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任拜會的這一段時間,我抽空領養了一條狗。被摩托車撞傷之後,我就想要養條狗來護身,但苦於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要知道,吉多地方小,要找一條合適的狗不容易。布萊恩幫我找了一圈,沒有找到。我讓倫傑幫我留心,倫傑那兒也沒有任何進展。後來聽說尤素福家有一條母狗,剛生下一窩小的。我專門去了一趟尤素福家。
尤素福不在,胖嫂在。
我向胖嫂說明來意。胖嫂一聽我是來要狗的,很是高興。
“好啊,好啊,”胖嫂說,“我們剛有一窩小狗,眼看著一天天長大,我們也養不起。本來就想處理掉,你要,那最好了。”
我看見尤素福家的小狗一共有三條,毛茸茸的,心裏就喜歡。我問胖嫂,“這是什麽狗?”
“拉布拉多,”胖嫂說,“這狗性情好,同人親,也是看家的好狗。”
“那行,我帶一條走,”一聽說是看家的好狗,我沒有猶豫就要了一條。臨走前,我留下足夠的錢給胖嫂。不能白要人家的。
是條小公狗。
回到使館,我給小狗洗了澡,一邊洗,一邊想著起個名字。
“看你長著一身黃毛,要不就叫你黃毛吧,”我說。
自從得了小狗黃毛,我的生活有了改變。我有了個伴,不再是孤零零一個人。出門辦事回到使館,有小狗汪汪叫著,送我走,又等我回來。我每天喂它,逗它,還訓練它。在外辦事,我用英文,訓練黃毛,我就用家鄉話。沒有小狗的時候,我隻能自說自話。現在我就有了天天說家鄉話的機會。我叫小狗坐,小狗就坐,叫小狗趴下,小狗就趴下,不讓小狗叫,小狗就不叫。隻要我在使館,小狗就圍著我轉,我在院子裏幹活,小狗就在一邊轉圈,我做飯,小狗就在邊上看著。
一天,記得那是個星期天,我帶著黃毛圍著喬治島轉了一圈。黃毛很興奮,一路小跑,不停地在路邊撒尿,朝上提起一條後腿,撒點尿,markinghisterritory。它是在圈它全新的領地。
轉到島的最頂端,我看到了一個礁石灣。礁石灣是我起的名字,我不知道當地人叫什麽。我看見礁石灣的時候,海水剛開始漲潮,灣口**著形狀各異的礁石,圍成一個圈,灣裏礁石聚集得更多,嶙峋的,或躺、或坐、或站。潮水從一望無際的南陸海深處湧進來,先是將一塊塊礁石圍起來,然後又將礁石淹沒或半淹沒。淹沒或半淹沒的礁石,四周的海水形成一股股怪誕的毫無規律的流,渦漩轉圈,騰翻穿行,象是要把一塊塊礁石卷走,來來回回,千遍萬遍,一副不達目的勢不罷休的樣子。
我並不是專門去看礁石灣的,但我被礁石灣看到的那幕景象震撼到了。我停住腳步,站在岩邊望著礁石灣裏正在發生的一切。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湍急的海水,海水與礁石短兵相接的碰撞,產生出象要粉碎一切的力量。海水借著風勢和潮流衝過來,帶著飛揚的冷冷的殺氣,撞在崖壁上,撞出巨大的聲響,水花噴濺,濺到我的身上。我不禁打了個寒戰,倒退幾步。黃毛嚇得不輕,驚恐地狂叫著往回跑。
我突然聯想到目前在吉多的處境,不就像這個礁石灣,不就像這個礁石灣中湧動翻滾著的水流。對,就是這樣。海灣裏錯綜複雜的礁石洋流,就是我在吉多目前麵臨的形勢。前一階段,我緊鑼密鼓,敲開一扇扇門,拜會各路神仙,收獲到的是對這個島國更多的了解,有正麵的,有負麵的,有以前知道的,也有第一次聽說的。我聽到看到感覺到的,再次印證我堅持的判斷是對的。吉多這個地方,別看它小,不起眼,別看它表麵上風平浪靜,其實一點也不簡單。這個國家政治圈子裏的爭權奪利,爾虞我詐,一點也不比別的地方少。各方勢力在不停地撞擊撕扯著,就象這礁石灣裏的淩亂無序。
我在海潮的轟鳴聲中定下心來算了算,吉多至少有五支不同力量同時存在,相互角力纏鬥。我被深深卷入其中。第一支當然是達魯,還有鮑爾斯。這是唯一一支我可以依靠的中堅力量。沒有達魯的支持,我根本無法在吉多立足。第二支是穆尼,加上驢臉德皮。我舉辦開館招待會,穆尼先是說來,結果沒來,派他的辦公室主任德皮代為出席。我到任拜會,他一直遲遲不願見我。上一次吉多外交部舉辦活動,穆尼是主賓,在會上作了發言,我也參加了。我趁會議間隙同他打招呼,當麵提出想去正式拜會。穆尼倒是沒有拒絕我。穆尼很禮貌地讓我找外交部聯係。這是個很好的理由。之後,我幾次向外交部催問,外交部都以穆尼副總統日程安排不開為由沒有安排。我明白了。日程安排不開是外交上常用的堂而皇之的托詞,實際上就是穆尼不想見我。聯想到我見達魯時,達魯提到民族黨內部在對待兩國關係上也有不同意見,我猜想達魯指的肯定就是穆尼。也就是說,穆尼在我們與第三方之間是搖擺的。他就象一個精明的商人,在算計著如何左右逢源,使自己的利益最大化。然而,不管他多麽搖擺,我心裏明白他仍然是我需要,也是最有可能爭取的對象。
第三支是詹姆斯的反對黨人民黨。對我來說,人民黨最麻煩。人民黨的頭,也就是詹姆斯同第三方走得很近。在執政黨與反對黨勢不兩立的情況下,我不可能貿然去找他做工作。同詹姆斯接觸,不啻於自毀長城。達魯再寬容大度,也會不高興。我沒有必要因為接近詹姆斯去得罪達魯。這樣隻能得不償失。所以,在我的棋盤上,人民黨就是一個死子,不到萬不得已,我沒有辦法去碰它。第四支是第三方。第三方沒什麽可以多說的,我們同第三方較著勁。我們同第三方的關係就是,有我沒他,有他沒我,沒有任何妥協回旋餘地。第三方又是隱性的。按照布萊恩的說法,第三方那邊在我到吉多前曾有人來過。我來了之後,再也沒有見過他們。但這並不意味著第三方的退出。來吉多時間不長,我卻能清楚地感覺到第三方在暗中盯著我,隨時伺機出來興風作浪。第五支就是那個留著絡腮胡子叫布朗的家夥為代表的P國。同絡腮胡子雖然隻有兩次短短的接觸,我已經感受到他的敵意。聽鮑爾斯說,那個絡腮胡子手下有十幾個外交官,外加二十幾個當地雇員。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麽會有那麽多人。對我而言,他們的人數之眾,簡直可以自成一個軍團了。他們肯定也不理解為什麽我這個使館隻有我一個人。絡腮胡子,加上他的人,會是我強勁的對手。
看著礁石灣的急流險礁,想著我在吉多麵臨的各種政治暗流,我的心裏生出濃重的悲愴。我問自己,在這樣一個到處是險礁暗流的地方,我孤身一人,單槍匹馬能抵擋得住嗎?我能全身而退嗎?我再一次認識到,建館雖然困難重重,充其量隻不過是一場預演而已,更難的還在後頭。建館難,保住這個館隻會更難。要想在複雜的環境中生存下來,我沒有別的選擇,唯一可以做的就是braceup和digin。Braceup,打起精神,那是精神層麵的。Digin,挖好掩體。挖好掩體,就是得先保護好我自己。
黃毛在一邊叫起來,把我從沉思中喚醒。
“對了,”我俯下身,把黃毛抱起來,摸著黃毛的頭說,“有你作伴,我不再是單槍匹馬了,我不再是一個人在戰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