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成雙。Goodthingscomeinpairs。

獨立日剛過沒幾天,居華大使就來吉多訪問。我臨來吉多前,居華曾經對我說過,他會很快來看我。“很快”一轉眼變成了四五個月。在這四五個月當中,我一直盼著居華來。居華也幾次說要來,結果都沒能成行。

這天一大早,我就同布萊恩來到機場。飛機晚點,我們在機場足足等了三個多小時。一見到居華大使,我抑製不住激動,同居華大使擁抱在一起。我的兩眼濕潤起來。

沒有想到,居華見到我也很激動,在我胸前捶了一拳,雙手扶著我的肩,仔細打量了我一遍。他的眼裏也有淚花閃爍。

“辛苦了,鍾良,”居華說。

我沒有說話。我感覺有一波眼淚要從眼眶裏湧出來,使勁忍也沒有忍住。

“你看,鍾良黑得都成吉多人了,”居華大使夫人林伊插話說。林伊也一起來了。

我轉過身去同大使夫人林伊握手。

“是黑了,也瘦了,”居華說。

“頭發長這麽長,也不知道理理,”林伊說,“看起來倒像個藝術家。”

我不好意思地捋了捋頭發,想不到大使夫人也這麽說我。到吉多後,我一直沒有真正理過發。當地人沒有理發的習慣,也就根本沒有理發店。我給人理過發,但給自己理是不會的。開始,我還在意頭發的長短,實在覺得長了,就自己胡亂剪剪短。久了也就不在乎,入鄉隨俗,留起長發。有時候,我站在鏡子麵前看著自己的模樣,會自我解嘲調侃,鍾良啊鍾良,如果在國內,你看上去象個藝術家。在吉多,你這個樣子就隻能是吉多人。

“鍾良,你看,今天我把誰帶來了,”居華說,“等到了使館,讓他給你理個發。”

我一看,居華大使夫婦身後跟著小張。小張是駐基比使館的理發員兼招待。我興奮地又同小張擁抱在一起。

出了機場,我想讓布萊恩把行李直接拉到“海葡萄旅館”。使館住不下,我安排居華大使他們住在布萊恩的旅館。

“不行,不能直接拉到旅館,箱子裏麵還有好多帶給你的東西,”林伊說。

“那行,”我對布萊恩說,“那你跟著我一起去使館,然後再把行李拉到旅館。”

我讓居華大使夫婦坐我的車,讓小張坐布萊恩的車。

一路上,我開著車,聽著居華夫婦說話。我一句話也沒說,隻是不停嘿嘿地笑。我有種恍如夢中的感覺,感覺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鍾良,我首先得給你道個歉,”居華說,“我早就想來,可一直沒有騰出空來。”

我沒有說話。

“大使幾次想來都沒有來成,”林伊說,“他先是回國開會。回來之後,又病了一場。”

我想問什麽病,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來。

“不知怎麽的,我們兩個都得了瘧疾,”林伊說。

“我們這是雙打,”居華哈哈笑起來,“混合雙打。”

聽居華這麽說,我也跟著笑起來。居華說的混合雙打,是我們外交圈子裏的一個典故。外交官去熱帶國家常駐,免不了會得傳染病,最常見的就是瘧疾。瘧疾又很可怕,瘧原蟲在體內潛伏,時時發作,而且弄不好是要死人的。瘧疾俗稱打擺子。我們相互間聊天的時候,話題之一就是問打沒打擺子。有一位在熱帶國家的大使,一年要發作好幾次,夫人也時不時跟著發作。國內有人去訪問,問起他有沒有打過擺子。那位大使說,打啊,有的時候單打,有的時候混合雙打。我們倆,單打、混合雙打都是冠軍。他說的單打是他一個人打擺子,混合雙打就是他和夫人一起打擺子。至於冠軍,那就是他們在使館打擺子的次數名列第一。

“還好,我們倒是挺過來了,”林伊說。

我也挺過來了,我得的可能是登革熱,我心裏想,但沒有說出來。

“這次原本想來參加吉多的獨立日慶祝活動,”居華說,“結果國內有個代表團臨時訪問,又來不了。”

我想說沒事,張了張嘴,還是沒有說出來。

到了使館,我帶著居華夫婦和小張在房前屋後轉了一圈。居華大使夫婦很喜歡使館的環境。尤其是大使夫人很喜歡院子裏的植物。

“那是什麽花?”林伊指著地上的一叢花,問我。

我看著大使夫人,嘿嘿地笑笑。

“你笑什麽笑,”林伊說,“我問你是什麽花?”

大使夫人這麽一說,我才猛然醒悟過來。從機場到使館,我還一直沒有說過一句話。我想我是失語了。我一個人在吉多小半年,平日裏同人交流,用的都是英語,也學了不少當地的土語。這小半年裏,我除了劉陽滯留吉多的那幾個星期,還從沒有同任何人說過家鄉話。要說,也就是同黃毛說。黃毛失蹤以後,我隻能自己對自己說,有時候出聲,大多數時候不出聲。

“這……是……torchginger,國內……叫什麽,我……不知道,”我憋了半天,才嗑嗑吧吧說出這句話。

“是吧,這種花長得挺好看,確實有點像火炬,”林伊說,“我在基比見過,想在大使官邸種幾棵,一直沒有種成。”

“這種花……不好種,”我說,“這幾棵我……搬進來時就有了。”

說來奇怪,一旦開口,我說話的經絡好像一下子被打通了。我突然可以正常說話了。雖然別人聽起來也許有點古怪,有時我說一半會停下來,有時會帶幾個英文字。每當這個時候,我便會嘿嘿笑笑,搖搖頭。

看完院子,我把居華大使夫婦安排在客廳,幫他們沏上茶,讓他們休息。我同小張一起進到廚房,準備飯菜。大使夫人說要幫忙,被我和小張勸住了。知道居華大使他們要來,我早早就開始準備食材,還專門趕了趟早市。我知道大使夫婦喜歡海鮮,買來了梭子蟹、石斑魚和大明蝦。

大使夫人讓小張把他們給我帶的東西拿出來。

“你看,鍾秘,”小張說,在基比使館我是一等秘書,他習慣叫我鍾秘。

“你現在不能叫他鍾秘,應該叫他鍾參,”林伊說。

“哦,對,鍾參,”小張改口說,“你看,我們給你帶來了什麽?”

我一看,是饅頭和紅燒肉,還有一些新鮮蔬菜。

“這些都是大使夫人讓廚師老李替你準備的,”小張說。

“知道你肯定饞這些,就給你帶了些,”林伊說。

“謝謝!謝謝大使夫人,”我看了就眼饞,趕緊讓小張幫著蒸饅頭,熱紅燒肉。

一會兒工夫,一桌豐盛的飯菜上了桌。我拿出準備好的椰子酒,給居華夫婦和小張滿上,自己也倒了一杯。

“我不喝,”林伊說。

“這是我……自己釀的,”我說。

“你自己都學會釀酒了?”林伊很驚訝。

“是,我是跟這裏的……人學的,這個酒沒有度數,”我說。

“那我嚐嚐,”林伊說。

“大使,大使夫人,謝謝……謝謝你們來看我,我敬你們一杯,”說完,我同大使夫婦碰了杯,然後一幹而盡。

“老鍾,我也敬你一杯,”居華站起來給我敬酒,“這小半年你不容易,一個人守一個島國。我同他們說,你把這一片天撐了起來,不容易,祝賀你。你前不久榮升參讚,還沒有來得及向你表示祝賀,現在也表示祝賀!另外,還有一件好事,你的愛人馬上要來了。”

“您是說,呂淑琴要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還能有誰,”居華說,“這下高興了吧!”

我沒有說話。我心裏高興,臉上也笑起來。

“他還能不高興,”林伊說。

“有這麽多好事,來,我們幹一杯,”居華說。

“謝謝大使,”我站起身,端起酒杯同居華大使夫婦和小張碰杯,然後一飲而盡。

我讓居華大使他們多吃海鮮。我自己呢,拿起一個饅頭,狼吞虎咽地啃起來。說真的,這輩子我都沒有吃過這麽香的饅頭。我是北方人,從小就習慣吃饅頭。在基比使館,因為有廚師,也還有饅頭吃。到吉多之後,我就斷了饅頭。我自己會做烙餅和麵條,饅頭卻做不好。算起來,我差不多有五個月沒有吃饅頭了。吃飯的時候,我有時會想饅頭,想那麵香,那咬勁,心裏酸酸的。唉,當外交官,竟然連個饅頭都吃不上。

一個饅頭下肚,這才想起吃菜。我夾起一塊紅燒肉,放進嘴裏,肉香便在舌頭上下四溢開來。四五個月沒有吃新鮮豬肉了,那在嘴裏溢開的肉香很快沁到心裏去,幸福就寫到了臉上。我一邊吃,一邊說著好吃。我想起請達魯總統吃飯時的樣子,他邊吃邊誇好吃,我現在也一定就是那個樣子。

居華停下筷子,看著我吃飯。

“慢點吃,”林伊看著我說。“又沒有人跟你搶,別噎著。”

我紅著臉地笑笑,想著自己狼呑虎咽的模樣一定嚇著了大使夫人,趕緊放慢節奏。

吃完飯,小張拿出理發工具,替我理發。在久違的理發推子和剪刀聲中,不一會兒,我的腦袋變得輕鬆起來。

大使夫人林伊看著我,笑著對居華說,“你看,這一理,鍾良馬上就變回原來的模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