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尊沒有拒絕。

——師尊竟然沒有拒絕!!

這一認知霎時點燃了容華胸腔內的一團火, 連心頭血都被炙烤得翻滾喧囂,幾乎淹沒他所有的清醒意識。

他說“在那之前”,是不是就意味著師尊同意, 在完成自己想做之事後便與他離開了?

容華心中陰霾片刻消散不見, 青碧眼眸亮得驚人, 仿佛蘊著漫天繁星,讓君尋幾乎無法直視。

“師尊想去哪裏?”青年親昵地蹭了蹭懷中人光潔額角, 溫聲道, “無論您去哪,容華都跟著。”

君尋沉默了好一會, 才緩緩開口, 嗓音沙啞:“……天譴山。”

容華抬頭。

隻見紅衣美人伸出一根水蔥似的手指,遙遙指向大殿邊緣紛亂錯雜的粗壯鎖鏈。

殿宇初次顯現外貌之時,容華也特別注意過這一點。

那些捆縛天譴山的鎖鏈追根溯源, 幾乎皆是由這座大殿延伸而出, 粗細甚至超過成年人的大腿。

上麵紋路錯綜複雜, 雷弧跳躍間, 還隱約蘊著令人看不懂的符文,散發著一股無法忽視的壓迫感。

他跟著師尊指引放眼望去, 卻沒來由冒出一個念頭來——

《碧霄通史》所記載的、那名被困在天譴山下受刑的“妖物”, 便是被這樣的東西束縛著嗎?

容華喉嚨有些幹澀:“師尊……要去天譴山做什麽?”

君尋鳳眸稍彎:“去取東西。”

他借著青年的力量勉強起身, 眼前一陣一陣地發黑。

眉心鳳紋有些發燙, 牽動著識海那顆形狀早已不再圓潤的紫珠, 散發出君尋如今神魂根本無法承受的力量,他頭暈目眩, 幾乎要看不清東西。

隻是得益於此地的昏暗陰森, 才沒有讓容華發現他的異狀。

君尋靠著少年喘了一會, 終於拍了拍對方攙扶自己的手臂,道:“走吧。”

另一方麵,陸棲霜也跟著起了身。

隨遇不知何時變做一方小舟,將失去意識陷入昏迷的卻亭舟牢牢駝起,就這般跟著三人,沿著鎖鏈深入的方向走去。

天譴山外被鎖鏈包圍得水泄不通,入口隻有可能在殿宇之內,君尋根本不做第二考量。

他勉勵支撐著千瘡百孔的身體,幾乎走一段便要歇一會,卻還是堅持不肯讓容華抱著自己,獨自拾級而下,向著宮殿地下的部分走去。

不知是歸一神殿所有的殿宇都是如此設計,還是他們兩次都趕了巧。

君尋視線掠過蜿蜒向下的鎖鏈與石級,沒來由覺得有些熟悉。

……曾幾何時,他是不是也走過這樣一條路?

君尋有些恍惚,一時間似乎看到前方石級被火光照亮,同時耳畔響起那令人反感厭惡的低語。

——你看,這就是你今後受刑的地方。

——那麽驕傲的鳳凰,我偏要你墮入塵泥,身染汙名,再也無法得見天日!

“……師尊?”

“師尊!!”

嗓音溫柔焦急的呼喚之聲飄入耳際,刹那將君尋拉回現實。

他扶著牆,尚未來得及跟容華說自己沒事,便驀地喉頭一熱,吐出一口鮮血!

容華心痛如絞,拚命將靈力與魂力輸送入師尊體內,卻仿佛泥牛入海,根本激不起一絲波瀾。

君尋喘著氣,撥開了青年的手。

他如今的身體狀況如何,他自己心中清楚。

此地看似死寂,卻不知承受了多麽沉重的怨念。以他如今的靈識強度,根本對靈念侵襲無法抵禦,出現幻覺也是正常。

他闔目休息片刻,便再次扶著嶙峋石牆,向著階梯盡頭走去。

愈向下,空氣愈冷,光線愈暗。

見師尊已經開始發抖,容華默不作聲地取出一早備下的雪裘大氅,直接披上了對方單薄的肩頭。

無盡意已然從君尋鬢邊飛出,靈元擴散,開始充當起照明的職責。

君尋強撐著又走了一段,正要再次停下休息,卻在視線向下延伸的同時微微一怔。

尚未被月華光輝照耀的黑暗處,似乎有隱約的光點閃爍。

他抬手召回無盡意將之掐滅,便見驟然湧來的黑暗中,由頭頂至下方深處,由稀疏至繁密,竟漸次分布著數不勝數的紫色星芒。

容華與陸棲霜也同時發現了這一點。

女子更好奇些,立時伸手將一旁石壁上的光點一揪,卻忽然悶哼一聲,倒吸了一口涼氣:“好燙!”

師徒二人不約而同循聲望去,卻見那枚光點在陸棲霜指尖“騰”地化作一簇幽微火苗,又轉瞬消散無蹤。

君尋沉默片刻,再次點亮了無盡意。

“這些晶體,看起來有些像是過於精純的火元素凝聚而成。”

容華視線掠過漫天遍野的紫晶,緩慢道:“似乎是由於經年累月的浸染侵蝕,方才連岩層都被影響轉化,成為火晶。”

君尋沒有應他,反倒微微傾身,望向近前一處紫晶虯結的鎖鏈。

這一段粗壯鏈條之上,那層令人心頭壓抑的禁製似乎已被晶體融解殆盡,連鎖鏈本體都有火晶化的趨勢,似乎已經起不到什麽鎮壓作用了。

他微微仰頭,順著鎖鏈延伸的兩段望去,果然見到下方深處的鏈環早已盡數被轉化吞噬,而上方卻仍舊威力不減。

看來是被囚禁的力量在試圖轉化吞並這座封印時,因為某些事情中斷了。否則按照這個趨勢,即便天譴山陣法再精密,也會在一定時間內被同化馴服,根本困他不住。

見師尊沉默,容華為他攏了攏蓬鬆柔軟的衣領,溫聲道:“師尊,怎麽了?”

他的動作實在太過溫存,君尋幾乎是不由自主地抬起下巴任他施為,繼而薄唇輕啟:“那害死神明的‘妖物’被鎮壓此地時,在想些什麽呢?”

容華指尖微頓,正欲開口,卻被陸棲霜插嘴進來,接過了話茬:“世間之物存在即合理,所謂妖物之稱,不過是被人安上的名頭罷了,師弟何必自擾。”

君尋望向女子飛揚隨性的眉眼,忽而一笑:“……師姐所言極是。”

三人踏下最後一節石階,終於踩到了光滑剔透的紫晶地麵之上。

這些晶體兀自發著光,根本用不到無盡意照明。

君尋捏著金羽,視線卻微微放遠,掠過空氣中若隱若現的靈氣絲線。

……竟是一座天然的幻陣。

君尋唇畔微勾:“……到了。”

除非蓮神當場徹底覺醒,否則除卻君尋這一雙天生能夠看透本質堪破迷障的眼睛,即便是如今的容華,也無法發現這座隱秘的幻陣。

剛好,君尋心中有個疑問,一直想要驗明。

他驀地伸手,握住容華手腕,又看了一眼陸棲霜,緊接著頭也不回向著幻陣走去。

容華有些懵。

今日的師尊似乎對自己格外親近,甚至讓他一時有些無措。

可就在他跟著那抹耀目紅衣,準備反手抓住師尊的瞬間,青年卻乍然眼前一眩,手臂一輕。

“師尊……?”

腕上還留著那人低於常人的異常體溫,提醒著容華方才一幕並非夢境。

白衣青年表情空白了一瞬,原本溫和剔透的青碧眼眸卻驟然風雪翻湧,光華冷凝。

*

“梧卿。”

“梧卿?”

君尋本在靠著欄杆小憩,卻驀地被人抓住雙肩,一陣猛搖:“梧卿!”

“唔……”

紅衣少年終於有所反應,長睫微顫,睜開了雙眼。

水晶般清澈通透的紫眸倒映出重重花影,以及一張近在咫尺的沉靜麵容。

“醒醒,醒醒。”

雲星夜麵無表情地搖著他的肩膀,連嗓音都沒有絲毫波瀾:“醒醒,梧卿。”

少年明靡容顏當即浮起幾分無奈,當即討饒:“好好好,我不睡了不睡了,雲星夜你別搖了——”

他邊說,邊望向不遠處海棠花樹下那抹白衣身影,軟著嗓音求助:“蓮君!救救我——”

青年麵色微微有些蒼白,卻仍舊難掩眉目雋秀溫柔,原本正手執書簡,閑讀品茗,聞言卻驀地一笑,抬眸望來時,美若碧玉的剔透眼眸滿是寵溺。

“分明是卿卿自己躲懶睡覺,我可愛莫能助了。”

君尋有些懊惱地抓了抓頭發,見雲星夜一臉堅持不懈,竟似還要搖他,立時舉起雙手:“我錯了我錯了我沒忘——”

他說著,指尖立時由空中虛虛一捏,竟不知從何處拈來一片手指長短的細長青葉:“喏,我早就鑄好了,一直帶著呢!”

雲星夜動作一停,立時被那片青葉吸引:“這是……水靈息?”

少年十分得意,炫耀般將那青葉又在對方眼前晃了幾下,這才仰著下巴尖,滿臉驕傲:“你是不是以為我隻會鑄一種劍?哼哼……這次我可是找到了水靈髓,還加了一縷蓮君靈氣,才不是以前那種殺氣四溢的利劍!”

他說著,將青葉一拋——

驀然一陣春風席卷,竟頃刻將此間天地茂盛掩映的花木搖醒。

淅淅瀝瀝的纖毫雨絲隨風飄搖,落在曳曳蒼翠之間,頃刻喚起一點新苞,繼而蓬勃盛放。

分明是深秋時節,卻春來四野,裹挾著花木清香,生機勃勃、澄明通透,竟無半分蕭殺之意。

與此同時,那片柔軟青葉也跟著化光變形,最終在君尋張開的白皙掌心化作一柄秘銀長劍。

劍吟清亮,劍光綿密溫柔。

銀質花藤沿著劍柄攀爬蜿蜒,最終盤桓於劍格兩枚小字之上。

“逢春……”

雲星夜的眼神自青葉出現就未曾移開分毫,此刻念出劍名,一向沉靜的麵容之上終於浮出笑意,讚不絕口:“生機勃勃,另辟蹊徑……當真好名、好劍、好心意!”

“如何?”少年下巴尖都要揚到天上去了,“以這把劍作為你劍塚的落成之禮,誠意夠吧?”

雲星夜猛點頭,對逢春簡直愛不釋手,仔細把玩。

蓮君也不知何時湊了過來,笑吟吟道:“咦,卿卿是何時取了我的靈氣,怎得我毫無所覺?”

少年當即一噎,耳尖卻開始可疑地泛起紅暈:“就是……那日,你喝醉的時候……”

“嗯?”

青年線條清雅的眼眸微微一眯,低笑出聲:“卿卿是說……你悄悄將清茶換成烈酒騙我喝下那次?”

前者還沒接話,他又了然大悟道:“原來那日卿卿除了偷親,還拿走了我一縷靈氣——”

“噓!!!”

君尋幾乎立刻捂住了蓮君雙唇,明靡俊臉不知何時早已紅了個透底:“我沒有偷、偷那個……那是意外,意外!!!”

看他頭發都要炸起來了,蓮君悶笑出聲,眼眸彎若弦月,長長“嗯——”了一句,也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

“啊啊啊啊啊!”

掌心傳來對方薄唇溫軟的觸感,君尋仿佛被燙到似的縮回手,轉而撲過去抱住了蓮君的腰,一路將人推至廊下按住,雙手叉腰發號施令,凶巴巴道:“你,坐在這,不許再過來了!”

蓮君鄭重點頭,含笑保證:“好——那我就在這‘看’著卿卿。”

君尋幾欲抓狂,惡狠狠踩著對方溫柔玩味的視線回到逢春處,卻見雲星夜好似根本沒有注意到他們動向,還在一心一意研究逢春。

少年一掀衣擺坐下,又戳了戳對方手臂:“雲星夜,我的劍可是鑄好了,你的呢?怎麽不取出來看看?”

雲星夜轉而望向他,神情平靜:“尚未完成。”

君尋揚眉:“這都多久啦?你還沒完成!”

他豁然起身,又好似想到什麽,一跺腳:“你不會又研究出新的鑄劍手法了吧?!”

雲星夜摸了摸下巴:“……似乎是的。”

他頓了頓,無視紅衣少年抓狂的哀嚎與撲入蓮君懷中開始控訴的行徑,自顧自道:“這一次,我要鑄一把是劍,又非劍的兵刃。”

君尋剛剛控訴到“學霸就是討厭”一句,聞言哭聲戛然而止,立即來了精神:“什麽!”

雲星夜點頭:“梧卿當年贈予那根飛羽,我準備以其中所蘊極炎之息為引。”

“劍名……‘無盡意’。”

“劍隨意動,亦隨意變,無窮無盡,造化萬千。”

他含笑頓了頓:“大約還要數月光景方可出爐,待劍成,我再傳信請二位前來品劍論道。”

作者有話要說:

所以逢春選中容華,無盡意選中君尋——都是久別重逢啊Tv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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