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斯和尤素福失蹤的第十天,我去外交部找了一趟副常秘羅傑。我同羅傑談了海洋觀察站的事,同時也向他了解鮑爾斯和尤素福的最新情況。
“現在不該是談海洋觀察站的時候,但使命在身,我考慮再三,還是決定來先同你說一聲,”我對羅傑說。因為鮑爾斯失蹤,我一直沒有同吉多方麵談海洋觀察站的事。前天晚上,我給居華打電話,我們商定海洋觀察站的事不能再等,還是先向對方打出去。
“謝謝,代辦先生,”羅傑說,“這我能理解,你說的這件事很重要,我會向領導匯報。不過,現在鮑爾斯不在,我們再等一等,看下一步該怎麽辦。”
“我完全理解,”我說,“我們今天先把這件事說了,記錄在案。我們也知道,這是件大事,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決定的。等鮑爾斯回來,我們再詳談。”
“是,等他回來,”羅傑說,“我有種直覺,他一定還活著。”
“我也有同感,他一定還活著,尤素福總監也活著,”我說。
“是,尤素福總監也活著,”羅傑說。
“有沒有他們的最新消息?”我問。
“沒有,”羅傑搖搖頭說,“我們一直在找。從知道他們失蹤那天,我們就開始尋找,一直沒有放棄。我們還向基比和其他周邊國家政府尋求幫助。這幾天,我們一直在忙這件事。遺憾的是,直到現在還沒有找到任何線索。有人說幾天前曾經見到過一條小船。我們派飛機去看了,結果沒有發現鮑爾斯他們的船。”
“keepourfingerscrossedthattheywillcomebacksafesound,”我說。我邊說邊作了一個手指交叉的手勢,祈禱他們平安歸來。
“上帝會保佑他們平安歸來,”羅傑說。
晚上,我再次來到海邊。前一天晚上,我來到海邊,向老父親磕頭道別。我同父親說完話,剛想回使館,就聽見遠處有隱隱約約的鼓聲和歌聲傳來。順著聲音望過去,就看見黑夜裏正在燃燒的篝火。我剛才完全沉浸在對父親的懷念裏,竟然沒有注意到。我好奇地走過去,發現那裏有很多人圍著篝火,有人敲著木鼓,更多人則邊歌邊舞。我看見鮑爾斯夫人和胖嫂在人群裏。
“老板,您來了,”布萊恩也在,看見我,走過來同我打招呼。
“看見這裏有篝火,我就過來了,”我說。
“他們在為鮑爾斯常秘和尤素福總監舉行一個儀式,”布萊恩告訴我。
“這是一個什麽儀式?”我問。
“如果有人在海上失蹤,我們都要舉行這樣的儀式,”布萊恩說,“他們在海上聽見聲音,看見火光,就知道回家的方向了。”
“那就是為迷路的人點亮回家的路,”我說。
“是的,”布萊恩說,“所以那堆篝火,燒得越旺越好,越旺,他們就會看得越清楚。還有,他們唱歌跳舞,就是為了喊他們回家。”
我想起我們山裏,如果有人在山裏迷了路,我們也會點著火把,叫著喊著給迷路的人引路。
“他們每天晚上都來?”我問。
“是的,從他們失蹤那天就開始了,白天也有人在,”布萊恩說。
“我去同鮑爾斯夫人和尤素福夫人打個招呼,”我說。
“好,”布萊恩領著我,走進人群。我分別同鮑爾斯夫人和胖嫂說了幾句安慰的話。我能說的不多。這個時候,說什麽也沒有用。我隻是想讓她們知道,我同她們一樣,希望鮑爾斯和尤素福安然無恙,平安回家。
這之後,我每天晚上都會到海邊,同其他人一起守在篝火旁。我希望鮑爾斯和尤素福能看見燃燒的篝火,也能聽見歌聲的呼喊,早點回來。
十天過去了,十一天過去了,十二天過去了,參加儀式的人們,臉色憔悴了,歌聲沙啞了,舞步遲緩了,鮑爾斯和尤素福還是沒有回來。
第十三天上午,我正在準備一份關於海洋觀察站的報告,電話鈴響了。
“代辦先生,漁船找到了,”來電話的是羅傑,聽得出來羅傑很激動。
“真的?”我難以相信我的耳朵。要知道,這已經是第十三天了,他們竟然找到了漁船。
“真的,找到了,”羅傑肯定地說。
“那他們還活著?”我問。
“活著,應該活著。他們現在就在回來的路上,”羅傑說。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我說。我的眼淚順著眼角流出來,這是激動的眼淚。我替鮑爾斯高興,替尤素福高興,替兩個老朋友的大難不死高興。
不幸的是,我高興得太早了。倆人當中,隻有尤素福活了下來。鮑爾斯因為在海上漂的時間太長,身體消耗超過了極限,回到醫院沒有救過來。聽到鮑爾斯遇難的消息,我心如刀割。我不敢相信鮑爾斯就這樣走了。我想起鮑爾斯同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他打電話約我出海捕魚,放下電話前,他說的是betheresquare。本來我是要同他一起出海捕魚去的,我們說好不見不散的。結果呢,那卻成了永別。
人生無常。前幾天,我剛失去父親,現在又失去鮑爾斯。鮑爾斯是我在吉多最好的朋友。對我們外交官來說,能交上鮑爾斯這樣的朋友是幸運的。我同鮑爾斯脾性相投,一見如故,常常能想到一起,也能做到一起。我想起了他說Well時的樣子,想起了他給我提供的種種幫助。我想起他第一個來參加我的開館招待會,想起他在RH委員會提案上的出手相助,想起他在簽訂兩國醫療衛生協議中的斡旋,想起同他一起相處的愉快時光。這樣的朋友可遇不可求,即使在同宗同族中,也很難找到。我不願相信這樣一個朋友就這樣沒有了。
我去參加了鮑爾斯的葬禮。
我曾幾次參加過外交葬禮。記得第一次出國,我在使館當大使禮賓秘書,遇上去世,大使讓我陪同他去參加葬禮,也當他的翻譯。請柬上對服裝的要求是darksuits&blacktie,就是要穿深色西裝,白襯衣,係黑色領帶。西裝襯衣,我有,但黑色領帶我沒有。那個時候工資低,我猶豫了半天,咬了咬牙,花了差不多兩個月的工資買了一條純黑領帶。
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參加葬禮。說句實話,我是懵懂的,除了那條領帶,我的印象並不深刻,我更像是一個旁觀者,一個實習者,也許是因為年輕,也許我不熟,沒有感情上的交集。但這一次不同。我帶著悲傷去為鮑爾斯送行。外交官怕動感情,也不允許動感情。按我們的職業要求,喝酒隻能喝三分,感情上更是要同人保持距離。想想也是,如果你同當地人打成一片,你我不分,也就沒有辦法維護自己國家的利益了。但我同鮑爾斯惺惺相惜,他在工作上給了我慷慨的幫助。再說了,鮑爾斯他們這次出海多多少少同我有關係。我沒有辦法做到不帶感情色彩。
出門前,我為鮑爾斯降了半旗。吉多政府為了表彰鮑爾斯對吉多國家獨立和發展所作的貢獻,宣布為他舉行國葬。吉多政府部門降了半旗,駐吉多的外國使館也跟著降半旗。
葬禮在鮑爾斯的家門口舉行。喪葬不出院,這是吉多人的習俗。我帶了一個花圈,獻在鮑爾斯的靈柩前。我麵對好友的靈柩,深深地鞠了三個躬。
“你說了不見不散的,你卻自己走了,你不該這樣言而無信,”我向鮑爾斯道別,強忍著沒有讓自己哭出來。
我向鮑爾斯夫人和三個孩子表達了哀悼和慰問。我勸鮑爾斯夫人節哀,還遞給她一個信封,裏麵裝了點錢,算是我的心意。鮑爾斯的三個孩子,最大的男孩才二十歲,這樣的年紀就失去了父親。我為他們感到難過。
“謝謝!”鮑爾斯夫人握著我的手,泣不成聲。
“Mydeepestcondolences,”我說。說的時候,我沒有忍住,眼淚還是流了下來。
尤素福也來參加葬禮。見到他時,我們四目相對,緊緊擁抱在一起。我拍著尤素福的背,他拍著我的背。尤素福明顯瘦了很多,原本壯壯實實的身體,現在瘦脫了形,要不是下巴上那顆顯眼的黑痣,一下子都認不出來。
“你可算回來了,”我說。
“是啊,我回來了,可是.....可是....”尤素福哽咽著說,“可是,鮑爾斯他卻永遠也回不來了。
我看見尤素福的眼淚掛了滿臉,不停地往下流。
“還好……還好,你沒有去,”尤素福說,“要是你去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們該怎麽辦。”
“我不好好的,”我勸慰尤素福,“沒事的,我的命大。”
“老天有眼,那天你沒有跟我們一起去,”尤素福又說。
這一天,吉多上層差不多都聚齊了。塞克萊來了,驢臉德皮也來了,還有倫傑、布朗和其他駐吉多外交官都來了。葬禮由外交部副常秘羅傑主持,穆尼致辭。穆尼講完話,便是出殯儀式。鮑爾斯的靈柩由人抬著,前麵有長老領著,後麵跟著鮑爾斯夫人和孩子,然後是所有的賓客。送葬的隊伍出了院子,順著小道,到了海邊,又沿著海邊,轉了一大圈,最後又回到鮑爾斯家裏。院子裏已經挖好了墓穴,靈柩就安放在裏麵。這是吉多的風俗。人走了,也一定要和家人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