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定之否定規律表明,任何肯定自身存在的事物內部都包含著否定的方麵,由於這一否定方麵的作用及其發展,使事物轉化為自己的對立麵,由肯定達到對自身的否定;而後,再由否定進到新的肯定,即否定之否定。這樣,事物便顯示出自我發展的完整過程。否定之否定規律與其他兩個基本規律相比較,更具有整體的、“積分”的性質。
一、肯定與否定
任何事物的內部都包含著肯定與否定兩個方麵。肯定的方麵是事物中維持其存在的方麵,即肯定這一事物為它自身的方麵;否定的方麵是事物中促使它滅亡的方麵,即促使它轉化為其他事物的方麵。
事物內部的肯定方麵與否定方麵是相互對立、相互排斥的。正如黑格爾所說:“肯定的一麵是一種同一的自身聯係,而不是否定的東西,否定的一麵,是自為的差別物,而不是肯定的東西。”[25]當事物肯定的方麵處於優勢時,事物則保持其原有的性質和自身的存在;當否定的方麵在發展中取得了支配地位,事物就會改變自己的根本性質,而轉化到自己的對立麵,達到對原有事物的否定。量變質變規律、對立統一規律所揭示的事物的質變、矛盾的轉化和解決,就是事物的自我否定。
事物內部的肯定方麵與否定方麵又是相互統一的。肯定與否定雙方都不能單獨存在,各以其對立的一方為自己存在的條件。離開了否定就不能理解肯定;同樣,離開了肯定也不能理解否定。“人們總以為肯定與否定具有絕對的區別,其實兩者是相同的。我們甚至可以稱肯定為否定;反之,也同樣可以稱否定為肯定。同樣,譬如說,財產與債務並不是特殊的獨立自存的兩種財產。隻不過是在負債者為否定的財產,在債權者即為肯定的財產。同樣的關係,又如一條往東的路同時即是同一條往西的路。因此肯定的東西與否定的東西本質上是彼此互為條件的,並且隻是存在於它們的相互聯係中。”[26]
在一定意義上,肯定就是否定,無論是就事物自身的狀態而言,還是就人對事物的態度來說,都是如此。認識事物首先就要肯定它是什麽,肯定了它是“這個”,同時就否定了它是“那個”。如果對一事物隻是作出單純的肯定,而不顧及此事物和他事物之間的差別,不顧及它的否定方麵,那麽,這樣的肯定就是不完全的。例如,當我們肯定某人所犯的錯誤屬於人民內部矛盾,同時也就否定了它屬於敵我矛盾。如果我們不清楚人民內部矛盾與敵我矛盾之間的差別、聯係及其相互轉化的條件,那麽,我們對屬於人民內部矛盾錯誤的肯定性論斷,就缺乏確定性和可靠性,因而是不完全的。
斯賓諾莎曾提出“一切規定都是否定”的論斷:“說任何一物是有限的,其實就是部分地否定它的某種性質的存在。”[27]所謂“有限”,就是指事物具有一定的規定性,具有某種性質和形狀,同時這就意味著它不具有任何別的性質和形狀,要受到一定的限製。某一事物是有限的,具有一定的規定性,這是肯定;它不具有別的性質和形狀,這是否定。所以,“規定就是否定”。斯賓諾莎的這一思想是深刻的。的確,人們對事物作出的任何一個規定都是一個肯定,同時也就是某種否定。這是因為,任何規定都是確定一種界限,肯定某事物於一定界限之內,這同時就意味著對於這個界限之外的事物的排斥。不同時具備否定性的肯定是不可理解的。
反過來說,在一定意義上,否定也就是肯定。對謬誤的否定也就是對真理的肯定。批評是對錯誤的否定,而真正善意的批評則是“治病救人”。通過批評否定錯誤,這是“治病”;通過批評,讓被批評者“恢複健康”,這又是“救人”。所以,批評這種否定也是一種肯定。不僅從“救人”這種出發點和歸宿來講是肯定,而且從開出“治病”的藥方、指出克服錯誤的途徑來講也是肯定。黑格爾明確指出:“否定的東西也同樣是肯定的;或說,自相矛盾的東西並不消解為零,消解為抽象的無,而是基本上僅僅消解為它的特殊內容的否定;或說,這樣一個否定並非全盤否定,而是自行消解的被規定的事情的否定,因而是規定了的否定。”[28]所謂“規定了的否定”,即否定本身有著肯定的意義。
以上是從靜態的角度揭示了肯定與否定相互聯結的關係,揭示了肯定即否定,否定即肯定。下麵,從動態的角度來揭示肯定與否定之間的遞進與包含的關係。在事物的發展過程中,相對於肯定來說,否定是較後的也是較高的環節。否定的環節包含著肯定的環節,並且有著比肯定環節更為豐富的含義,從而更能體現出事物發展的辯證性質。這種包容肯定於自身的否定就是“辯證的否定”。
首先,辯證的否定是事物自身的否定。這一否定不是事物外在的否定,而是其內在的否定。這一否定不是他物對此物的否定,而是從此物自身中發展出來的否定,即此物通過其內在矛盾而達到的自我否定。事物正是通過這種自我否定而實現自我運動的。例如,死亡對生命的否定。“不把死亡看作生命的本質因素、不了解生命的否定本質上包含在生命自身之中的生理學,已經不被認為是科學的了,因此,生命總是和它的必然結局,即總是以萌芽狀態存在於生命之中的死亡聯係起來加以考慮的。”[29]這就是說,死亡並不是完全獨立於生命之外而對生命進行否定的,相反,死亡就包含在生命之中,即存在於生命自身中的否定,是生命的自我否定。
其次,辯證的否定是發展的環節。這一否定是舊事物向新事物的轉變,是從舊質到新質的飛躍,因而最能體現出辯證法的批判性和革命性。“辯證法在對現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時包含對現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對現存事物的必然滅亡的理解;辯證法對每一種既成的形式都是從不斷的運動中,因而也是從它的暫時性方麵去理解;辯證法不崇拜任何東西,按其本質來說,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30]在辯證法看來,世界永遠處在不斷的發展過程中,任何事物的存在都不是絕對的、永恒的,遲早要被否定。辯證的否定最能體現出事物的這種變化發展的性質,因此,列寧把辯證的否定看做是辯證法中最重要的因素。
最後,辯證的否定是聯係的環節。新舊事物是通過否定的環節聯係起來的。新事物產生於舊事物,是從舊事物的母腹中生長起來的,是以吸取並改造舊事物中的積極因素作為自身發展基礎的。因此,新事物對舊事物的否定不是排斥一切的否定,而是有所保留的否定,即保留舊事物中某些積極因素於自身之中,從而使自己與先前的舊事物聯結起來。化學理論中的氧化說對燃素說的否定,就體現了這種辯證聯係的性質。恩格斯指出:“在化學中,燃素說經過上百年的實驗工作才提供了一些材料,而拉瓦錫利用這種材料才在普利斯特列提取出來的氧氣中發現了想象中的燃素的實在對立物,從而推翻了全部燃素說。但是燃素說者的實驗成果決不因此就被拋棄。正好相反。這些成果依然存在,隻不過其表述被顛倒過來,從燃素說的語言翻譯成了現今通行的化學語言,因此仍然保持著自己的有效性。”[31]
辯證的否定既是事物發展的環節,又是事物聯係的環節。這種集發展性和聯係性於一身的辯證否定也就是“揚棄”。所謂“揚棄”,“有雙重意義,它既意謂保存、保持,又意謂停止、終結”[32],即揚棄既有克服,又有保留。這是事物自身否定的基本特點。克服是事物發展的連續性的中斷,是發展中的非連續性;保留則是事物發展的曆史延續,是發展中的連續性。辯證的否定就是這種連續性和非連續性的對立統一。
在事物的變化發展中,到處可以看到這種揚棄。鐵可以被氧化生成氧化鐵。這既是對鐵的否定,氧化鐵不再是鐵;也是對鐵的保留,氧化鐵中包含著鐵。新物種對舊物種否定保留了舊物種的某些特征,這些特征是新物種適應於新條件,維持其生存所必需的。在新舊物種之間存在著一定的血緣聯係,這體現了生物發展的連續性方麵。但是,新物種對所保留的舊物種的特性是加以改造後容納於新物種的遺傳質之中,在新舊物種之間已經不能交換遺傳質,因而又是非連續的。在生物進化中,一個物種轉變為新物種,在新舊物種之間有一條確定的界線,這是發展中的非連續性方麵。生物進化的過程也就是生物物種性質不斷被揚棄的過程。人類曆史的發展也是一種不斷揚棄的過程。新的社會形態克服了舊的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築,建立了新的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築,同時又保留並改造了在舊社會形態中業已存在的生產力和科學文化的成果。
辯證否定觀同形而上學否定觀的對立,突出表現在是否承認揚棄的問題上。形而上學在絕對不相容的對立中進行思維,其公式是:肯定就是絕對的肯定,否定就是絕對的否定。形而上學否定觀就是隻承認克服,不承認保留,就是否定一切。例如,在對待傳統文化問題上,形而上學或者采取虛無主義的態度,否認傳統文化能為現代化提供任何有益的東西,或者采取複古主義的態度,以舊有價值尺度來要求和衡量新的曆史進程,實際上是否定了現代社會與傳統社會的本質差別;在對待外來文化問題上,或者采取全盤西化的態度,把現代化同民族傳統文化絕對對立起來,把現代化等同於西方化,把現代化的過程看做是西方文化移植於我們民族的過程,或者采取閉關自守的態度,絕對地排斥外來文化,對現代世界文明畏之如虎,實際上是不思變革,抱殘守缺。與之相反,辯證法所持得的,是一種揚棄的精神,即批判繼承傳統文化,去其糟粕,吸取其精華,並加以改造,批判借鑒外來文化,並使其合理因素融於民族文化之中,從而走出一條既能體現現代世界文明、又有自己民族特色的“中國式的現代化”道路。
辯證的否定就其完整性來說,不隻是對肯定的否定,更重要的,是對否定的否定即否定之否定。辯證的否定隻是到了否定之否定的階段,才能展現出它的全部內涵來。
二、否定之否定
否定是對事物的變革,可以改變事物的原有存在形式,使一事物變為他事物。但是,如果僅僅限於這種認識,就不可能正確理解事物辯證發展的完整進程,就會把發展僅僅看做是一事物變為他事物,再變為另一他事物的無限否定過程,即甲變成乙、乙變成丙、丙變成丁,以至無窮。後來的否定,離開出發點越來越遠,同出發點越來越不相幹,於是,原來的事物就在這樣一個無限的否定過程中消失了。這樣,我們就看不到事物如何自己發展自己、自己完善自己的辯證運動過程了。
實際上,辯證的否定不僅是對肯定的否定,而且也是對否定的否定,即否定之否定,即對最初的肯定性的某種回複,對事物發展的出發點的某種回複。隻有在揭示了這種肯定(正)——否定(反)——否定之否定(合)過程的基礎上,才能較完整地把握事物自我運動、自我完善的發展性質。
黑格爾曾把概念發展的過程看做是兩次否定的過程。第一次否定是由“正”到“反”,第二次否定是由“反”到“合”。黑格爾認為,第一次否定隻是將“正”與“反”對立起來,隻是把“反”看做是對“正”的單純否定,是一種抽象的否定,是排除肯定的否定,沒有達到對立麵的統一,沒有達到具體概念的水準;第二次否定則把“正”與“反”統一起來,否定了抽象的否定,達到了具體的否定,即包含肯定的否定。第一次否定離開了“正”,第二次否定則回複到了“正”,但是,這種回複不是對“正”的完全重複,而是對“正”的提高,回到的不是最初的那個單純的“正”,而是達到了包括“反”在內的“正”。在黑格爾看來,隻有第二次否定才真正達到了對立麵統一,達到了具體概念或具體真理。換言之,隻有第二次否定即否定之否定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辯證的否定。黑格爾在這種唯心主義概念的否定之否定的邏輯推演中,在一定程度上折映出客觀事物本身辯證否定的真實進程。
恩格斯認為,事物的發展不能停留在單純的否定,即第一個否定上,而必須在“第一次否定的時候,就必須使第二次否定可能發生或者將有可能發生”[33]。第二個否定,即否定之否定才是事物發展過程的核心。辯證法,“按本性說是對抗的、包含著矛盾的過程,一個極端向它的反麵的轉化,最後,作為整個過程的核心的否定的否定”[34]。恩格斯把這種重新回到出發點的否定之否定看做是真正的辯證否定。
列寧十分看重“回到出發點的運動”,並認為“一般說來,運動和變易可以不重複,不回到出發點,於是,這個運動也就不是‘對立麵的同一’。但是,無論天體運動,或機械運動(地球上的),或動植物和人的生命——它們都不僅把運動的觀念,而且正是把回到出發點的運動即辯證運動的觀念注入人類的頭腦”[35]。承認事物內部矛盾是事物運動的源泉,承認發展是事物自身否定自身,這已超越了形而上學。但在列寧看來,這還不足以揭示運動的辯證性質。運動是事物通過自身來發展自身的運動,是“回到出發點的運動”,也就是肯定通過對自身的否定,再通過對否定的否定回到自身的過程,即達到肯定和否定這兩個“對立麵的統一”的過程。
這裏,列寧所說的“對立麵的統一”是同否定之否定完全一致的。隻有看到否定之否定的實質就是“對立麵的統一”,才能深刻理解列寧關於“發展是對立麵的統一”的思想。隻有把握了否定之否定,把握了對立麵的統一,才能把握事物自身發展的內容,才能達到恩格斯所說的把握住整個過程的核心。
和量變質變規律、對立統一規律一樣,否定之否定規律也是唯物辯證法的基本規律。相對於量變質變規律和對立統一規律,否定之否定規律帶有總括的性質。否定之否定規律所揭示的事物自我運動的過程,是由事物內部矛盾經過反複兩次解決,也就是經過兩次質變而完成的。僅僅靠事物內部矛盾的一次解決,一次質變,即一次否定,還不能充分展示事物自我運動的豐富內容,呈現某一特定事物自我運動的完整過程。事物經過一次否定,盡管保存了被否定的事物中的積極因素,矛盾得到初步解決,但事物發展的否定階段與原先肯定階段所形成的對立雙方,都包含著一定的片麵性。隻有通過再一次的否定,即否定之否定,才能克服這種片麵性,達到肯定和否定的“對立麵的統一”,才能使事物在其“自我運動”中得到充分發展。例如,就人類勞動的發展來看,它已經曆了和將要經曆著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過程,即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的統一、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的分裂、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的再度統一的過程。其中,否定之否定仿佛回到了出發點,即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相統一的狀況,但實際上,這是在更高階段的回複。
事物的發展經曆肯定、否定,再到否定之否定,仿佛是向出發點的回歸,但這不是簡單地重複,而是達到了一個相似於肯定階段又高於肯定階段的階段。因此,這一過程從內容上看是事物自己發展自己,從表現形態看則是一個螺旋式上升的曲折前進的過程。
上升性或前進性是螺旋式發展的一個重要特征,是事物發展不可逆的總方向、總趨勢。如前所述,發展是由辯證否定所組成的鏈條,其中,每一否定都是一次“揚棄”,它不僅舍棄了前一環節中的消極因素,而且保留了其中的積極因素。每一次辯證否定都產生出新東西,從而把事物推向更高階段,黑格爾在談到概念的否定之否定過程時指出:“它從簡單的規定性開始,繼之而來的規定性就愈益豐富、愈益具體。因為結果包含著自己的開端,而開端的進程用新的規定性豐富了結果”,“它不僅沒有因為自己的辯證的前進而喪失什麽,也沒有丟下什麽,而且還帶上一切收獲,使自身不斷豐富和充實起來”[36]。黑格爾說的是概念辯證法,但他的概念辯證法中折映出客觀事物的辯證法。客觀事物正是通過辯證的否定而實現由低級到高級、由簡單到複雜的發展的。
周期性是螺旋式發展的又一重要特征。在事物的發展中,經過兩次否定,便表現為一個周期,表現為“三個環節兩度否定”的有節奏的運動。事物發展的周期性,由於受前進性所製約,因而不是封閉的而是開放的。每一周期的終點,同時又是下一周期的開端。事物的發展,一個周期接著一個周期,形成了由無數“圓圈”銜接起來的發展鏈條。
在事物發展的周期性中,包含了通常所說的回複性或回歸性。在事物的周期性發展中,當一個周期完成時,仿佛出現了某種複歸,周期的最後一環(否定之否定)重複了第一環(肯定)的某些特點,如在生產資料所有製的周期性發展中,共產主義社會的公有製就重複著原始公社公有製的某些特征。在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發展周期中,中間環節(否定)既和第一環節(肯定)相對立,又和最後環節(否定之否定)相對立,它作為前後兩個環節的共同對立麵這一事實,說明始初環節和最後環節具有某些共同性。普列漢諾夫指出:“任何現象,發展到底,轉化為自己的對立物;但是因為新的,與第一個現象對立的現象,反過來,同樣也轉化為自己的對立物,所以,發展的第三階段與第一階段有形式上的類同。”[37]正因為如此,事物的發展曲折起伏、往返迂回,在高級階段上重複低級階段上的某些特征,是合乎規律的。
事物的發展總是沿著曲折的道路前進的,但曲折的情況不完全相同,大體上可分為兩種形式:一是前進中的“回複”或“複歸”,二是前進中的“倒退”或“逆轉”。前進中的“倒退”、“逆轉”、“退化”、“偏離”等,就它們本身而言並不是“上升”、“前進”的運動,而是事物在自身發展過程中,由於各種複雜條件和偶然事件的影響而表現出來的特殊情況,如社會發展中的局部停頓和舊勢力的暫時複辟等都是事物發展過程中的特殊否定,是事物發展過程中的“中斷”。“設想世界曆史會一帆風順、按部就班地向前發展,不會有時出現大幅度的躍退,那是不辯證的,不科學的,在理論上是不正確的。”[38]
三、否定之否定規律和否定性的辯證法
恩格斯寫道:否定之否定“是自然、曆史和思維的一個極其普遍的、因而極其廣泛地起作用的、重要的發展規律”[39]。同量變質變規律和對立統一規律一樣,否定之否定規律也是客觀的、普遍的,但它在不同事物發展過程中的具體表現形式又是各不相同的,各有特殊性的。
在哲學史上,康德肯定了人類思維活動是循著否定之否定途徑的,明確指出,範疇的邏輯推演是按照“三一式”進行的,第一個範疇是“正”,第二個範疇是“反”,第三個範疇則是前二者相聯結而生的,是“合”。“每一類中所有範疇之數常同為三數之一事,實堪注意。其尤宜注意者,則每一類中之第三範疇,常由第二範疇與第一範疇聯結而生。”[40]對此,黑格爾給予了高度的評價:“偉大的(辯證法)概念的本能使得康德說:第一個範疇是肯定的,第二個範疇是第一個範疇的否定,第三個範疇是前二者的綜合。三一的形式,在這裏雖隻是公式,在自身內卻潛藏著絕對形式、概念。”[41]黑格爾第一次全麵而深刻地闡述了否定之否定規律,並依據這一規律建構了他的龐大的哲學體係,從而把概念辯證法推到了最高峰。然而,黑格爾關於否定之否定的理論從本質上說是唯心主義的,正如恩格斯所說,在黑格爾那裏,否定之否定規律是“作為思維規律強加於自然界和曆史的,而不是從中推導出來的。由此就產生了整個牽強的並且常常是令人震驚的結構:世界,不管它願意與否,必須適應於某種思想體係,而這種思想體係本身又隻是人類思維的某一特定發展階段的產物”[42]。
馬克思主義哲學批判地繼承了黑格爾哲學,確認否定之否定規律是普遍規律,同時,又強調否定之否定規律是客觀規律,並認為這一普遍規律總是通過具體事物的運動表現出來,而具體事物都有自身的特殊矛盾,都受特定條件的製約,因而其否定之否定的具體進程是各不相同,各有特殊性的。恩格斯指出,不同性質的事物有不同的否定方式,“每一種事物都有它的特殊的否定方式,經過這樣的否定,它同時就獲得發展,每一種觀念和概念也是如此”[43]。
否定之否定這一普遍規律在人類實踐活動中通過“否定性的辯證法”表現出來。馬克思指出:“黑格爾的《現象學》及其最後成果——辯證法,作為推動原則和創造原則的否定性——的偉大之處首先在於,黑格爾把人的自我產生看作一個過程,把對象化看作非對象化,看作外化和這種外化的揚棄;可見,他抓住了勞動的本質,把對象性的人、現實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為他自己的勞動的結果。”[44]
黑格爾之所以能夠提出“作為推動原則和創造原則的否定性”的辯證法,就在於他對勞動進行了深刻的、富有啟發意義的哲學思考。按照黑格爾的觀點,勞動是人對自然物進行“賦形”的活動,即對自然物加以改造的活動,它構成了人與自然之間的“否定的中項”;正是借助這個“否定的中項”,人從自然界中分離出來,並在自然物上打上人的烙印,否定了自然物的原生形態。同時,在這個過程中,人使自身的力量得以外化,並占有、獲取自然物。
在黑格爾看來,勞動的否定性使人本身的力量外化,即對象化,這種對象化所形成的客體又反過來同人發生矛盾,產生異化。所以,否定不僅表現為外化、異化,而且還表現為外化、異化的揚棄。這是一個否定之否定的過程。“這個否定性是自身的否定關係的單純之點,是一切活動——生命的和精神的自身運動——最內在的源泉,是辯證法的靈魂,一切真的東西本身都具有它,並且唯有通過它才是真的”[45]。但是,在黑格爾那裏,隻有抽象的思維活動和精神勞動,才具有本源意義上的能動性和創造性,物質的、感性的勞動隻是“精神的樣式”。這表明,黑格爾的否定性辯證法實際上是在唯心主義的基礎上,以一種“抽象的、邏輯的、思辨的”形式表達了人類曆史運動的辯證法。
馬克思主義哲學批判繼承了黑格爾的否定性辯證法。當馬克思把實踐理解為人的存在方式,並把物質實踐理解為人與自然關係的基礎時,否定性的辯證法就獲得了一個現實的基礎,成為一種“合理形態”的辯證法。
人與自然的關係不同於動物與自然的關係。人並不是像動物那樣肯定自然的直接存在狀態,使自己消極地適應自然,而是以自身的活動否定自然的直接存在狀態,並賦予它合乎人的需要和目的的形式。但是,目的本身並不能直接加於對象之上,要把目的賦予對象,還必須要有把它們統一起來的中介,這個中介就是勞動工具。人是持有某一工具或某一工具係統、為著某種目的進入改造自然的實踐活動之中的。工具與目的、對象都具有同一性:一方麵,工具作為人的肢體的延伸,是合乎人的目的的,或者說,與目的具有同一性;另一方麵,工具本身也是一個物質客體,與實踐的物質對象具有同一性。
因此,工具能夠在目的的支配下以其物質性與實踐對象的物質性相互作用,並將人的目的賦予實踐活動的對象,使其具有屬人性質,也就是使自在自然轉化為人化自然,“自在之物”轉化為“為我之物”。在這個過程中,自然“對人生成”,人與自然的關係成為一種“為我而存在”的關係。這種“為我而存在”的關係本身就是一種特殊而又複雜的矛盾關係。
人對自然的否定性活動發展到一定程度、一定階段產生了生產資料私有製,私有製的存在使人的活動本身發生異化,即勞動異化。異化的存在標誌著人類曆史進入人受異己力量支配的階段,即物支配人、奴役人的階段,而物之所以支配人、奴役人,實際上是少數人借物的力量支配、奴役多數人。“關鍵不在於對象化,而在於異化,外化,外在化,在於不歸工人所有,而歸人格化的生產條件即資本所有,歸巨大的對象[化]的權力所有,這種對象[化]的權力把社會勞動本身當作自身的一個要素而置於同自己相對立的地位。”[46]資本主義社會是異化的典型和極端形式,同時它又為個人的全麵發展創造和建立了物質條件。換言之,資本主義在把異化推向極端的同時,又為揚棄異化準備了條件,勞動和資本的對立達到極限,必然導致私有製滅亡。
人的本質的異化和異化的揚棄並不是一個純粹的精神性自我意識的矛盾運動過程,而是一個客觀的實踐活動的矛盾運動過程。異化“這種顛倒的過程不過是曆史的必然性,不過是從一定的曆史出發點或基礎出發的生產力發展的必然性,但決不是生產的一種絕對的必然性,倒是一種暫時的必然性,而這一過程的結果和目的(內在的)是揚棄這個基礎本身以及揚棄過程的這種形式”[47]。從異化的產生到異化的揚棄是一個否定之否定的過程。這是一種現實的否定性的辯證法,是“物的尺度”與“人的尺度”、“合規律性”與“合目的性”對立統一的辯證法。實踐本身就是一種矛盾運動過程,內在包含著否定性的辯證法,並構成了社會生活的本質和人類世界的基礎。人類曆史就是由否定性的辯證法所推動的。
馬克思的否定性辯證法既不同於近代黑格爾的否定性辯證法,也不同於現代阿多諾的“否定的辯證法”。在阿多諾看來,否定的辯證法就是要用“非同一性”代替“同一性”,用“絕對的否定”代替否定之否定,就是要通過解釋現實來否定現實。阿多諾強調“異質性和獨特性”,力圖“在矛盾中進行思考”,但他並沒有真正理解矛盾,沒有真正理解否定與肯定的辯證關係。阿多諾把否定與革命聯係起來,力圖否定資本主義現實,但他沒有真正理解馬克思提出的“使現存世界革命化”的內涵。阿多諾的“否定性”不僅意味著“革命”,而且意味著“滅亡、恐懼、絕望”。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否定辯證法=崩潰性的破壞”。顯然,這種“否定辯證法”並不是馬克思主義的辯證法,並不符合事物運動的否定之否定規律。
總之,我們不僅要看到否定之否定規律的普遍性,還要看到否定之否定規律在表現形態上的特殊性。隻有這樣,否定之否定規律才能夠轉化為我們進行辯證思維和從事實踐活動的科學方法。
[1]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339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377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 參見拉法格等:《回憶馬克思恩格斯》,北京,人民出版社,1973。
[4] 參見《列寧全集》,第55卷,244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
[5] 《荀子》。
[6]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313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7] 同上書,348頁。
[8]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314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9] 《列寧選集》,第2卷,557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10] 《列寧全集》,第55卷,118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
[11] 同上書,222頁。
[12]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321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13]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323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14] 黑格爾:《小邏輯》,254~255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
[15] 《列寧全集》,第55卷,222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
[16]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349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17] 《毛澤東選集》,第1卷,332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18] 《列寧選集》,第2卷,557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19] 《毛澤東選集》,第1卷,333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20] 《毛澤東選集》,第1卷,305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21]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462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2] 《列寧選集》,第2卷,556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3] 《毛澤東選集》,第1卷,308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24]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144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5] 黑格爾:《小邏輯》,254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
[26] 同上書,256~257頁。
[27] 斯賓諾莎:《倫理學》,7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58。
[28] 黑格爾:《邏輯學》上卷,36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
[29]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370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0]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112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1]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290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2] 黑格爾:《邏輯學》上卷,98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33]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485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4] 同上書,483頁。
[35] 《列寧全集》,第55卷,295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
[36] 《列寧全集》,第55卷,199~200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
[37] 《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1卷,635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59。
[38] 《列寧選集》,第2卷,694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9]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484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40] 康德:《純粹理性批判》,89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60。
[41] 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第4卷,269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78。
[42]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311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43]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485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44]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319~320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45] 黑格爾:《邏輯學》下卷,543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
[46]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244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47] 同上書,24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