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別雲策馬狂奔趕到了懸清山,他從來沒有像這樣厭惡過通往懸清寺的山道,每一級石階都像是天塹,將他生生攔在懸清寺外。

回京後好不容易積蓄起來的體力又耗得差不多了,他氣喘籲籲地登上最後一級,看見了緊閉的寺門。這群沒心沒肺的和尚蠢到沒邊了,竟將自家住持給關了起來。

他帶著一身怒意,沒理會右衛士兵的阻攔,直接將虎符拿了出來,“寧遠將軍季遙,請各位讓一讓。”

虎符的震懾力比什麽話都強,士兵向兩邊退開,讓出了偏門。季別雲不想敲門,也不甘心做賊似的翻牆,握緊了卻寒刀疾步上前,朝著厚重的門板飛起一腳,直接粗暴地踹開了。兩扇門往裏打開,斷掉的門栓落在地麵,在一片寂靜中尤為突兀。

季別雲在眾多目光中泰然自若地跨進了門檻,一身戾氣地朝裏走去。

還沒到落日時分,天色卻暗了下來,頭頂厚重的雲層不堪重負般壓得極低。他在昏暗的天光裏放眼望去,前麵的一片佛殿安靜至極,以往在殿內侍奉誦經的和尚也都不見了。

他似有所感一般抬頭,看向寺內地勢最高處——戒堂。

避開空曠的佛殿一路朝上走,狹窄陡峭的石階引著他朝熱鬧處一點點靠近。

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看見了活人,零星幾個年輕和尚站在山道上,引頸朝上麵望去。季別雲走路幾乎沒有腳步聲,直到與那些和尚擦肩而過,他們才注意到他的到來,一時間不知該不該阻攔。

越往上走人便越多,除了那次千僧會,季別雲還沒有看見過這麽多和尚聚在一起。每個人都受過戒,都穿著僧服戴著佛珠,但那些形形色色的麵容神情各異,有看起來皈依了佛祖所以無欲無求的,也有人尚且控製不住表情而露出戒備。

他穿過人群,仿佛被沉悶的焚香味道裹住,那些人的臉讓他對懸清寺突然感到陌生。

誰都和觀塵不一樣。

季別雲在僧眾裏格格不入,堂而皇之地將刀帶了進來,每個人在看見他之後都沒能下定決心阻攔,最後全部會讓出路來。

他想,自己在懸清寺裏應該是有了名的,有名在與曾經的大弟子、現在的住持相交甚密,曖昧不清。他就像個陰魂不散的惡鬼,無論是在寂寂無名之時,還是到現在已經領兵平叛過,他都從未停止在這片淨土上為非作歹。

若佛祖顯靈,他應當是要被抓回地獄裏永世不得超生的。

他越想越是暴躁,緊抿著唇,加快了速度往上走去。

當他終於遠遠看見戒堂的屋頂時,餘光裏猝不及防看見了妙慈的身影。小沙彌站在角落處一臉驚惶地看向他,猶豫再三之後站出來擋住了他的去路。

“季施主……”

他看向妙慈,想安撫一下小孩卻有心無力,隻能問道:“你觀塵師兄在戒堂嗎?”

小沙彌被周圍許多師兄師弟注視著,開口也變得困難,仿佛懸清寺的背叛者一般慚愧地低下頭,片刻後又猛地抬起。

“季施主你快去吧!觀塵師兄被綁在戒堂裏,其他人不準他離開!”妙慈推了他一把,“他是被騙回來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施主快去把師兄帶出來吧……”

妙慈因這個舉動遭到了周遭和尚的嗬斥,而且不止一個人。

“妙悟師兄說了,都是他讓住持破的戒,你怎麽……”

“你不能助長歪風邪氣,他應該被一起關進戒堂……”

“妙慈你回來!”

季別雲將小沙彌攬了過來,擋住了那些斥責,將手掌搭在妙慈肩上,冷冷地瞥了那些人一眼。

“你們竟將住持關進戒堂,有何憑據?”他道,“如今還想要關我,又有何憑據?”

沒人正麵回答他,隻是紛紛戒備地朝後退,他便拍了拍妙慈的肩,輕聲道:“別怕,我會將你觀塵師兄帶出來的。”

妙慈還想說些什麽,季別雲安撫地看了一眼,便繼續從擁擠的人群中走過,順著階梯往上走。

越往上,那些和尚的目光便越是尖銳,仿佛一柄柄無形的刀劍試圖將他刺得千瘡百孔。幸而他曾經曆過真實的刀光劍影,也見過了數不清的生死存亡,或許是因為心變得硬了,車就不在乎這些帶著偏見的目光與流言蜚語。

他隻想把觀塵從這地方帶出去。

踏上最後一級台階,森嚴老舊的戒堂出現在視野中。

他以前沒有來過,以為戒堂會和懸清寺其他宮殿樓宇差不多,然而這座建築卻更加死寂。年頭似乎已經很久遠了,外層的漆已然斑駁脫落,所謂窗戶也全都被封死,外麵的光透不進去,裏麵的情形也現不出來。

而此時此刻,那扇正中間的門徹底打開,一個被綁住的人影跪在戒堂正中,背對著外麵。

看見那背影的一刹那,季別雲全身的血液都上湧,變成了滔天怒意,腦中嗡嗡作響。

他們竟然將……

觀塵怎麽能夠對著那尊毫無生命的木頭雕像負罪下跪?這些人憑什麽綁住他,又憑什麽心安理得站在這裏享受觀塵所謂的罪過?

季別雲渾身顫抖,差點拿著刀直接衝上去。他已經在想象中屠了一遍懸清寺,瞬息之間又回過神來,忍了又忍才咬牙道:“是誰綁了觀塵,出來。”

他視線盯著地麵,從未覺得忍耐是如此困難的一件事。他分不清那些似哭似笑的雜音是在耳畔響著,還是存在於自己腦海,以前經曆過的痛苦感受全都湧了上來,化為無數人的低語,燒得他快神智盡失。

腳步聲響起,一個人停在他麵前。

季別雲緩緩抬起頭來,看見了妙悟那張道貌岸然的臉。寒光乍現,不過一瞬間,卻寒刀便已經架在了妙悟脖子上。

“你憑什麽綁他,他有何罪?”少年語氣還算平穩,但眼裏的殺意已經藏不住。

妙悟沒有退縮,甚至連語氣也像之前那樣古板:“他殺了一個不是必須要死的人,還試圖瞞過懸清寺所有人。”

季別雲不想去管妙悟是如何得知此事的,他隻是突然覺得這一切太可笑。他抬起刀,將刀尖點在妙悟心口處,手上用了力氣將人往後推。妙悟不由自主後退,一步一步地朝戒堂門口的方向倒退過去。直到腳後跟已經抵在了門檻上,季別雲才收住力氣。

觀塵的背影被妙悟擋住了,季別雲看不見,別人也看不清。緊繃得快要斷掉的思緒稍微有了喘息的餘地,他閉了閉眼睛,開口道:“所以呢?我殺過不少人,是不是現在就該下無間地獄?你這麽嫉惡如仇,怎麽不親手將我送下去?”

刀尖已經刺破了衣裳,略微嵌入皮肉,妙悟卻渾然不覺般死死看著他,“觀塵原本前途無量,他萬不該殺人,更不該還想摻和朝廷那些爾虞我詐。他以後將是懸清寺的高僧,也隻能是,絕不該蹚這一趟渾水然後從懸清寺突然消失。”

季別雲心中的憤怒更盛了,脫口而出:“你以為觀塵為了誰!”

眼見妙悟沒回答,他收回卻寒刀,轉身指向不遠處那些僧眾。

“你們又以為觀塵為了誰!若不是念在覺明禪師的恩情,我絕不會容忍他為了你們這群蠢材鋌而走險!他想讓懸清寺從此高枕無憂,你們呢?你們還記著那狗屁功德,還想讓觀塵以後長長久久地留在這裏,他依舊每日念經講經,你們臉上便有光了?”

妙悟的嗓音固執地響起:“懸清寺不需要他來拯救,若他的方式是在權謀鬥爭中越陷越深,在紅塵裏無法自拔,那也毫無……”

“你們當他是什麽,是門上的牌匾嗎?”季別雲激動得眼底泛紅,每個字都擲地有聲,“牌匾就不會破戒也不會殺人,你們不如抱著太祖留下來的十方清淨做一輩子夢!”

他看著那些人,心中有百般不甘。

“總之我不怕殺戒,真想把你們全都殺了……”

“別雲。”

一聲輕喚在身後響起,季別雲身體一僵,堪堪止住了殺人的念頭。觀塵當著懸清寺所有人的麵喚他的名字,毫無旖旎,卻讓他心頭一顫。

“過來幫我。”

季別雲看著那些和尚的表情,從他們恐懼而慌亂的臉上得到了一絲快意,但也隻是毫無用處的快意,並不能解決什麽。

他咬牙收回了卻寒刀,逼迫自己轉過身去,朝戒堂走去。

妙悟擋在門口,胸口上已經滲出了些許血跡,卻還是堅持道:“你不能進去,也別想帶他離開。”

“若懸清寺沒有觀塵,你算個什麽東西?懸清寺又算什麽?”季別雲壓著聲音,不想讓觀塵聽見,“你再攔我,我能將這裏所有佛殿都砸了。”

“滾。”他冷冷罵了一聲,抬手撥開妙悟,一掀衣角跨過門檻,沉默地走到了觀塵身後。

觀塵即使跪著也跪得筆直。

雙手被縛在身後,腿卻是自由的,季別雲看見了卻不想麵對現實,因為觀塵很有可能是自願待在此處的,若想反抗的話早該離開了。

僧人沒有回頭,隻低聲道:“幫我解開。”

他按捺住萬千思緒,想問對方為什麽要跪在這裏,卻沒能問出口,最後隻是揮刀斬斷了麻繩。繩索掉落在地,觀塵的雙手重獲自由,他眼見地瞥見了僧人手腕處極深的紅痕,克製著發瘋的衝動。

觀塵做的第一件事,是對著前方的佛像伏地跪拜。僧人膝蓋下並沒有蒲團墊著,俯身時額頭直直觸到堅硬的地麵,發出悶悶的響聲。

季別雲不想看這人對著神佛卑躬屈膝,他幾乎想一把火燒了整個懸清寺,將那些笑著的、橫眉的、平靜的佛像都毀了,一個都不剩。他恨每一尊佛像,恨每一句佛經,也恨將人折磨得死去活來的命運。

他握緊了卻寒刀,問道:“觀塵,你願意跟我走嗎?”

僧人沒有回答,隻重重地又磕了兩個響頭,虔誠而專注。

季別雲何嚐不明白觀塵在拜什麽。這人拜的不是佛,也不是菩薩,而是過往的佛緣,是那些在懸清寺裏讓觀塵得以活到如今的恩情。

他倏地回想起來,小時候觀塵對他講過自己的身世,那時的他沒有全部聽懂但記住了每句話,現在記起來再默念一遍,隻覺得字字誅心。從出生起便身不由己,被家人販賣之後輾轉各個家庭,好不容易安定下來又被迫出家,可觀塵將那些苦難都好好地消化了,看不出一絲痛苦與遺恨。

不該是這樣的,不該在受了如此多磋磨之後還必須緘口不言。

觀塵不能恨,他便替觀塵恨。

他垂眼看著僧人,伸出了手。

“我帶你走。”

觀塵目光在那尊佛像上停留了片刻,轉頭看向那隻修長白皙但布滿厚繭的手,然後抬手握住了。

作者有話說:

遲到了抱歉,這章太難寫了,預計再過五章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