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多想。同布萊恩說過晚安,我推門進到自己的房間。房間裏竟然有個姑娘,坐在床沿上,見我進來,緊張地站起來。

我大吃一驚。

“你……你……你怎麽在這兒?”我問。我認出來了,眼前的姑娘就是剛才陪我跳舞的安吉亞。

“我……是王子讓我來的,”安吉亞說,依然緊張。王子是村民對布萊恩的稱呼。

我說不出話。我像木樁一樣站在那裏,沒有思想,不知所措。我能感覺到血湧上腦門,心在胸腔裏砰砰地狂跳,汗一下子順著額角流下來。我渾身發熱,感覺快要窒息,快要支撐不住,快要癱軟倒地。我在心裏狠狠命令自己一定要站住,一定不能倒下。

還好,我沒有倒下去。整個過程前後也就不過幾秒的時間,感覺好像經曆了一個漫長的黑夜。

我含糊地嘟囔了一句,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什麽,本能地衝出了房間。

我像一個逃兵,狼狽地逃到海邊。我沒有地方可去。這個時候,我不想去找布萊恩。我不想再撞上什麽尷尬的事。我需要一個人冷靜下來。我找了一棵椰子樹,坐在沙地上,背靠著樹根。

月光被另外幾棵椰樹擋住了。我坐在樹影裏。

海島的夜,在海風吹拂下,清涼下來。海浪衝刷著沙灘,發出嘩嘩的響聲,緩慢而有節奏,同我的心情恰好相反。我的心髒還在怦怦亂跳,還沒有恢複平靜。剛才的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布萊恩說要給我找個姑娘,我一口拒絕了。我以為他不會亂來。哪知道他來真的,真的找來個姑娘,還在房間裏等我,讓我猝不及防。我現在才明白布萊恩剛才同我告別時臉上掛著的壞笑。

剛才太懸了,我差一點就沒有控製住自己。還好,我沒有喝太多的酒,還能保持清醒,及時逃出了是非之地。

布萊恩肯定不會知道,他給我挖的坑,有可能帶來多麽嚴重的後果。我想起以前的一個同事,同我差不多年紀,幾乎在同一時間被派到國外常駐。我去了遠一點的F國,他去了近一點的M國。我三年後結束常駐回國,他卻被勸退了。多年後,我才知道內情。原來他被派到M國後,因為精通當地語言,工作上如魚得水。一次,有人邀請他去外地參加活動。在主辦方舉辦的聯歡活動上,這個家夥沒有把持住自己,先是多貪了幾杯酒,然後稀裏糊塗被一個美女騙上了床。

回到首都,他心裏後怕,怕美女找他,又心存僥幸,在焦慮不安中煎熬了幾天。就在他以為可以蒙混過去的時候,事情來了。那位美女打電話約他到一家賓館見麵。他思前想後,還是去了。結果在賓館等著他的不是美女,而是M國情報部門的官員。那幾位官員拿出他同美女上床的證據,逼他合作。到這個時候,他才徹底反應過來,那個美女其實是個誘餌,自己中了人家的圈套。好在,他還算精明,表麵上答應,回到使館就向大使說了他被策反的經過。性命算是保住了,也回到了國內,但外交卻不能再幹了。

那是典型的美人計。我聽說後,唏噓不已,感覺後脊骨發涼。這樣的美人計以前隻在曆史和間諜小說中讀到過,現在卻真實地發生在我的身邊。很長一段時間,我會想起那個同事,為他惋惜。我也會問自己,假如換作我,我能抵擋住美色的**,避開別人設置的陷阱嗎?說真的,我無法給出完全肯定的回答。

我想抽根煙。摸了摸口袋,懊惱地發現,身上沒有帶煙。剛到紅魚島的時候,我把包放進了房間,煙就放在包裏。我重新開始抽煙後,我隻在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才會抽。

想不到,我在吉多這樣的地方經曆這樣一次意外的考驗。還好,我沒有上當。我不認為布萊恩對我施的是美人計,想要策反我幫他做點什麽。我懷疑布萊恩可能都不知道天下還有這種計謀。他的想法應該很簡單,就是想給我找個女人。我早就聽說布萊恩好色,有好幾個女人,在吉多有,在紅魚島也有。這是他的生活,也是當地文化的一部分。在這裏,**就如潮起潮落一樣正常。

布萊恩也許沒有惡意,卻讓我極為難堪。他玩的小把戲撩撥到一個獨處男人最深處的隱私。這樣的隱私最不願被人捅到,也痛恨在這樣的事情上被人考驗。那是我們的禁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我們使館都是清一色單身男子。我們自嘲是“和尚”。我們把自己包裹起來,穿上一層厚重的鎧甲,不讓人窺見我們的情感世界。當地人多半看不懂,覺得這幫家夥怎麽可能在女色麵前刀槍不入。所以,曾經流傳過一個說法,說是這幫家夥肯定是吃了什麽藥,打了什麽針,或者是練過什麽功。當然都隻是傳說。這些看似外表堅強的“和尚”,內心裏有著同普通人一樣的七情六欲。

那個年代,“和尚”們找對象不是件容易的事。連個女人都見不著,你怎麽找對象。自己找不著,隻能靠別人介紹。這種介紹同在國內又不一樣,在國內可以見麵,你在國外,兩人天各一方,見麵是不可能的。隻能先看照片,先互相寄一張照片,要是看上了,接著就通信聯係。靠一張照片幾封信談情說愛,最後結婚,在那時是常見的事情,也會演繹出隻屬於那個年代的愛情故事。

記得有一次常駐,使館有一個姓張的年輕同事,我們叫他小張。經人牽線搭橋,同國內的一位姑娘談起了戀愛。開始,兩人感覺還不錯。慢慢問題出現了,姑娘對他很滿意,小張對姑娘卻越來越沒有感覺。有一次小張來找我訴苦。

“這戀愛沒法談了,”小張說。

“怎麽啦?”我問。

“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感覺不對,”小張說。

“是嗎?”我有點應付。

“你說,她開始寫的信還可以,現在寫的簡直沒法看,要不別字連篇,要不詞不達意,”小張抱怨。

我沒有說話。我知道小張談的對象是個女工,文化程度不高。我不好說什麽。

“我懷疑剛開始的信是別人替她捉的刀,現在才是她自己寫的,”小張不高興地說。

我還是沒有說話。小張這是要傾吐,不需要我說什麽,我隻要聽著就行。

“她對我倒是挺滿意。要是現在同她斷了,我怕她不高興,”小張接著說。

“嗯,”我不知可否地嗯了一下。

“等回國,我立馬同她一拍兩散,一刀兩斷,”小張決心很大。

故事的結尾卻頗具戲劇性。小張回國時,女孩到機場接機,來接機的還有女孩的父母。小張是外地人,剛回國沒有落腳的地方。女孩一家人直接把他接到了自己家。他們把婚房都準備好了,單等小張回來完婚。小張發現女孩長得乖巧可愛,便半推半就,成了人家的上門女婿。

找對象難,弄丟個老婆卻容易。那時候我們當中有不少人,新婚燕爾就出國常駐是常事,從此過著“海水尚有涯,相思渺無畔”的生活。說起來也是一種浪漫,能堅持住的還好,堅持不住的,結局就有點慘。最讓我們感慨的一對,結婚一周新郎出國,回來時看見新娘靠在別人的臂彎。

風有點大,樹葉嘩嘩地響起來,身上感覺有點涼。我轉身躲到背風的樹後。

布萊恩問我是不是想女人了。不想,那是假的,想才是實話。

不知道呂淑琴這會兒在做什麽?按時差算起來,她這會兒應該在上課。

我和呂淑琴是大學同學,畢業後我當上外交官,她留在大學教書。我第一次出國前,我們確定戀愛關係,三年後回國結婚。我算了算,我同呂淑琴結婚二十二年,隻有七八年的時間是在一起,其餘時間都處於分居狀態。國內的夫妻分居兩地,至少一年可以團聚一次,我們一分開最起碼要兩年,甚至三年四年才能見麵。時間長了,等再見麵時,兩人基本成了陌生人。每次,我和呂淑琴需要花很長的一段時間,才能再次適應和接受彼此,過回正常的家庭生活。

說來奇怪,一旦分開,我們又會習慣性地進入想念模式,進入寫信與盼信的模式。我會到點給呂淑琴寫信,也會掐著日子盼呂淑琴來信。收到來信,我會一遍遍讀。晚上,我常常坐在空落落的院子裏,看著天上的月亮和星星發呆,想著遠在國內的呂淑琴。

現在,我一個人在紅魚島上,靠坐在椰樹上。耳聽著濤聲,透過椰樹林,我看到掛在天上的月亮。月亮出奇的圓,出奇的亮。看著那輪圓月,我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了呂淑琴。

遙遙南陸夜,圓月駐椰枝,和雲半分明,濤語寄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