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容時說:“疼嗎?”

喻容時說:“睡吧……回去我給你洗。”

喻容時說:“不好意思……太激動了。下次輕一點, 別生氣。”

喻容時說:“下次什麽時候?今天晚上回去後再來一次……就現在,好不好?”

喻容時說:“別遮著。我喜歡看你身上有我的印子。”

……

易晚說:“喻容時……我想喝水。”

易晚說:“喻容時……你壓到我手臂了。”

易晚說:“喻容時……空調開了麽?好熱。下午還要出去嗎。”

易晚說:“喻容時,把電腦給我一下。”

易晚說:“喻容時……窗外下雪了。”

……

喻容時說:“都好多次了。你還是像最開始時一樣,容易緊張。”

喻容時說:“別害羞。我想看你因為我而舒服得不得了的樣子。”

時光就這樣, 在一句句聲音裏一年又一年地流逝過去。這一年, 易晚蜷縮在喻容時的懷裏, 因為窗外又下起了雪。

他從**坐起來, 套一件白色的羽絨服。窗玻璃映出他依舊清雋的臉, 這是易晚博士畢業後的第三年, 還在做博士後——不是一個學位,而是一個職業。

收入不怎麽高的職業。

但時光沒怎麽在他的臉上留下痕跡。或許命運對簡單的人總是有優待。唯一能被稱為變化的,是他的長相因那一點嬰兒肥的減少變得更薄,更白,更像雪片一樣,五官分明。

這讓易晚在一些家境優渥的追求者眼中很受歡迎。受歡迎這件事有兩個重點。一是家境優渥, 他們並不在意為了易晚“毫無前景”的職業生涯支付更多;二是這種“受歡迎”往往來自初見。他們那時候還不覺得, 簡潔、幹淨、單純在親密關係裏有時也可以像單分子武器一樣致命。

但易晚不需要他們。他已經有陪伴了。

喻容時說:“小老板這周生日聚會邀請了你。你記得去。”

小老板帶了易晚很多年,兩年前他離開學術界,去工業界一家金融公司裏去了。兩年內他搞了幾次石油期貨操作,賺得風生水起,還給幾個比較有“前景”的項目當了下顧問,比如學生貸款。小老板說, 這是人在屋簷下,得和其他大佬搞好關係的社交。而且他知道這事兒虧心, 所以一分沒拿。

易晚不知道這件事他能信多少。但小老板對他確實不錯, 有人說他本來四年前就能走的, 就是為了易晚的畢業, 再多留了一年。如今他生日宴會,也記得找易晚過去。

易晚“嗯”了一聲。喻容時又說:“還有,施學姐的孩子滿月了。她請你去喝滿月酒。”

施學姐在博士畢業後去了一所二本當老師。七弄八弄,好歹混上了編製,也算是熬出頭來了,和同學校的教授結婚生子。易晚為她高興。

“你的父親。”喻容時說,“他發消息說,今年他六十歲了。今天冬至,你要是有空的話……去他家吃個飯去。他的東西到底是要留給你的。”

這幾年父親對易晚的關係倒是發生了改變。

易晚的父親經曆了一場被誤診為胃癌的胃部手術。過程中他借由自己的涼薄看出二婚的不可靠性,和琢磨著留更多錢給自己的女兒買房的梁阿姨離婚了。和梁阿姨離婚後,他依然賴不住寂寞,精挑細選了沒有生育能力,無兒無女的盧阿姨。

與此同時,一方麵出於對自己正在衰老、老病後無人侍奉的恐懼;一方麵意識到易晚是他唯一的“血脈”。他開始加強自己和易晚之間的聯係。

易晚推了很多次。但這次冬至,盧阿姨也來找他了——而且是在學院樓樓下。這個女人有一種令她自己可憐的天真淳樸。她勸易晚說,父子之間哪能有隔夜仇呢。

卻沒有意識到易晚的父親隻是把她當工具。

易晚看向喻容時。喻容時苦笑道:“我就不去……了吧。我會接你的。”

易晚的父親怎麽可能會接受,“自己的兒子”是個同性戀。

易晚說:“好……我隻是不想盧阿姨再來學校找我。”

喻容時說話總是會把最糟糕的消息放在最後。易晚很討厭他父親的消息,但這次,他說到這個消息時居然不是“這件事最糟糕”的語氣。易晚於是問他:“還有呢。”

他戴上一條牛油果綠色的馬海毛圍巾,可以出門了。喻容時說了最後一個消息。

“出版社最後說……他們還是決定撤回為你出版那部作品的決定。”喻容時說,“他們說書號不好拿。非常抱歉。”

易晚沒動了。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喻容時:“他們說過會出版的。”

還說了一整年。

喻容時說:“是。但你知道,他們得不到什麽利潤。”

易晚說:“他們說過要出版的。”

喻容時說:“是。但你知道,實體經濟不景氣。而且書號很難拿,不能浪費。”

易晚說:“好,我知道了。”

喻容時說:“小黎說,她中午來學校找你一趟,一起吃個飯。她是出版社的人,也想找你解釋一下。”

小黎是易晚那個學傳媒的學妹。大學畢業後,她進了這家出版社工作。一開始她經常被壓力壓哭,直到她學會了壓別人。易晚在她比賽時給了她許多幫助,後來還有一些。所以這個出版也是她幫他聯係上的機會。

易晚想出版的內容是“歸一定理”內其中幾個子定理的證明。也就是他大學時就魂牽夢繞的那個。他博士時就開始做這個,差點沒畢業。他在一些期刊上發過相關的文章,有點艱難,因為總有更有實用性的文章。評審人對此的評價是,證明得很漂亮,但看不出對現有學科、乃至未來科學的作用。

“歸一定理”中還有幾個模塊沒能得到詳細的證明。要完成它,易晚需要一些實驗。但目前為止,還沒有進行這些實驗的技術條件。

“親一下。”喻容時說。

易晚站在門口沒動了。他等著喻容時走過來吻他的額頭。

喻容時吻完他的額頭,又把自己埋進易晚的圍巾裏,吻他的脖頸。易晚頸間的皮膚很敏感,他很快就感覺到了對方忍耐著的目的。易晚向後退了一步,靠在牆壁上說:“你想……今晚要……嗎?”

喻容時平複了呼吸,說:“你爸家在東邊,回來洗漱完要晚上11點了。今天就好好休息吧。”

喻容時總是有個古怪的習慣:守護易晚在十二點之前睡覺的作息。時間來不及,自己再想要也不做。很多時候他們會周六周日在一起,窩一整天。

他又吻了吻易晚:“早點回來。不管發生什麽,我都永遠相信你。在你的身邊。”

因為你是獨一無二的。如果有什麽挫折,也隻是道阻且長。

守得雲開見月明。

和易晚不同,喻容時在商業上取得了很多成功……應該吧。喻容時向來更入世。已經是成熟的精英男人模樣。

易晚從公寓走進x市冬天的冷風裏。零下十幾度,幹冷幹冷的,他往學院樓走。

還有一個消息他沒讓喻容時看。是心理醫生的消息,催他趕緊來複查。

突然易晚就和一個人撞了滿懷。他還沒道歉,就看見自己已經在學院樓裏了。他在原地呆站了幾分鍾,發現自己從公寓樓裏走出、到走進學院樓裏的時間好像被人偷去了。

這段記憶,他一點也想不起來。

學院樓裏的暖氣很足。易晚卻打了個寒戰。

這樣的、經常發生的記憶空白,正是易晚去看心理醫生的原因。除此之外,心理醫生還懷疑易晚有抑鬱傾向。

她給易晚開過一些藥。但易晚沒有吃。這些藥物大多會帶來困意和遲鈍,阻攔易晚對數學問題的思考。

易晚今天早上沒什麽活。博士後的職責,他幫實驗室裏的研究生改了一下論文。這個研究生是男的,家裏有錢有勢,喜歡易晚。像是金錢豹渴望高嶺之花。但人人都知道易晚有戀人了。雖然易晚很低調,從來不帶他過來。

但研究生不太在乎。這年頭搶男友的事情太常見了,尤其是他這樣有錢的家庭,想要就來搶。今天他還是和易晚套近乎,說:“前幾天大老板看到我的論文,說寫得真不錯。我都告訴他,那幾篇都是你幫我改了不少。”

易晚沒說話。這種態度總讓研究生越挫越勇。直到有人來找他:“大老板讓你過去一下。”

大老板難得蒞臨辦公室。這幾年大老板已經名利雙收,也到了含飴弄孫的年齡。在實驗室很多時候都是在掛名。他來找易晚,說明易晚身上確實有他需要或喜歡的東西。

易晚進入辦公室,坐在大老板的對麵。大老板對易晚的態度比較和藹。他說:“易晚……”

那種奇怪的空白感又來了。

回過神來時,易晚聽見大老板說:“這八年,你把時間都花在‘歸一定理’上了。這種精神值得肯定。”

“分定理的證明……以現在的科技……沒有實驗條件……”

易晚覺得喉嚨像是被噎住。

“我可以想辦法證明。”

“計算量太大……現存的電腦……做不到……即使算力再擴充幾百萬倍,也是天方夜譚。”

“我可以改進算法。”

“這是前無古人的東西。這個過程中需要的計算量……你要在這上麵,花費幾十年的時間嗎?到你去世,你也無法完成。或許幾百年後算力寒武紀一樣井噴,又有另一個天才,恰好對你的遊戲感興趣,於是繼續你的證明,用他的一輩子來完成……而且,即使證明了它。它也不過是一個搭積木一樣的遊戲。它沒有用。”

“……”

“……隻是看到一個天才這樣浪費時間,沉迷在數學積木裏,我覺得很悲傷。”大老板最後說,“易晚,以你的才能,你應該去做更有意義的研究,這樣對你的生命來說才更有價值。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會明白,人的生命很有限。時間沒辦法幾十年幾十年地浪費。”

“當然,我不是讓你去做那些機器學習,或者騙人錢的東西。隻是想讓你知道,突破的點子有很多,不要鑽沒用的牛角尖。”

可憑什麽那些是有用的呢。

“人人都說數學是一個靠天才的學科。高斯,笛卡爾,還有……他們發現讓他們揚名天下的定理時,都是少年成名。有的,甚至隻有18歲。數學是唯一一個非常需要天才的學科,即使成噸的努力,也很難彌補。追光者會在仰視天才的腦子的過程中自知淺薄,望而卻步。所以,對於你,我更想說……珍惜你的時光。”

“想開一點,易晚。等你老了你會明白的。而且你至少依靠它已經有了幾篇文章。我現在想和你說的是一個項目,我做了一半。實驗室裏我最看好你,我想把它交給你。”

“當然,你會很忙碌,再沒有任何時間用來搭你的積木……”

易晚從實驗樓裏走出。

他聽得很清楚,大老板再也不會支持他想做的研究了。可他很有誠意。給他看了另一條康莊大道。

——正是因為身邊都是好人,我卻做不到。所以我才如此悲傷。

記憶又出現了空白。再次恢複意識時,易晚已經在餐桌上。黎學妹在看他。

黎學妹請他吃學校附近最好的酒樓。燕窩,魚翅,大龍蝦……易晚沒有胃口。

學妹算是一個把夢想和現實平衡得很好的人。做內容,也妥協一部分,用來恰飯流量。最開始她入職時一度因為網絡上的評價嚎啕大哭,甚至產生了自殺傾向,去看心理醫生——去年,她再一次理想主義發作,收下了易晚關於數學定理的稿子,同時,把心理醫生推薦給了易晚。

那名心理醫生也是易晚的學弟。易晚幫他寫過幾個模型,給學弟賺了不少錢。學弟很記得易晚的恩德,所以經常催命似的讓易晚過來看病。

黎學妹的嘴一張一合,像是死魚。

“你有理想,特立獨行,社會對你的容忍度少一些。那就注定你比其他人過得差一些。都是頂尖大學的學生,每個人都有理性知道這一點。但你會想,憑什麽這樣啊,大家都是考六百多七百多的人。憑什麽他能那樣,你就這樣。”

“有的人就說,先順應潮流,積攢積攢幾年能量,再去追夢。說這話的人是大多數。後來真做到了的,連極少數都算不上。”

易晚想不起之前說了什麽了。他幹巴巴地張了張嘴,說出自己想問的話題:“真的弄不到版號嗎。”

學妹說:“可能在海外,還有點路子。把你包裝成‘進口貨’。但你知道學術界,海內海外都差不多……而且你在海外甚至沒有名聲,是嗎?”

可以打造名聲的時間都花在計算上了。

而且進口貨。

貨。

……後來商量的過程,易晚記得不太清。他記得學妹邀請他來她的工作室,做采訪,打造個up主形象之類的賺外快。稿子的事不用發愁,工作室會寫好。

學妹說:“社會上對你們學者的幻想還是特別多的。”

而且還能補貼家用。要在國外打開路,需要錢。

怎麽找到這筆錢呢。

“對了。楊煥說你快去複診吧。”學妹擔心地說,“他說你一個月不去了。而且你剛剛……”

她說:“是不是又斷片了?”

易晚想,斷片是因為冬天嗎?冬天的雪,確實更像斷片時的空白。

下一次記憶斷片是在易晚父親家。易晚意識歸位時,父親已經和他吵起來了。他一則指責易晚不孝,沒有給堂弟安排好工作,害嬸嬸對他頗有怨言。什麽高學曆,混得也沒人樣。他二則指責易晚的工作,指責易晚居然還和他說自己缺錢。想要從他這裏拿到錢,問他要做什麽,也說一些雲裏霧裏沒用的東西。造不了飛機,玩不了金融。易晚拿這筆錢去買房都還可以。但得加上他的名字,而且易晚還得起房貸嗎?誰給他貸款?

易晚已經要走了。父親又說:“你堂弟下個月來x市出差,我和他說,讓他住你公寓,省錢。”

易晚說:“住不下。”

這時父親就爆發了,說第三則——易晚多大的人了,也沒有女朋友,還神神叨叨地說找了男人談戀愛。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你以為讀個書了不起嗎?告訴你,對於社會來說,你就是個廢物!”父親高聲呐喊。

九點多了。易晚不想回家。他坐在長椅上,天上飄著雪,人間有人歡笑著走過。他想著他的理論,想著大老板,想著父親……最後他去了圖書館。

不是他小時候去的圖書館。那家圖書館終於倒閉了,成了曆史的塵埃。後來易晚又遇見那個老太太,老太太還記得他,和他念念叨叨易晚有多孤單讓她心疼。

易晚想說沒事的。他有陪伴他的數字,還有喻容時。

易晚去的是學校的圖書館。他在圖書館裏有一角,像是織網的蜘蛛一樣盤踞在那裏。今天他不想回實驗室,想在這個安靜的沒人的角落,繼續自己的計算。大老板語重心長的話讓他對自己在實驗室裏幹“私活”充滿了愧疚感。

他打開電腦和草稿紙開幹。但最恐怖的事情發生了。

十二點。閉館的音樂,響起來了。

他緩緩低頭看草稿紙。上麵有他看不懂的亂寫亂畫。那一刻,最讓易晚恐懼的事情終於在他的生命裏發生了——他在他最重要的事情,對真理的追尋上,也發生了空白。

他想做的學術,要做不下去了。

隻有這最讓他害怕。

他從圖書館裏出來,向著家走。其他人熱熱鬧鬧,他一人孤獨。空白再次襲來,他站在公寓門口,圍巾還結著冰。喻容時把他抱到沙發上,問他怎麽了。

怎麽了。

又焦急又關切。

圍巾上的冰化了,涼水滴下來,進入脖間潮濕,就像深海。易晚把自己縮在喻容時的懷裏,愛人熱烈的體溫好像是唯一能給他安全感的東西。他沒有喝喻容時的可樂薑湯,因為他不想有一刻離開他的懷抱。

如果有什麽能填上腦子就好了。如果有什麽能給他永恒的安全感,那隻能是喻容時了。

他是浮木,他是孤島,他是墜落的鯨魚。他說:“做吧。”

“已經十二點多了。”

“我說做吧。”

他主動地去咬開他的衣領,去擁抱去撫摸,像是從未有過的那樣。主動的,非常主動,在沙發上,手指動作嘴唇,睫毛脖頸雙腿。主動到不像在相愛,像是在溺水求歡。

喻容時一開始很抗拒,他覺得易晚的情緒有問題。可易晚太執著,喻容時不動,他就用他的眼睛看他,一直看,眼裏好像有單純的絕望。後來他的回應比易晚還熱情。易晚從他的眼睛和動作裏看出喻容時看懂了易晚此刻的眼神。

易晚在說:我想要你,我特別想要你,抱住我,包裹我,占有我,然後,不要走。

後來易晚開始落淚。他一直哭,一直哭。眼淚落在自己的腿上,也落在對方的身上。他說不清自己是為什麽而哭,就像很久之前他也哭過一樣。喻容時一直有點喜歡看易晚一些時候哭起來的小癖好,這代表易晚真的在感受他。看一個幹淨又漠然的人從各個地方為你流出各種各樣的淚水總是讓人非常滿足控製欲與征服欲。

但這次他慌了,他一直在給他擦眼淚。易晚搖搖頭,說:

“我想請假,這周不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