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尋當然沒有表麵上看起來這般輕鬆。

事實上,他此次為了速戰速決,活捉那身外化身,直接一口氣解開了四重封印,如今仙脈受創,紫焰肆虐,尚能保持意識清醒已算僥幸。

至於燙人什麽的,早已不在他意識所能顧及的範圍之內了。

容華咬著牙將人一路扶回光陰鏡,尚還稚嫩的皮膚已然被君尋身上的高溫炙得通紅。

雲星夜一直候在水榭,見他們拐向小院,冷厲眉眼一凝。

“……怎麽回事?”他身形一閃,來到二人麵前,麵色沉鬱。

適才還說去尋小徒弟四下逛逛,怎的回來一副氣息虛浮的樣子?

雲星夜常年煉器,須緊盯火候與材料的變化,一雙利眼自然觀察入微——君尋這一身灼熱火氣,分明是力量暴走的跡象。

這哪是去散步,分明是去打架了。

容華聞言,唇瓣微動,尚未開口解釋,身上重量卻乍然一輕。

“無甚大事。”

君尋嗓音懶散,卻是繞過雲星夜,獨自向著小院行去:“我小憩一會,乖徒弟,陪陪雲宗主。”

話音未落,他已邁入門檻,“砰”地一聲關上了雕花木門。

下意識跟上去的兩人碰了一鼻子灰,不約而同茫然對視,卻瞬時神色一凜,齊齊飛身而退!

與此同時,劍氣禁製一層套著一層飛速展開,足足落下二十五道,才堪堪停住,兀自運轉起來。

容華:“……”

雲星夜:“……”

他們都是聰明人,第一時間意識到了君尋對自己的防備。

少年毫不意外。

這段時間的相處早已讓他明白,像君盡歡這樣的人,是不可能真正相信誰的。

之前那麽多次“險些得逞”的刺殺,基本上都是那人釣魚執法,故意給他機會的。

而如今他連自己都排除在外,可見是真的情況不太妙。

可即便如此,這連續二十五道環環相扣的禁製,以容華如今的實力,哪怕花上一天一夜,恐怕都破不開最外麵的一道。

雲星夜本就生得鋒利冷冽,此刻更是眉眼陰鷙,令人看不出他的真實想法。

他盯著身前屏障看了一會,卻是伸出手掌,貼了上去。

禁製盡職盡責,在雲星夜與之接觸的瞬間光芒大作,縱橫劍氣四溢而出,毫不留情地將青年左掌割了個鮮血淋漓!

雲星夜驟然收手,看著再次沉寂下來的禁製,陷入沉默。

與此同時,君尋卻倒在了庭院之中的石板路上。

美人長發披散一地,周遭花草卻已然被紫色火焰燒了個精光,露出光禿禿的黑色土壤,眼看著便要燎上更遠處的房間。

可君尋根本沒心思去管。

他眼前白綾早已不翼而飛,周身所有衣料都被皮膚上滲出的紫焰燃盡,取而代之的,是雲絮般翻滾糾纏的幽微火苗。

……這才是他一連設下二十五道禁製的根本原因。

君尋艱難地喘著氣,手腕一轉,掌心乾坤袋出現的瞬間便被焚成灰燼,寒玉髓嘩啦啦灑了滿地,頃刻間堆成一座半人高的小山。

青年細腰用力,直接向著那邊一滾,將自己整個人埋了進去。

無盡寒氣收到相克屬性激發,霎時布滿整座小院。

站在禁製之外相對無言的二人似有所感,抬眸便見雪白冰紋爬過院牆,開始向外擴散。

小院本就建在無數植物簇擁之中,寒霧一出,轉瞬將所有鮮活花草凍作冰雕,在夜明石清光下晶瑩剔透,璀璨奪目。

看著冰線去勢不減,二人再次退後一丈,眼看著此方天地皆被精純寒意凍結,再無生機。

雲星夜垂眸,望向停在身前不足三尺之外的冰線,沉默片刻,卻是主動出聲,打破了沉寂。

“仙君出來以後,告訴他。”

他頓了頓,抬頭望向少年,眼瞳漆黑:“他想找的東西在極樂城,攬盡芳華閣。”

容華神色肉眼可見地冷了下來:“雲宗主怕不是在說笑吧?”

極樂城這個地方,恐怕碧霄界無人不曉。

那城主是個皮條客出身,得了機緣修至仙人境巔峰後,便一手創立極樂城,聲稱要盡納天下美人,做世間極樂之處。

城中幾乎隻有花樓妓館,仙魔不拒,隻要客人想得到,要什麽類型的都有。

而攬盡芳華閣作為城主居所,更是其中之最,驕奢**靡,紙醉金迷。

被定春門囚禁三年,導致容華對這樣的存在提不起一絲好感。

——找什麽東西,需要去那種鬼地方???

少年蹙眉,有些懷疑:“師尊是要找什麽?”

他怎麽不知道?

雲星夜聞言,卻眸光微轉,落在了容華身上。

他沒有表情時,線條鋒利的臉愈發陰厲,仿若逼麵而來的刀劍。

“你想知道?”

他看著少年冰冷戒備的眼神,緩慢道:“想知道,可以自己問。”

容華沉默。

以他如今與君盡歡的關係,對方並不一定願意告知吧。

雲星夜也看出他心中糾結,忽然冷哼一聲,拂袖離去。

“……得此師尊,學著珍惜吧。”

男人低沉疏冷的嗓音仿若重錘,砸落胸口。

容華卻隻想發笑。

珍惜什麽?

珍惜一個先將弟子當做畜生虐待兩年、又將當他作隨手捏死丟棄的玩物之人麽?

一股煩躁莫名湧上心頭。

容華眼前一幕又一幕地劃過君盡歡的虐待、保護、殺意,還有他持兵刃的風姿與慵懶靡豔的笑……實在不懂一個人怎能如此喜怒多變,反複無常。

他甚至抬頭望向禁製,開始思索若是現在開始跑,能在君盡歡出來前逃出長明宗嗎?

可就在容華搖擺不定之時,眼前的層層禁製卻倏地劍芒大作,頃刻崩毀。

吱呀聲憑空響徹,小院木門開啟,一襲紅衣踏著飄落消散的微光,緩步行出,周身寒氣四溢,冷得幾乎要凍結空氣。

容華這才想起自己還穿著一身潮衣,立時被凍得打了個寒戰。

君尋揚眉,隔著換上的紅綾紗似笑非笑地掃他一眼:“雲宗主呢?”

少年吸了吸鼻子:“走了。”

他又糾結了一下,還是緩緩開口,無奈道:“雲宗主說,師尊要找的東西在……在極樂城,攬盡芳華閣。”

君尋聞言,卻毫不意外,隻是略一思索,道:“還行,順路。”

他說著,從袖中掏出一枚刻滿符文陣法的小石子:“走吧。”

……這人是把自己關了太久,所以根本沒聽說過極樂城是個什麽地方嗎???

“……師尊!”

容華咬著牙,試圖阻止:“極樂城主獨愛美色,您、您這樣的去了,會遇到麻煩的!!!”

他頓了頓,終於出言試探:“不知師尊是要找什麽?為何……”

君尋開啟陣法的動作一頓,卻是輕聲一笑:“就在某人悄悄溜走的時候,為師自是有所發現。”

他嗓音中還帶著一絲沙啞,含笑低語時,愈發繾綣動人:“至於麻煩麽,要是敢送上門來——”

君尋忽然微微偏頭,狀似無意地露出一隙頸側牙印,笑吟吟道:“為師就讓他知道知道,色鬼都是怎麽死的。”

容華:“……”

你就不能把它去掉嗎!!

容華是真不記得這個牙印到底是怎麽來的了,偏偏君盡歡還總喜歡以此捏著人嘲諷,實在是讓他對自己饑不擇食的行為感到羞恥!

見少年耳朵尖又紅透了,君尋哼笑,心情頗佳地開啟傳送石,瞬息帶著少年來到永夜之地邊緣。

外界此刻正是黃昏時分,大片大片的雲霞仿若被人隨意抹開的彩色顏料,在遮天蔽日的黑霧襯托下愈發絢麗耀眼。

夕陽柔光灑在身上的刹那,似乎連心頭都鬆快起來。

君尋抬手搭額略辨別了一下方向,便召出飛舟,將少年拉了上去。

極樂城距離永夜之地並不算遠,二人一路向東,將將踩著初生的月光落於城門之外。

來這種地方,容華思索再三,還是褪下太華宗的月白弟子袍,換了一身方便行動的雪白錦衣。

少年本就雋秀,被這一襲白襯得愈加唇紅眼亮,清靈澄淨,像是天上下凡的俊美小公子。

君尋輕笑一聲,攏著衣袖帶頭向城中走去。

此地設了多層禁製,在外麵隻能看到城內燈火耀耀,人頭攢動,可踏入城門的瞬間,林林總總納於耳,方知此地如何鼎沸繁華。

當真是十萬樓台百萬燈,酥油香暖夜如烝。*

空氣中漂浮著凡世萬金難得的龍涎香氣,舉目四望,無數亭榭香閣,光影迷離,襯著紅妝花顏、雲鬢輕紗,令人眼花繚亂,隻欲臥靠玉樓、懶倚金闕,長醉不醒。

可容華無心留意這些。

——他甫一踏入此地,便察覺到了來自各個方向的視線,直勾勾鎖定著自己與師尊,絕對稱不上友好。

見君尋仍在頗有興致地四下觀望,一副絲毫未察覺的模樣,少年猶豫片刻,伸出手,扯了扯對方袖角。

“師尊——唔!”

話未出口,便被一顆裹滿糖霜的酸果堵住了。

容華瞪著眼睛,吐也不是,咽也不是,眸光控訴著君尋的行為,對方卻傾身過來,低低一笑。

“怕什麽?我在這呢。”

紅綾也遮不住美人笑意嫣然,如玉似的指尖捏著紅果,一時間竟教人分辨不出那一個更誘人些。

連一旁正打情罵俏的路人都看直了眼,個個拋下伴侶,皆是一副躍躍欲試想要過來搭訕的模樣。

容華艱難咽下口中蜜餞,立即移動位置,將毫無危機意識的君尋擋在了身後。

還沒鬆口氣,但見前方一人撥開人海,遠遠而來。

那人目的明確,徑直走到師徒二人麵前,笑得仿佛一隻招財貓。

容華隻恨自己還不夠高,擋不住君尋視線。

見有人前來,他非但不避,反倒還伸手撥歪少年擋在麵前的後腦勺,饒有興致地招了招手。

“找我?”

那人似乎也沒想到君尋看到自己會是這般態度,麵上儀式化的笑容僵了僵,旋即垂首一揖。

“這位……美人,城主大人有請。”

作者有話要說:

容華:……你能不能稍微意識到自己是個什麽樣的妖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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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萬樓台百萬燈,酥油香暖夜如烝。——化用自薛能《影燈夜二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