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見到船員小夥是第二天早上。外麵下起雨來,還好是太陽雨,剛出門的時候刮過一陣風,就下起雨來,開車沒走多遠,又雲散雨停了。也許是因為離開了不停搖晃、永遠站不穩的漁船,又在醫院睡了兩天安穩覺,小夥子的氣色紅潤了許多,精神也明顯見好。看見我進來,小夥子有點不好意思,眼神不知道往哪兒擱。
“我帶來的東西你吃了?”我問。
“吃了,”小夥子嘿嘿笑起來,怯怯地說。
“好吃吧?”我掃了一眼床頭櫃,我帶給他的粥和烙餅都吃完了,隻剩一個茶葉蛋。
“好吃,”小夥子又嘿嘿笑了笑。
“聽口音,你是北方人吧?”
“是,”小夥子點點頭。
“難怪你會暈船呢,”我說,“現在好點了?”
“好多了,”小夥子回答。
“你有沒有船員證,”我問。我想了解證實一下小夥子的身份,有什麽事也好辦。
“有,”小夥子說著,從手提包裏掏出他的船員證。我接過來,打開一看,小夥子叫劉陽,二十一歲。
“真年輕,”我說,帶著羨慕的口氣。
小夥子靦腆地笑笑。
“你是怎麽到吉多來的?”我問
劉陽抬頭看了看我,然後低下頭,說起他的經曆。
“我和幾個老鄉看到一家國內公司招聘海員,我們就去應聘,”劉陽說,“公司很快就錄用了我們,把我們送到一家外國漁業公司當海員。經過一段時間簡單培訓,我們就被派出海捕魚。我們幾個都是大山裏出來的,從來沒有出海航行的經曆,一出海,就又暈又吐。他們幾個還好,沒幾天就習慣了,也不再暈船。隻有我一個人鬧得最厲害。開始我以為,我比他們多暈幾天也就能適應。沒想到我越暈越厲害,不斷吐,五髒六腑都要吐出來了。我一邊暈船,一邊還要堅持幹活。我身體越來越虛,到後來實在幹不動了,隻能躺在船上,什麽也做不了。原本我以為出一次海,十天半月就能回到陸上。哪知道這一出海就是好幾個月。最後我實在堅持不住了,如果繼續留在船上,我肯定會死在海上。我吵著鬧著要下船,我的老鄉也替我找船長求情,船長看我實在不行了,就同意讓我下船。但離得那麽遠,他不可能把我送回國去。當時,我們的船正好航行到這個島附近,就把我放下來。上岸時,我連這個島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
“這個島叫吉多,是南陸的一個小島國,”我說。
“吉多,”劉陽說,“這個名字我從來沒有聽說過。”
“這很正常,這是個小島,”我說,“一般人都不會聽說。不瞞你說,我這個搞外交的,來南陸之前,也沒有聽說過吉多這個地方。”
“下船之前,”劉陽繼續說他的故事。看來有很多話他一定憋了很久,想一吐為快。“我和一起出來的老鄉抱頭痛哭。我們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也不知道下船以後是凶是吉。不瞞您說,我完全沒有想到在這樣一個小島上還會有我們的使館。昨天睜開眼睛看到你,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劉陽說到這兒,有些難為情。
“我猜你肯定不敢認,”我說。
“對,我沒有想到會有我們的人,再說了……”劉陽說了一半突然停住了。
“你不會以為我是當地人吧?我曬得有這麽黑嗎?”我哈哈笑起來。我突然明白劉陽為什麽不敢認我。
“有點,”劉陽輕輕地說。
我無語,隻能自嘲地笑笑,換了個話題。
“不用擔心,有我呢,”我說,“你的福氣不錯。我們使館剛建起來,現在隻有我一個人。我會盡力幫助你。”
“一個人?”劉陽頓時瞪大眼睛看著我,驚訝地問。
“對啊,就我一個人,”我笑著說。
“呃,”劉陽明顯找不出詞兒來了。
“現在你什麽都不用想,好好養病,身體養好了,我再想辦法把你送回國,”我說。
“好的,我會的,”劉陽點了點頭。
告別劉陽,從醫院出來,想到現在吉多又多了一個同胞,我異常興奮。自從踏上吉多島,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我的同胞了。布萊恩自稱有我們的血統,但我不覺得他和我同宗同族。我渴望遇到一個真正自己的同類,說上幾句家鄉話,慰藉一下自己的思鄉之情。我根本沒有想到,我會以這樣一種方式遇到自己的同胞。見到劉陽,我有一種久違的親切和激動。
回到使館,小狗黃毛叫著歡迎我,在我身邊轉圈,伸舌頭舔我的手,當然還不停地搖尾巴。
“黃毛,你乖點,這幾天我忙,”我對黃毛說,“我有人要照顧,他是我們自己家裏來的人,我要好好照顧他。”
黃毛傻傻地看著我。它當然不懂我的心思。劉陽讓我想起兒子小鬆。自從見到劉陽,我甚至會出現幻覺,覺得劉陽就是小鬆,小鬆就是劉陽。劉陽到吉多來,就是小鬆到吉多來,來看我,來陪伴我,讓我不再覺得孤獨。
我走到院子裏,思緒還在兒子身上。長年來,我一直覺得自己虧欠兒子太多。說出來,別人可能難以理解。結婚不到兩個月,我就出國常駐,連兒子小鬆出生都不能回家。算起來,我陪在兒子身邊的日子屈指可數。外交圈子裏一直流傳一個故事。有一次,有個常駐國外多年的外交官回國休假。回到家裏,他的兒子不肯認他這個父親,躲在母親背後,不肯叫他爸爸。到了晚上睡覺的時間,兒子問他母親,“媽媽,這個叔叔為什麽還不走?”
這個故事已經流傳很多年了,不知道確有其事還是有人杜撰。我一直相信這個故事是真的,憑空編是編不出來的。所以,每次有人說起,我心裏總是酸酸的。小鬆還小的時候,我回國休假,有好幾天,他都不認我這個父親。小鬆倒沒有問“這個叔叔為什麽還不走”但兒子掙紮了好幾天才喊出一聲“爸爸”,我流淚了。我對呂淑琴說,我要爭取在國內多待一段時間,好好陪陪兒子。不過,這由不得我。我們這一代正好趕上國家外交大發展的時代,駐外使領館需要大量人手,我在國內待不了多久就要出國常駐,在國外的時間遠遠超過在國內的時間。
這次到基比前,兒子在上高二,我本想陪兒子參加完高考再出國,盡一份做父親的責任。結果,我的如意算盤再一次落空。接到赴駐基比使館工作的通知,我特意去征求兒子的意見。
“爸,你走吧。我沒事,”兒子說,“你在家裏,我反而壓力大。再說了,我長大到現在,你也沒有管過我什麽,我已經習慣了。”
兒子的話,堵在我心上。我得承認我確實管他管得不多。沒有我在身邊,小鬆的成長總是少一塊。缺少母愛的孩子難,缺少父愛的孩子也不易,尤其是兒子。好在兒子爭氣,沒有因為父親不在身邊而放鬆自己,從小自製力強,很小就幫著母親做家務,在學校成績也一直名列前茅。這讓我倍感欣慰。外交官的孩子,因為家庭經常處於不完整狀況,容易出問題,甚至學壞。我的同事當中,這樣的例子經常聽說。小鬆卻從來沒有讓我有過這樣的擔心。
我坐在院子裏的鐵椅上,眼前是熱帶的花草樹木,黃毛跟著我,趴在鐵椅腳下。
唯一讓我覺得遺憾的,是兒子不願子承父業。我希望兒子將來接我的班,當一個外交官。但兒子不願意。高中分科的時候,我希望兒子進文科班,以後上外語大學。兒子死活不同意。我當時正好在國內。我去找兒子商量,做他的工作,兒子卻毫不客氣地對我說,他不進外語學院,將來也不當外交官。我問他為什麽。兒子白了我一眼說,不為什麽。
“你知道他為什麽不願意嗎?”我問蹲在我身邊的黃毛。黃毛看了我一眼,又把頭轉過去了。
兒子不說,我心裏明白,兒子不願像我一樣一輩子在外顛沛流離,連家也不顧。記得有一次,呂淑琴去換煤氣罐。當時家裏用的是煤氣罐。我在家時每次都是我去換。我不在,隻能呂淑琴去。自行車上掛個煤氣罐,空的時候還好,滿罐的時候連我騎起來都費勁。呂淑琴不敢騎,隻能推著走,但推也不易。那次,呂淑琴被路過的汽車剮了一下,連人帶車摔倒在地,手上膝蓋上都蹭破了皮。呂淑琴流著眼淚回到家,抱怨我不在。兒子心疼母親,母親哭,他也哭。當時,隻有十歲的兒子發誓這輩子不當外交官,要在家裏陪母親。從此後,每次家裏換煤氣罐,兒子都要陪母親一起去。這種事情,呂淑琴沒敢寫信告訴我,怕我在國外擔心,隻是在我回國時才悄悄同我說的。
為了這,我沒再勸兒子,讓他自己選擇上了理科班。
劉陽讓我不自覺地兒女情長起來,也似乎激發起我的父愛來。我覺得老天好像是專門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彌補對兒子的虧欠。我一直想證明,隻要給我時間,隻要兒子在我身邊,我有著像海洋一樣寬闊深沉的父愛,我完全可以做一個合格的好父親。
黃毛汪汪叫了兩聲。我看看手表,已經到午飯的點了,黃毛一定餓了。我得去弄點吃的,給自己,也給黃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