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我被尖尖細細的鳥鳴聲叫醒。一聽就知道,那是honeycreeper,蜜旋木雀的叫聲。這種雀兒很小,跟蜂鳥很像,喜歡在蠍尾蕉叢裏出沒。窗外正好有一大叢蠍尾蕉叢,木雀的叫聲就是從那裏傳來的。

一醒來,我想起了昨晚的事。現在隻覺得好笑。我在海邊坐了很久。不知從哪兒吹過來一片烏雲,先是遮了月亮,接著下起雨來。我趕緊起身回旅館去。身後“咣當”一聲,掉下個椰子。好懸!我這才想起來,剛才不該坐在椰子樹下的。真是昏了頭了。

回到房間,安吉亞當然已經不在了。

吃早飯的時候,布萊恩來叫我。見了麵,布萊恩尷尬地笑了笑,沒有照例問我晚上睡得怎麽樣。看來,他已經知道昨天晚上發生的事。他不提,我自然也沒有提。

白天,我同社會發展與漁業事務部的兩位官員一起考察紅魚島。考察不複雜,但花時間。我看了島上用作漁港的海灣,詳細了解相關數據,坐船沿港灣轉了幾圈。海灣很美,比貝卡斯港更美,但作為港口卻令人失望。如果要在這裏建海洋觀察站,國內肯定會有科考船來,噸位大點就進不來。這樣看來,海洋觀察站還是建在吉多島更好。

這天晚上,一夜無話。布萊恩沒有再給我找姑娘,我也睡了一個安穩覺。第三天一早,我們吃完早飯就往回返。博特船長和他的幫手盧克早早就把船準備好了。上船的還是我們來時的幾個人。布萊恩的父母,還有不少村民都到漁港來送行,讓我很感動。我同他們一一握手告別,邀請他們到吉多島來我的使館做客。

我們的船起錨開航。離開海岸有一段距離了,布萊恩的父母和村民們還在向我們招手。我站在船頭,也向他們招手道別。

“林阿六,我們再見了,”我在心裏說。我真的希望還能再回來。但我知道肯定不可能。當外交官,我們會去很多地方。有的地方去一次也就足夠,有的地方,想再去去卻沒有了機會。我隻能在心裏默默為林阿六的紅魚島祝福。

“您在想什麽?老板,”布萊恩走過來問。

“我……我……”我不想說我在想林阿六。

“您在想我太爺爺,對吧?”布萊恩說。

“是,”既然布萊恩挑明了,我也沒有必要否認。

“我也在想他,”布萊恩說。

“是啊,他是一個傳奇,”我說。

“您說得對,他是一個傳奇,”布萊恩說,“沒有他,就沒有我們,也就沒有紅魚島的今天。”

“你說,他一個人感到孤獨嗎?”我問。

“他一定很孤獨,”布萊恩說。

“那你在島上待著,有沒有感到孤獨?”我問。

“我沒有,但我想,他肯定會,”布萊恩想了想說,“我是出生在這裏的,他不是。這裏是我的家鄉,但不是他的家鄉。”

我沒有說話。布萊恩是對的。林阿六的家鄉不在這裏。他肯定會想他的家鄉,就象我一樣。不同的是,我在這裏待得再久,最終是要回去的。林阿六卻回不去。有家不能回。我可以想像,這對林阿六來說有多痛苦。

“人家叫你王子?”我又問。

“是,他們都這麽叫,”布萊恩說。

“那你會回來接你父親的班?”

“會,”布萊恩說,“不過我現在還不想回。”

“為什麽?”

“我想先見見世麵,”布萊恩說,“您忘了,我想去你們那兒看看,那可是我太爺爺的故鄉。”

“你真想去?”

“想,做夢都想去,那是我這輩子最想去的地方。”

我看了看布萊恩。我當然記得他曾經說過想去我們國內看看,現在我更能理解他的心情。

我們聊著天,時間過得很快。船走了大概有兩個小時,發動機突然毫無征兆地熄了火。布萊恩問博特船長出了什麽事。博特船長說是發動機出了問題。不過,馬上就能修好。但是,博特船長折騰了足足有半個小時,發動機還是毫無動靜。

“你怎麽連發動機都搞不定,”布萊恩生氣地對博特船長說。

博特船長沒有說話。

就在此時,海上起風了。博特船長見有風,趕緊讓盧克把船頭的主帆升起來。盧克剛升到一半,不知為什麽,博特船長又讓他放下來。

“怎麽回事?”布萊恩大聲問。

“風太大,一會兒會更大,帆升起來,船會被吹翻的,”博特船長說。

發動機修不好,船帆又不能使,沒有動力的帆船開始隨波飄流。更糟糕的是,剛才還陽光燦爛,瞬間已是烏雲密布。

風越刮越大,雨也下起來了,浪越湧越高,船越晃越厲害。

我又暈船了。我的胃開始翻騰起來。布萊恩拿來救生衣,幫我穿上,然後讓我同社會發展和漁業事務部的兩位官員一起進到船艙裏。

“Damnit,”我在心裏罵了句。看來,我同大海真的沒有緣份。

肚子難受得厲害,我衝出船艙,想吐到海裏,結果沒走兩步,就忍不住吐到了船上。

“您沒事吧,”布萊恩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我身邊。

“沒事,”我勉強擠出絲笑,一手摸著肚子,一手擺了擺。

等我吐完,布萊恩扶我回到艙裏。

“我告訴你,今天要是鍾先生出什麽事,XXXX我肯定饒不了你,”布萊恩剛出去,我就聽見他在對著博特船長吼。顯然非常生氣。

我很少看見布萊恩生氣,更沒有聽他罵過髒話。看來布萊恩這次真的急了。他是在替我著急,這讓我很感動。他這一罵,也讓我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沒有了動力,又遇上大風,翻船的風險很大。我突然想起了鮑爾斯和尤素福。我不知道他們遇險的時候,首先想到了什麽。我一直沒敢問尤素福是否想到過死。現在我知道,怎麽可能不想到死。人在這個時候,會想到許多東西,最先想到的,恐怕就是死亡。現在,我也想到了死。乘飛機的時候,我無數次將自己交給命運。我沒有想到,坐船也需要將自己交給命運。那就交給命運吧。也許,我再也回不到吉多,再也見不到尤素福,再也見不到居華,我將同家人永遠天各一方。但我又不甘心。我想我還有許多事情沒有做完,老天不至於對我這麽不公平。

肚子又難受起來,我再次冒著風雨跑出船艙嘔吐起來。

“修好了,修……”就在這時,我聽見盧克在激動地叫。

盧克的話還沒有說完,一個巨浪辟頭蓋臉翻卷到船上。我冷不丁被拋向空中,又重重摔倒在又是雨水又是海水的船板上。

“盧克掉海裏了!”我驚魂未定,突然聽見博特船長大叫起來。

布萊恩不知什麽時候又出現在我身邊,一把把我扶起來。

“盧克掉海裏了,”我緊張起來,重複著博特船長的話。

“知道了,老板,我去救他,您回裏麵待著,不許出來!吐在船艙裏也不許出來!”布萊恩厲聲對我說。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開了。

我沒有回船艙去。我看見社會發展和漁業事務部的兩位官員跟著去幫布萊恩。

“千萬不要再出什麽事,”我在心裏默默許願。鮑爾斯他們剛剛出事,盧克再有個三長兩短,那大海真的跟我有仇。

我已渾身濕透。我想跟著布萊恩他們一起去救盧克。但一個個大浪就象大海張著的一張張大嘴,不斷張開又合上,合上又張開,象是要把我們的船一口呑沒。船被浪拱著,不斷顛簸搖晃,我怎麽努力也無法往前走。

“他在那裏,把船開過去,”我聽見布萊恩大聲喊。

海浪翻滾,我什麽也看不到。

船在風浪中艱難地轉身。我能感覺到,有了動力,博特船長終於又可以掌控船的行駛方向。船慢慢轉過身來,我看見不遠處的浪濤中有一個小黃點,忽隱忽現。

還好,盧克穿著救生衣。

博特船長駕著船,一會兒衝上浪尖,一會兒鑽入浪穀,一會兒又穿浪而過,好不容易接近盧克。

浪太大,船沒有辦法靠近。

“繩子,繩子,”博特船長大聲叫著。

我看見布萊恩在船尾找到了纜繩,拿在手上。

“不要扔,我說扔,你再扔,”博特船長大聲叫著。

布萊恩回了一句什麽話,我沒有聽清楚。

“扔!”船迂回到盧克的上風口,博特船長對著布萊恩喊。

布萊恩把繩子扔出去。繩子一頭拴在船上,另一頭順著水流漂到離盧克不遠處。我隱約看見盧克試圖伸手去夠,但夠不著,剛要夠著,一個浪打過來,又把他衝開。博特船長操縱著船讓繩子順著水流倒追著盧克。

盧克終於抓住了繩子。在盧克抓住繩子的那一刻,我的心幾乎要跳出來了。

我激動得衝過去,幫著布萊恩他們一起拉繩子。我們合力把盧克拉到船邊,把他拉上了船。此時的盧克已經筋疲力竭,撲倒在船艙裏。我們終於長舒一口氣,為盧克終於得救而高興。

大概是因為太緊張了,我驚奇地發現我不再暈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