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西邊的太陽掛在籬笆牆上,籬笆牆的陰影差不多把院子都遮住了,我坐在大王棕樹下,籬笆牆的陰影裏,黃毛趴在我身邊。

我點上一支煙,吸一口,朝上吐了一個煙圈,煙圈開始隻有口型大小,慢慢洇開來,再散開,最後消失在空氣中。

鮑爾斯出海遇難,我悲傷、鬱悶、內疚,這幾種情愫反複糾纏,讓我更加悲傷、鬱悶、內疚。我開始重新抽起煙來。我是在農場的時候學會的抽煙。鬱悶和抽煙一定是有關聯的。

我回味著鮑爾斯給我留下的話。鮑爾斯提到了我被摩托車撞傷的事,還提到有人想來吉多被拒。鮑爾斯遞給我的話很簡單,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在提醒我當心。顯而易見,我的處境依然危險,有人依然在暗中盯著我,在尋找機會同我們爭奪吉多。我又想起礁石灣那一股股相互纏鬥的暗流,潮漲潮落,永無停息。

想到礁石灣,讓我又想起了大海。

“我肯定同海龍王的八字不合,”我吸了口煙,又吐了個煙圈,對黃毛說,“我喜歡大海,但大海肯定不喜歡我。你知道嗎,我第一次坐船出海,就吐得死去活來,還差點掉進海裏。”

黃毛當然不知道。它趴在我身邊,傻傻地看著我。

我第一次坐船出海是在基比。那次我受居華大使委托,去威廉群島參加一個小島國發展會議,參加會議的有國際組織的代表,還有駐基比的外交官。威廉群島離基比本島距離遙遠,因為去的人多,小飛機裝不下,隻能坐船。

我們是乘貨輪去的。基比方麵在通知上說,已專門安排好輪船,送我們去威廉群島。一上船才發現,他們說的輪船,不是想像中設施齊備,有餐廳,有房間的客輪,而是一艘普通貨船,甲板上擠擠挨挨放了幾十個床墊,看樣子是讓我們打地鋪。

我猶豫了。我有點想不起來什麽時候打過地鋪了,應該還是在中學的時候。學校組織去拉練。

“你跟我來,”有人說話在我身後說話,轉過頭去一看,是基比外交部的約翰。我同約翰打過幾次交道。

我感激地衝約翰笑笑,跟著他往裏走。

約翰把我帶到船艙的一個房間,對我說,“鍾先生,裏麵還有一個空床位,要不,你就住在這兒?”

我看了一眼,房間裏一共三個上下鋪,六個床位,有一個下鋪還空著。我謝了約翰,進了房間,同其他幾位客人打過招呼,找地方把行李放好。

剛安頓完,門口來了一對男女,探進頭看了一眼,見已經滿員,嘟噥著走開了。不一會兒,外麵甲板上傳來爭吵的聲音。循聲看去,發現仍然是那一對男女,在同約翰爭吵著什麽。又過了一會兒,我看見兩人拿著行李氣呼呼地離開了貨船,上了岸。

“他們怎麽啦?”約翰走過我身邊的時候,我問。

“他們不想睡地鋪,但房間裏已經沒有空床位了,”約翰說。

“哦,是這樣,”我說。

“本來就是這樣,firstcomefirstserve,也不能為他們預留,”約翰說。

“是,那他們不去了?”我問。約翰說得有道理。這樣的條件,留給誰不留給誰,別人都會不高興,隻能先來先得。

“大概是吧,”約翰說。

我沒有再說話。那兩個人肯定是嫌船上太擠太髒。我剛上船的時候,看到船上的樣子,也著實嚇了一跳。還好約翰幫我找到了床位,不用去甲板上打地鋪。

房間裏很悶熱。我走出船艙,看著輪船駛離碼頭。這是我第一次坐船出海,心裏還有點激動。開始時,我盯著前方的大海,等我回望碼頭時,船已經離開海岸有一段距離。漸漸地,海岸線離得越來越遠,逐漸消失在海天交匯線上。我第一次感受到什麽叫茫茫大海。我坐過大河大江裏的客輪。坐河裏的客輪,岸始終在你眼前,遠近高低,呈現著不同的景色。眼前有岸,人便是踏實的。而現在,海岸不見了,眼前是一望無際,浪濤不絕的大海,我的心裏頓時空落起來。不僅心裏空落,腳下也象是踩空了。在大山裏,無論你迷途於深山老林,還是身處懸崖峭壁,你都是腳踏實地的。在大海上就不一樣了,你坐在船上,船是顛簸搖晃的,你隻能隨著船顛簸搖晃。

這麽想著,海麵上起風了,剛才還平緩著的海水,瞬間洶湧起來。我突然想起波譎雲詭這個成語來。這個成語,我們寫文章時經常用。我見識過山裏的雲詭,現在也終於開始領教大海的波譎。大海的波浪果然和山裏的雲一樣不可捉摸,說變就變。海浪越卷越猛,貨輪越來越顛簸搖晃得厲害,能感覺到船一會兒爬到浪尖,一會兒又跌入浪穀。大浪翻滾著拍過來,海水濺起來,澆了我一身。甲板不能待了,我東磕西碰回到房間。剛才離開時,裏麵的人還在熱烈聊天,現在已經完全安靜下來。我扶著艙壁,好不容易把自己放倒在鋪位上。船搖晃著,幅度和頻率不斷加大,我感覺肚子有點難受,胃裏的東西翻騰起來。

我意識到我暈船了。在此之前,我的前庭功能從來沒有出過毛病。我不暈車,不暈飛機,也從來沒有暈過船。這一次看來是逃不了了。胃裏酸酸的東西不斷往上翻,象海浪一樣一波一波往上翻,我強忍著,一次次使勁壓下去,壓下去又翻起來。船艙裏有人嘔吐起來。嘔吐似乎也會傳染,有了起頭的,便一個傳一個,直到整個船艙。我終於也忍不住,從鋪位上爬起來,跌跌撞撞衝到洗手間吐起來。

我第一次知道,暈船一旦開始吐,就沒完沒了。坐船去威廉群島需要一天一夜,我本來想利用坐船的時間,琢磨一下開會時的發言。現在根本不可能做到。我吃了吐,吐了吃,吐了一路,不止感覺差不多五髒六腑都吐了出來,有幾次嘴裏確實有濃厚的苦味,那是膽汁。我吐得膽汁都出來了。睡也睡不好,隻有實在沒東西可吐,也實在沒了力氣,才能稍微睡著一會兒。

等到終於離開貨輪,踏上威廉島的碼頭,我已經虛弱不堪,猶如剛生過一場大病,走路都在打飄。在以後的兩天裏,無論是參觀還是開會,我一直象是在夢遊。

黃毛不知為什麽叫了兩聲,嚇了我一跳,打斷了我的回憶。有幾隻斑鳩來到了院子裏的草地上,黃毛追過去,斑鳩半飛半跳往遠處去,黃毛就再追過去。黃毛是又在玩它追鳥的遊戲。

會議頗為平淡、無聊、乏味、冗長,boretodeath,我有點昏昏欲睡。我強迫自己保持清醒。在會上,我有一個發言,需要闡述我們對於小島國發展的立場。還有一個任務,就是確保會議不出現對我們國家不利的人和議題。參觀可以夢遊,開會不能開小差。我從褲兜裏掏出隨身帶著的清涼油,抹了抹太陽穴,感覺好了點。

這是一個關於發展的會議,人人都在談發展。但我聽出來了,所有人除了對“發展”這個詞沒有異議外,其他的,譬如誰該發展,怎樣發展,都是各說各話。我突然想起馬克·吐溫寫的《王子與貧兒》。這個發現頓時給我提了神。我仔仔細細聽了會上每個人的發言,把他們大致分成兩撥,一撥是王子,一撥是貧兒。貧兒想過王子的生活,王子呢,渴望貧兒的生活。馬克·吐溫大筆一揮,把書中的王子變成貧兒,把貧兒變成王子,有趣的故事就這樣展開了。遺憾的是現實生活不一樣,王子和貧兒不會互換。於是,王子與貧兒在發展與不發展的問題永遠無法達成一致。

我的發言當然是挺貧兒的。站在王子立場上的,其中有一男一女兩個人。男的說來自P國,女的是一個國際組織的代表。我看著他們眼熟,象是上了船又下了船的那兩個人。他們不是下了船了嗎?他們怎麽會出現在會場?我覺得不可思議。會後,我問了約翰,約翰告訴我,他們沒有坐船,是改坐飛機來的。

他們倒是會想辦法,我在心裏罵了一句。我現在突然想起來了,那次代表P國參加會議的人應該就叫布朗。

“對,應該就是布朗,”我脫口而出。黃毛聽見我的聲音,以為我在叫它,停下腳回過頭來,看了看我。

對,應該就是現在P國駐吉多的代辦布朗。我說呢,覺得他有點眼熟,但一直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原來是在威廉島。那時候布朗沒留絡鰓胡子,顯得年輕,也沒有現在這麽胖。外國人,留不留胡子,尤其是絡腮胡子,簡直就不是同一個人。

好吧,下次再見到布朗,我就知道了,我早在幾年前就同他有過交鋒了。

太陽掉到籬笆牆下麵去了,天快要黑下來。我又點了一支煙。我戒過好幾次煙,重新撿起來就好像中間根本沒有斷過。

會議好不容易結束,現在就差上船回基比了。我們一共在威廉島待了兩天。島上居住條件有限,我們隻能白天上島開會參觀,晚上住在船上。船停在外海,我們來回靠小船接送。小船接送要經過一個瀉湖,叫lagoon。瀉湖外麵圍著一圈珊瑚礁,隻留一個豁口,聽約翰說還是用炸藥炸開的。風平浪靜時,瀉湖無比美麗,象一麵藍盈盈的鏡子閃著光,船行在湖麵上,如空遊無所依,是我那次威廉島之行最美好的記憶。

我同約翰是最後一批上的船。前麵幾批都已順利到了貨輪上,小船折回來最後一趟接我們。我們剛上船駛離岸邊,湖麵上突然狂風大作,剛才還輕輕搖曳的椰樹葉,在風中瘋狂呼扇起來。小船是機動船,駛近豁口時,動力完全被大風抵消。小船隻能聽任風浪擺布,一會兒被拋到浪尖上,一會兒又被扔回浪底。我一會兒被從船頭扔到船尾,一會兒又被扔回到船頭。船上的每個人都象皮球一樣在船上來回,手腳並用,說不上是什麽姿勢,用盡最後的理智互相躲閃,有時還是會撞上。我盡量用兩隻手緊緊地抓住船幫。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大浪襲來,我的雙手鬆脫,人身不由已被拋向空中。

我想這下子肯定要被拋出船去了,不知生死。突然感覺有人用力拉了我一把,我又落回到小船裏。就這樣,不知被大浪拋上顛下了多少次,小船才駛出了豁口。駛出豁口,浪反而小了,小船也穩定下來。我才發現我的臉和胳膊不知什麽時候都撞出了血。

“你沒事吧?鍾先生,”我聽見約翰在問。

“沒事,”我說。我現在才意識到,剛才拉我一把的是約翰。

回程我又吐了一路。

“唉,黃毛,看來我真的跟大海沒有緣份,”我對黃毛說。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我起身回到了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