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才過十餘日, 容華卻覺得整個世界都有些陌生。

仙魔二域一淵之隔,氣候分布也大差不差,皆是離魔淵越遠, 愈發幹燥寒冷。容華雖不曾踏足修羅城, 卻也知其所在的荒州氣候溫暖。

一路行來, 絕不該是如今這般淒涼凋敝的景象。

念及師尊跳下魔淵前的囑托,容華立即意識到異變源頭大約是對方口中的魔淵躁動。

當日他隻來得及看見師尊吸收金焰, 並無機會得見對方最終如何處置魔淵。隻是看著如今外界異常, 容華也能猜到他處理的效果並非太好。

他擰眉,望向濃黑一片的天幕。

永夜之地的範圍又擴大了。

從最一開始僅占據碧霄界四分之一的範圍, 到如今已然吞並五分之四, 耗時甚至不到十年。

容華沒來由想到了玄極宗老宗主的第二條讖言。

——雪墮汙塵,山河湮毀;災星臨世,大道傾頹。

混沌曾親口證實“雪墮汙塵”與“災星臨世”二句受到了他的誤導, 可餘下二句卻好似真的在慢慢兌現, 成為現實。

再仔細聯想, 師尊當日自爆化身回歸本體的舉動, 也與老宗主展示的幻象有些相似。

沒來由地,容華猛然一陣心悸。

他抬起左手, 白淨掌心血蓮浮動, 散發出不易察覺的牽引之力。

發覺此行目標並不在修羅城內, 白衣聖人微微一怔, 當即化作雲氣四散。

魂契的感應在鐵黑色巨城之外, 匍匐巨獸般的後山中。

遠遠地,容華就發現了綿延不絕的冰冷水霧, 以及其中裹挾的一絲血腥氣息。

倏而一陣風起, 他抬手撥開枯枝, 於彎折脆響中捕捉到了嗚咽一般的幽幽蕭聲。

奏者似乎不太熟練,曲調艱澀,聽起來像是初學者。

容華眨眼,有些不解。

他分明記得,師尊奏得一手極好的蕭。

蕭聲斷斷續續,隱約能讓容華辨出這是一曲《長相思》,奏者似是竭力想要吹好,卻不知為何愈發笨拙生澀,幹脆冷哼一聲,不吹了。

容華正是此時發現君尋的。

水霧愈發濃鬱,在永夜中漫出一片冷冽的白。

就在這片暗白中,青絲鋪陳,柔軟紅衣嫋嫋曳地,襯得那道背影愈加形銷骨立,幾乎要被濃夜吞沒。

怕對方躲著自己,容華直至此刻才小心翼翼放開神識,將自己暴露在師尊的感知之下。

果不其然,見到後者身形微微一僵。

君尋原本披衣坐在池緣,小腿沒入水中,猝不及防下他飛快起身上岸,抿唇回首。

青年白衣幾乎隱入霧中,他廣袖一**,無形罡風席卷,水汽頃刻四散,露出對方清透澄澈的碧眸。

與此同時,容華也看清了君尋滿麵的猙獰火紋。

與往常不同的是,這些幽紫紋路好似有了生命一般,在那張極度靡豔的麵容之上蜿蜒伸展,妖異詭譎。

“師尊!”

容華有些急切地上前一步:“我——”

“……你來做什麽?”

君尋唇瓣輕動,毫不留情將他打斷:“侍衛長沒轉達我的話麽?”

容華一噎,他當然記得,隻是聽聞師尊受傷根本顧不得許多。

他視線遊移,掠過對方抓著白玉長蕭的左手,眉心輕蹙。

空氣中分明繚繞著血腥氣,可師尊卻穩穩站著,身上也沒有受傷的跡象……

不知怎麽,容華瞥見被隨意擱在池邊的金劍濯心,最終定定望向對方掩於廣袖之下的右臂。

師尊素來愛劍,即便奏蕭,也從未將濯心這般隨意棄置。

見他擰眉,君尋薄唇輕抿,旋即狀似無意地向右側了側身體,試圖避開對麵的審視目光,反倒更加印證了容華的猜想。

“離天宮是無事可做麽?”

他冷嗤一聲,諷道:“如今聖宮遭受重創,你不抓緊機會一舉占領仙域,跑來做什——?!”

話未說完,卻被撲麵而來的辛涼香氣打斷。

修長手掌迎麵抓來,君尋下意識抬起左手阻擋,容華卻目標一轉,一把握住他右側上臂!

君尋動作一滯,立即想要掙脫,奈何根本使不上力,硬是被對方握住肘後,將寬鬆衣袖一把掀起——

看清師尊手臂傷口的瞬間,容華瞳孔緊縮。

怪不得血腥味飄了那麽遠!

隻見一道長約尺餘的傷口,正血淋淋地盤踞在前者出水細藕一般的小臂上,黑霧盤踞,透著令人心悸的不祥之氣。

更令人心驚的是,這創口如此之深,卻沒有露出半分本該在此的骨骼。

君尋被他看得不自在,立時抬腳後撤,想要將右臂由對方掌心抽出,卻被清冽寒霧一卷,反倒被迫向前踉蹌一步,險些跌入容華懷中。

“容華,不必……”

他抿了抿蒼白唇瓣,試圖開口送客,容華卻仿佛沒聽到般,幾乎是抖著手蘊出靈力,試圖為師尊治療。

清冽靈力極盡溫柔地探入血肉之間,將蓬勃生機源源不斷送入手臂肌理。

淡粉色嫩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君尋垂眸靜靜看著臂上創口愈合,神情卻是罕見的緊繃。

驀地,就在嫩肉即將把傷口完全封閉的刹那,容華敏銳地捕捉到了一聲極壓抑的悶哼。

與此同時,竟似有外力操控一般,將那傷口再度扯裂!

君尋疼得冷汗淋漓,終是趁著白衣青年驚詫的空檔抽身後退,堪堪靠著一塊山石站定,麵色慘白:“……夠了!”

容華腳步一滯:“……師尊?”

看著對方將袖口拂落,他眉心緊蹙:“這傷……是在聖宮所受?”

君尋閉了閉眼,隨口敷衍道:“陳年舊傷罷了,不值一提。”

容華不依不饒:“陳年舊傷怎會久久不愈?除非——”

他說著,卻似想到了什麽般,聲音愈加低沉:“……隋無跡的短劍?”

師尊的異狀,其實自那日大鬧琅玕台後已有體現。

哪怕是在淵底,吸收神火進入那種奇異狀態後,也一直是左手行事。

隻是他平日見慣對方雙手執劍,竟並未向此方向深思。

容華胸中一時窒澀,艱難道:“聖人無跡成名之劍,那柄號稱群魔辟易的短劍‘濁世’。”

每一個字都好似刀片,刮著容華的喉嚨:“……是以鳳凰之骨所鍛??”

君尋沒說話,也沒否認。

他如今精力不濟,僅是於容華周旋這麽一會便已累極,更是疲於應對。容華太過心細敏銳,若再耽擱,隻怕他此刻的真實狀態也要暴露。

視野有些搖晃,君尋克製地閉了閉眼,壓著嗓音下了逐客令:“看也看了,聖人該回去了。”

容華不假思索:“我不走。”

君尋一噎:“……”

他垂眸皺眉,握著玉簫的左手已然用力到指節發白,卻還是抑製不住地細顫:“你這人怎麽回事,魔淵之上,我說得還不明白麽?”

容華唇瓣發白,看著前者眼皮半掀,露出一雙冷鷙瑰麗的紫瞳:“我玩夠了,不想再裝什麽師徒和睦,也懶得再哄你。我——”

他未說完,容華卻驀地輕笑一聲:“若當真不想見我,師尊何不徑直離去?”

君尋:“……”

……還是這麽難糊弄。

他深感棘手,可身體已至極限,好不容易藉由冷泉壓下的隱痛與內傷齊齊湧上喉頭,化作濃鬱不化的腥甜。

見他不應,容華又上前一步:“是不想走,還是走不了?”

白衣身影步步靠近,竟帶著一絲沉沉的壓迫感。

君尋心道不妙,卻退無可退,隻能任由蓮香將自己緩緩包裹。

“我與師尊一起留在這裏,”容華眉眼稍彎,“或師尊同我回離天宮——”

他頓了頓,垂眸繼續道:“這一次,我不準備給您別的選擇。”

“您可以罵我卑劣,用劍刺我,甚至殺了我。”

“但絕不可能再甩掉我。”

容華緩緩伸手,一如師尊從前對自己般,手指撫過那張無數次夢中勾勒的糜豔容顏,旋即輕輕一帶,勾著君尋的下巴,迫使他抬頭與自己對視。

“容雪塵!”

君尋沒躲,隻是咬牙,嗓音沙啞顫抖:“你是個,聖人!”

他意識混沌,好險說錯。所幸容華也沒有深究那個“聖”字的奇怪發音,他隻是微微垂首,仿佛蠱惑一般,輕而緩地出聲。

“……沒有您,我什麽都不是。”

“所以,我會做您的劍,您的風,您的羽翼。無論何時何地,我都會拖著您,讓您不至墜落深淵。”

容華說完,終於低頭,在君尋眉心印上一吻。

“比如……現在。”

磅礴靈力流水般湧來,君尋猝不及防,終於被迫咳出胸中壓抑已久的淤血,徹底失去意識。

容華伸手將人穩穩攬住,青碧眸底終於泛起一層深色。

把人弄暈後,他才終於鬆了口氣,得以靜下心來,好好檢查師尊的傷勢。

師尊一向要強,絕不肯受製於人。

容華心知這一點,從來不敢追得太緊,可這一次……

將懷中人小心置於榻上,容華放開神識,卻發現偌大的修羅城竟無一道活物的氣息。

他抿了抿唇,決定還是不耽擱時間,執起師尊消瘦手腕,將靈力與感知探入。

直到此刻,他才發覺君尋身上的溫度燙得驚人,可平日裏蓬勃肆虐的紫火卻微弱得有些可憐。非但如此,紫焰中金紋盤旋,與曾經折磨容華許久的火焰十分相似。

怪不得師尊今日氣息如此紊亂,想必與體內巨變也有關聯。先是耗費力量平定魔淵,再是與養精蓄銳數千年的隋無跡大戰,君尋是真的沒有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

換句話說,他如今可能在試圖不惜一切代價,達成某個目標。

這一念頭在心中揮之不去,容華擰眉憶起淵底那日師尊的變化,終於忍不住探手,捏起對方一縷青絲。

長發觸手溫涼,仿佛流過指縫的清泉,隱約泛著粼粼波光。

容華凝神細看,在其中發現了一根色澤奇異的金發。

黑影悄無聲息現身外間陰影之下,望著內室逶迤榻前的白衣,欲言又止。

容華早已察覺屬下蹤跡,卻隻是抬手揮下簾幔掩住師尊身形,這才低聲開口,嗓音冷冽:“此刻現身,你最好是真的有事。”

“君上恕罪!”

黑影立即垂首,收回試圖探尋的視線:“聖宮遇襲一事已然傳遍碧霄,今後如何行事,還請您示下。”

“聖宮……”

容華眯眼,忽然輕笑一聲:“既如此,就送他們一份大禮。”

作者有話要說:

久等了大家!!我終於把存稿都整理好啦!

文章已經進入收尾階段,馬上就是全文大**了!感謝還沒有離開的小天使們,真的非常感謝!!!

依然是所有評論掉落小紅包,感謝大家一直以來的支持與包容,作者跪謝!

另:新年快樂!新的一年大家要事事順利,天天開心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