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華大使夫婦來去匆匆。他們在吉多的行程滿打滿算是三天三夜。他們一走,這裏的一切又恢複原來的模樣。使館冷清下來,我又變成孤零零的一個人。
這一陣子,我一直在情感的過山車上,當然也可以說是跳了一次情感的蹦極,上上下下,起起伏伏。工作上不順利,又病了一場,差點沒了命,情緒跌到穀底。我以為我再也沒辦法一個人在吉多堅持下去。我甚至想到逃離。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一係列事情,又像是老天特意安排好的,生生又救了我。布萊恩給我偏方,讓我身體慢慢好起來,參加吉多獨立日檢閱讓我重新認識自己在吉多的價值,還有居華的來訪,讓我情緒重歸穩定。
居華大使夫婦來過之後,一切又確實都變得不一樣了。他們一來,像是打開了一扇閘門,國內該來的人開始來了。先是吉多國家醫院考察組來,接著是醫療隊來,我跑前跑後,忙著接待安排,考察組來,醫療隊來,吃住行,還有工作,每樣事情都得同吉多方麵接洽落實,忙得不可開交。但這種忙,我忙得充實愉快。我希望來的人再多一點,那樣我就不再孤獨。我已經孤獨了半年,我不想再孤獨。
然後就是呂淑琴來。居華大使夫婦走後沒多久,我收到呂淑琴的來信。呂淑琴在信裏說她接到了通知,要到吉多來。我從字裏行間都能讀出她的興奮,自然也喜不自禁。我幾次出國常駐,呂淑琴沒有一次隨任。起初是政策不允許,後來政策允許了,呂淑琴卻要在國內照看兒子。這次兒子上了大學,她才算可以分出身來,我們也有機會第一次在國外團圓。
高興之餘,我又不安起來。我一直沒敢告訴呂淑琴我在吉多的實際情況。我同呂淑琴說過吉多擁有最好的風光,最新鮮的海鮮,使館有一個一年到頭鮮花盛開的熱帶院子,我還種上了吃不完的蔬菜。我沒有說的是,使館隻有我一個人,使館隻是幾間草屋,在這裏既吃不上肉,也吃不上蔬菜。這一切,我一直沒有同呂淑琴說。呂淑琴不來,也就瞞過去了,來了,就瞞不住了。我不知道呂淑琴能不能接受這樣的現實。她即將看到的使館和她想像中的使館會有巨大的落差。這個落差,我剛來時都無法接受,呂淑琴能接受嗎?
呂淑琴愛幹淨。在她來之前的幾天裏,我把屋裏屋外,院內院外收拾了好幾遍。屋裏把所有的家具窗戶都擦了,把掛在使館門口的銅牌和豎在院子裏的旗杆都擦了,把院子裏的花草樹木都修剪整齊。我還把菜地重新翻了一遍,撒上種子。菜地,我試著種過好幾次,種的時候滿懷希望,一忙起來就無暇顧及,結果可想而知是全都荒廢了。呂淑琴要來,我不能再象以前那樣三心二意,這次我隻能成功,不能失敗。
呂淑琴到的那天正好是我到吉多第180天,也是一個星期日。我裏裏外外又檢查了一遍,到院子裏摘了幾枝花,插在花瓶裏,又到漁市買了海鮮。
航班是下午5點到。簡單吃了點午飯,想睡午覺睡不著,院子裏轉來轉去轉得無聊。在哪兒都是等,還不如去機場,我對自己說。
“大王棕,我去機場接個人,你把使館看好了,”黃毛走了,我把看使館的活兒交給大王棕。
大王棕搖了搖樹葉,發出輕微的響聲。
“你說什麽?接誰?接誰你就別管了,到時你就會知道,”我說。
就這樣,我早早開車去了機場。
在機場等著,我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好幾次,我都不敢確定我來機場是為了接呂淑琴。在我的外交生涯中,我到機場的次數難以計數。我的外交生涯大概就是由一次次出入機場串連起來的。我去機場接人送人,我經機場出國回國。但是,這其中,沒有哪怕一次,是跟呂淑琴聯係在一起的。要說有也有,隻是我出國回國的時候,呂淑琴到過機場送我接我。那也僅限於國內機場。這一次,再過一會兒,呂淑琴就會出現在這個天遠地遠的機場。我恍如夢中。
在漫無邊際的胡思亂想中,我突然發現記不清呂淑琴長什麽樣了。兩年多,不,快三年沒有見麵,呂淑琴在我腦子裏已經淡薄到隻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仔細想了想,我腦子裏的呂淑琴,大概有三個定格的畫麵。一個是大學時第一次見到她的樣子。那次是全年級開會,不知道為什麽,在那麽多女生當中,她給我留下最深刻印象。那天,她穿著一件花襯衫,臉上掛著淺淺的笑。也許就是那淺淺的笑吸引了我。一個是呂淑琴去機場送我時的模樣。那是我婚後第一次出國,告別的時候,我看見呂淑琴的眼裏滾動著亮晶晶的淚珠。我走出去一段回過頭去,她還站在那裏。見我回頭,擦了下眼睛,衝著我招了招手。還有一個就是我們一家三口合影裏的模樣。照片是三年前,我去基比前特意去照相館拍的,我一直帶在身邊。我沒敢把照片放在桌子上,而是放進抽屜裏,偶爾才拿出來看。我們三個人都笑著,但我看出呂淑琴笑容背後的憂鬱。現在這三個畫麵不停交替出現在我腦子裏,模糊不清。
三年了,肯定變老了,我對自己說。至少我是又黑又老。大使夫人林伊在機場見到我,說我變黑了,那是客氣話,沒說的是我變老了。呂淑琴一定也變了。那她會變成什麽樣子呢?
我驀地又想到該以什麽樣的方式迎接呂淑琴。捧一束鮮花是浪漫的。不過,這浪漫可以想想,不能付諸行動。我把鮮花留在了使館。沒有鮮花可獻,那就隻能握手,或者擁抱。握手肯定不行,太公事公辦,擁抱倒是合適,我真的很想去擁抱呂淑琴。我還真沒有公開擁抱過呂淑琴。但那會不會太過張揚。
時間過得很慢。等待的時間總是慢。我差不多提前三個小時到的機場,結果飛機又晚點了三個小時,前後加在一起,我在機場等了整整六個小時。到機場的時候,太陽剛剛偏西,飛機到的時候,天都黑了。這樣的等待肯定不會有什麽好感覺,隻能讓人絕望,讓人墜落到情緒的地獄。這一墜落就是漫漫六個小時。我突然擔心是不是飛機遇到了什麽危險。我的心揪起來。呂淑琴沒有出過國,這是她第一次出國,不會……。好幾次,我忍不住去服務櫃台詢問,結果是一問三不知,沒有得到任何有意義的信息,飛機出沒出發,到了哪兒,什麽時候能到,一概沒有答案。
Damnit。我不好發作,隻能在心裏狠狠罵一句。
就在絕望到不能再絕望的時候,飛機突然就出現了。Itjustcameoutfromnowhere。世上的事情經常就是這樣,沒有邏輯。
呂淑琴在夜色中下了飛機。我快步走到舷梯旁,站在舷梯下麵。呂淑琴走出機艙的時候,我向她招手,看著她從舷梯上麵走下來。呂淑琴背對著天邊最後的光亮,正好是逆光,我看不清她的臉。但她的身影我一下子就認出來了。她背著一個坤包,還提著一個旅行袋。大概因為旅行袋太大,也裝滿了東西,她用兩手提著。
呂淑琴走下最後一級階梯,我迎上前去。我確實有擁抱呂淑琴的衝動,但忍住了。我下意識地伸出手,接過呂淑琴手中的旅行袋。
“來了?”我含糊地說了一句,聲音很小,連我自己都沒有聽清。
“沉死了,”呂淑琴說,把旅行袋遞給我。
我想問她路上怎麽樣,張了張嘴,猶豫了一下,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我提著旅行袋往外走。呂淑琴跟在我身後。我想起,第一次帶呂淑琴回老家,走在山路上的時候,也是這樣,我走在前麵,呂淑琴跟在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