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春和,萬裏無雲,是個出行的好天氣。

浮空木打造的靈舟有如一隙飛鴻,高調地在無瑕藍天中劃出一道白線,向著西方疾馳而去。

原本空曠的船板上此刻堆滿了他新添置的物事,雪裘地墊、沉香木桌椅、琉璃香爐、白玉杯盞、流光錦軟墊……件件奢靡,單拎出來皆是萬金之數,半點沒有如今仙道注重清修的風範。

君尋倚著船頭矮榻,悠悠為自己斟了杯酒。

眸光卻隔著白綾,掃過遠遠縮在船尾,默默修煉的容華,薄唇輕勾。

主角到底還是個小孩,師尊曾經那般侮辱虐待,換做君尋自己,早八輩子便該拉著原主下地獄了,可容華竟足足忍了兩年。

而今他穿越短短不過數日,少年卻又顯而易見的陷入了糾結,當真是閱曆尚淺,到底低估了世間險惡。

不過無妨,他越動搖,越混亂,君尋越覺得有趣。

數不盡的輪回,望不到的盡頭。

他實在太無聊了。

君尋百無聊賴地繞著雲獸口中溢散的香煙,嫋嫋細霧繾綣裹繞著仿若白玉雕作的纖長手指,美如一幅禪畫。

容華甫一出定,便見到了這樣一幕。

昨夜好不容易平複的心悸頃刻故態複萌,他立刻深吸一口氣,不動聲色移開了視線。

君盡歡今日未著大紅,改成了一件藤紫薄衫,一舉一動間仍舊風華耀目,靡豔無雙。衣袂翻動時,仿佛鋪滿月下藤蘿,隻看一眼便要**漾心神,實在妖孽。

少年冷著臉,開始默念清心經。

君尋早就注意到了他的小動作,心念一動,無盡意便化作一線柔光,無聲逡巡至船尾,小蛇般鬆鬆攀了上去。

容華隻覺腰際微癢,正欲查看,便被猛然一股巨力扯起!

容華:“??!!!”

月白淺袍的少年被光繩一把拽至船頭,隔著厚重的雪裘地毯在船板上砸出一聲沉重悶響。

容華猝不及防後背著地,悶哼一聲,鼻端便被溫暖木香撲滿。

他緩緩抬頭,眼前離藤紫色的柔軟衣袖隻有一寸,但見君尋偏頭傾身,薄唇微啟。

“離那麽遠作甚……”

日光一時有些晃眼,模糊了美人容顏,隻餘令人心旌搖曳的柔軟輪廓。

容華愣愣盯著對方,正在胡思亂想那雙薄唇顏色還是有些淡了,君尋便緩緩吐出了後半句:“……怕為師弄哭你啊?”

容華:“……”

你還是閉嘴吧!!!

俊秀小臉又開始泛紅,容華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蘿白,立時一骨碌爬起來,正欲開口,眼角餘光卻瞥見一抹深色霧氣。

凝神去望,卻見湛藍天穹不知何時已遍布團團薄霧,仿佛被誰隨手塗抹了汙漬,再不複通明澄澈。

君尋正想再逗逗他,少年卻望著自己身後,眼神發直。

他閑閑循著對方視線回首,遠方天際晴空不再,取而代之的則是濃如玄墨的煙雲,自地平線下升騰翻卷而來,源源不斷,直至遮天蔽日。

永夜之地,到了。

典籍有雲,碧霄界天地初開時,便有一道魔淵伴生,幾乎將整個世界割裂成兩部分。

魔淵深不可測,古往今來曾有數位頂峰仙人欲入其中一探究竟,卻從未有一人能夠生還。

除此之外,時時刻刻,皆有濃重魔息由深淵中噴吐而出,初始隻是遮蔽周邊,久而久之,竟將魔淵周邊方圓萬裏皆籠入無盡黑暗,故稱永夜之地。

黑色薄霧的出現,便是即將進入其範圍的征兆。

濃重霧氣中隱藏著數不勝數的魔物,是以永夜之中不可高處禦空。

君尋操縱飛舟開始降落,前方則雲霧飄散,開始顯現出此地全貌。

天高無盡夜,雲深萬裏燈。

冷寂魔夜之中,凡世燈火綿延萬裏,幾乎勝過星漢燦爛。

而這些燈火之中最明亮的所在,便是四大仙宗之一的長明宗所在,坐鎮永夜之地的仙門首席。

此地礦產豐富,除卻夜明石,還有諸多名貴煉器材料。而長明宗主雲星夜,即是碧霄界數一數二的煉器宗師,尤擅鑄劍。

所謂劍塚,更像雲星夜隨手儲存作品與藏品的小空間。全碧霄但凡是個用劍的修士,都想與他打好關係,好在其中尋到一柄雲宗主親手所鑄的本命劍。

許多仙門至寶,包括太華宗的無盡意,皆是出自他手。

君尋二人此來,便是奔著劍塚去的。

不過在此之前……

他伸出左手,虛虛一握,金翼長弓憑空而現。

與此同時,原本空無一物的地麵上倏然濃霧乍起,緩緩鑽出一道龐然黑影。

幾乎是見到它的第一瞬間,那股熟悉的厭惡感再次喧囂著衝向頭頂。

君尋第一時間就泛了惡心,冷冷“嘖”了一聲,長弓拉滿,一箭破空!

容華長劍出鞘,卻是默默護住了君尋身後。

拜師兩載,君盡歡除了虐待,根本未曾教過他什麽東西。他如今一身武藝,所有的招式皆是他趁著師尊入定或閉關,弟子峰偷偷學的。

……連玄鐵劍和匕首,都是他暗自托了朱顏師姐,求她幫忙配的。

少年咬著牙,邊戒備邊猶豫,似乎自己也在懷疑究竟為何沒有趁機背刺一劍,一了百了。

光箭飛襲,頃刻間將魔物射穿,後者當即慘叫消散,化為飛煙。

可白綾之下,君尋鳳目微眯,神色冷沉。

這魔物特征與生死道那些相似,連弱點都一致無二,可君尋卻敏銳地在它死後發現了一縷細霧。

和定春門那黑影一樣的套路,盡管身體化為湮粉,可那發絲一般的霧氣卻不著痕跡地沉入地下,消失不見。

君尋隱約猜到,隻要那細霧安然逃離,這些魔物恐怕早晚有卷土重來之日。

冷冷看著出頭鳥被一擊打散後,反而開始在二人周遭圍攏浮現的數道魔影,他卻驀地哼笑一聲。

長弓收束,化為一柄鋒芒剔透的月色冷劍。

紫衣美人手腕輕轉,無盡意劍刃邊緣便**起一層溶溶月華。

有了紫珠之後,君尋便發覺此物似乎與六道封神印有所連結,竟能讓他隻憑心念便可解開秘術,不再需要大把大把的靈玉髓。

上次山洞中他一舉衝破三層封印,便有此故。

術隨意動,第一重封印,解!

月華劍鋒倏然湧上無數幽微火苗,與此同時君尋旋身而起,長劍高揮——

紫衣飛舞時,仿若一隻易碎的蝶。

可他揮出的劍光,卻勢如破竹,頃刻間屠魔伐魄,**平魑魅魍魎!

無盡劍光呈圓環狀擴散而開,魔物幾乎來不及慘叫便溘然消散,內核細霧也被紫焰頃刻焚盡,消失無蹤。

這下,才是真的死透了。

盡管很不想承認,但是這具身體裏不知為何、又不知被誰人所封印的紫色異火,真的克製這類黑影。

四野重歸清明,君尋鬆開右手,懨懨伸了個懶腰。

無盡意化歸金羽,正欲飛回,卻忽然感應到什麽似的,向著西方細細嗡鳴。

君尋抱著臂,偏頭望去,便見一襲黑衣攜光悠悠飄落,定在了不遠處一株海棠樹梢。

垂絲海棠正是時期,濛濛花團溫軟垂落,仿若片片粉色煙雲,喧囂熱鬧,卻正好襯得那道人影煢煢孑立,靜默得一如永夜。

他身姿挺拔,手中提著一盞紙燈籠,天生鋒利冷沉的眉眼被有些昏暗的輝光映得愈發陰鬱。

漆黑眼眸有如暴風雨來臨前凝聚的漆黑雷雲,似乎轉瞬間便會降下蒼茫雷霆。

那人就這樣與君尋對視,哪怕唇角勉強緩緩扯出一個弧度,也好似削鐵如泥的刀劍逼麵而來,令人實在無法心生好感。

容華握劍警覺,隻覺二人之間劍拔弩張,似乎馬上就要掀起一場驚世對決。正飛快思索若真開戰自己應當作何反應時,君尋卻忽而輕笑一聲,向著對方微點下頜,緩緩開口。

“太華宗,君盡歡——見過雲宗主。”

令人氣窒的壓迫感倏然消散,一直默不作聲的雲星夜緩緩頷首,旋即足尖一點,在滿樹搖曳的花影之中飄然落下。

無盡意見到自己的創作者,有些欣喜,飄過去好一通蹭。

雲星夜從善如流地伸手撫了撫,冷厲五官終於柔和些許,道:“仙君遠道而來,是為劍塚?”

“不錯。”

君尋一向厭惡客套,此時對方開門見山,他便也不扭捏,扶著容華肩膀向前一推:“為弟子尋把趁手兵刃。”

雲星夜目光微動,點了點頭:“不錯,劍骨卓然,是個好苗子。”

頓了頓,又道:“是為折花會?”

君尋稱是,前者便微微一笑:“好巧,此任聖宮天驕也為此而來,剛剛離去——他尋到了一把好劍,仙君高徒大抵要遇上對手了。”

少年原本冷淡的神情在聽見“聖宮天驕”四個字時凝滯,垂在身側的左手猛地攥緊袖角,用力之大,以至於指節都泛了白。

君尋不著痕跡地看了容華一眼。

袖袍被牽動的感覺愈發明顯,他還以為小狼崽子是麵對雲星夜緊張了,哪知一低頭,便從那雙剔透眼眸中窺見一隙刻骨戾色。

主角在自己麵前都未曾顯露過如此陰鷙的恨意,君尋挑眉,興致陡升。

他任由衣袖被死死拽著,旋即伸出另一隻手,大力拍了拍少年後背。

“聖宮天驕啊——”

君尋一字一頓:“誰勝誰負,猶未可知呢。”

“是吧,我的好、徒、弟?”

作者有話要說:

容妹(攥袖子):好氣好氣好氣……

君尋:……你拽我袖子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