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邵伊敏過著和從前沒有兩樣的生活。她早上六點半起床,出去跑步背單詞吃早點打開水,基本一節課不落,每天照舊在圖書館或者自習室待到最晚,全神貫注於自己的書本,對周圍的任何聲音都充耳不聞。

師大沒有考研打算的學生讀到大三下學期時,大部分已經過得鬆弛悠閑,談戀愛、上網聊天、玩遊戲,大家盡情享受著自由。還有比較大膽的,幹脆雙雙對對搬到校外租房子同居,提前過起小日子。對比之下,邵伊敏本來是引不起別人的八卦之心的,可是女生幾乎有著天然的敏感,還是有人馬上就注意到了她的變化。

周六中午,蘇哲打來了電話:“今天有時間嗎?就算忘記了我,也該記得答應了樂清。我現在混得真慘,得拿侄子做幌子了。”

身處宿舍之中,邵伊敏臉微微漲紅,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陳媛媛的位置對著電話,正好看見了她的表情,幾乎不相信居然會從這張平時平靜得像撲克牌的臉上看到這樣的小女生情態,便老實不客氣地盯著看上了。但邵伊敏隻是含糊地“嗯”“好”“好”,然後就“再見”掛上電話,拿起書包走了。

陳媛媛對室友講出自己的發現:“哎,我覺得邵伊敏戀愛了。”

羅音好笑:“春天快來了,你看全世界都在戀愛。”

“我說真的,她剛才接電話時臉一紅,那樣子還真有點兒……嫵媚。”

李思碧的追求者號稱從師大東門可以排到西門,她向來對別人的戀愛有點兒天然的優越感:“讀到大三下學期才初戀,也怪不容易的。”

江小琳剛好就是另一個“怪不容易的”,一向對李思碧強烈的美女意識接受不了,此時她隻能向天翻一下眼睛。她和邵伊敏同班,因為數學係女生較少,才被分插到中文係女生宿舍。她相貌普通,有點兒麵黃肌瘦,來自貧困地區,靠助學金和獎學金維持生活,她也並不在意別人知道這個事實,公然地說自己沒空玩戀愛這個奢侈的遊戲。

某種程度上,邵伊敏同意江小琳的說法,戀愛確實是個奢侈的遊戲。

她覺得自己的時間實在不夠用了。她開學初為自己製訂的計劃不包括打電動遊戲,當然更不包括戀愛這樣最能謀殺時間的事情。但眼下的情形是,她不忍拒絕樂清,他所有的同學都在備戰中考,沒人陪他玩;而蘇哲,目前屬於她不可能拒絕的那一部分。

玩了快兩小時遊戲,邵伊敏和樂清出來喝水。樂清的爸爸林躍慶今天飛去加拿大,幫他們在那邊先把房子找好。蘇哲送他去了機場,說好了待會兒來接他們。邵伊敏揉著自己的耳朵,近來她戴耳機練聽力時間過久,這會兒再被裏麵的高分貝電子音樂一轟炸,都覺得有點兒耳鳴了。

“最近你媽還好吧?”

“反正管我和平平沒管得那麽厲害了,準我周末下課了找你打遊戲,也準平平和方文靜不要家長陪著出去看電影。我知道,是你和小叔叔勸了她。”

“你媽自己想明白了才是真的。”

“奇怪,我媽跟我爸也相處得比以前好,什麽都是一塊兒商量,相敬得那叫一個如賓,這個樣子讓我和平平懷疑,有什麽必要離婚呢?”

“他們的矛盾已經通過離婚解決了,剩下的問題是共同麵對應該承擔的對你和樂平的責任,當然應該一塊兒商量。賭氣不理對方,那太幼稚了。”

樂清“哼”了一聲:“好吧,我幼稚,我現在就是不愛理他,我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麽,看到他就覺得煩。”

邵伊敏能理解這種感覺,她沒有說教的癮頭,無意當人家家庭的調解人,隻想林某人也是成年人了,應該自己承擔兒子和他從此疏離的後果:“你不愛說話,不用勉強自己,可是也別勉強自己一定要不理他。那樣就成了用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沒什麽意義。”

樂清眼珠轉動著,冷不丁說:“邵老師,小叔叔是不是在追求你?”

邵伊敏一口汽水差點兒噴出來。樂清遞紙巾給她,笑眯眯地說:“我小叔叔很不錯的,肯定比你的男同學好。”

“喝水,這麽多廢話。回去不許八卦,聽到沒?”

“我要封口費。”樂清壞笑。

邵伊敏掃他一眼,他馬上認輸了:“得!邵老師,你別拿這麽厲害的眼神看我,最多陪我打下遊戲就算封口了。”

她忍不住好笑:“你的同學現在都得準備中考,沒人像你這麽悠閑自在吧?還有心思八卦,還能玩遊戲?估計吃飯都得看著時間了。”

“那倒真是,這是整件事中唯一讓我和平平爽的,媽媽給我們的要求是中考分數不難看。我們的同學都眼紅壞了。”

邵伊敏中考、高考的滋味全嚐過,考試對她來說一向不是個問題,但也能理解他們同學的豔羨,被樂清眉飛色舞的表情逗樂了。

蘇哲乘自動扶梯上樓來,遠遠看到邵伊敏的笑容,十分愜意開懷,完全不同於和自己在一塊兒時的樣子,倒是帶了幾分孩子氣,他幾乎有點兒不願意上前打擾了。不過,她已經看到了他,對他招一下手。

他走過去,坐到她身邊,樂清對他眨下眼睛:“小叔叔,我剛問邵老師,你是不是在追求她。”

“哦,邵老師怎麽說?”

“她不許我廢話。”

“這樣啊,那聽老師的話沒錯的。”蘇哲懶洋洋地說。

邵伊敏對樂清做出的那副心領神會的表情簡直忍無可忍了:“哎,你是不是真不想讓我再陪你玩遊戲了?”

樂清笑嘻嘻地說:“邵老師,你得慶幸麵前坐的是我,我隻問個答案出來就滿足了。要是樂平來了,還不得從頭問到尾呀。小叔叔,你給我封口費得了。”

“我要封什麽口,我巴不得你到處去說。”蘇哲很輕鬆地說,拿出手機接聽,然後對他說,“好啦,你媽在樓下,已經接到樂平和她朋友了,在一樓等你,叫你一塊兒去吃飯。我們下去吧。”

“我不要跟方文靜一塊吃飯。”樂平大驚,“她吃飯的樣子讓人看得一點兒胃口都沒有了,我總懷疑平平愛跟她在一塊兒就是想減肥。”

“你這麽說個女生很不厚道呀,而且,知道我在追邵老師了,就該自覺走人對不對?”蘇哲很沒正形地對他笑著說。

邵伊敏豎個手指製止了樂清和他叔叔一樣沒正形的笑,他忍住:“好好,我走我走。邵老師,下周再見。”

蘇哲伸手拎起伊敏的書包:“我們也走吧。”

“等會兒吧,省得碰上孫姐。”邵伊敏哭笑不得地看著從自動扶梯那兒回頭給她做鬼臉的樂清。

“我跟她說了,我在追求你。”

她怔住:“你好像沒必要去跟她自首吧?”

“沒辦法呀,我嫂子把我直接叫過去,讓我離你遠點兒。我隻能坦白說,我是認真的。”蘇哲笑著摸摸她的頭發,“我實在想不明白,我這人就這麽不靠譜嗎?看來我得好好反省一下自己了。”

她無可奈何,樂清開開孩子氣的玩笑也就罷了,她本能地不喜歡弄得大家都知道,可孫詠芝的好意她還是心領的。

兩人找地方吃完飯,邵伊敏坐上車,還是不問蘇哲往哪兒開。蘇哲瞟她一眼:“你和樂清的話比和我好像要多得多。”

“可能因為我和他隻相差五歲,和你差了七歲吧。”

他被這個答複給氣樂了,也不理她,徑自開車帶她回了自己的家,兩人一齊上樓。他一邊脫外套一邊說:“好吧,我不是在和樂清吃醋。你能這麽關心樂清樂平,我很開心,本來還以為別人的生活徹底不在你視線範圍以內呢。”

邵伊敏再度怔住。

“你看你和我上床這麽親密了,可是你對我沒一點兒基本的好奇,從來不問我任何問題。我不能不想,這回應該算我栽你手裏了,你享受了我的身體,準備把這段關係局限於身體,並不打算和我分享生活。”

“我一向好奇心都不算強。我隻是想,如果我們會在短時間裏說再見,那何必用好奇來打擾你也困擾我自己;如果我們能相處下去,慢慢你我都會多少了解對方。至於分享嘛,我真的不大確定。我的生活很單調,而你的生活對我來說,未免太豐富了,我不知道怎麽來分享。”

“看樣子,我最初已經給你留了個太壞的印象,也太快帶你回來了。可是有一點我得說清楚,我從來也不欠缺一個簡單的肉體關係,也不是為那個找上你。而且就算是單純為了快樂,雙方都投入才能更容易達到目的。”

邵伊敏並不準備爭論,隻走過去伸手抱住他:“如果你是想提醒我戀愛得不夠專心,那好,我道歉。”

她仰頭看著他,目光清澄如水,嘴角含笑,神情居然帶點兒不自知的嫵媚。蘇哲心裏一動,摟緊她,擺出一副嚴肅麵孔:“下次不許這麽快就跟我認錯,你要任性,要無理取鬧,要明知理虧仍然嘴硬,要我來哄你……”

沒等他說完,邵伊敏已經笑得軟倒在他懷中,肩頭直抖做恐慌狀:“這得需要多好的演技才能配合你的要求呀。哎,你不是真有這麽特別的趣味吧?”

他也笑了,坐到飄窗窗台上,把她抱到自己懷裏:“不是。不過,我歡迎你偶爾這麽對我,這是女朋友的特權。”

已經是早春時節了,窗外下著小小的雨,這裏看出去,正好是小區中央的那片草坪。細雨無聲地灑落在綠草上,偶爾幾個人匆匆走過,看著安靜至極。

“奇怪,現在這個季節居然已經有這麽綠的草。”

“為了滿足某些人的特別趣味唄。”蘇哲漫不經心地說,把玩著她的頭發。

邵伊敏還真不習慣這麽無所事事閑坐,眼睛簡直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書包,可是她想,這會兒要是再去拿英語過來看就太不明智了。好在蘇哲開始吻她,她很快忘了英語和其他。

“我嫂子還真是喜歡你。你這麽理智的孩子,肯定知道她說的話沒錯,為什麽會對她食言,突然就放棄抵抗,沒離我遠點兒?”他一邊吻她,一邊問,眼睛在半暗的光線中閃著光亮。

“被你的美色所惑好不好?”伊敏斜睨他一眼,然後思索一下,慢條斯理地說,“其實我也沒那麽膚淺啦!”她正對著蘇哲逼近的臉,“我想,主要還是被你良好的自我感覺給打敗了。”

蘇哲重重一口咬在她的嘴唇上,她痛得尖叫一聲,狠狠推他,可是他動也不動,隻是鬆開她的唇,差不多鼻子對鼻子地看著她:“好吧,猜猜看我幹嗎非要招惹你?”

“呃,你說過吧,我……有趣?”她撫著自己的嘴唇,沒什麽底氣地說。她從來沒覺得自己能算上有趣,而且清楚知道,在大部分同學眼裏,自己應該算得上非常無趣了。

“那隻是原因之一,剩下的我偏不告訴你。”蘇哲往後靠在窗框上,“你慢慢猜吧。”

她撫摸他英挺的眉毛,笑道:“我才不費這個腦筋去猜。”

“我居然忘了,你還囑咐過我別費神研究你,說容易研究成執念。”蘇哲微微合上眼,任她撫摸,“可是傻孩子,執念哪是隻因為好奇和研究就能形成的呢?”

2

邵伊敏沒買手機,她的生活實在太規律,在固定的時間打宿舍電話肯定就能找到她,而且父母給的生活費並不寬裕,用不著給自己找個負擔。但樂清把一部手機交到她手裏時,她也隻能無可奈何地接下來。

“小叔叔前天去香港開會了,下星期三回,臨走叫我把這個給你,請你開機給他打電話,號碼已經存了。”樂清喝著可樂,笑嘻嘻地說,“你的號碼我記下來了,下次不用再叫你們宿舍那個說話好嗲的姐姐留話給你了。”

出了商場,送樂清上了回家的公交車,邵伊敏看下時間,快五點半了。她打開手機,果然裏麵隻存了一個號碼,撥過去,蘇哲很快接聽了。

“遊戲時間結束了嗎?”

“嗯。”她一向打電話都隻講必須講的話,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我現在在中環,天氣好悶,往來都是陌生麵孔,匆匆擦身而過。接到你的電話,很開心。”蘇哲的聲音在電話裏穩定而溫和,比當麵說話竟顯得誠懇許多。

邵伊敏正走上過街天橋,她看自己身邊,一樣是行色匆匆的路人:“我正打算回學校。”

“我很想你,伊敏。”

她停下腳步,伏在天橋欄杆上,下方馬路上車輛川流不息,一片喧嘩中,她突然覺得周圍的一切走遠,隻留了這個聲音直直鑽進了耳內,她良久不語。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輕聲說:“我也想你。”

掛了電話,她待在原地看向遠方,眼前是一片車流滾滾無盡延伸。

她隻對爺爺奶奶產生過想念的情緒,而且從來沒有用言語直接表達出來的習慣。爺爺奶奶也都是感情含蓄的人,打來電話隻會抓緊時間絮絮問她的生活情況,她知道若一說想他們,恐怕他們會被招出眼淚來。

現在竟然在熙熙攘攘的街頭,對著一個才開機的電話,向千裏以外的某個人說出了想念,她一時有點兒恍惚。想念?她並不跟自己摳字眼,應該算是想念吧。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背單詞、做真題訓練的間隙,邵伊敏會有個短暫的出神,然後再命令自己收攝回心神重新專注。她不知道,她那個小小的出神落在同在自習室的趙啟智眼裏,讓他多麽迷惑。趙啟智從來不缺乏細致的觀察力,他知道有人擾亂了那個平靜無波的心,而這個人不是他。

他研究生選讀了新聞學,固然是放棄了文學方麵的野心,但文學已經成了他的愛好和習慣,他情不自禁地品味著心裏的惆悵,放大著自己的情緒,再用文字將情緒具體化並定格下來。

不同於宋黎他們一味地叫好,羅音看到社刊上趙啟智的新作時吃了一驚,斜睨他一眼,半晌不作聲。趙啟智有點兒心虛,可是又隱隱有點兒得意,隻想有感而發和無病呻吟果然是兩個概念,而羅音,簡直就是知音人了。

羅音的確讀出了趙啟智的弦外之意,也有點兒被觸動了。她剛剛和韓偉國分手,盡管參考了邵伊敏的說辭,這還是一個足夠糟糕的分手,韓偉國根本沒理會所謂“以後還是朋友”的說辭,隻說“你覺得可能嗎?”,然後掉頭而去。

她躺在**發呆。江小琳問她是不是不舒服,她隻是有氣無力搖頭。弄清楚原因後,陳媛媛和劉潔都笑了:“哎,你甩了人家,是人家失戀了比較可憐,你何必躺在這兒裝死。”

羅音無言以對。

李思碧則撇下嘴:“笨哪,你又沒新的目標,幹嗎急著分手?”

饒是滿腹心事,羅音也被逗樂了:“這也能騎馬找馬呀?對別人太不尊重了吧。”

“對男人最大的尊重就是接受他的愛。”李思碧有很多說出來擲地有聲的理論,“你以為你一句‘沒感覺’就打發了人家算是尊重嗎?他也不會領你的情,隻會想居然寧可荒著沒男友也不願要他,多大的侮辱啊。”

羅音大汗:“他不會真這麽想吧,也太能發揮了。”

“是你了解男人還是我了解男人?”

羅音隻好認輸,可是畢竟不甘心:“如果他這麽幼稚,那我怎麽做都會是錯,也沒什麽好說的了。”

“其實男人根本都是幼稚的動物。”李思碧打個嗬欠,下了結論。

其他人基本上隻見識過男生,還來不及見識男人,當然也沒法兒反駁。

羅音沒有為這事長久煩惱的心思,可是半靠在**,又看一遍趙啟智的文章,還是不能不起感慨,為什麽人家將一點兒戀情結束得這麽惆悵美好?

她想,是趙啟智比韓偉國來得成熟嗎?好像也不見得。正好邵伊敏拎著她那個重重的書包走進來,將書理幾本出來放好,手撫著書包,帶點兒倦意地看向窗外。羅音知道從她那個角度看出去,不過就是對麵一幢宿舍罷了,可是邵伊敏的麵孔顯得含義萬千,仿佛看到的是某個神秘不可測的風景。不過轉眼間,她恢複了行動,將書包放回原位,拎開水瓶去了水房。

羅音丟開社刊,頭一次認真琢磨起自己的室友來。她這才意識到,邵伊敏並沒有因為拒絕趙啟智而弄得彼此反目,還讓他平添了點兒因為得不到的愛帶來的滄桑氣質,弄得宋黎看他的眼神越發癡了,可絕對不是因為“我們以後還是朋友”這樣的廢話。

從大一開始,數學係追伊敏的人雖然不多,但一直也沒斷,可是她總能禮貌又堅決地拒絕,沒給別人一點兒想象空間,也沒讓任何人下不了台,似乎不大像李思碧說的“冷感”就能達到這效果,這一點自己大概是怎麽學也學不到了,得算一種天生的才能吧。

要說調動男生的情緒,李思碧應該算是當然的高手了。同寢室快三年了,羅音不止一次親眼見過她以退為進欲去還留,把一幹追求者弄得牽腸掛肚、不能自拔。看到那個過程,的確會對某些雄性生物的智商起一點兒優越感。羅音一向寬容,不介意看好戲在眼前上演,但從來沒想過用這一套對付某個男生。相比起來,如果可能做到的話,她當然更願意像邵伊敏那樣處理分手。

邵伊敏並不知道室友會起琢磨自己的念頭。通常情況下,她都是洗漱完畢,然後換上睡衣,躺到**再戴上耳機聽一下英語聽力練習,靜待熄燈後的臥談會結束再睡覺。可是今天她有點兒心神不寧,立在床邊脫了外套,調到振動的手機在口袋裏彈動起來。她馬上重新穿好衣服、鞋子,快步走出宿舍,才拿出手機接聽。

“我回來了,現在在東門這邊等你。”

她疾步走向東門,腦袋裏還是閃過一個念頭:這樣的一晌貪歡,如果一定有代價要付,那麽好吧,我認了。

3

再怎麽行事小心,邵伊敏還是引起了越來越多的注意。

某天早上她走進宿舍,嘴巴一向比腦袋動得快的陳媛媛馬上說:“咦,邵伊敏,你一夜未歸啊。”

全宿舍的人都看向她,她隻心平氣和地回答:“你一直在等我嗎?”

陳媛媛頓時啞然,其他人也隻好各自移開目光。

又有一次蘇哲在學校門口接她,有相識的同學正好路過,索性駐足一直看她上車。

蘇哲帶她去了酒吧,是舊時廢棄的教堂改建而成,在鬧市區一個相對偏僻的街道上,門麵很不顯眼,麵積也並不大,但裏麵內空高大幽深,拱形的屋頂懸著小天使雕像,四壁盡是彩繪玻璃,燈光照例地曖昧不明,一邊小舞台上是個樂隊在唱英文搖滾歌曲。

蘇哲和伊敏坐在角落的一張沙發上聽歌喝酒,但她並不喜歡這裏的喧鬧,同時覺得自己一身學生裝束和氣氛格格不入。偶一抬頭,她小吃了一驚,不遠處和一個男人正在喝酒並竊竊私語的美女,盡管化了妝又被燈光照得麵色變幻不定,可還是認得出是她的室友李思碧。她當然不喜歡在這裏碰到熟人的感覺,推說耳朵難受,蘇哲也不勉強,兩人剛起身,李思碧恰好回頭,把他們看個正著。

各式各樣的猜測湊合到一塊兒,愛八卦的同學得出了比較接近事實的推理:邵伊敏交了男朋友——有偶爾的夜不歸宿為證;帥——對男人的外形有鑒別發言權的李思碧可以保證;是學生的親戚——看到邵伊敏上車的同學恰好也去過理工大的那次郊遊。

中文係女孩子理所當然地起了聯想:“哈哈,家庭女教師,學生的親戚,這麽簡·愛、這麽瓊瑤的故事。”

陳媛媛從來口無遮攔:“什麽年頭了,會不會也有個瘋老婆在家?”

幾個女孩子嬉笑成一團。羅音也覺得好笑,不過她看到伊敏出現在門口時,隻慶幸自己還沒逞口舌之快亂說什麽。

邵伊敏一向對別人閑聊的反應就慢半拍,寢室房門大開著,她當然把所有玩笑聽了個正著,可是居然沒往自己身上起任何聯想。直到走進去後,幾個女孩子看著她集體緘默時,她才回過神來。

她從前太熟悉看到自己出現時的這種失語了,不過那都是在議論她的父母。她的臉一下發白了,什麽也沒說,掃了眾人一眼,徑直走到書桌前開抽屜拿了單放著的電池,轉身走了出去。

“果然不能隨便在背後談人事非。”羅音喃喃地說,她覺得邵伊敏那個眼神掃過來隻短短一瞬,可是透著淩厲,著實有點兒厲害。

陳媛媛不服氣:“許她做不許人說嗎?再說,我們也沒說什麽呀。”

“別做不做的說得那麽難聽,人家戀愛,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羅音不想再糾纏這個問題,八卦著好玩兒是一回事,八卦到當事人不開心就是另一回事了。

劉潔也附和:“對呀,跟帥哥戀愛多好,不知道那男人到底有多帥,真想親眼看看。”

“那個男人不是她守得住的,我以前就在酒吧見過他,實在打眼,跟他搭訕的女人不少。”李思碧很幹脆地說,“戀愛?做做夢不要緊,我希望她別認真。可是頭一次戀愛不認真就怪了,有苦頭等她吃了。”

邵伊敏並沒有生氣,她僅僅是單純地不喜歡被別人議論的那種感覺罷了。可是她也知道,想不讓人議論那是不可能的。李思碧一向是眾人議論的焦點,她也享受作為焦點人物的感受。然後從羅音、陳媛媛、劉潔的戀愛失戀,到生活嚴謹得無可挑剔的江小琳對於獎學金的爭取,所有話題都會有人津津樂道。她一向不參與此類閑談,對別人的八卦聽聽就算了,完全不往心裏去,現在隻希望別人對自己采取同樣的態度,同時也提醒自己,不能玩得太瘋了。

她能堅持的不過是隻在周末接受蘇哲的邀約。先和樂清玩會兒遊戲,蘇哲過來接她,有時一塊兒吃飯看場電影,有時帶她出去轉轉,然後去他家。這種實在有點兒說不清性質的關係居然就這麽很有規律地維持著,比她預料的時間一天多過一天。慢慢地,她對蘇哲多少有了點兒了解。

蘇哲從理工大工科專業畢業,然後去美國“混了幾年”,先讀工科,後來轉學商科,拿了個碩士學位後悠遊了一陣子,去年回來,剛好趕上某家外資保險公司中部代表處成立,他就接著“混上了”——他自己的原話。

他從來不提他的家人,邵伊敏反而鬆了口氣,事實上,她對任何人的家庭都沒有好奇心,覺得這樣更好。蘇哲對她的沒有好奇心似乎也默認了。

邵伊敏既不愛泡吧,也不愛購物。蘇哲笑著說,她的生活習慣不像女孩子,倒有點兒像清教徒,不過也不勉強她。有時他開車帶她晚上兜風,一路隨意閑扯。到了師大後邊的墨水湖,他停下車,兩人沿湖散步。

“你們學校後邊這湖,以前我在這裏釣過魚,那會兒這裏沒修環湖路,晚上黑燈瞎火的。沒這麽多野鴛鴦,倒是有好多水鳥,湖水也比現在清澈。”

湖邊已經是垂柳青青,春風和煦,雙雙對對親熱的小情侶自然很多。

沒人會一個人跑這麽遠專門來釣魚,邵伊敏嘴角勾起一個笑,知趣不提他交過的師大女友。可他偏偏說:“師大的美女的確比理工大要多,不過,我受不了學文科的女生那股矯情勁,說聲再見都能整出生離死別的味道來。”

她橫他一眼,懶得搭腔,隻想自己反正學的不是文科,當然更犯不著為同校女生名譽而戰。

他說:“當然,你不一樣,你的大腦溝回部分估計和她們構造不同,你是能把生離死別當普通再見處理的那種人。”

她並不生氣,反倒被逗樂了:“你喜歡別人和你成天‘執手相看淚眼無語凝噎’嗎?”

“不喜歡。所以我半夜醒來,摸到你在身邊,總會謝謝老天:沒事,這個妞雖然會在我舍不得的時候非要走掉,可那不是死別,下周我們還會見麵的。”他轉頭看著伊敏,威脅說,“不許做出那副忍吐的表情,不然待會兒回去有你好瞧的,我難得抒一回情,你必須配合一下我。”

邵伊敏笑倒在他懷裏:“我得引用你的話了,保持這樣總能逗樂我的狀態,我想我會愛上你。”

“是呀,”他摸她的頭發,“你愛的是快樂,不是我。可是沒關係,你也讓我快樂了。”

他和他給的快樂能截然分開嗎?她不清楚。好吧,快樂就好。她已經被自己給自己安排的高強度攻托福進度逼得有點兒神經衰弱了,所以歡迎這樣一個輕鬆的周末。

但蘇哲也並不總是輕鬆的。再一個周末他明顯煩躁,坐在外麵等她和樂清時,手指敲著桌子,臉色顯得陰鬱。送走樂清,兩人說到去哪兒吃飯,邵伊敏照例沒有意見,他惱火地說:“偶爾主動說說自己的想法很為難嗎?”

頭次見他這樣不好說話,她建議說:“你的情緒好像不大好,我可以自己先回學校去。”

蘇哲更惱怒了:“這算什麽,你的真當我們是SEX PARTNER(性夥伴)了,開心的時候在一塊兒樂樂,沒情緒了各自走路。”

“我隻是不想和你吵架好不好,而且我確實不大懂得怎麽哄人。”

他盯著她看,眼神讓她發毛,可是他終於隻擺了下手:“你有生理周期,就當我有情緒周期好了。我不希望你生理期就說不來見我的麵,弄得我們好像隻有**那點兒關係。現在是我的情緒周期,你也體諒我,讓我自己待會兒就好了。”

話說到這份兒上,邵伊敏也就隻好隨他去了。他開車回家,叫了外賣送東西上來,兩人沉默地吃了。然後蘇哲進去換了件衣服,走時打個招呼,直接說自己去酒吧喝點兒酒,可能會回來得晚點兒,不用等他。

看著門在他背後關上,邵伊敏煩惱地想,原來戀愛裏的麻煩實在不少。她頭一次獨自待在這個房子裏,那種一個人在別人家的感覺很讓她不安。

她懶得多想,打開書包拿了書,開了落地燈,盤腿坐沙發上做自己的功課。身處這樣安靜的環境,學習效率十分高。看書看得累了,她去廚房拿了個蘋果,洗幹淨坐到客廳飄窗窗台上吃著,春天柔軟的風從半開的窗子吹進來,空氣清新而溫暖。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客廳過去一邊是書房和主臥,另一邊是餐廳、廚房和一個小儲藏室,所有的房間都通風良好,光線充足。眼前這個房子裝修得低調舒服,風格是她讚賞的那種。她來過多次了,但看著仍然覺得陌生。

她十歲前住的房子在爸爸再婚時已經重新裝修了,她的小房間後來當然給了她異母妹妹住。她媽媽再婚後的家她隻去過有數幾次,就再也不肯去了。她熟悉的唯一的房子就是爺爺奶奶的那個老廠區宿舍,樓道狹窄,拐角永遠堆著雜物。房間內空不高,客廳狹小,廚房衛生間光線全都昏暗,整個結構可以說一無是處,可是她不知道到哪兒還能找到待在那個屋子裏的安心感。

想起舊時的房子,她不禁有點兒躊躇。照爺爺奶奶的說法,應該是把那房子賣了,然後把錢給她,充當留學前期必需的花費,爸爸也點頭答應了。當地房價很低,一個麵積不大的老廠區宿舍,照估價最多值十萬塊罷了。她並不惦記那筆錢,但的確想過等錢到了以後,像劉宏宇建議的那樣,利用暑假去北京上新東方的托福短期強化班,這樣八月底去參加考試才更有把握一點兒。可是父親那邊一直沒有下文,而在QQ裏,劉宏宇說現在新東方暑期班報名早開始了,異常火爆,如果不抓緊恐怕根本排不上號。

她看看時間,不到九點,這件事她平時也不好在宿舍電話裏談,現在遲疑一下,還是拿出手機打了爸爸家的電話。繼母接聽,有點兒驚奇:“小敏,你買手機了呀?”

邵伊敏含糊地應了一聲。她知趣地沒說什麽,叫來了邵伊敏父親聽電話。

“最近傳出拆遷的風聲,據說有開發商看中了這一片老廠區宿舍,現在出手有點兒難,大家都在觀望。”邵正森說話有點兒遲疑,“小敏,你是需要錢嗎?你叔叔跟我說了你的打算,爸爸會支持你的。”

邵伊敏知道父親企業不景氣,收入有限,並不想讓他為難:“沒事,申請學校那是下半年的事了,得等托福成績出來再說,這會兒不用。”

掛上電話後,她迅速盤點了一下自己的經濟狀況。她過得很節儉,但父母雙方各自給的錢加在一起隻夠學費和基本生活費。北方中型工業城市的生活標準不高,她也從來不願意再開口向他們要錢,一向是用獎學金和做家教的收入給自己添置衣物和零用。

她既不要求進步,也不怎麽參與學校的活動,更不和人套近乎。數學係算是師大學習風氣最濃的係之一,刻苦學習、積極向上的大有人在,她的成績很好,可有人比她更好,而且還有更多的籌碼。她一向隻能得金額有限的一等或者二等獎學金,從來和特等獎學金無緣。憑她手頭的那點兒錢,報名考試夠了,但要承擔去北京上新東方的費用則完全不可能。看來也隻好抓緊這段時間,留在本地多用點兒功了。等考試完了,而房子還沒賣掉,到時拿什麽錢來申請學校,她隻能搖搖頭。到時再說吧,她想,重新拿起了詞匯書。

4

深夜,邵伊敏睡得正好。蘇哲回來,身上滿是從酒吧帶回來的酒味、煙草味,糾纏上來,拉扯她的睡衣。她老大不耐煩地推開他,他不罷休,又纏過來。

“醒醒寶貝,你看今晚的月亮多美。”他在她耳邊隨口瞎扯著,“春江花月,美景良宵,一個人睡覺多沒意思。”

她的一點兒睡意生生給吵沒了,不免惱火:“你的酒品也太差了吧,喝多了直接洗澡睡覺多好。”

“不,我喝多了會**,我能堅持到回來看到你再**已經很有品了。”

邵伊敏不能不聯想到自己的借酒裝瘋,頓時啞然,臉一下紅了。黑暗中他齜牙輕聲笑了,潔白的牙齒很醒目。她想象得到,那個笑容一定很可惡。她賭氣翻個身不理他,但他一把抱起她,順手拉開臥室窗簾,坐到窗邊那把藤製搖椅上,月色如水一般照到兩人身上。

“反正你也睡不著了,陪我聊會兒天吧。”

她打個嗬欠:“聊什麽?”

“你不是這麽煞風景吧。夜半無人,竊竊私語,還用問我聊什麽嗎?”

她換個姿勢,讓自己靠得舒服點兒,看著月光篩過剛生出樹葉的大樹,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陰影:“真安靜,你抒情吧,我保證配合好不好,不然的確有點兒辜負這樣的夜晚。”

蘇哲笑了,用下巴揉著她的頭發:“我一向喜歡你這隨遇而安的性格。”

“不然能怎麽樣?”

“不生我的氣吧?”

“沒生氣。”邵伊敏說的是實話,她知道自己性格陰鬱的一麵,一直原諒自己,當然也能理解別人的壞心情,“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可能比你惡劣得多,那時候我就希望全世界都把我忘掉,讓我一個人待著最好了。”

“那樣就能夠自己想通嗎?我很懷疑。我比較傾向於到人堆裏去,耳朵邊是轟鳴的音樂,眼前是一張張跟自己不相幹的臉,喝一點兒酒,好像再大的不愉快也都散了。”蘇哲抱著她柔軟的身體,看著窗外那輪明月出一會兒神,“不問我為什麽不愉快嗎?”

“如果你願意說,我願意聽。”

蘇哲輕聲笑了:“我就別指望你有主動問的那一天了。中午我去參加了前女友的婚禮,很隆重,很喜慶,就是出了一點兒小岔子。”他的聲音在安靜的夜晚聽著柔和低沉,“婚禮中途,新娘把我叫到換衣服的房間,撲進我懷裏哭了。”

邵伊敏一下笑出了聲,蘇哲瞪她,認輸地搖頭:“你的大腦溝回當真和別的女人不一樣。”

“對不起,我沒別的意思,可是一想象那場麵,真的很好笑。”她努力忍笑,“然後呢?”

“你當聽故事呀,還然後呢。”蘇哲扯一下嘴角,不知怎麽的,也笑了,“可是真的有然後,然後新郎進來了,多尷尬。”

接下來其實場麵也不算難看,他鎮定地將哭得梨花帶雨的新娘交給了新郎:“我們是多年沒見的老同學了,她難免有點兒激動,再加上婚禮帶來的緊張、焦慮,你要多理解她。”

新郎同樣很鎮定地接受了他的說辭,抱著新娘輕輕拍著她的背柔聲哄她。他走出房間,隨手帶上門,直接出了酒店。

“你就為這個煩惱?”邵伊敏倒有點兒不可思議了,斜睨著他,“可是我覺得,煩惱的那個似乎應該是新郎才對吧?”

蘇哲就算為前女友肖慧煩惱,也隻是一會兒的事罷了。他對她的性格有充分的認識,哪怕她現在留校任教好幾年了,又讀到了博士,仍然有點兒和年齡不符的任性和天真。他隻能同情那位看著氣質儒雅,據說是理工大最年輕的副教授的新郎,同時祝他自求多福了。

“是呀,男人煩惱的根源就是女人,遠之則怨,近之則不遜。”他順口說,並不打算提真正令他惱怒的原因。

邵伊敏輕聲笑了:“那我們保持不遠不近吧。”她用手將兩人身體撐開一點距離,“這樣夠不夠?”

月光下,她的笑容帶點兒調皮,又帶點兒平時沒有的天真。蘇哲收緊手臂將她摟到胸前:“不許,我們之間的問題不是距離不夠,而是你無時不在努力想離我遠一點兒。”

他緊緊抱住她,沒有一點兒間隙,低下頭吻她,那樣輾轉纏綿,掃過她口腔的每個角落,掠奪她所有的意識。

5

第二天,邵伊敏正收拾東西準備回學校,手機響了,拿出來一看,是家裏打來的,不覺有點兒吃驚,連忙接聽。

“小敏,是我。”原來是繼母,她姓胡,是某醫院的護士長。以前邵伊敏在年少倔強時期曾刻意管她叫胡阿姨。後來長大了一點兒,覺得這個叫法來得傷人又不利己。不管怎麽說,這個繼母都不曾刻薄自己,於是改口叫阿姨,算是略為親近了一點兒,也到了她親近的極限。

“阿姨您好,有什麽事嗎?”她有些納悶,繼母從來沒主動跟她打過電話,更別說她昨天已經剛打電話回去了。

“我昨晚和今天早上打電話到你宿舍,你都不在,宿舍的一個女孩子說你沒回去睡,隻好打你手機。”

邵伊敏不理這個話茬兒:“您找我有什麽事?”

“昨天你問起你父親關於那個房子的事,我覺得我有點兒想法必須跟你說清楚,不然真的很難受。”

“好的,您說。”邵伊敏預計她打算講的不是什麽好話,不過也隻能聽著了。她走到飄窗窗台邊坐下,想著總比在宿舍眾人旁聽下接這個電話要好一些。

“我也不知道怎麽說才好。小敏,你爺爺奶奶安排賣房這件事很傷我的心。小菲跟你一樣,也是邵家的孩子,爺爺奶奶多年來對她不聞不問,到現在哪怕象征性地留一點兒給她的意思都沒有。”邵伊菲是伊敏的異母妹妹,說得動情,繼母聲音都有點兒哽咽了,“她昨天還在問我,為什麽爺爺奶奶隻喜歡姐姐不喜歡她。”

爺爺奶奶確實因為嫌惡兒子鬧婚外情,根本拒絕見新兒媳,連帶著對他們的另一個孫女沒多少感情。不過,邵伊敏不認為一個不到十歲的女孩子會在意從來沒生活在一起、隻見過幾麵的老人是否喜歡自己,她保持沉默。

“我知道這麽處理房子不是你的意見,小敏,我也沒有怪你的意思。可是你應該知道,現在小菲也一天天長大了,我和你爸爸都隻是工薪族,單位效益也都說不上好,要負擔姐妹兩個的教育費用確實是勉力為之。聽你爸爸說,你還有出國留學的打算,這是好事,可是我不能不說一句,恐怕那個費用就不是我們能力範圍內的事情了。”

“我早跟我爸爸說過,大學畢業以後我會獨立,至於是在哪裏獨立,就不用你們多擔心了。阿姨,還有什麽事嗎?”

“話是這麽說,但眼下房子暫時也沒法兒出手。你爸爸肯定不可能對你留學的費用不管不問,我已經沒辦法讓他明白,小菲也是她女兒,爺爺奶奶的遺產她也應該有份兒。你一向明理,所以我希望你能跟你爸爸講清楚,不會再跟他提額外的要求,我們確實負擔不起。”

“阿姨,容我提醒您,爺爺奶奶眼下都健在,房子是他們的財產不是遺產,他們有權利按自己的願望處理,談不上誰有份兒誰沒份兒。”

“可是這樣對小菲公平嗎?”

“公平?阿姨,既然您談到這個問題,那您覺得,我的父親在我成長的過程中基本不見蹤影,對我來說公平嗎?您覺得,我可能得到這區區幾萬塊賣房子的錢,就比小菲幸運嗎?”伊敏笑了,“我原諒我父親,至少他負擔了除我以外的另一個完整的家庭責任,至少讓小菲享受到了一個完整的父親。可是再別找我要公平,我給不了。”

她的繼母一下語塞,停了一會兒才說:“我覺得,你爸爸已經對你盡到責任了,他就是覺得你可憐,所以一向對你的教育費、生活費都是該給多少給多少,從不拖拉,我也從來沒對他說過什麽。如果不是現在實在為自己的女兒覺得不值,我不會跟你說這些話。”

“我父親真覺得我可憐嗎?”邵伊敏怒極反笑,“好吧胡阿姨,請轉告他,我承認,我父親到目前為止對我盡到了金錢上的責任,希望他能繼續盡這份責任直到明年我畢業,其他額外的都不用他來負擔。”

“你對你爸爸真的一點兒感情也沒有嗎?我都不敢告訴他你沒在宿舍住到外麵過夜的事。一個女孩子總該自重吧,他聽了非氣壞不可。”

“沒關係,我猜我爸爸有這份心理承受能力的,直接告訴他吧,我的確沒在宿舍,我和一個男人在一起。可是我能保證,這個男人不是有婦之夫。”

那邊繼母徹底啞口無言了,邵伊敏掛機,隻覺得手抖得厲害。她順手將手機丟在窗台上,看著窗外草坪中央那棵幾人才能合抱的大樹。蘇哲告訴過她,這是一棵樹齡將近百年的樟樹,此時正當花期,可是小小的黃綠色的花混在茂密的樹葉裏很不顯眼,隻有努力看,才能看到花的形狀。她瞪大眼睛,看得眼睛幾乎酸澀了。

蘇哲不知什麽時候從臥室出來,一手環抱住她,一手握住她仍然顫抖不已的手。她不假思索地狠狠往回抽,也沒能抽回來,他安慰地說:“別生氣,可憐的寶貝。”

她頓時爆發了,一下推開他,直奔向玄關。蘇哲一把拖住她,她狠命掙紮著想甩脫他:“不許再跟我提什麽可憐的,不許。”她聲嘶力竭地嚷著,“我受夠了你們自以為是的憐憫,我真的可憐嗎?好吧,那我也不用你們來同情。”

蘇哲緊緊抱住她,不管她的踢打,將她圈在自己胸前。她沒法兒掙脫,急怒之下,頭狠狠撞向他的身體。他疼得哼了一聲,仍然沒有放手。她很快掙出了一頭一臉的汗,可是也全身無力,停止了掙紮,任由他抱自己坐到沙發上。她將頭埋在他懷裏,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發現臉下的襯衫是濕的,那濕痕越洇越大,顯然不是流汗造成的。她跳起身,跑進了浴室,隻見自己滿臉是淚,頭發亂蓬蓬的,汗水將一點兒碎發粘在額頭上,樣子著實狼狽。

邵伊敏打開水龍頭,埋下頭,雙手掬起水,衝洗著臉上的汗水淚痕,良久才扯過自己的毛巾擦拭幹淨,往臉上拍爽膚水,再擦點乳液,梳理好頭發,鏡中的自己似乎恢複了平靜,可是眼圈泛著紅,一張臉木木的,怎麽看都覺得陌生。

她忘了上次哭是什麽時候了。可笑的是,她卻記得陳媛媛上學期期末突然失戀,伏在寢室**放聲大哭的情景。她哭得那麽酣暢淋漓,宿舍裏的人紛紛安慰她,連一向瞧不上她的李思碧也站得稍遠,涼涼地講著關於男人靠不住女兒當自強的理論。這種場合,邵伊敏完全插不上話,她隻看得吃驚,明白自己從來就做不到這麽理直氣壯地表達感情。

她無精打采地打開浴室門,蘇哲正站在門外,他脫下胸口打濕一大片的襯衫,隨手扔到洗衣籃裏,然後牽住她的手,走回客廳,讓她坐到沙發上,轉身去廚房倒了杯水遞給她。她雙手捧著杯子,一下喝了半杯水,將杯子放到茶幾上。

“看,我心情不好的樣子夠惡劣吧。”她聲音有點兒啞啞地說,“下次看我發瘋,千萬讓我一個人待著。”

蘇哲坐到她身邊攬過她,讓她坐在自己腿上,一下下撫摸著她的頭發:“傻孩子,長時間壓抑自己的情緒沒什麽好處。”

“可是發泄出來也不過是覺得累,沒什麽痛快的感覺。”她的確覺得疲乏,“幫個忙,別問我為什麽發火好嗎?”

“你願意說,我會願意聽;不願意說,我不會問的。”

邵伊敏伸手抱住他,將臉貼在他**的胸口,悶悶地說:“謝謝你。”

“謝我幹什麽,我說過我願意哄你,無理取鬧都可以,何況是真不開心。”

她苦笑:“昨天我並沒哄你,你這樣讓我慚愧了。”

“戀愛是沒公平可言的事,而且恐怕你想哄也哄不好我。其實昨天下午,我也接到一個讓我很煩的電話,我父親打來的。我和他,快一年沒說話了。”

這是蘇哲頭一次說到他的家人,她不知道說什麽好,隻靜靜聽著。

“我們之間矛盾太深,也不用多說了。我以為我不理他,他說什麽我都可以不在意,可是我錯了,隔那麽遠,隻談了幾句話,我們就吵了起來。”蘇哲皺下眉頭,“結果他摔了電話,我一個人在街上氣得半死。”

邵伊敏貼著他的胸口,聽他的心跳,比平時來得急促,和他語速鎮定的聲音形成了對比。

“不過氣歸氣,還得打電話過去給他的秘書,讓她提醒他記得吃藥。我不敢冒惹他心髒病發作的風險,看我活得多窩囊。”

“早知道你不是為你的前女友生那麽大悶氣。”她嘀咕著。

蘇哲笑了,伸手抬起她的臉,讓她正對著自己:“對,不是為她。我要能為她鬱悶成那樣,早拉她跟我私奔了,還用眼看著她嫁給別人嗎?”

“連著兩天遇上女人趴你懷裏哭,也挺鬱悶的吧?”

“好啦,你現在已經能拿自己開玩笑了,估計也沒什麽事了。用不用我再附送一點兒人生建議之類?”

“說吧,我聽著。”

“我們都有必須忍受的人和事,生完氣就算了,不值得多想。”

邵伊敏長久地將頭擱在他肩上,不作聲。她想,自己其實從來不欠缺容忍,基本上她對人對事都期待不高,所以出現什麽樣的悲觀情況,她都能接受。繼母的話雖然討厭,但一旦遇上比這更煩的事,她也不過是默默咽下去罷了。她還真不知道今天為什麽會爆發。

更重要的是,發火還算了,居然被這個男人一抱就抱出了天大的委屈,眼淚止也止不住地狂奔出來。她有點兒鄙視自己地想,這和陳媛媛聽人勸得越是懇切,哭得越發來勁,真是沒有什麽區別。

“如果是為錢,就更不值得了,我可以……”

她抬手掩住他的嘴:“不是錢的問題,隻是家事。我不多想了,你也忘了吧。”

蘇哲笑著吻她的手:“如果是用錢就能解決的煩惱,其實最不值得你煩惱,以後你就會明白這個道理了。”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眼下邵伊敏的煩惱有一部分的確是錢,但她怎麽也不肯把這個煩惱交給蘇哲解決,這段關係開始得已經太微妙,如果扯上錢,就更讓她應付不來了,她不願意給自己找這個負擔。

6

轉眼到了五一假期,手頭略有餘錢的大學生們也紛紛出遊。

蘇哲公司的大老板來中國會見保監會領導,順便召集下麵代表處開會,他去了北京出差。邵伊敏沒有任何旅遊的打算,抓緊時間留在學校背單詞背得抓狂,聽磁帶聽得耳鳴陣陣,到假期結束前一天,接到了蘇哲的電話。

“我回來了,現在在你們學校圖書館前麵那個布告欄邊。”蘇哲的聲音顯得愉快,“好多年沒進師大了,我決定冒充一下學生,再試一下等女朋友的滋味。”

邵伊敏對著英語已經有點兒想吐了,歡迎他的這種直接幹擾:“那我要不要多拖一會兒再過來,顯得你的等待比較有誠意。”

“我懷疑多拖一會兒,你自己會先對自己不耐煩,你太守時了。”

她放下電話,開始換衣服,想了想,還是把托福詞匯書放進書包,自嘲地想:畢竟是給自己套上了枷鎖,怎麽也不敢放縱自己太狠了。

正在這時,羅音跑進了門,手忙腳亂地丟下背包,清理著筆記本之類的東西,一邊問她:“你也去聽講座嗎?”

邵伊敏搖頭,她根本沒注意什麽講座,正準備出門,羅音跟上來:“可算趕上了,今天是晚報社長的講座,新聞專業的人恐怕這會兒全去了。”

兩人正好同路,邵伊敏微微不安,再一想,羅音平時並不多事。轉過教學實驗樓,蘇哲正站在布告欄前,手裏拎著西裝,領帶拉鬆,白底藍色條紋襯衫領口的紐扣解開,正饒有興致地看布告欄貼的亂七八糟的啟事、通知之類。

邵伊敏對羅音說聲“再見”,跑過去挽住蘇哲。蘇哲低下頭,對她微微一笑:“看,我說了,你實在是個守時的好孩子。”

“走吧,省得我們同學看到。”

“我沒那麽見不得人吧?”

“你的樣子太招搖,我怕你在這裏招蜂引蝶,好不好?”

“你打擊起我來從來毫不留情。”

羅音呆立在原地目送他們走遠,她終於看到了傳說中的邵伊敏的帥哥男友,可是一個帥字未免形容得太抽象了。師大出了名的女多男少,美男在校園雖不多,但不是沒有。而剛從眼前走開的這個男人高大挺拔,五官嚴格講並不是通常意義的漂亮,但眉目俊朗,神采飛揚,整個人醒目得讓人過目難忘,尤其微微一笑,淡漠的表情突然帶著溫柔,仿佛有著無法言傳的含義。羅音不能形容那個並不是對著自己的微笑帶來的震撼,她隻知道自己呆站了好一會兒,有相熟的同學叫她:“怎麽還不進去,馬上要開始了。”她含糊地說:“你先進去吧,我一會兒來。”

她並沒進去聽講座,而是神思恍惚地走回宿舍躺下。晚飯時間過了,她也沒覺得餓,眼前充滿了那張微笑的側臉。晚上,江小琳回到寢室開了燈,看她躺著出神的樣子,嚇了一跳,伸手摸下她的額頭。

“沒事吧你,笑得這麽神秘?”

羅音翻身坐起,疑惑地說:“我在笑嗎?”

“在笑,而且笑得跟蒙娜麗莎似的。”江小琳看她沒生病,就放了心,“三峽好玩嗎?”

“還行。”羅音這幾天和幾個同學結伴去了三峽,“哎,江小琳,你相信一見鍾情嗎?”

江小琳很幹脆地說:“我信。”

羅音其實沒指望她回答這問題,她隻是太需要有個人陪她說說話了,這下反而被嚇著了:“我以為,你們讀理科的會對這個說法嗤之以鼻呢。”

江小琳白她一眼:“我相信所有沒發生在我身上的奇跡。”

“我得拿筆把這話記下來,太精練了。啟智兄沒說錯呀,我的確總是低估了理科生的智慧。”

“你這算是在誇我還是損我呢?”江小琳哭笑不得。

“我覺得我對一個差不多不認識的人動了心,荒唐嗎?”

“你的旅遊有豔遇嗎?跟他搭訕沒?”

“我想我一輩子也不會主動跟他搭腔的,我隻要知道這世界的確存在著一個一眼看去就能無條件打動我的人就好。”

“敢問這種神奇的存在對你有什麽意義?”

“意義嘛,就是讓我相信生命中還是存在驚喜,我對愛情的期待也沒有錯。”羅音笑眯眯地回答。

江小琳隻能再白她一眼:“請你繼續低估理科生的智慧好了,我不能理解你這一套玄妙的理論。”

羅音大笑,重新躺下,雙手枕在腦後。她想,好吧,這的確是一種神奇的存在。對她來說,這個男人既不是同學的男友,也不是她可能發起進攻的對象,而更像一個抽象不可及的、和自己現實生活脫節的、隻能存在於小說和想象中的人物。如果這樣的話,他是誰都沒有關係吧。

她再看邵伊敏,當然有幾分不自覺的好奇和研究。可是邵伊敏除了偶爾夜不歸宿,看不出異樣,平靜得完全不像她之前看到過的任何一個陷入情網的同學。一定要讓羅音發揮觀察能力的話,她也隻能說,邵伊敏偶爾臉上會閃過一個溫柔恍惚的表情,算是唯一和以前的不同了。

“你相信一見鍾情嗎,啟智兄?”羅音近來問過很多人這個問題,得到林林總總的答案,碰到趙啟智時,她當然不會放過。

資深文學青年趙啟智最近卻很不確定自己對此的看法,隻能苦笑:“如果沒有一見鍾情,文學會乏味失色不少吧?”

羅音瞪他:“去你的,你居然說的不是生活會乏味失色不少。”

趙啟智一怔,然後點頭:“對,羅音,我對專業的選擇沒錯,我真的不適合做文學這個行當,老是把最重要的生活體驗放到後麵了。”

羅音打量他,不得不承認,眼前的趙啟智仿佛突然顯得成熟了許多,難道就是即將到來的畢業帶來了變化嗎?趙啟智察覺到她的注視,笑了。

“其實我在認真想,一見鍾情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如果你認識一個人,最初隻是用理智的眼光欣賞,知道她有你喜歡的品質,是能和你合拍的類型,這應該不算一見鍾情,對不對?”

“不算,一見鍾情應該是沒道理可講的,在你知道對方是什麽樣的人之前,這種感覺就把你吞沒了。”

“是呀,到了某一天,理智告訴你,那個人其實並不適合你,應該趁一切沒來得及開始之前放手是最好的選擇。你卻突然發現,她在你的心裏成了超出理智欣賞的一種存在。你不介意她的好品質、好習慣、好性情了,隻知道突然有一刻,她那麽帶點兒迷茫的出神讓你心動,這種心動感來得突如其來,算一見鍾情嗎?”

羅音呆住,她當然知道趙啟智說的是什麽,也知道趙啟智明白她能理解。趙啟智微微一笑:“看,真的是沒道理可講的一件事,對不對?”

羅音也笑:“對,沒道理可講,可我還是覺得,我們得謝謝生活中有這樣沒道理可講的事情光臨。”

“你愛上了某個人嗎?突然這麽感慨。”

“我愛上了想象中的愛情。”羅音狡獪地說,並不打算和師兄交換秘密。

7

到了六月,樂清要備戰中考,被暫停了遊戲。邵伊敏也要應付接踵而來的英語六級考試、期末考試,她謝絕了蘇哲的約會,一門心思紮進了功課中。考完最後一門,她長舒一口氣,拿出手機給蘇哲打電話。蘇哲有個應酬,晚飯後開車來接她。

“大學考試,我沒見過你這麽累的。”

“如果隻過關,當然不用緊張,可這關係到我的獎學金。”伊敏揉著自己的太陽穴,當然也關係到申請加拿大學校時必須拿得出手的學科成績,現在總算放下了一個擔子。

“你也放暑假了,我有休假,我們去稻城亞丁玩十天吧。”

“不行啊,我報了八月底的托福考試,打算從明天開始最後衝刺呢,哪兒也不能去。”

蘇哲很長時間不說話,邵伊敏隱隱覺得不妙,可是她既然不可能放棄這個暑假最後的衝刺時間,就隻好麵對蘇哲的不悅了。隻不過蘇哲的情緒顯然比不悅要嚴重得多,他一言不發,將車徑直開出了市區,來到曾帶她看星星的那個郊外濕地保護區。

晴朗的夏日,暗藍色的天空中,繁星如碎鑽般閃爍迷人。四周有此起彼伏的蟲鳴聲,黑暗中還可以看到點點流螢,忽明忽暗地在草叢中飛掠而過。湖麵吹來涼爽的風,讓人頗有心曠神怡之感。蘇哲下車,仰頭看向天空。

“今天忘了帶望遠鏡,不過天氣不錯,也看得清楚。”他的聲音一向鎮定,“這邊是織女星,織女星的東邊是天津四,那邊是牛郎星,它們三個連在一起是個直角三角形。你是學數學的,應該比較容易聯想吧。這就是夏季大三角。”

邵伊敏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但見繁星滿天,沒有月亮,這三顆星帶著銀白色光芒,經他一指,確實醒目。

“你看那兒,從北偏東地平線向南方地平線延伸的光帶就是銀河。”

那一道光帶從三角形裏向外延伸,橫貫南北,燦爛到壯美。邵伊敏仰頭看得癡了,滿天星鬥神秘而高遠,這樣看上去,仿佛時間和思緒一齊停頓,讓人不知今夕何夕。

一架夜航的飛機低飛而過,燈光把寧靜的夜色分割開來。她的頭終於仰酸了,緩緩看向蘇哲。星光下,他靠坐在捷達滿是灰塵的車頭,看著遠處湖麵,手裏拿著一支煙,煙霧繚繞下,更看不清他的表情。

她走過去,輕輕彈掉暗紅煙頭上掛的半截煙灰:“對不起,我還是那個不會哄人卻愛煞風景的家夥,你有話要說嗎?”

“我在等你說,看不出來嗎?一定要我跟你玩一問一答嗎?”

她也和他一樣,靠坐在捷達車頭上,小小不知名的飛蟲還在眼前亂飛著,她一時不知道從哪裏說起了。

“我父母離婚以後,我就和爺爺奶奶一塊兒生活了,從十歲開始。”邵伊敏第一次跟人講起了自己的家事,“我上大學以後,他們去了加拿大,和我叔叔一塊兒生活。我報了托福,想申請那邊的學校念MASTER(研究生),以後可以離他們近一點兒。”

“我還是得問了,你什麽時候做出出國的決定?”

“今年才有這個想法,準備得晚了,隻好抓緊時間,不然沒法兒過托福。”

“這麽說,是想等托福成績一下來就開始申請那邊的學校了。”他轉過頭看著她,眼神銳利,“你做好了出國的打算,才決定接受我,對不對?”

“這中間沒有必然的聯係。”

“是嗎?”他譏誚地一笑,“我當你一向誠實呢,伊敏。可我忘了,你一向最在意的是保護自己,跟我相處既然肯定有一個期限,你就覺得可以試著讓自己放縱一下了。”

“你一定要這麽說,我沒辦法。”

“這樣利用我的身體,感覺很爽吧,紓解了你緊張單調的生活,又不至於留下感情的後患,多合算。”

邵伊敏知道無可挽回了。她想,果然是偷來的歡愉,享受一天就少了一天。這麽誅心的指責,她沒法兒辯解。事實上她甚至迷惑,莫非蘇哲比自己更了解自己,莫非自己的本意就是這樣,隻圖享受一段肯定沒有將來的快樂。

蘇哲臉上那個笑中帶的嘲諷越來越深了:“好吧,我認栽,盡管是頭一次被人利用,也是你情我願,沒什麽好說的。可是伊敏,如果你以為我會老實地等你考完托福,申請好學校,辦完所有手續,再來跟我深情告別,那你就太低估男人了。”

“我不敢低估任何人,尤其是你。如果你還記得的話,我曾經說過,你對我來說,是一種奢侈,我不確定我要得起。”邵伊敏盡量保持自己語氣的平穩,“可是對著你,我也有貪念,還是舍不得不要,你給了我逃離平庸生活的一個契機。為此,我感激你。”

“接下來要說永遠珍惜我們之間的美好記憶,對不對?抱歉,寶貝,我給你的到此為止,不能再多了。我從來對長久或者永恒什麽的都沒有太強烈的期待,不過,我不能接受一個女人因為肯定會分開才和我在一起。”蘇哲將煙頭丟下,腳尖踩過去,一直蹍入泥裏,“上車吧,我送你回學校。”

兩人上了車,蘇哲插進鑰匙,狠狠一腳油門踩下去,車子迅速穿過顛簸的土路,重新回到公路上。兩人都一言不發,一直到師大東門。

車停穩後,她的手剛放到門把手上,蘇哲開口了。

“明天記得給樂清打個電話,耽誤不了你多少時間。他們應該會在這幾天動身了。我想,至少你對他們還是關心的。”

“我會打的。”

她下了車,蘇哲注視著她穿過馬路,保持著一向大步疾行的姿態。他突然意識到,這不是第一次看她走遠了,而每一次,她都是這麽絕不回顧和遲疑,那個挺直的纖細身影沒入了黑暗。他收回目光,發動車子,對自己說,就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