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境,郊外。

卿舟雪抽出腰間長劍,攥在手中,輕身躍上了一片竹林。她單腳踩上竹頂,身形也如纖竹一般柔韌,稍微晃了一下,就找準了重心。

凡人的雙眼隻能瞧見漫山遍野的翠竹。

居高臨下,卿舟雪則看到一團毫不掩飾的黑氣,妖力衝天。

有什麽東西正在過來,腹部貼著地麵,緩慢蟄行,發出沙沙的聲響。

卿舟雪巋然不動。

那東西應該是有些道行的,並不冒然前進,忽而停了下來。

卿舟雪緊盯著地麵,她隱約看見了一條深青色的尾。

她的劍尖冒著絲絲寒氣,覆上了一小層冰霜。懸賞令上寫著的這妖怪是金丹後期,比她略高了兩個小境界。

其實誰是獵物,也說不準。萬事還是謹慎點好。

一尾忽而橫掃過來,折斷好一片竹林,卿舟雪騰空了一瞬,劍尖向下,和著自己全身的重力,往地麵刺去。

當劍尖沒入尾端的鱗甲,濺起溫涼的血液時,卿舟雪還沒反應過來自己居然能這麽快得手。

一隻蛇頭嘶嘶吐著信子,一雙豎瞳瞧見了她,驚恐地瞪大。它似乎有些慌亂,在地上扭得像一根活潑的草繩,除了折斷幾根竹子以外,一點攻擊的欲望也沒有。

“仙師饒命!”

卿舟雪疑惑地把劍從它尾巴裏拔出來,趁著那條草繩還在哭泣扭動的間隙,她掏出那張皺巴巴的懸賞令。

“體態碩大,性凶殘,食人肉,喜吃小孩。”旁邊有附著一張圖畫,幾筆勾勒出一條血盆大口,獠牙外露,十分凶殘的蛇妖。

麵前是粉嫩小舌微吐,尾巴蜷縮成一團,一雙無辜大眼睛噙滿了害怕的淚水的……蛇。

卿舟雪默默把紙塞了回去。

她蹙眉,提起了劍。

剛欲下刺,卻聽見一聲激動的“劍下留蛇”,一白衣男子從天而降,衣角無風自動,十分仙氣。

卿舟雪定睛一看,麵露詫異,收回了長劍,“周長老何故在此?”

周山南是雲舒塵的師弟,也是她的長輩,更是一峰長老。他平時愛好不多,最喜歡豢養靈寵。貓貓狗狗,漫山遍野地跑。

他心疼地摟起那條巨蛇,發現那油光水滑的鱗片都被刮下來好幾片,悲憤欲絕,“哪來的小娃娃,毫無愛護生靈之——唉?卿師侄。”

兩人麵麵相覷。

“本座……出來走走。”他幹咳一聲。

卿舟雪拿出懸賞令,“晚輩是來除妖的。”

“那不——”周長老剛想說什麽,卻見小師侄麵露疑惑地看著他,清聲道,“太初境門規一百八十二條,不得豢養此類妖物,這隻蛇妖莫非是……”

“……師侄多想了。”

卿舟雪神色一鬆,點點頭,“還請師叔讓開一點。”

她又拔起了長劍。周山南又連忙擋住,“不可!”

“本座見這隻蛇妖也沒有什麽害人之意,師侄何故要堅持除妖?”

“師尊缺錢,我想拿賞金。”

雲舒塵缺錢?周山南差點一口氣沒背過去,他懷疑這小孩就是那女人指使來搗亂的。

這隻蛇妖長得墨綠可愛,品相極好,跟翡翠鐲子似的。周山南自十年前得了此蛇,日日盤著玩,後來盤在院子裏玩,最後因為體格碩大盤不下了,便把它安置在這一方竹林。

太初境可以接納部分性格溫順的妖物,比如鶴衣峰上那隻小貓。而蛇族一類,因為生性通常陰冷暴虐,體格碩大,曾有弟子養來傷人無數,早就被一刀切地寫入了門規。

長老帶頭違反門規,這自然不能讓人知道。更不能讓雲舒塵知道,不然恐怕會被趁火打劫,勒索得更多。

周長老決定花點錢消災,他和藹道,“這妖物懸賞多少錢來著?”

他接過那懸賞令,一看下麵的賞金,和藹的笑容不禁一僵,發布懸賞令的人是誰?

不過一隻金丹後期的妖物,就算發現了,至於掛上五十萬銀票麽!

“卿師侄,”他猶豫片刻,忍痛地從袖口中拿出一大疊銀票,掰扯半天,遞給她,“是這樣的。本座要這隻妖物的內膽,還有些作用。這懸賞的銀兩付給你,妖孽就歸師叔處置,可好?”

卿舟雪猶豫片刻,點點頭。

“還有,這事就不要和你師尊說了。”他千叮萬囑。

雲舒塵懶在青樓裏,聽著美人彈了一早上的琵琶。臨辰時,門外傳來腳步聲,她估摸著人也快到了。

卿舟雪一進來,腰間的袋子裏滿當當揣著的都是錢,分明挪列整齊,

雲舒塵見了,訝然道,“這是?”

“我接了一個懸賞。”卿舟雪想起師叔的百般囑咐,終於還是沒有提到他。

那袋子被徒弟遞過來,雲舒塵笑了笑,柔聲說,“真乖。就先放你那裏罷。”

卿舟雪坐在她身旁,又莫名被揉了揉發頂。

她忽然感覺師尊此刻心情不錯,語調中都帶著些輕快。

卿舟雪不知道的是——師尊狠狠坑了周長老一把,再拖了個人下水,心情自然不錯。

雲舒塵早知太初境竹林有隻妖孽,還是周長老不敢明目張膽卻又十分寶貝的妖孽。平日裏倒也沒什麽捉他歸案的興致。

昨夜見徒兒提起劍直衝懸賞榜去,雲舒塵心思一動,特地臨時起草畫了一份,先她一步工工整整地貼在上麵。金丹後期,賞金高昂,又離得近,卿舟雪沒有理由不選擇這個懸賞。

雲舒塵抿了口茶,眉眼帶笑。

師尊不收,卿舟雪暫時留著這錢,心裏是打算慢慢攢著,待到至少能填上鶴衣峰的維修費用了,再一並還給她。

“今日天氣不錯,出門走走。”

雲舒塵許是在樓裏躺得倦了,看各色美人也看得倦了,這會兒直起身子,終於舍得邁出門一步。

卿舟雪也跟著她一路。

她本以為她隻是去太初鎮轉一轉,結合雲舒塵直接尋了一個空曠處,借風起力,攜著徒兒騰雲駕霧。

在天上飄了小半個時辰,卿舟雪落地時,眼前已經是波光粼粼的海麵。

東海蓬萊,離太初境隔了十萬八千裏。

“尋常衣物,用品,現下十分空缺,也是得添置幾件必要的。”雲舒塵朝著那仙島遙遙一指,“卿兒,走。”

雲舒塵心情好,連給她的稱呼都換了一款,本是無意。

卿舟雪指尖一顫,這一聲“卿兒”熟悉到耳根子裏,讓她心中泛起來一些微酸的波瀾。

她本以為自己早就忘了,小時候的事情,隱隱約約都想不太起來。或者是不想記起來。

原來記憶裏那個不算偉岸的父親,也曾這麽喚她。

雲舒塵回眸,見卿舟雪愣在原地,“怎麽了?”

女人的嗓音柔和婉轉,這兩個字被她念得很好聽。

心中那點酸澀散去以後,逐漸被一種久違的溫情取代,最終消融成一片平靜。

卿舟雪搖搖頭,幾步跟上她,頓了頓才道,“沒什麽,師尊。”

蓬萊多鮫人,珠寶首飾,鮫紗都是九州聞名,時有商船往來於此,格外繁華。據說這兒每年產的珍珠均勻撒在地上,可以墊半棟樓高。

雲舒塵心中顯然是有目的地,她攜著卿舟雪往一家成衣店去。這家店瞧著就不俗,開得堪稱豪橫,卿舟雪踏上那地麵,總感覺自己踩在了錢上,這地磚碧綠光滑,似乎是用玉石鋪就。

雲舒塵撫過一段繡著雲紋的衣料,她朝一旁傾情推薦的鮫人說,“挑件合身的,讓她試一試。”

那眼角閃著幾片鱗的美貌鮫人,仔仔細細打量了卿舟雪一眼,然後去取衣服了。

卿舟雪蹙眉,“我不用。”

“本就是來給你買的。”雲舒塵示意,讓她去試衣。

師尊有命,卿舟雪毫無反抗的餘地,她輕歎一口氣。待她穿上第一套走出來時,雲舒塵凝視許久,微微一笑,“不錯,換一個。”

“可以,再換一套。”

“試試那套煙藍的?”

卿舟雪的眉目極清極雅,一絲的妖嬈也無,不會讓人紮得眼睛疼。目光遇著她隻會變成隨岸賦形的水,所及之處都是妥帖得正好。

尤其襯白衣,勝人間三千雪。

不過雲舒塵見證了紅黃藍綠青橙紫的徒弟以後,似乎也覺得不錯。待卿舟雪穿衣脫衣都累到微微發汗時,她終於心滿意足,從中挑出幾件。

卿舟雪覺得這個數量還行。

然後雲舒塵輕飄飄一句話讓她的心抖了三抖,“除卻這幾件,其它都買了。”

“你們這兒應當有冊子記錄的麽?”雲舒塵沉思片刻,對她說,“我的就不用試了,就按上次一模一樣的式樣,每一件都不能少,送到太初境鶴衣峰。”

老板娘大為欣喜。

徒弟大為震撼。

兩人被老板娘親自送出門口,她還揮著手帕熱情地招呼她們以後常來,有什麽好貨隨時等著兩位大主顧,依依不舍得像是看著情郎遠走。

“師尊,這銀票當真夠麽?”

“不夠就先賒賬。”

雲舒塵十分淡定,她隨手於集市上拿起一串熠熠生輝的鮫珠,上麵是用精致的刀工雕刻的鏤空蓮花,眼眸微亮,“這個也不錯。”

一開始卿舟雪企圖拉住她,不過後來發現並沒有什麽作用。於是她的心在師尊視錢財如糞土的揮霍中逐漸麻木起來。

她開始默默盤算著這得還到什麽時候——雖說胃尚有些不習慣,以後日日三頓就無需再吃了,修士總不會餓死,好給師尊省下錢;覺也無需睡了,住店還需要錢,修士畢竟不會困死,又少了一筆支出。

雲舒塵不知徒弟的遠見如此誇張,她駐足在一家灰蒙蒙的店鋪前,與那些光鮮亮麗相距甚遠。這裏似乎沒什麽能引起她注意的地方。

她回眸看了卿舟雪一眼。

“美人如玉劍如虹,也許還缺一把好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