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皇城與過去無數日子一樣,肅穆而寂靜。
難以計數的宮人穿行在難以計數的大小宮殿樓閣之間,每人都忙著自己的差事,或是打掃某間宮殿的某張桌子,或是給禦花園某株海棠樹修剪枝葉。
而皇城的那幾個主人如今都待在文英殿內。
以前很少有太後與皇後都齊聚文英殿的時候,太後偶爾來一趟,是為了念叨子嗣,而皇後常來,是為了遵循宮廷禮儀前來侍奉筆墨。但此時此刻,兩人待在這裏隻是因為無法出去。
自從三皇子夭折,皇後便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如同一株枯木,表麵上尚且枝葉茂盛,內裏已經徹底腐朽。她此刻坐在大殿右側的角落裏,一言不發地聽著那對母子爭執不休。
她早料到有這一天,這是明家命裏該得的。
“母後當初在父皇麵前一力舉薦兒子,隻是為了將明望推出朝堂之爭,免得他在這其中浮浮沉沉受這麽多氣,您還說自己不是偏心?不過母後好心沒能得到好報,不僅兄弟鬩牆,連您也被軟禁了。”元徽帝在殿內踱步,語氣冷漠至極,不像是對親生母親講話,更像是麵對仇人。
太後坐在椅子上,一副氣得快要背過氣的模樣,一旁的宮女正在替她撫著胸口順氣。
“坐上皇位的可是你,手握大權的也是你……你這個……這個逆子……我要偏心也是偏向你!你反而忘恩負義,來指責哀家……”
幾個宮女小聲勸著“太後息怒”,急急忙忙地倒茶送水。
“我是逆子?”元徽帝冷笑一聲,連稱呼也顧不得了,“對,我就是沒本事,可誰叫我是先帝嫡長子呢?這皇位原本就該是我的,原本我登基之後想給明望指個偏遠封地,是你一直阻攔,才讓這個禍害留在了京中!你是先帝的中宮皇後,自該懂得嫡庶長幼在這宮中有多重要,你怎能重幼輕長!”
怒氣積累到最頂峰時,一聲清脆的響在空曠的殿內回**。
皇後頭上的金簪正在地麵滾動,剛才便是這隻金簪掉落時發出的響聲。雍容嚴妝的年輕女子抬起手來,麵無表情地摸到了插滿珠翠的發髻,又抽出了一隻珠釵,如同投喂魚食一般往外一拋。
元徽帝看著將頭上珠翠扔了滿地的皇後,低聲罵道:“……行止瘋魔。”
文英殿內安靜了,隻聽得見金銀玉石落地的悅耳之聲。
直到發髻上隻剩一根沒有點綴的雕花鏤空金簪,皇後才停下來,垂眼看著地上的華貴狼藉,開口道:“這支簪是我從娘家帶來的,其他的都還給你們明家了。”
太後神情很不好看,倚靠著宮女斥責道:“皇後,怎可失儀?”
“……反正現在大難臨頭,皇帝都快走投無路了,我這個皇後也隻剩最後幾天日子,一些事情終於可以說出來了。”皇後冷笑一聲,抬眼看向那對母子,“太後,您當初的確錯了。”
“你說什……”
“但不是錯在沒能將賢親王趕出宸京,而是一開始就該力保賢親王登上皇位。”皇後毫無懼色。
元徽帝長眉一豎,“皇後,你說什麽?”
女子仿佛沒察覺皇帝的怒意,又道:“最像先帝的,其實是賢親王吧?陛下知道自己輸在哪兒嗎?因為您就是一個養尊處優不思進取的廢物,先帝打下的江山給您,但您守不住。守不住就該換有本事的人來守,賢親王就比陛下有本事,至少他該狠心的時候毫不優柔寡斷,連親生兒子都能當他的棋子。”
元徽帝站在原地,氣得額頭上青筋浮起,捏緊了拳頭卻沒有動作。
皇後身為他的枕邊人,以往的恭順都是身不由己,但對於他的痛處卻是最為清楚的。見他這副模樣竟笑了出來,一邊笑一邊繼續道:“太祖是你們明家最有本事也是最狠的一個人,把孩子當成狼崽子來養,精挑細選想挑出一個最凶狠的,偏偏……偏偏在最後關頭看走了眼……挑了一隻鬣狗出來當皇帝……多好笑啊,一隻鬣狗……”
“你再胡言亂語,”元徽帝咬牙切齒道,“朕割了你的舌頭。”
皇後收斂了笑容,冷冷抬眼看過去,“你敢自己動刀嗎?你要是有這份膽量,如今也不會被困在此處了。”
殿內沒有侍衛,自然也沒有刀劍,元徽帝環視一圈都沒找到能用來砍人的東西。然而皇後已經轉過了頭,沒再理會他,而是看向關得嚴嚴實實的窗戶,目光空洞。
“可是我的孩子也姓明……”她喃喃自語,“我本可以將他教養成明家第一個仁君,為什麽其他明家人還在苟活著,偏偏他這麽小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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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望離開季宅時與徐陽打了個照麵。他們相處多年,早已不止主仆之情,更像是老友。但如今老友碰麵竟如陌生人一般生疏,畢竟已經脫離王府投靠了季別雲,明望也沒有理由再停下腳步與人寒暄。
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耽擱不得。
出了季宅之後,賢親王新進的心腹便靠了上來,在斜後方低聲道:“一切都正常,兩軍已經到了天清苑。”
北軍的人一向都是草包,明望在心裏輕蔑道,羽林軍與龍武軍的人大多都是勳貴子弟,憑著蔭封與權勢在皇帝身邊做事。這些人沒有忠誠可言,越是權貴便越會趨利避害、見風使舵,依照如今的情形,他們也能拎得清他與元徽帝之間誰強誰弱。
故而掌控北軍太容易了。
明望上了馬車,在車輪碾過石磚路的響聲之中,隔著一道窗簾問:“程峰,方才我似乎看見季宅後門的方向出來了什麽人,你看清了嗎?”
侍從便也隔著簾子恭謹答道:“是季將軍,應該是急著去懸清山了。”
“對,懸清山……那群和尚不知變通,弄得觀塵裏外不是人,也隻有季別雲能去解圍了。”明望頓了頓,轉而又問,“宮裏如何了?”
程峰立刻答道:“將太後與皇後一並帶到文英殿軟禁了,世子……小皇子被我們的人守著,很安全。”
賢親王在聽見“世子”一詞時掀起眼皮,撩開了簾子一角,看了出去。程峰麵露緊張,顯然以為自己要因為說錯話而受罰了,但明望隻是冷淡地吩咐道:“看好皇帝,別讓他提前死了,他還有用。”
“是。”侍從頭埋得更低了,“還有,皇後與皇帝鬧了一架,動靜有點大。”
明望挑了挑眉,“帝後離心?”
程峰沒有回答,這種事情他不好妄議。
“罷了,讓他們吵吧。”賢親王歎道,“帝王家本就不存在什麽愛與情分,現在吵了好過去地府鬧,死後也能各自投胎去。”
程峰想起了王妃和在宮裏的世子,想說什麽又不敢說出口。
帝王家,馬車上這位很快也將是帝王了。
作者有話說:
天家母子扯頭花,借皇後之口罵一下狗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