一進來就有點兒涼意。

“你去洗個澡睡會兒吧,到時間我叫你。”蘇哲並不看她,轉身進了客房。

邵伊敏盯著他摔上的門看了一會兒,惱火地放下書包,隻覺一身汗黏得難受,隻好走進主臥,一看**,自己的睡衣竟然正搭在那裏。她老實不客氣地拿上進浴室洗澡,出來想了想,還是把手機鬧鍾調到五點。本市三十七攝氏度以上的高溫已經持續一周,晚上她都是和羅音、江小琳帶了涼席上天台睡的,當然說不上睡得好,現在躺在室溫隻有二十三攝氏度的房間裏,她幾乎什麽也來不及想就沉入了睡眠之中。

手機鈴準時響起時,邵伊敏正做著關於考試的夢。

一間空****的大教室,四周零零落落坐著的全是不認識的麵孔。麵前擺了一大遝試卷,題目似乎是泛函分析、複變函數之類,這些平時她根本沒放在眼裏,此刻卻怎麽做也做不完,正著急間,偏偏結束鈴聲響起來。她嚇得一彈而起,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按停手機響鈴,心跳得怦怦的,簡直有點兒哭笑不得,居然會在這麽涼爽適合安睡的環境,把自己從來就沒怕過的考試做成一場噩夢。

蘇哲走到臥室門邊,看看表:“還早,你不是六點上班嗎?”

“我得先回學校拿工作服。”她皺眉想剛才的夢,覺得實在不可解,隻能搖下頭,下床抱了衣服跑進浴室換好。

等她出來,蘇哲已經拿了鑰匙,拎了她的書包站在玄關處,儼然一副標準男友模樣,好像他們之間沒有任何芥蒂,一切和從前一樣。她感覺自己做的怪夢顯然還沒結束,可是她這會兒也沒時間跟他說什麽了,一聲不吭地跟他下樓上車。

蘇哲熟門熟路地將車開到師大北門,這邊假期管得比較鬆,外來車輛可以直接開進去。他將車開到宿舍樓停好:“不想遲到的話,五分鍾內得下來,我先帶你去吃東西再上班。”

她對他的自說自話完全無可奈何。她早上出門穿的是T恤、牛仔布及膝裙加涼鞋,店裏的規定是長褲球鞋,所以她隻能匆匆衝上樓去換衣服再收拾工作服。

羅音今天跟一個跑社會新聞的記者和一個攝影記者到處轉悠了大半天,采訪所謂社會各行各業戰持續高溫酷暑的綜合消息。兩個記者一男一女,都是老鳥了,自己上寫字樓、公司、市場等地采訪,打發她去驕陽似火的街頭采訪排隊等公交的路人、小商小販和農民工。羅音的衣服已經汗濕了好幾次,皮膚曬得有疼痛感,不停地喝了好幾瓶水,還有脫水的感覺。而驕陽下接受采訪的人幾乎通通都是沒好氣地抱怨和不耐煩,她還是咬牙硬扛著完成了任務。

素來苛刻的記者老師看著平時秀氣開朗的小姑娘花容失色,終於動了惻隱之心,回報社大力表揚羅音,先做完她采訪的那一部分,許諾綜合報道的一個小節會安排她這個實習生獨立署名,然後讓她早點兒回學校休息。

羅音心情大好,覺得雖然衣服幾乎附了一層鹽結晶,全身都散發著汗味,皮膚更是曬黑得讓自己心疼,但總算沒白忙。她拿個蛋筒冰激淩邊吃邊往宿舍晃,隔了一段距離就看到了宿舍下停著的捷達,再走近一點兒,看清站車旁一邊抽煙一邊打電話的那個男人,她的心頓時狂跳起來。

她努力維持正常的速度走向宿舍,再走近一點兒,又忍不住看向他,正好蘇哲回過頭來看宿舍這邊,視線不經意地劃過她,然後掉頭繼續打電話:“對,十分鍾,嗯,好。”聲音低沉好聽地傳進羅音耳內。

他穿著白色T恤、深色長褲,神情和上次一樣淡漠,煙捏在修長的手指之間,慢慢從嘴邊拿開,吐出一口煙霧。羅音隻覺得自己的整個身心似乎都隨著煙霧飄**開來,她對這個過分文藝腔的想法感到羞愧,加快腳步走進宿舍,差點兒迎麵撞上拎著雙肩包往外走的伊敏。

“你好,出去嗎?”羅音沒話找話地說。

邵伊敏點頭,然後指一下她手上拿的冰激淩:“小心。”

話音沒落,羅音隻覺胸前一涼,一大團融化的冰激淩已經滴到了衣服上。邵伊敏覺得好笑:“先走了,再見。”

羅音走上樓梯,轉角處有一麵大鏡子。她停下來,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短發亂蓬蓬的,一部分翻翹著,一部分被汗粘在額頭上,皮膚在這個夏天已經被曬成了小麥色,斜背著個大包,汗透了的T恤皺巴巴沒一點兒形狀,胸前是一塊巧克力色的汙漬。

她打量著自己,將蛋筒塞進嘴裏,想:好吧,她得謝謝這個男人隻是漫不經心掃視了自己一下。盡管她此時沒有任何和他搭訕的勇氣,而且猜想以後也不可能幹出這事,還是不願意自己這麽狼狽的樣子落到他眼裏。

宿舍外傳來汽車發動的聲音,羅音走到拐角窗前,恰好看到那輛捷達利落地在宿舍前掉頭而去。她對自己說,別人的男人,別人的戀愛,當觀眾已經很無趣,陷於迷戀就隻能用可悲來形容了。

6

蘇哲帶邵伊敏去她打工快餐店旁邊的一家家常菜館,他已經先打電話過去點好了菜,兩人落座一會兒菜就上齊了。伊敏這段時間的晚餐都是店裏賣不動的到規定時間要處理掉的漢堡,早吃傷了,她叫了碗米飯,匆匆吃完就要走。蘇哲一把按住她,盛碗湯看她喝:“下班了直接去地下車庫,我在那兒等你。”

她做滿四小時,換好衣服,下到地下車庫,蘇哲已經發動了車子等在那兒。她坐進去,蘇哲一聳鼻子:“誰帶著這一身味道都會沒胃口吃飯的。”

她伸手拉門就要出去,他一把拽住她的手,將她拖回座位係上安全帶,同時將車門落鎖,笑道:“不用這麽大反應吧,平時你開得起玩笑的嘛。”

邵伊敏隻想,自己就算再有幽默感,恐怕也被他今天奇怪的行為給折磨沒了。她掙開他的手,疲乏地靠到座椅背上。

蘇哲發動車子,閑閑地問:“你準備申請加拿大的哪幾所學校?”

她怔了一下,並不打算說自己連申請學校的錢都沒著落:“看托福成績出來再說吧,今天考得一般,不見得有把握申請到理想學校的獎學金。”

“那你有什麽打算?”

“接著上學,明年畢業了先找份工作,然後再考一次。”

蘇哲沒什麽表情地聽著,什麽也沒說。她本以為考試完了可以放鬆一點兒,可是現在她耳內鳴響得甚至比前幾天還要厲害,讓她心煩意亂,她合上眼睛,揉著自己的耳朵。

“明天我帶你去好好檢查一下耳朵吧。”蘇哲側頭看下她疲倦消瘦的臉。

“檢查過了,醫生說是神經性耳鳴,也說不上嚴重,注意休息就可以了。”

“那把快餐廳的工作辭了,趁離開學還有幾天,在我這邊好好休息一下。”

邵伊敏放下手,轉頭看著他:“我們能不能不要裝作什麽都沒發生?”

黑暗中看不清蘇哲的表情,停了一會兒,他輕聲笑了,可笑聲裏並無愉悅之意:“是的,的確發生了一些事,可是對這些事,我們的理解肯定不一樣。”

談話再度沒法兒繼續下去了。她挫敗地想,反正她從來也沒弄懂這個男人的想法,好像現在也沒必要再說什麽了。

蘇哲將車駛進小區停好,邵伊敏下車,下意識地仰頭,隻見明月當頭,明天大概仍然是個晴熱的天氣,蘇哲突然從後麵抱住了她。

“真的快忘了我嗎?”他在她耳邊輕聲問。

本地的夏天向來白天炎熱,夜晚相對濕度大而又悶熱,此時一絲風也沒有,小區裏根本無人走動,大約都回家開了空調納涼。兩個人身體靠在一起,瞬間就大汗淋漓了。邵伊敏掙紮了一下,可是他抱得那麽緊,她根本掙不脫。

“如果你隻是想知道這個,那麽好吧,我說謊了,你的擁抱和你的吻我全記得。”她回頭,眼睛在黑暗中閃著光,同樣輕聲說,“可是那又怎麽樣?”

不等她說完,他已經扳過她的臉,狠狠吻了下去。

蘇哲從來沒有這麽霸道地吻過邵伊敏。

她被擠壓得踉蹌後退,後背重重地撞上汽車,一陣疼痛,可是她的一聲痛呼還來不及脫口而出就被他吞噬了。他的唇舌灼熱而急迫地壓迫著她,她的耳內嗡然作響,卻又不像剛才的耳鳴,隻覺得全身像火燒一樣,呼吸在瞬間全部被掠奪了。她死死地抓住蘇哲的襯衫,回應著他的吻。

這時,一束手電筒的光柱往他們這邊晃過來,物業巡邏的保安在不遠處猶疑地停下腳步:“請問兩位是住這兒的嗎?”

邵伊敏大窘,側頭避開手電筒光。蘇哲站直身體,手電筒光掠過他的臉,上麵掛滿汗珠,聲音鎮定地說:“是我,馬上上樓。”

保安認識他,馬上移開手電筒光:“晚上好,蘇先生,再見。”

邵伊敏的心在幾乎不勝負荷地狂跳,雙腿發軟。蘇哲攬住她,替她抹一下滿頭的汗,拉著她走進單元上了樓。一開門,室內的冷空氣撲麵而來,她禁不住哆嗦了一下,發現身上的T恤已經被汗水浸透了,冷汗仍順著脊背不停地向下流淌。

沒等她反應過來,蘇哲已經再度緊緊抱住她,咬向她的頸項。她的動脈在他齒間激烈地搏動著,他狠狠地啃噬吮吸,壓迫得她幾乎有了窒息感。她在戰栗眩暈中,隻能更緊地抱住他。

他抱起她走進臥室,他的身體和她的緊緊貼合在了一起,他進入她,同時逼近她的眼睛直視著她:“隻記住我的吻和擁抱還不夠,你得記住更多。”

伴隨著這句話,他狠狠衝擊。邵伊敏先是咬緊嘴唇,手指深深掐進他背上的肌肉中,伴隨著他近乎蠻橫地用力,她終於還是忍不住支離破碎地叫出了聲。

在她的呻吟中,他貼近她的耳朵,“說,說你不會忘記我。”

她一偏頭,一口咬在他肩頭,同樣絕望地用力,嘴裏是他身上鹹澀的汗水味道。她毫不留情地繼續狠狠咬著,直到嚐到一點兒腥味才鬆開,然後同樣直視著正在她身上起伏的他的眼睛:“那麽好吧,你也一樣要記得我。”

7

邵伊敏醒來時,天還沒亮,蘇哲並不在**。她一下睡意全沒了,翻身坐起,出了一會兒神,拿起睡衣去浴室洗澡洗頭。

她對著鏡子將頭發吹到半幹,拂開鏡子上的水汽,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她不記得從什麽時候開始,自己的眼神不複以前的澄靜無波,卻帶了幾分迷惘。她撫摸著頸上的斑斑紅痕想,幸好開學還有好幾天,不然這樣的大熱天,怎麽遮掩得住。

她走出臥室,蘇哲正開了一半窗子,坐在飄窗窗台上抽煙。見她過來,他掐滅煙,將煙灰缸挪開,然後抱住她,把臉埋進她的頭發裏,良久不作聲。

“有什麽想對我說的嗎?”她輕聲問。

“有時候我恨你對人完全無視近乎遲鈍,有時候我又恨你這樣的聰明敏銳。”他抬起頭看著她,此時接近黎明了,夏天天亮得早,微微一點兒晨光中,他的神情有點兒苦澀,沒什麽涼意的風從窗子裏吹進來,畢竟帶來點兒清新氣息。

“這不需要太多的聰明,畢竟你都給了那麽多的提示,一定要我記住你。我的邏輯一向學得不壞。”

“我得離開這裏一段時間了,伊敏。”

輪到邵伊敏沉默了,她靠在蘇哲懷裏,出神地看著窗紗隨風輕輕擺動。

“我跟你說過我和我父親關係不大好吧?用不大好來形容,可能太溫和了一點兒。有一段時間,我們完全不說話,具體為什麽,我倒是記不大清楚了。”說到這兒,蘇哲幾乎下意識地又想抽煙,但還是忍住了,“可能應該和我媽媽有關係。她是我父親的第二任妻子,我還有個大我九歲的異母哥哥,你看,夠複雜吧。”

她想到自己有繼父、繼母、異母妹妹、異父弟弟各一名,嘴角掛了個苦笑,並不說什麽。

“我媽媽,怎麽說呢,我覺得她這一生應該算過得很委屈,可能她自己不這麽想就是了。妙齡未婚女子,嫁給了一個大她十多歲的男人。親戚眾多的大家庭,還得侍奉公婆,那兩位,嘿,真不是平常好伺候的那種老人。”蘇哲撫摸著她的頭發,遲疑一下,接著說,“我媽對我哥哥遠比對我好,這個其實我也不介意。但她討好那個家的每個人到了卑微的地步,而每個人都覺得她的犧牲付出是理所當然的事,包括她的丈夫,也就是我的父親。我討厭她那樣生活,雖然那完全是她自願的選擇。所以,我隻能選擇眼不見為淨。父親後來帶全家去了南方經商,我一個人堅持留在這邊,上中學、大學,然後出國,回來也不去他的公司。”

邵伊敏反手過去安撫地摸下他的臉,他握住她的手,放在唇邊輕輕吻著:“你不用安慰我,我也並不為這些事難過。我隻是想解釋清楚罷了,這一團複雜家事,我沒跟別人說過。上個星期,記得嗎?我們在商場地下車庫碰到的前一天,我接到了我媽媽的電話,她一向縱容我,知道我不願意受那個家的約束。但那天她頭次開口,求我一定去深圳,不要再和父親別扭下去了。”

“我能理解,你不用解釋什麽了。”

“我答應她之後,當天就給北京辦事處發了辭職報告,眼下隻等交接了。可是我放不下你,伊敏,就算那天不遇到你也一樣。隻是遇到以後,我更知道自己的想法了。”

她不想對話這麽沉重地繼續下去,笑了:“你放不下我的方法很有趣,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學會那樣牽掛一個人。既保持了深情,也不耽誤享受生活。”

蘇哲當然知道她指的是什麽,手臂狠狠緊一下:“我都不敢指望你是在吃醋。”

她回頭斜睨他一眼:“當然我會吃醋。我不會對沒和我在一起的男人有要求,可是真在一起的話,你會發現,我是一個苛刻的人。”

蘇哲啞然,停了一會兒才說:“你一直活得認真,讓我慚愧。之所以答應我媽回去,我也是想不應該再這麽得過且過地混下去了。”停了一下,他將她的手貼在自己臉上,“我不想打擾你考試,隻好等你考完再說。和你在一起,對我來說不是一場遊戲,我從來不會對待一個遊戲認真到這一步。知道你計劃出國,我發火發得很沒道理,可是我真的很生氣,說不出原因的生氣。”

“好了,你不用再生我的氣了,我們都得做自己該做的事。”邵伊敏歎口氣,“放心,我不會發火,我想我也沒權利發火,畢竟你不是第一個想離開的那個人。”

“非要在這個時候跟我講公平嗎?”

“不關公平的事,蘇哲,我接受現實很快的,一向這樣。”

“我不會過去待很長時間,而且隔得也不算遠,飛機不到兩小時就能到。也許……”

“不,我們都別承諾什麽好不好?這樣日後不用怨恨自己或者對方失信。”

“我從來不願意承諾,到了現在,終於輪到一個女孩子拒絕我給出承諾了。”蘇哲微微苦笑,越來越亮的晨曦裏,他低頭吻她散發著浴後清香的頭發,心裏奇怪,這麽固執的女孩子居然會有這麽柔順的頭發。

“什麽時候動身?”

“這邊手續差不多辦完了,我等你開學再走好不好?”

“那會是一個悠長折磨人的告別嗎?還是不要了,我們不要拖延,按你原來的時間表進行吧。”

蘇哲再次用力收緊手臂:“你一定要用這種方式來表明你不在乎嗎?”

“我當然是在乎的。可你還是接著把我當作大腦構造和別人不一樣的怪人吧,這樣什麽都解釋得通了。”她往他懷裏靠得更緊一點兒,環抱住他的腰,仰頭看著他,“我隻是想,一整個夏天,我都在沒完沒了地告別,送走了孫姐、樂清和樂平,送走了畢業的同學,又要送走你。可能到我離開時,就不知道該跟誰說再見了。”

蘇哲一下咬緊了牙,半晌才啞聲說:“你太知道怎麽來刺激我、調動我的情緒了,有時我想到你甚至會覺得害怕。”他重新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她能感受到那裏跳動得並不像他的聲音那麽平靜,“知道嗎?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憑什麽你就能一再攪亂我的心?”

她將他的睡衣拉開一點兒,撫摸他左邊肩頭的那一圈被她咬出的透著血痕的鮮明牙印,湊上去輕輕吻了一下:“別為這個耿耿於懷了,因為你也攪亂了我的心。就這樣吧,我不會在你忘了我之前忘了你的,我猜我的記憶應該會比你來得長久。”

8

蘇哲開車出去說買點兒東西。邵伊敏打電話給快餐店提出了辭工。那裏人員流動很大,當然沒人問原因,隻跟她約好了領工資和退工作服的時間。

放下電話,她穿了件蘇哲的T恤在家洗自己的衣服,然後靠在沙發上發呆。電視正放一部無聊的瓊瑤劇,悲歡離合得熱鬧。她正對著屏幕,卻神思不定,全沒弄清屏幕上放的是什麽。蘇哲回來,將幾個購物袋擱在她的腿上,她打開第一個一看,驚叫了一聲:裏麵居然是成套的內衣。

蘇哲難得見她這麽驚奇,好笑地看著她。她的臉驀地通紅了:“哎,你……一個男人去買這些會不會很奇怪。”

“我告訴營業員是買給我女朋友的,她很開心地幫我挑呀。”

她張口結舌:“那個,你怎麽知道尺寸?”

蘇哲瞟下她套著的空****的T恤:“70B,不可能大過這個了。”

她完全無話可說,丟下內衣看著電視機不理他,恰好屏幕上一個女演員正眼淚汪汪地連聲叫著:“不要走,不要走,這太殘忍了,不要……”蘇哲拿起遙控器一下關掉了電視。

她避開他突然緊繃著的臉,隨手再拿個袋子看:“買這麽多T恤、牛仔褲幹嗎?”

“我們出去待幾天吧,順便避下暑,省得你回去再拿衣服。”

蘇哲開車兩個多小時,帶伊敏來到省內一處山區,這裏分布著不少度假村、療養院。他直接開到山上的一家,這家療養院平時並不對外開放,此時也隻是前麵一棟樓住了一個單位的十幾個人。院長很客氣地出來接待他們,一再問他爺爺好,請他方便的時候再過來休息,然後將他們引到了後麵的聯排別墅裏:“這裏現在基本沒人,很清靜,有事給我打電話就行了,想吃什麽直接跟餐廳說,他們會送過來的。”

兩人住了下來,山區溫度宜人,早晚更是頗有涼意。空氣新鮮,安靜得隻聽得到鳥鳴蟲叫的聲音,的確讓才從火爐般城市出來的人感到胸懷舒暢。

邵伊敏以前從來沒過過這樣完全悠閑無所事事的生活。早上起來後,吃過早點,蘇哲帶她出去散步,或者走遠一點兒爬山。這裏的山連綿起伏,並不陡峭,參天的大樹間盛開著各種野花,並沒有特別的景致,但無疑十分怡人。

他對地形頗熟:“小時候每年夏天放假,都會和爺爺奶奶一塊兒過來住上幾天。”他指下療養院後麵的山,“那邊看著不高,但有野獸,我以前看到過麅子,現在可能開發沒了吧。”

黃昏時,他開車帶她出去,看看日落和晚霞,再轉到附近的農家去吃鍋巴粥和才從地裏摘來的新鮮蔬菜。

到了晚上,兩人坐著門廊的躺椅上,旁邊放了個小小的草編籠子,裏麵有隻蟈蟈在鳴唱著,這是農家小孩兒編了送給他們的。他們漫無邊際地閑扯,然後親吻彼此。兩人心照不宣,都不再說起近在眼前的離別。

然而,在那樣日日夜夜黏在一起的幾天過去以後,終於還是得分開了。

開學的頭一天中午,蘇哲送伊敏到師大東門。他是下午三點的飛機,行李已經收拾好了,也不過是一個箱子罷了。他隻帶了幾件衣服,並不想大搬家一樣遷徙。捷達是他回國來到本市時表哥借給他的,已經說好和林躍慶的本地公司的一個員工在機場碰麵,交給他開走。

一路兩人都沉默著。邵伊敏正要下車,蘇哲把一把銀灰色鑰匙和一張門卡一塊放到她手裏,看著車窗前方說:“拿著吧,我家的鑰匙,我從高中時就一個人住那邊。你如果不開心了,又希望全世界都忘掉你,就去那裏待著好了。”她的手被他握攏,“可是你要記住,就算全世界都忘記了你,我還是記得的。”

邵伊敏沒回宿舍,而是獨自來到學校後麵的湖邊,抬頭看向湖麵上方的天空,遠方是太陽西沉留下的紅色霞光,絢麗地預示著晴熱天氣還將繼續,這個夏天還沒到結束的時候。

蘇哲的話在她耳邊溫柔回響著,讓她恍惚,也隻有此時真切地躺在她手心裏的那枚鑰匙提醒她,一切都已經成了回憶。

她從包裏拿出一把紅繩結穿著的黃銅色鑰匙,這是她老家爺爺奶奶那間準備賣掉的房子的鑰匙。她從中學起就一直隨身帶著,寒假離開時猶豫了一下,到底也沒交給爸爸。她隻想,哪怕是馬上要屬於別人的、再也回不去的家,她也願意保留著這把鑰匙,當成一個曾經擁有的證明。她打開繩結,將兩把鑰匙拴到一塊兒,重新裝進口袋放好。

她直坐到天色全暗下來,手機在口袋裏振動,她拿出來,看著屏上閃動的“蘇哲”兩個字出神。這是蘇哲預先給她存好的,之後她再沒存其他任何人進去,寧可憑記憶和電話號碼本記常用的號碼。

她遲疑良久,手機不停頓地在她掌中振動著。她還是拿起來接聽了。

“飛機晚點,我剛到。”他的聲音在電話裏顯得更加誠懇,此時聽來,隻短短幾個字也覺**氣回腸。

她“嗯”了一聲,眼睛那裏終於有了濕意。

“去我那裏時,看看左邊床頭櫃抽屜,信封裏的卡和密碼是給你的。我一直胡混,手頭沒多少錢,但應該夠你申請學校了。休假我會回來看你的,伊敏,照顧好你自己,有事一定記得給我打電話,手機我會一直開著的。”

她隻能再“嗯”一聲,用盡全力讓聲音平靜:“你也一樣,再見。”

放下電話,她伸手抹下滑落的一滴眼淚,畢竟做不到縱情大哭,哪怕是在這樣無人的黑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