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次醒來時,已不知身處何方。

雲芷煙倏地睜開雙眸,向四周抓握去,摸到了一些柔軟的布料。她撐著身子,短暫地眩暈了一會兒,便緩緩地坐了起來。

她此刻正坐在一方舟上,順著溪流而下。

四周皆是大片紅楓,長勢分外喜人,一片片豐腴張揚,如雞冠子那般豔麗。

這是——

“怎麽樣。”一道女聲在她耳畔說:“這樣的景色,我猜你從未見過。嗯?”

然而唐伽若看她迷茫了一會兒,待到明白自己的處境後,很快臉色冷凝下來。

“這是何處?”

“不知道。”

而那女人說話更是惱人,對此一笑了之:“畢竟我連流雲仙宗都不甚熟悉,不是麽。”

“我根本不認識你,也不知你是何名姓。”雲芷煙一把攥住她的手,蹙眉道:“並不想與你出來閑逛。放我回去。”

那雙眉往上一挑,目光似有深意地落在自己的手背上,似乎在詢問她幹什麽。

雲芷煙頓時尷尬起來,想起這個女人之前說過的話,兩地風俗迥異,於是鬆開了自己的手。

“唐伽若。”

她收回目光,看著遠方的楓葉,言簡意賅地報出了自己的名字,唐伽若稍微偏著頭,仔細觀察著雲芷煙的神色,歎道:“與你幾次相遇,也算有些緣分,怎能說完全不認識我。”

“你們這兒的人,說話都這麽喜歡傷人心麽?”

這三個字在魔域久負盛名,但可惜的是,仙家的人好像並不認識。畢竟兩地除了交戰,便幾乎從無其它往來,而交戰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對不住。”雲芷煙垂下眸:“但宗門有令,若無必要,我並不想——”

“他們不讓你出來。”唐伽若側臥在舟上,青絲流泄,若有所思地看著她道:“你就一直乖乖的?不想看看外麵的世界麽?為什麽?”

“清規戒律雖嚴謹,如若每個人都不遵守。”雲芷煙搖頭:“那宗門該亂成什麽樣。若遇上大事,那便麻煩了。”

“隻一兩次,況且隻有你一人,不會生亂的。”

她的語調帶著引誘的意味,總是這樣一點點地蠱惑著她。

雲芷煙甚是頭疼,她滿心都是抗拒,可是念得久了……還是摁不住心中一點點的外界的向往。

在很多年前,便被自己藏了起來的,那一丁點憧憬。

她坐在流雲仙宗的雲霧裏觀了好多年山下人間門,每年望月,每年春節,還有端午,每當在此時,她才感覺自己的生命中確實淌過了春去秋來,而不是一譚凝滯的靜水。

年少時自然也會幻想,就像江湖中的遊俠一般,踏過錦繡河山,一路瀟灑自如,吃喝玩樂,可惜那隻是幻想罷了……流雲仙宗門規森嚴,同門都沉溺於修行之中。她在這方麵幾乎尋不到可談的人。

師兄在外麵。師尊近年來身旁隻有她一個人。她若是一走了之,本來就孤寂的那人好像就更形單影隻了,如此也不太妥當。

雖然雲芷煙知道太上忘情估計一點都不會在意。

正思忖著,嘴卻被一糖葫蘆堵住,噎得她差點半含著山楂,扭頭便吐在手心。“總之這一時半會,陪我也無妨。”那女人把簽子拿回去,自己則優雅地咬了半個。

*

雲芷煙醒來以後,本是可以一走了之的。

但某種莫名的“不可錯過”,還是讓她掙紮的心情一點點淡去,最終在這麽多年的壓抑之下,隱隱約約抬了一個小頭。

因此她並未反駁唐伽若所言,而是一言不發地坐在舟上。

唐伽若瞥了她一眼,大抵是知道了什麽,心下好笑,便也不戳破她,而是帶著她走了很遠。

先是行舟慢賞兩岸風光。待到人煙再次聚攏時,天色已暮。

然而星星點點的昏黃光芒卻亮了起來,連成一片。街道上的人群絡繹不絕,幾乎人人手中提著一盞式樣不同的燈籠,小孩則會將其抱在懷中,蹣跚地跟在後頭。

“原來……這樣熱鬧?”

光映在她的眸中,好像是群星落入湖麵,漣漪與星火相融。雲芷煙又在麵上遮了一層薄紗,將容貌遮了個七七八八。

“本無瑕疵,何苦要遮住。”唐伽若卻甚是自然地將她的頭發撩出來,掛在耳後。

雲芷煙的注意力完全被周遭挪過去,聲音聽起來有些心不在焉:“習慣了……在宗時我每去觀他們修道,似乎有些影響旁人,時而也會招些麻煩。師兄告訴過我,遮住出門會清淨許多。”

她扭頭過來,雙眸微彎:“的確少了許多麻煩。”

唐伽若思忖一番,才有些繞地轉過了彎來,她不屑地笑了一聲——是雲芷煙那群同門自己修行心思不定,反倒怪到她頭上來,著實可笑至極。

想到此處,唐伽若竟有些憐憫她了。

魔君見過的美人數不勝數,但芷煙仍然讓她過目難忘,她本以為這樣的人天生會得到很多偏愛,卻未曾想到,原來長在這種清心寡欲的地方,美貌也是有過咎的。

……若是能把她帶回老巢?想必會過得開心一些。

這個念頭也隻起了一瞬,唐伽若便在心底將其揮散。

這時雲芷煙走在她前頭,背影綽約,落在眼中很是生動。

唐伽若靜靜地看了她半晌,眉梢蹙起,將目光挪開。

——她是太上忘情的徒弟,所以隻是暫時的交情,到頭來終歸是殊途。

唐伽若身為魔域的領頭,還不至於瘋到要和她推心置腹。

她這樣一想,將心底那點莫名的可惜與憐愛收了起來。

這在此刻,她們前方人山人海,徹底堵住了去路。幾根木架子搭著的高台上,懸著大大小小的燈籠,其上刻著的花紋各不一樣,有生肖模樣的,憨態可掬,也有些花卉,或者印著跳舞的神女。

最大最精美的一盞,懸在最頂上。

如月亮一般,瑩潤光潔。

底下的幾個小孩在不斷攀高,試圖去摘頂上最大的一個月燈。可惜越往上木架搭得愈發陡峭,沒幾處能夠落腳。

底下的已經摘完了,光禿禿一片。

“想要那盞燈嗎。”

還不待雲芷煙看去,她發現身旁的女子已經消失不見。

一個影子驟然出現在月燈旁邊,將那些正在攀登的小孩嚇得險些掉了下來。

最高的一盞,放在唐伽若心中,自然也是最好的。這些凡人的把戲,對於與生俱來強大的魔族而言如同小兒科。

她飛到半空,長袖一甩,精準地打落了那盞燈,火星耀眼了一瞬,如流星一般墜落下來。

她也旋身墜入人群之中。

然而唐伽若落地時卻站得相當穩當,懷中正正好,捎著了那盞最大的月燈。

她將燈提了起來,懸在雲芷煙麵前:“拿著。”

雲芷煙輕咳一聲,瞥了一眼後頭那幾個氣哭了的小不點,“嗯……去這樣玩的,好像都是小孩子?”

唐伽若微微一笑:“那不是正好麽。”

燈往她懷裏一塞。

雲芷煙摸著月燈上頭絨絨的一層毛,似乎繡了一隻小兔的紋路,越看越討喜。她下意識,忍不住多摸了幾把。

那女人自她身旁擦過,語氣裏帶著愉悅的意味:“小兔子襯你,漂亮又可愛。”

……她是不是在說她幼稚。

可是當溫熱的氣流忽地擦過她的耳廓時,雲芷煙竟惱不起來,反倒僵在原處,心裏像是被壓了老久的韌竹,嗖地彈起來,撞開了漫天的綿綿細雪,飄得到處都是。

唐伽若這句嘲笑,不知為何,雲芷煙記了許久。

從那個月燈節開始。

*

從那個月燈節開始。

雲芷煙的生命之中,本來隻有一些單調的詞。修行、打坐,克己。每日翻來覆去地用著,興許一直要用到她飛升或是入土。

如今又增添了嶄新的一個——那是個很有趣的女人。

她叫唐伽若。

月燈被偷偷地放在了房內。

如今已經不再亮起,不過毛茸茸的兔子還是一樣憨態可掬。

那個女人行蹤飄忽不定,不過總是挑著太上忘情不在的時候來尋她。一次兩次,三次四次地將人拐帶出宗。

雲芷煙與她慢慢熟悉起來。比自己的師姐們還要更親昵一些,無話不談。

從一開始的抗拒,到之後的習以為常,最後雲芷煙反倒希望她來……將她從枯燥無味的苦修之地中解救出去,而後跟著她去走南闖北,就像少兒時夢到的那般。

“這麽說來,平日和師尊關係不錯?”

唐伽若坐在一山峰頂,目光有意無意,掠過她的眉眼,“聽聞這門內弟子皆道那位老祖冷淡,對你也這樣?”

“可能是師尊修無情道。”她闔上眼睛,兩人就靜靜地待在一處吹風:“她隻是話少。至於對我……其實挺好的。”

無情道,聽起來倒很是厲害。

唐伽若將其暗自記下,故作訝然:“她的無情道,是何境界了?”

雲芷煙則搖了搖頭:“不知。但,應該是在掌門之上。”

談起境界,雲芷煙對於唐伽若更為好奇:

“我幾乎感覺不到你的修為。可是你卻並不像是毫無修為的凡人……這是什麽修煉功法?”

這是特意偽裝過的魔族血脈。唐伽若隻能在心底慶幸,雲芷煙對於魔族的氣息並非相當厭惡敏銳。

“是自家族中流傳下來的。祖母曾令不可外傳。所以……”唐伽若正尋思著編得密不透風一些,結果雲芷煙並不覺得有異,她甚為讚同道:“是我問得唐突了。就如四大仙門一般,他們圍繞在流雲仙宗四方,各家有各家的法門,也不會傳給外姓人。”

唐伽若靜靜聽著,她暗自笑了笑,有四大仙門,與流雲仙宗關係密切,東西南北……壓根不用套話,她這人簡直抖落得一幹二淨。

就這樣相信我嗎。

可是——

唐伽若略一走神,手上忍不住隨便拽了些什麽,忽地一疼,指腹不甚被草葉割開了尖。

幾滴血珠從縫隙之中滲出來,她不經意地將其蹭去。

但是那根手指卻忽然被握住。

雲芷煙蹙眉,“你不疼嗎?”

她低頭將那點草木所帶的塵土吹走,而後用一白絹將其裹好紮緊。

唐伽若看著她蹙眉忙活著,睫毛在輕顫,容貌溫和端麗,怎麽看都甚是動人。

魔域向來尚武,她很確信在自家那片土地上,絕對尋不出細致體貼到認為這種小傷還會疼的姑娘。

在雲芷煙看不見的地方,她的神色驟然複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