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使館旗杆豎起來那天,我第一次破戒,在吉多下海遊泳。

這一天,我異常興奮。豎完旗杆,收拾完院子,已經是傍晚。像往常一樣,我帶著黃毛去海邊散步。說是象往常一樣,其實剛走出使館,我就有一種與往常完全不一樣的感覺。

走出使館大門不遠,我不由自主停下腳步,回轉身去看使館。使館已經變了樣,原來使館的標誌是兩棵樹,一棵大王棕,一棵椰子樹。現在,兩棵樹之間多了一根旗杆,上麵飄揚著鮮豔的國旗。旗杆和國旗就成了使館最新的標誌。

“黃毛,你看,那麵國旗多漂亮,”我對黃毛說。“有大王棕和椰子樹的襯托,象綠葉襯紅花,更漂亮了,是吧?”

黃毛已經走出去很遠,聽見我叫它,跑了回來。

“黃毛,你看,漂亮吧,那旗杆,那國旗,對吧?”我又對黃毛說了一遍。

黃毛朝著我手指的使館方向看了看,回過頭看看我,又轉過頭去望著海邊。

“你不懂,是吧!那是我自己設計的,你知道吧?”我伸手摸了摸黃毛的腦袋。

黃毛嗚嗚了兩聲,又朝海邊看了看。

“好吧,你是要去海邊,你就知道去海邊。那我們走吧!”

走出去沒有多遠,我又停下腳步,又回轉身去看使館。現在離使館遠一些了,大王棕、椰子樹和旗杆幾乎要聚攏到一起了。與兩棵樹相比,旗杆要高出一頭,國旗在樹頂上飄揚,遠遠看去,就像兩團綠色簇擁著一小片紅色。

“黃毛,黃毛,你知道吧,以後隻要看見那片紅色,就是我們使館了。”

黃毛又走出去很遠,聽見我叫他,又跑回來。

“黃毛,你知道吧,現在我不用再羨慕別人了。他們幾家使館,院子裏都有旗杆,都有國旗飄著,現在我們也有了。”

黃毛朝著我手指的使館方向看了看,回過頭看看我,又轉過頭去望著海邊。

“你肯定不懂,你不知道這麵國旗對我的意義,”我說。

我對黃毛說,也是對自己說。我這次來吉多,居華大使交給我兩個任務,一個是建館,還有一個他沒有說。在今天之前,我說建館的事我已經辦成,說的時候,其實心裏一直缺點底氣。現在我明白了,我之所以缺這點底氣,是因為旗杆還沒有豎起來。旗杆沒有豎起來,國旗還沒有飄揚起來,怎麽能說使館已經建起來了呢?現在不一樣了,現在我可以說了。我想像著再次見到居華的時候,我就可以對他說:

“大使閣下,您交給我的建館任務已經圓滿完成。”

這麽想著,我感覺眼睛有點濕潤。我用手擦了擦眼角。擦完,再低頭看黃毛,黃毛已經跑開了。黃毛不懂我的事,他有他的惦記。

我跟著黃毛朝大海走去。我現在的注意力轉移到了大海,心裏突然就有了一種想下海的強烈欲望和衝動。

大海一直對我有著無限的吸引力。小時候,大海是我的一個夢想。山看多了,膩了,就想去看大海,想著大海的好,想著大海的美。人大概都是這樣,對擁有的滿不在乎,甚至嫌棄,在乎的往往是沒得到的。但一直等到大學畢業工作後,我才有機會第一次真正見到大海。記得那次我當信使,去大西洋沿岸的一個國家出差。使館離海不遠。我把信件交接完後,立即請人帶我去看大海。我對大海曾經有過各種各樣的想像。當我第一次麵對大海時,我還是被震憾了。與山的高大、雄偉相比,海浩翰、遼闊。如果說大山讓人仰視,那麽大海就是讓我眺遠。

從那以後,我就同大海結下了不解之緣,經常在各大洋之間來回穿梭,還被派到島國常駐,對大海也從陌生到熟悉。我在海上吃過苦頭,也享受無盡的樂趣。現在再讓我把山與海比較,我會說山有山的樂趣和煩惱,海也有海的樂趣和煩惱。海的最大樂趣無疑是暢遊其中。我是在家鄉的小河溝裏學會的遊泳。我沒有想到,小時候學會的這個小小技能讓我在大海裏獲得了最大樂趣。第一次到大海裏遊泳好象是在基比,對,是在基比。給同事拉去的。在使館我們有規定,下海遊泳必須兩人同行。有個同事一時找不著別人,就來找我作伴。我很高興地答應了。第一次下海之後,我便一發不可收,隻要有空,隔三差五就會約一兩個同事,下海去遊泳。基比地處赤道線上,白天氣溫高,一天工作下來,渾身汗臭。下了班,到大海裏泡一下,人立即涼爽下來,一天的勞累也煙消雲散。

到吉多後,使館隻有我一個人,我一直沒敢去海裏遊泳。我給自己立了一條規矩,隻要使館隻有我一個人,我就不去海裏遊泳。你想想,我要是出點事,使館就沒有人了。因此無論如何,我都得確保自己的安全。在喬治島的時候還好,我一直堅守著這條規矩。除了怕出事,還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因為忙,事情一件接著一件,根本沒有空閑。一個是喬治島附近沒有好的沙灘,也就遠離了**。搬到新館後,情況不一樣了。新使館坐落在海邊,從院子裏,就能望見大海。收拾院子的時候,我會忍不住停下手裏的活,望向遠處的大海,心裏難免癢癢。每天傍晚,我隻能借著遛狗的機會去海邊走走。

海邊有一個美麗沙灘。走過一條小道,穿過一片椰樹林,就是沙灘。沙子是銀色的,在落日餘輝中閃著細碎的光亮,淺藍色的海水不停衝刷著,海浪一波一波湧過來,又一波一波退下去。我光腳走在沙灘上,黃毛跟在我身邊跑著,柔軟的沙灘上就留下我們兩道腳印。海浪衝上來,把我的和黃毛的腳印衝掉,沙灘又恢複原來的模樣。

我到吉多已經三個月了。好幾次,我都想破回例,跳下海去遊個泳。每一次理性總是毫無例外地戰勝了衝動。我不下海,我就讓黃毛下海。黃毛開始時興致勃勃,興奮地在水裏跑來跳去,有時也會遊幾下。幾次之後,黃毛失去了興致。我趕黃毛下海,黃毛象征性下去玩會水,一邊玩一邊拿眼睛瞟著我,趁我不注意,趕緊跑上岸來。上了岸,黃毛使勁抖動身體,要把沾在毛上的海水抖掉。黃毛使勁抖的樣子象是要把全身的黃毛也都抖落下來。我猜黃毛不喜歡海水,海水會把狗毛粘上,用舌頭舔毛的時候,感覺不對,味道也不對。黃毛每次從海裏上來,我都要替它衝洗。黃毛沾了海水,也不好洗。幾次之後,黃毛不願下海,我也不再趕它下去了。

今天,我來到海邊,不知為什麽,無論我如何努力,欲望和衝動就像被大風掀起的海浪,擋都擋不住。

“要是能在海裏泡一會兒,就好了,”我對黃毛說。“今天為了豎旗杆,我忙了一整天,身上出了不少汗,現在要是下海去泡一會兒,肯定很舒服。”

黃毛停住腳步,看著我,搖了搖尾巴。

“你搖尾巴是什麽意思?你不讓我去遊泳?沒錯,我是說過,隻要使館隻有我一個人,我就不下海。可是,你知道,現在一時半會兒來不了人。連居華大使也不知道國內什麽時候派人來。這也就是說,我還要等很長時間,你知道吧?”

黃毛看著我,依然搖搖尾巴。

“你還是不讓我去,對吧?就你知道堅持原則,是吧?但原則也有靈活性,是吧?你說,我把旗杆都豎起來了,總得有個獎勵,是吧?”

黃毛看了一眼大海,又回頭看了看我,這次沒有搖尾巴。

“這就對了,黃毛。你不能再搖尾巴了。不搖尾巴就是同意了。好!還是我們的黃毛通情達理。這樣,我就下海去dip一下,泡一會兒就上來。你也跟我一塊去吧。”

我激動起來,一把扯下身上的T恤衫,扔在沙灘上,連奔帶跳衝進海裏。黃毛似乎忘記自己不喜歡海水,也跟著我衝下了海。這天,海上沒有什麽風,浪很平靜,海水不涼,有的地方因為被太陽曬了一天,還有點溫暖。我把身體泡進海水裏。現在我全身上下被海水包圍著,就象被無限的溫柔和暖意摟在了懷裏。海浪輕輕湧著,就象有人輕輕撫摸著我的皮膚。這是一種久違的感覺。

我把頭也埋進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