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尊的指腹過於柔軟熾熱, 幾乎要將容華本就微涼的唇瓣灼傷。

青年微微怔愣,尚未反應,卻被紅衣美人隨手一按, 被迫坐倒在鋪了長絨地墊的甲板之上。

與此同時, 眼前驟然紅浪翻卷。

青年背影挺拔清絕, 柔軟布料烈烈飛舞間,磅礴劍氣憑空顯現, 席卷而起!

鋒利無匹的劍意被君尋盡數壓縮到濯心劍鋒, 緊接著反手一揚,耀目到近乎刺眼的光弧倏然飛出, 不偏不倚擊中了前方數裏外的空氣!

冥冥中似有琉璃碎裂之聲響起, 而原本空無一物的天地間,卻在劍氣沒入的當下**起波紋,顯現出一座幾乎遮天蔽日的水紋屏障。

赤金劍光仿若融化的金鐵, 附著在禁製裂口流淌蔓延, 逐漸將之融化消解, 暴露出被屏蔽遮擋的巍峨金殿。

“……師尊!!!”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容華幾乎來不及多做反應,條件反射般伸出雙手, 正將那抹灼目紅衣接了個正著。

君尋倒入蓮香滿溢的懷抱, 幾乎立時一偏頭, 嘔出一口鮮血。

猩紅血液蘊著幻紫流晶, 頃刻將飛舟灼出一片焦痕。

他喘息了片刻, 強行將仙脈之中愈發無法控製的紫焰壓下,終於啞著嗓子笑了一聲:“……幹得不錯。”

容華眉頭緊蹙:“師尊要做什麽, 吩咐容華即可, 為何——”

這景象他再熟悉不過, 是師尊體內火毒泛濫已至鼎沸之勢的標誌。

……明明傷勢反複,病體虛弱,為何還要逞強至此??

他驀地想起上一具身體時,師尊渾身破敗虧空的仙脈,心頭沒來由湧上一陣一陣的恐懼。

那種感覺……仿佛舊事重演,他又要眼睜睜看著最愛之人灰飛煙滅。

君尋察覺他的情緒似乎有些不對,立即伸手捏了捏青年指節,鳳眸稍彎:“留著你,自然是讓你養精蓄銳——乖徒兒,從現在開始,可要保護好為師啊?”

容華抿唇,望著懷中人眉心鳳紋,緩緩頷首:“……好。”

“噗嗤——”

這邊氣氛略顯沉悶,前方陸棲霜卻驟然笑出了聲。

二人不約而同抬眼看她,卻見女子隨手一攬被風撩亂的如瀑青絲,明眸善睞,笑意盈盈:“都這樣了還有心思調情,我看這逍遙道該讓師弟來修,方能得其精髓。”

君尋一咧唇,卻道:“我不願動彈,亦無法如師姐般隨遇而安,怕是不得真自在,與此道無緣。”

陸棲霜眨眼,攤手道:“就說你們修劍道的一根筋,一個兩個都是這樣——”

她微微仰頭,向前望去:“罷了罷了……人各有道,何必幹預。”

失去禁製遮擋,高聳如雲的巍峨殿宇終於緩緩顯現。

盡管有天譴山矗立在側,這座宮殿卻未被其氣勢壓倒分毫。

恰恰相反,若仔細去分辨那些纏繞巨劍的鎖鏈走向,便能發現這些束縛天譴山的符文鎖鏈,幾乎皆由神殿之中鏈接而出。

換句話說,正是因為有了這座宮殿的存在,方能束約轉化九天玄雷,讓天譴山成為一座天然極獄。

陸棲霜指尖微動,跳躍著電弧的領域再次擴張些許,罩著飛舟安然進入被劍光溶解大半的禁製,平穩落地。

君尋稍緩過來些,任由容華攙著自己起身,邊輕笑道:“能如此操控領域,想必師姐隻差一個契機便可登頂聖人境了。”

陸棲霜輕哼一聲,隻漫不經心擺擺手:“但凡你們少找點麻煩,師姐我早成聖人了。”

君尋眉眼稍彎,抿了抿唇:“待此間事畢,師姐想必也能放心遊曆了。”

陸棲霜回眸一笑:“但願吧。”

“但是在那之前——”她忽然向著一直安靜跟隨的容華眨了眨眼,“或許還能吃頓好酒。”

容華:“——!”

君尋:“……?”

攏在肩頭的手臂突然收緊,君尋下意識睨了一眼白衣青年逐漸開始泛起雲霞的脖頸耳尖,莫名其妙地揚了揚眉。

……沒感覺錯的話,他們又在打什麽他聽不懂的啞謎?

見懷中人薄唇微掀,似要追問,容華立即輕咳一聲,強行轉移話題:“咳……師尊,我們到了。”

君尋腳步一頓,倏而雋眉緊皺。

磅礴翻湧的厭惡感刹那湧上心頭,連濯心都被驚動,自發飛出,劍尖對著前方不遠處緊閉的輝煌殿門嗡嗡低鳴,像隻遇見威脅的野獸。

巍峨壯麗的鎏金宮殿,在雷霆照耀下愈加莊嚴神聖,令人不敢逼視。

可在君尋眼中,精致奢靡的雕梁畫棟皆已被濃重到近乎液化的墨色濁息所掩,整座殿宇光是看著,便讓他如今的身體難以支撐,幾乎喘不上氣。

紫焰被天生的宿敵引動,不受控製地喧囂翻滾,幾乎要衝破六道封神印,須得君尋用盡所有心神鎮壓,卻還是在仙脈中牽引出細細密密的劇痛。

容華立時發現了師尊異樣,僅一瞬,就意識到了對方這般反應的原因。

“師尊,”他壓低嗓音,靈力源源不斷由二人相觸之處湧入懷中人體內,“又是那黑霧嗎?”

君尋想回答他,卻不由開始悶咳,連雙肩都跟著劇烈顫抖,像是要將五髒六腑統統咳出來。

容華一陣心疼,卻隻能盡量動作輕柔地為師尊梳理氣息。

陸棲霜也看不下去了,皺著眉回身抓起君尋垂在身側的手腕,叩上脈象:“怎麽回事?大師兄不是才給你行過針,你——”

話未說完,她卻乍然抿唇,沒了聲音。

就在方才,君尋被她握住的手在廣袖遮掩下指尖一勾,撓了撓陸棲霜的手腕。

“……好師姐,”君尋好不容易止了咳,順了氣,這才勾唇笑了笑,“今次要勞煩你了。”

明月塵臨走前的傳音囑托言猶在耳,陸棲霜麵色複雜,手指不由收緊,直到君尋稍稍皺眉,啞著嗓子軟聲道:“師姐,疼。”

陸棲霜這才如夢初醒,觸電似的鬆開手中細腕,回身一招,一柄靈光澹澹的流銀細劍憑空顯現。

就在他們站在殿外交談的幾息時間,前方殿宇原本緊閉的大門已悄然開啟,鑽出幾道身影。

“師姐,小心。”

君尋捂著胸口,眼前一陣陣發暈,卻還是出聲提醒:“這些都不是活物,需剿滅靈台,方能誅殺。”

這些人身上的氣息與五年前歸一神殿所遇活死人軍團別無二致,大約都是濁息汙染下的產物。

君尋閉了閉眼,眸底泛起層層厲芒。

陸棲霜微微旋腕,月白流仙裙迎風飛舞:“……看出來了。”

按照無盡雷域的規則,他們這般毫無顧忌地出現,必會激發域內天雷。

端看如今仍是一派風平浪靜之景,早已說明一切。

容華看著女子迎風而立的挺拔背影,忽而抿了抿唇。

從進入無盡雷域開始,直到而今麵對這些活死人,師尊一直在以各種各樣的理由阻止他出手。

說是為了養精蓄銳……可怎麽對方好似對即來之事早有預料?

這廂還在思忖,卻被君尋一拉衣角:“走吧。”

不過轉瞬之間,此前出來的幾名活死人皆已被陸棲霜盡數誅殺,隨遇劍光綿密,頃刻剿滅靈台,終結痛苦。

君尋緊跟著曲指一彈,蓬勃紫炎當即由那些屍身之上騰起,將一切濁息汙穢焚盡。

容華見他不顧病體,正欲出言阻止,紅衣美人卻徑直向後一仰,倒入他不自覺伸出的雙臂之間。

“……太累了。”

君尋眯著眼,貓似的貼著身後溫涼的脖頸蹭了蹭,深吸一口氣後,又啞著嗓子道:“借我靠靠。”

溫暖繾綣的木香隨著師尊動作盈滿懷間,像是抱了一片脆弱輕盈的鴻羽,稍不留神即會飛逝。

饒是容華有再多心思,自蘿白然也不敢再動。

陸棲霜麵無表情掃了他們一眼,認命般歎了口氣,提著隨遇開路去了。

君尋懶懶倚在容華胸膛,眼皮微掀,視線卻跟著幾不可見的幽微光紋一路進入大殿,匯入精密運轉的大陣之中。

與外界金碧輝煌的模樣不同,殿宇內部昏暗溟濛,即便有靈劍光華引路,也隻堪堪照亮前方數尺距離。

唯有君尋略略一怔,驀地站直了身體:“先等等。”

“……師尊?”

容華能隱約感受到周遭似有異樣,視線卻被黑暗所阻,瞧不真切。

正欲張開靈力,卻被對方一把挽住手臂。

與此同時,無盡意倏然由美人鬢邊飛起,在他平伸而出的左掌化為金羽長弓。

無盡黑暗裏,青年眸底星河分外明亮,倒映出濁息繚繞的昏暗穹頂。

在容華與陸棲霜的目光中,他輕描淡寫抬臂搭弓,淡金箭鏃對準上空,指尖一鬆——

光箭曳著長而絢爛的金紫光尾直衝穹頂,在三人視線中霍然炸裂!

仿佛一簇盛大磅礴的花火綻放,無數碎光如雨飛落,終於將殿內景象照了個清清楚楚。

隱於黑暗之中的,是無數黑袍曳地、兜帽遮麵的人影。

他們似乎對外人的到來毫無所知,一直垂頭按照各自既定的軌跡踽踽獨行。

數不勝數的赤紅絲線蛛網般隨著他們的腳步在空氣中交織,每一個人都是單獨的陣眼,冥冥中卻又組成一座更為精妙複雜的陣法。

與從前遇到的各式陣法不同,饒是君尋能夠看出其運行軌跡,一時竟也無法分辨弱點所在。

而就在房間內出現光亮的一瞬,數千人動作停頓,驟然止步。

隨遇劍尖雷弧跳躍,陸棲霜下意識側身,擋在了君尋麵前。

似乎一切都被放慢了無數倍。

死寂黑暗中不知徘徊了多久的“人”被難得一見的光明吸引,不約而同僵硬仰頭,露出形貌各異、灰敗死白的年輕麵容。

無數雙空洞漆黑的黑瞳被星火映亮,卻未能激起分毫生機。

君尋眼前一陣眩暈,無意識攥緊了手中清涼柔軟的衣袖。

容華沉著臉為師尊輸送靈氣,那些黑衣人卻一如五年前遇到的活死人軍團般,霎時由無數方向齊齊一個甩頭,視線落定師門三人。

“是……你……”

距離他們最近的一名少年身軀乍然詭異扭動,兜帽之下的麵容抽搐片刻,終於扯出一個僵硬猙獰的微笑。

“老,朋友……”

喑啞嗓音頃刻打破大殿死寂,有如投石入湖,頃刻激起千層漣漪。

所有的黑袍人皆在此時身形抽搐扭動,千奇百怪的僵硬呼喚此起彼伏,似乎含著蠱惑人心的妖異力量,響徹殿宇之間。

“是,你——”

“你……來啦……”

“朋友……”

“老朋友——”

“來了……”

“歡……迎……”

原本神情冷淡的君尋悶哼一聲捂住額角,冷汗淋漓而下,頃刻將鬢發濡濕,有些淩亂地貼上頰邊頸側。

容華當機立斷,直接調動靈識將師尊護住,可那些黑袍人卻不依不饒,甚至開始偏離自己行進的既定軌跡,向著三人緩慢移動過來。

“不說話……”

“老朋友?”

“怎麽不說話——”

“好傷心啊……”

隨著他們行進軌跡的變化,昏暗中驟然亮起一束奇異光火。

是最近處那名少年的黑瞳,轉瞬間被翻滾熔岩占據,透出一股似曾相識的冰冷妖冶。

緊接著是兩雙、三雙、十雙百雙——

幾乎是彈指之間,仿佛無盡黑夜裏無數墜入枯草深處的妖火,攜燎原之勢頃刻席卷!

幾千雙詭異攝人的熔岩瞳孔死死鎖定那一襲紅衣,伴隨著攝魂惑魄的詭異低語,精神汙染一般,幾乎要穿透容華艱難維持的靈識屏障。

陸棲霜一向漫不經心的神情終於轉冷。

隨遇雷弧跳躍,劍光綿密淩厲,頃刻貫穿一名黑袍少年眉心,剿滅靈台。

可一人倒地,還有上千人踩著前者的屍身上前,單憑陸棲霜一人之力根本來不及清除幹淨。

女子輕“嘖”一聲,周身靈氣開始翻湧上漲。

似有隱約雷鳴響起,隨遇震顫,薄如蟬翼的劍身卻電弧環繞,一化十,十化百,向著四麵八方飛襲而去。

圍攏而來的黑衣少年們被劍光割韭菜似的削倒,卻毫無所覺,仍舊前赴後繼。

陸棲霜閉了閉眼,劍勢愈發淩厲。

麵對著如此數量的少年,即便心知他們已被邪氣汙染控製,也難免不忍不適,出手遲疑。

君尋自然也明白這一點,方勉強攢聚起精神,立即攥住容華手臂:“……容華。”

青年一直關注師尊動向,當即垂首關切:“師尊?”

“一會……你記得聽我指引,”君尋有些氣滯,艱難出聲,“出手,萬萬,不得遲疑……”

容華心中疑問無數,卻還是選擇全心信任師尊:“弟子明白。”

君尋點點頭,有氣無力掀起眼皮。

幽紫星海翻湧漫卷,倒映出因黑袍少年偏離路徑而產生異狀的猩紅陣法。

驀地,他眸光一厲,驟然厲喝:“師姐,右前十尺!”

陸棲霜睨他一眼,手中動作卻緊跟指揮,直取目標靈台!

蛛絲紅線隨著陣眼死亡霎時消散,陣型再變。

“左前三尺!”

“正前八尺!”

“右後九尺、十五尺!”

二人配合無間,陸棲霜對君尋的指揮毫無質疑,手起劍落,雖隻刺中幾人,空氣中濁息的威壓卻無形之中減輕不少。

“正前七尺!”

君尋發出最後一聲指引,緊接著用盡全身力氣拽著容華手臂向前一甩:“就是現在,去!!!”

話音未落,他便脫力跪倒,掩唇劇烈咳嗽起來。

隨遇劍光閃現,登時沒入目標眉心,活死人少年當即失去控製,頹然倒落。

與此同時,一道白影飛身而出,徑直闖入不知何時被清出一片的空場。

足尖點地的瞬間,雕花地麵光華大作,豁然開裂,竟吐出一枚靈輝清聖的琉璃花瓣!

容華一眼認出這是神器碎片,當即了悟師尊想法,毫不猶豫伸手欲抓——

正在此刻,卻有一柄雪劍豁然劈落!

容華不假思索,側身避過這寒氣四溢的一劍,神情卻微微一凝,眉心擰起:“……聖乾殿主?”

鬼麵人從天而降,不偏不倚擋在琉璃花瓣前側,嗓音卻在看清白衣青年眉眼後湧上驚疑:“聖人??”

她下意識轉向另一方向的二人,不敢置信:“……逍遙峰主?仙君???”

卻亭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略一遲疑後還是立在原處,朝著白衣青年一揖,沉聲道:“蕭州一別,未想竟於此處再遇……可此物乃聖宮聖物,亭舟此行亦是奉命取回,恕我不能讓諸位將其帶走——”

“……讓開,”容華心係師尊,根本無暇與她廢話,嗓音轉冷,“否則我不客氣了。”

聖宮走狗,若非師尊對她態度不錯,容華絕不會放任此人在自己眼前活過一個呼吸。

“……抱歉。”

卻亭舟頓了頓,反手拔出了沒入地麵數寸的傲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恕亭舟不能從命。”

白衣青年碧眸轉冷,周身雲氣繚繞,眼看便要出手,卻被一聲喝止:“容雪塵!”

青年有些不解,而君尋不知何時已在陸棲霜護送下穿越人流而來。

靡豔容色慘白頹靡,唇畔似有吐血後強行拭去的紅痕,仿佛一尊稍碰即碎的玉像。

“別出手。”

君尋一站定,便按下容華手臂,轉而朝卻亭舟扯了扯唇角:“聖乾殿主,可知身後究竟是什麽?”

勁裝女子鬼麵一轉,也誠實回應:“……不知,我接到的命令隻有帶回聖物。”

見她不求甚解,君尋也不拐彎抹角:“聖乾殿主可曾聽聞,世有神器,名為‘紅塵萬華’?”

卻亭舟點頭:“《碧霄通史》有言,神明據此掌控天道,調停萬物。”

君尋靠著容華胸膛,含笑緩慢道:“那閣下可知身後之物,乃是紅塵萬華的一片花瓣?”

卻亭舟微微一怔,搖頭:“……不知。”

君尋勾唇,嗓音沙啞,卻仍舊繾綣低沉:“想必聖乾殿主同樣不知,這座殿宇又是作何用處的吧?”

卻亭舟劍尖垂落,下意識環視四望,卻沒有說話。

君尋知道她是後知後覺意識到什麽了,緩慢道:“早在五年前,便有名為‘歸一神殿’的組織借傳道之名塑造假神、下發毒丹,以此吸取信徒生命之力。”

“魔淵一戰,連近神天那位聖人都驚動了,聖乾殿主即便未曾到場,事後想必也有耳聞吧?”

君尋說得太多,一時有些喘不上氣,歇了一會方道:“近神天究竟為何會被驚動,閣下猜得到嗎?”

卻亭舟還是沒有回應,隻是點點頭,又搖了搖頭。

“因為我們進入了歸一神殿的分殿,並於一座血池凶陣內,發現了兩枚神器碎片,即閣下口中的‘聖物’。”

容華驟然開口,接過了君尋的話,嗓音冰涼:“所謂聖物,竟要以活人生祭時產生的凶怨戾氣結為陣法囚禁,真是可笑。”

“為使凶陣威力不滅,這些活人非但靈魂被汙染吞噬,連僅存的意識都要被困囿於無盡折磨之中,隻為持續生產凶煞怨氣,維持困陣,不被神器碎片掙脫。”

“若有人無法承受魂飛魄散,屍身則會被直接拋入血池下方的亂葬窟。經年累月,亂葬窟白骨累累,堆積如山,怨氣幾乎更甚血池凶陣。”

君尋低笑一聲:“為了留住‘聖物’,竟要無數人的性命犧牲,永生被折磨摧殘——聖乾殿主聽到這些,還覺得沒問題麽?”

卻亭舟握劍的指節早已發白,聞言沉默良久,沒有說話。

君尋又咳了幾聲,視線轉向那些野獸般撲過來又被陸棲霜擋在外圍的黑袍少年們。

“像這樣的活死人少年,我們五年前便已遇到成百上千之數了。他們是什麽狀態,不用我說閣下大約也知道。”

“而像這樣的分殿,整個碧霄界尚不知還有幾座留存。”

君尋頓了頓,再次發問:“聽到這裏,閣下還要助紂為虐嗎?”

“我……”

卻亭舟語帶猶疑:“抱歉,事關兄長與聖宮,我不能單聽閣下一麵之詞,我——呃!!”

話音未落,鬼麵女子卻猛然躬身,以劍撐地。

君尋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容華手臂猛然一拽,正正躲開了卻亭舟身上瞬時爆發的如潮靈力!

女子悶哼一聲,背脊彎垂,單膝跪倒。

猙獰鬼麵猝然掉落,磅礴若海的領域霎時展開,昏暗大殿月華傾瀉、濤聲漫漫間,一道金白虛影憑空顯現,垂眸展望。

上千名活死人少年頃刻被威壓碾倒,可不知死去多久的身軀早已血液幹涸,唯有骨骼碎裂聲此起彼伏,令人牙酸。

“……真是沒用。”

虛影輕笑一聲,神情悲憫,眉眼冷淡:“既如此,便賜你們個痛快吧。”

如此輕描淡寫,仿佛滄海月明碾碎的並非曾幾何時活生生的人,隻是滾滾凡塵中,微不可察的螻蟻。

君尋盯著他,不著痕跡地將容華擋在身後,同時死死抓住青年,不讓他施展絲毫靈力。

陸棲霜終於得以由活死人圍攻中抽身,立時展開領域相抗,那虛影卻微微傾身,伸手欲撫卻亭舟垂首時露出的脖頸:“乖孩子,幹得不錯——”

可就在他即將碰觸女子發絲時,黑暗中卻驀地踏出一道人影:“……師尊!”

虛影動作稍頓,繼而收手直腰:“……你怎麽來了?”

那人兜帽長袍,形色似乎有些匆忙,一身風塵仆仆,卻還是向著虛影恭敬一揖:“弟子有些擔心,故而前來相助。”

“哦?”

聖人眉眼慈和,卻因居高臨下,含著令人恐懼的壓迫感:“是擔心為師,還是擔心亭舟?”

卻芳舟頭顱低垂,嗓音平靜:“自然是擔心您。”

前者輕笑一聲,終於移開視線,轉向暗自戒備的君尋三人。

“又見麵了,”他直直盯著君尋,嗓音溫柔,似乎在誠心誠意地讚美,“多美的眼睛……沒想到此生還能再次見到。”

君尋麵無表情:“……隋無跡。”

被喚到名字的聖人彎了眉眼,目下無塵的麵容也染上幾分恍惚,輕聲歎惋:“數千年沒有聽到這三個字了,真是令人懷念。”

君尋冷嗤,也道:“數千年沒有叫過這個名字了,真是令人厭惡。”

雖尚未恢複所有記憶,可現存的這些也足夠讓他對隋無跡產生反感了。

“你真是變了,”隋無跡有些惋惜,“從前的梧卿,絕不會用如此刻薄的語氣同人說話。”

“嗬,”君尋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某些人似乎自認為對我很了解?”

他眉眼彎如弦月,嗓音卻含著冷意:“壽數已盡,就乖乖去死。還折騰個所謂的歸一神殿出來,怎麽,憑你也配與神相提並論?”

隋無跡似乎被戳到了痛處,終於開始維持不住平和神情,惡狠狠道:“普天之下,何人能勝吾分毫?舊神已死數千年,能成為新神登天路上的踏腳石,是這些螻蟻的榮幸!亦是他們生而為人的唯一價值!”

“如今,笑到最後的是我……”

他說著,忽然將視線落在幽幽漂浮的琉璃花瓣之上:“隻要將紅塵萬華納為己有……”

虛影緩緩向著神器碎片伸出手去:“隻要能掌控天道——”

“你……休、想!!!”

一聲極度壓抑沙啞的嘶吼驟然響起,聖人身形停頓,卻見作為虛影載體的卻亭舟猛然抬首,反手一劍,直直削向琉璃花瓣!

誰都沒想到卻亭舟竟能從聖人掌控中掙紮一息,更未曾預料她會抓住機會驟然出劍。

她用盡全力的一擊無法傷損神器碎片分毫,卻足以令其以無人能阻的速度飛射而出,直直落向君尋胸襟!

“亭妹!!!”

一直低頭裝透明人的卻芳舟終於沒忍住,想上前,卻被隋無跡隨手一揚,揮退數步。

強行反抗聖人威壓,卻亭舟根本無法承受,“哇”地嘔出一口鮮血,卻仍舊怒吼一聲,雙手持劍狠狠捅入地麵支撐,用盡全力,不肯讓自己再躬身分毫。

“……小亭舟。”

眼看到手的神器碎片被敵人一把握住,隋無跡非但沒有發火,反倒饒有興致地垂眸,落在用力過甚以致開始顫抖的單薄身軀之上。

“不管過了多久……你還是這般誘人。”

虛影再次傾身,向著女子有些散亂的烏發伸出手指,挑起了一縷柔軟垂墜的青絲:“越是剛直倔強,越讓人想要親手折斷……”

隋無跡說著,視線卻微微一轉,望向君尋:“你說對嗎?卿卿。”

“師尊!!”

君尋尚未出聲,卻芳舟卻驀然“撲通”跪地,毫無形象地向著聖人叩首請饒:“亭妹無知,任何過錯弟子一應承擔!但請您高抬貴手,不要與她計較——”

“……我、不、需、要!!!”

卻亭舟艱難出聲將他打斷,嗓音幾乎撕裂,卻還是用盡全力轉向君尋,猛然拔劍,嘶聲高喝:“仙君!助我——”

“鋥——”

清越劍吟幾乎與她同時出聲,萬千光華瞬息衝天而起,金紫火焰繚繞奔襲,頃刻吞噬月華、擾亂碧波。

與此同時,逢春出鞘,冷冽劍光飛襲而出,直指虛影眉心!

卻芳舟心中一驚飛身而起,卻被雷弧跳躍的隨遇所阻,招招淩厲,不得不與迎上麵前的陸棲霜交手。

領域被破,隋無跡的身影當即虛幻不少。

加持殿內的威壓終於有所減弱,讓人能夠得以喘息。

“你……”

他微微皺眉,盯著劈麵而來的秘銀飛劍想要開口,卻猛然悶哼一聲,不可置信垂首望去——

利刃穿透骨骼皮肉的聲音在紛亂中仍舊如雷貫耳,伴隨著卻芳舟幾乎變調的呼喊:“亭妹!!!”

漫天火光中,卻亭舟將雪劍狠狠又向胸膛深處按了幾分,發絲淩亂、麵如白紙,與隋無跡相對的眸光卻分外明亮攝人,令人不敢逼視。

與此同時,逢春飛至,攜冷冽寒氣,毫無遲疑地刺穿虛影眉心!

隋無跡冷笑一聲,目光轉向君尋,唇瓣開合,似乎想在虛影消散前說些什麽,卻被驟然圍攏的鳳火焚燒殆盡。

滄海月明頃刻潰散,大殿再次逐漸陷入黑暗之中。

濯心與逢春互相磨蹭著飛回,仿佛一對許久未見的老友。

白衣青年半跪在地,看著懷中眉心擰結、雙眸緊閉、似乎陷入什麽夢魘之中的師尊,沒有說話。

離開蕭州後,君尋幾乎是肉眼可見地虛弱了不少。

再加上進入雷域後對方種種反常的行為,容華隱約有些不安的預感,卻又說不清、道不明,隻能鬱結胸口,隱隱作痛。

正在此時,金鐵相交之聲響徹空曠大殿!

陸棲霜豁然一劍揮出,與卻芳舟雙雙飛身而退,卻是一旋身,落在終於頹然倒地的卻亭舟身側。

鮮血沿著傲雪潔白無瑕的劍鋒汨汨流下,不過片刻,已在地上積起一小灘。

她出手果決,毫不猶豫,雪劍正正刺穿左胸,才使得聖人虛影遭受重創,潰敗消散。

陸棲霜蹙著眉,徑直將人扶起,靈力護住對方心脈,繼而握住傲雪劍柄狠狠一拔!

長劍頃刻脫出皮肉骨骼,鮮血噴濺而出,將她一身雪白勁裝染透。

陸棲霜飛快掏出靈藥喂給卻亭舟,靈力再催,終於幫她止了血,女子也長睫微顫,緩緩睜開了雙眼。

“多謝……”

先是元神受創,又是□□重傷,卻亭舟幾乎發不出聲音,卻還是望向陸棲霜,勉強扯了扯唇角:“又……欠你,一次了。”

說完,未待陸棲霜回答,她視線一轉,落在不遠處的卻芳舟身上。

陸棲霜本就含著慍怒,出手毫不留情,早已將他身上幾乎遮住麵貌的兜帽寬袍削得七零八落,露出眉心一道血紅刺目的麒麟紅痕。

他知道陸棲霜在施救,故而未再攻擊打擾。

此刻卻亭舟投來目光,他一向冷靜的麵容卻罕見地露出了受傷的表情:“亭妹……你為何總是要和為兄作對?”

卻亭舟靠著陸棲霜的肩頭,聞言垂眸,卻道:“你分明說過的……世外島回來取了聖物,就會放我自由……”

她以為的承諾,從始至終都是一個騙局。

卻芳舟麵色一白:“可我們是兄妹啊!”

他根本不能理解妹妹的想法,忍不住上前兩步:“難道就因為什麽可笑的堅持與信仰,你寧願放棄相互扶持千年的血脈親情嗎?!!”

反觀卻亭舟,卻似乎聽到了什麽錐心刺骨之語,驀地吐出一口鮮血。

陸棲霜麵露不忍,出手按住她的胸口,厲聲喝止:“你別說話了!”

女子搖頭,好不容易將氣喘勻,又驀地笑出了聲:“血脈……親情?”

“所謂的血脈親情……就是一次次逼迫我,去做不想做的事,殺不想殺的人?”

“所謂的血脈親情,就是暗中在我識海埋下引線,借機汙染觀世鏡,控製碧霄仙門??”

“所謂的血脈親情!就是以自由為籌碼,欺騙我來取聖物,實則將我作為降神傀儡,引來聖人將無辜之人一網打盡?!!”

“閉嘴!!!”

卻芳舟也被她激怒了,沉著臉道:“亭妹,看來是兄長平日將你保護得太好了,才會讓你如此冥頑不靈,固執己見。”

“——是我固執,還是你執迷不悟!”

卻亭舟又吐出一口鮮血,卻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竟扶著陸棲霜緩緩起身,再次握住了傲雪劍柄:“兄長……這些年你為隋無跡做過多少惡事,手染多少血腥,自己還記得清嗎?!”

這個問題似乎問住了卻芳舟,他微微一怔,卻又搖了搖頭,麵色複雜:“亭妹……世事並非隻有黑白,為人亦不似為劍,過剛易折,兄長向來不希望你如此。”

“……多說無益,”卻亭舟安撫性地拍了拍陸棲霜的手,轉而麵向兄長,緩緩抬起了劍尖,“今日,我絕不會讓兄長傷害這些人分毫,亦不會放任你取走神器碎片!”

對麵的人明顯愣住了。

他仿佛第一次認識自己的妹妹,又好似早就對她的反應有所預料,深深看了卻亭舟許久,才抿了抿唇,伸手召出一柄長劍。

身外化身無法召喚本命劍,可即便是凡劍,在卻芳舟手中也靈光盛大,絲毫不顯弱勢。

昏暗大殿內,逐漸顯現出五色麒麟的虛影,是卻芳舟的靈相,盡管不如本體凝實,卻也纖毫畢現,威壓沉重。

若是光耀殿主本尊降臨,加上他的本命劍“恕世”,恐怕連陸棲霜都擋不住他。

她沉著臉握緊隨遇,想要出劍相助,卻被卻亭舟伸手一攔,微微一笑。

“多謝逍遙峰主,”她白著臉微微頷首,“隻是此乃我兄妹之間的私事……隻能我獨自解決。”

風雪寒氣漫卷,隱約有狼吟之聲響起。

雪狼尚未凝成實體,便在主人揮劍衝出時長嘯一聲,與五色麒麟撕咬在一起!

卻亭舟是用出了渾身解數,招招拚盡全力,一時竟也未在兄長手中落入下風。

陸棲霜擰眉看了一會,這才轉向後方抱著紅衣美人不知在想些什麽的容華:“如何了?”

白衣青年微微抬眸:“……陷入昏睡,且消耗過甚,需得好生調養。”

他說著,又有些遲疑,卻還是下定決心,出言詢問:“蕭州客棧一事後,我觀師尊魂魄,卻似乎比從前單薄虛弱不少,不知逍遙峰主對此事可有頭緒?”

陸棲霜神情微怔,又迅速恢複如常,搖頭道:“並無。”

她含笑攤手,分外坦然:“我對醫術一竅不通,聖人想知道,不如去問我家大師兄。”

容華玉眸微眯,沒來由有些煩躁。

他能察覺到對方轉瞬即逝的心虛,卻無法如平日審問犯人一般逼問陸棲霜。

那是師尊的師姐……

他默念了好幾遍“師尊會生氣”,這才移開冷眸,將視線落在不遠處膠著的戰況之上。

即便是身外化身,五色麒麟也是占了穩穩的上風。

身負重傷的卻亭舟在兄長手下根本撐不了多久,若非憑著一股信念支撐,想必早已落敗。

可她卻沒有絲毫懼色與頹態,反而愈戰愈勇,拚著讓兄長長劍刺入體內,也要將手中傲雪斬落。

驀地,卻芳舟眸光一肅,終於尋到能將妹妹一招擊落的漏洞!

他心知這一劍下去,卻亭舟必定身受重傷,再無還手之力,甚至會有性命危險。可師尊的命令懸在頭頂,更似一紙催命符,讓他無法決心違背。

卻芳舟牙關緊咬,長劍直指女子尚未愈合的胸口刺落,同時五色麒麟也張開血盆大口,向著雪狼脖頸撕咬而去!

“危險!”

就在陸棲霜再也忍不住想要出手相助的前一瞬,那眼看要沒入卻亭舟胸口的長劍卻不著痕跡微微偏移幾分,被後者側身一避,轉而將傲雪向前一送,劍鋒頃刻沒入兄長眉心紅紋!

五色麒麟哀鳴一聲,在雪狼暴起反擊的攻勢下溘然消散。

大殿終於再度安靜下來,唯餘一聲惆悵喟歎。

“亭妹……這條路多難,我以為你懂的……”

身外化身在傲雪劍氣下飛快凝成冰雕,那一聲低語猶如幻覺,卻讓卻亭舟麵色慘白,再次吐出一口鮮血。

殷紅血液淋淋瀝瀝濺落冰雕之上,又隨著女子闔目發狠一攪,終於化作冰屑滅粉,憑空消散。

“……阿兄。”

一滴淚水終於沿著她蒼白輪廓滑落,卻亭舟低垂著頭,似夢囈,似哽咽。

“這些年我有多痛苦,我以為阿兄也懂的……”

君尋睜開雙眼的同時,隻來得及看到陸棲霜足尖一點飛身而出,接住了卻亭舟終於支撐不住的單薄身影。

“師尊?”

容華嗓音有些沙啞,卻還是強打精神,含笑吻了吻懷中美人眉心:“您終於醒了。”

君尋沒有第一時間回應,而是感受了一瞬體內愈加冰寒冷冽的靈流,握住了白衣青年有些發顫的手。

“容華……”

他軟著嗓子,拖長音調:“我冷——”

前者這才終於意識到什麽,強行壓下心頭鬱結,撤回了靈力:“弟子一時心急,不是故意的……”

君尋搖搖頭,卻是轉頭將臉埋入對方懷中,深吸一口辛涼蓮香,這才悶悶道:“……你抱抱我,就不冷了。”

他早就注意到了,容華心情越差,靈力便會愈加冰冷刺骨。

與師兄師姐約定的計劃還沒實施,君尋有些不忍,第一次主動伸手,環住了青年精瘦挺拔的細腰。

……再一刻就好。

再讓他貪戀這溫暖一刻,便可下定決心,執劍麵對世間所有風浪。

容華的心髒幾乎要跳出胸腔,麵對師尊有史以來首次主動接近索求,他甚至以為自己在做夢,卻還是小心翼翼收攏手臂將師尊抱緊,生怕稍有不持,懷中人便會如泡影消散。

“師尊……”

盡管知道此時說這些可能不太合時宜,容華還是在胸中喜悅愛慕的鼓噪煽動下忍不住垂首,唇瓣湊至君尋耳邊。

“跟我離開……好不好?”

他沒問神器碎片,沒問師尊身體,也不想再理那些陰謀詭譎。

唯一心願,是天地唯餘他與師尊二人,秉燭尋花,遊仙訪月……再也無須理會這紛亂紅塵之中的爾虞我詐、恩怨情仇。

君尋沒有回應,唯有雙臂又收緊了些。

容華將這反應認作鼓勵,立時來了精神,又補充道:“兩年前,弟子浸月川深處發現一座天然湯池,水靈息凝練純粹,又溫度宜人,最適合您養傷休整。弟子早前已傳令回去,讓他們著手修建湯泉行宮,想必近日也該落成了,我們——”

他越說越起勁,恨不得將日後幾百年、甚至整個餘生欲與師尊共度的所有計劃都一股腦倒出來,一件件掰開揉碎講給君尋聽,卻被對方驀地伸出手指,壓住了唇。

“容華。”

君尋賴夠了,終於由他懷中抬起頭來,望著那雙比美玉還要剔透溫潤不知多少倍的青碧眼眸許久,緩緩綻出幾分笑意。

“在那之前……先陪我去一個地方,好不好?”

作者有話要說:

猜猜我尋哥要幹啥?

P.S.評論繼續掉落小紅包qv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