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雲仙宗,東南峰之巔。

一覽眾山小,雲層疊**升騰,落日餘暉雄渾,這樣一照,像是有金色的光芒從縫隙之中露出。

唐伽若負手而立,吸了一口氣,山野草木的味道盈入鼻腔,異常清新。

“這般的景色,我常年觀之,但是仍然覺得很美。”

雲芷煙望著天地自然之景,靜候清風拂麵。

“隻有景色美嗎。”

雲芷煙不由得扭過頭去,正與唐伽若的視線撞上。

那女人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又微微笑起,可是她舒展眉梢的模樣很好看,並不惹人生厭。

她莫名自信道:“這分明是美景襯——”

唐伽若悠悠指著自己,輕哼一聲:“美人。”

雲芷煙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隻可惜麵紗擋住,瞧不清楚。

溢美之詞多由別人來講,方能顯得自己謙遜。

哪有這樣的人,會指著自己一通誇的。

可是她偏生做得很是自然。

“我不能陪你久留,待這太陽落山,也要回宗了。”雲芷煙笑了笑,朝她伸出手,忽地又感歎道:“我身旁多是修士,同門沉溺於修行,師尊也比較喜靜……總之,還從未見過你這般的女子。”

唐伽若也不經意地笑了笑,她的目光下挪,落到二人交疊的手上。

真隨意。

她也沒見過還沒聊幾句就突然牽人的姑娘。看在她不懂的份上,勉強才不算流氓行徑。

“在我家的風俗,若是牽了另一人的手,你知道意味著什麽嗎。”

雲芷煙素來隻知男女大防,她詫異地蹙了眉,“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是一對眷侶。”

“可是我們都是女子,竟還有這一說?”

雲芷煙似乎被她說得一愣,慢慢鬆了手,輕咳一聲,將那隻手背在身後。

“自然有。”唐伽若偏著頭,“況且天經地義。”

雲芷煙搖頭道:“你不會禦劍,我隻是想帶你下山,就如來時一般。那時你怎的不抗議,莫不是又誆我?”

“原來你竟已占我便宜兩回。”唐伽若神態自若,回敬她剛才的話:“我活了這些年月,也從未遇到過你這般的女子。”

“是嗎。”

雲芷煙思忖片刻,忽地微微一笑,“既然姑娘如此介懷,我也有其他法子帶你下山。”

她卷起一道輕風,將唐伽若腰身束住,如吹落一陣秋葉一般。

唐伽若眼前一亂,不由得闔上,再次睜眼時,竟然身已至山下,四周坦**,再不見巍峨仙峰。

魔君張開手心,垂眸看去,裏頭靜靜地躺著一秋葉。

這修道之人的術法,真是花裏胡哨。

不過。

她隨手將那片秋葉夾住,輕輕一飛,丟向遠處。

唐伽若釋放了渾身的魔氣,裝出來的溫柔風趣也驟然氣勢淩人了幾分。

“出來。”

一名女子自遠處現身,溫順地伏下身,半跪在她腳邊,“君上,我已打探過了,太上忘情的確是那位……姑娘的師尊。”

“太上忘情。”

唐伽若早聽聞過她的道號。

她轉過身,沉思片刻。

“前幾日便是她在北源山邊設下屏障?”唐伽若在心底冷笑一聲,真是敏銳。

*

雲芷煙送走了那個奇怪的女子,不知為何,她方才的確被她逗得有些想笑。此刻心中輕鬆,竟也很是暢快。

那人雖是說些奇怪的話,不過倒能與自己聊得很來。

雲芷煙理了一下外袍,踏著一朵雲,飄向流雲仙宗。

她朝太上忘情——也就是她的師尊的居處走去。

敲了幾聲門以後,雲芷煙候了一會兒。不過多時,那門便如有生命力一般自發敞開了。

一容貌清豔絕倫的女子,正盤腿坐在所置一蒲團上,屏息打坐,她麵前正放著一矮桌。

待到雲芷煙放輕腳步,走到她麵前,她才止了打坐,眼睫往下一壓,而後緩緩抬了起來。

屋內的陳設很是單調,幾乎沒有什麽顏色。

女人的眸中也如這陳設一般,冷冽幹淨,沒有夾雜紛雜的情感。

雲芷煙驟然對上那雙眼眸,頓了頓,溫聲道:“我去給您倒杯茶。”

瓷杯微碰,啷當輕響。

“您又修行一整日了嗎?”

她在心底歎了口氣,將買來的一些小吃擺上桌麵。就著茶水的蒸汽一熏,頓時有了點兒活人間的氣息。

“不必。”

太上忘情看著她忙活了一陣。

“上次宗門擺宴時,師尊夾這道點心的次數最多。”雲芷煙說:“我知道您是喜歡的。”

是麽。

偏愛這種東西,在許久以前就被無情道道法侵蝕了罷。

太上忘情微微搖了一下頭,“你吃。”

雲芷煙也盤腿坐下來,雙眸微彎,似是早有準備:“可徒兒買了兩份。總不能又扔了。師尊這些年一直都在修行,為何不能抽空放鬆一下。”

“不曾累過,談何放鬆。”

雲芷煙似乎有點受挫,蹙起眉梢,那雙妙目的弧度淡去,慢慢低垂下來,“嗯。”

太上忘情一直在品讀她的神色。

她在失落些什麽?

僅僅隻是因為自己沒有品嚐她帶回來的點心麽。

太上忘情的目光下挪,落到桌麵上潔白如雲的糕點。她自認談不上喜愛,也談不上討厭。隻不過既然已經辟穀,便無需多此一舉罷了。

她抬起衣袖,拈了一塊,隻是淺咬了一小口。而後便放回了原處。

雲芷煙一愣,終於再次展顏:“您怎麽突然……好吃嗎?”

“嗯。”

在雲芷煙靠近的一瞬間,她衣袍上殘存的一些淺淡魔氣引起了太上忘情的注意。

“慢著。”

雲芷煙感覺手腕被另一指搭住,師尊的手因為修習道法的緣故,要比旁人冷一些。故而腕間涼意甚是凍人。

她不明所以,但還是乖巧地任由她捏著:“……怎麽了。”

太上忘情探查了一番,她並沒有任何異常情況,看來那點魔氣隻是衣裳上附帶著的,輕輕一揮便再也嗅不出什麽。

近來魔族有些躁動,隻是竟未曾想到已經膽大至此,敢在仙宗境內明著活動了。

“沒事。”

太上忘情的手微微放鬆了一些,“最近妖魔橫行,出門留心。”

“是。”

雲芷煙見她短短幾句話以後,又再次陷入寂靜。雙目闔上,沉溺於打坐修行的冥思之中。倘若不是還稍微有一些均勻的呼吸,她整個人便像是如冰雪刻成的雕像。

這樣真的不累嗎。

雲芷煙自問不休不眠地修行以後,身軀雖然輕盈,但是在神識上仍會感到疲乏。

她知道太上忘情足夠專心,自己無論做什麽也不會打擾到她。所以便安靜地坐在原地,一個人將自己的那份默默吃完。然後又將東西收拾好,還順手溫了一壺茶。

雲芷煙盯著壺下的一撮小火苗,不知為何,心底覺得空落落的。

從小到大,似乎一直如此。

自有記憶以來,雲芷煙便在太上忘情身邊旁。

師尊似乎有別的徒弟,但這些年雲遊在外,故而雲芷煙印象不深。對於宗門之中的人,她們對自己過於尊敬,也總是聊不到一塊去。

她總是自己一個人修行,累了便一個人自娛自樂。

除卻指點和必要的叮囑之外,太上忘情幾乎與她沒有什麽交流。

兒時總是試圖以一些笨拙的法子來引起師尊的注意,可惜師尊的關注也隻不過淺淺一瞬——她隻是確認她的安危而已。

而自己想要與她分享很多東西,一些奇思妙想,一些歡喜與失落。雲芷煙覺得她和師尊應該有許多能聊的話……她可以聽她講曾經的事,可以去講九州天下——哪怕無所事事的閑聊呢?

大多數時候,她的聲音,宛若對著一麵空空的牆壁,永遠得不到回應。

待到熬過了青春最好的年紀,這些心思也一點點地淡去。如今可能是習慣了,也甚少來煩她。

雲芷煙的日子依舊如小河一般緩緩流淌著。

又過幾日,太上忘情有事外出。

那時雲芷煙在自己的屋內修行。

忽地耳根子旁有了些聲響,睜眼看過去,簾子被人掀了一角,露出半張麵孔。

那女人微微一笑:“別來無恙?”

是她。

她換了一身衣裳,仍是以深黑為底,卻不顯單調,異常繁貴華美。

“你?”

雲芷煙微微一怔,詫異道:“你是怎麽進流雲仙宗的。”

“興許是看我生得麵善,不是壞人。旁人一個心軟,就與我行了方便。”

唐伽若歪著頭:“這又有什麽好奇怪的。”

雲芷煙對她的話半個字也不信。門規如此,不可能會因為這種事情對她破例。

“此處是清修的地方,若無別的事,你還是換個地方遊玩較好。”她微微蹙眉。

“也好,我倒也覺得此處無趣。”

那雙手卻伸在她的麵前,手腕間的紅玉鐲子如朱砂一般赤紅奪目。

“既然如此,隨我出來。”

“……出來?”

“不然如何帶你去別處逛逛。”

那女人似乎是在嘲笑她,又勾起唇:“整日關在無趣的宗門裏頭,你倒也坐的住。”

“我們的確不能隨意出行。”

雲芷煙的心在一瞬有些動搖,不過很快她忍住了這般的**,搖頭婉拒道:“況且,我每日也得修行。”“這世上修行之法,可不止枯坐一種。”魔女仍在循循善誘:“隻可惜你活在這麽古板的地方,肯定不知道。”

雲芷煙不動聲色地問道:“是什麽?”

那隻手指輕輕勾了勾:“你靠過來一些,我便告訴你。”

她半信半疑地,往這邊走了一步。兩人僅僅隻是擱著一道簾子被打起來的窗。

“別動。”

黑色的指甲頓時撫上了她側臉,撥弄了一下鬢邊散亂的發絲。

下巴忽地被抬起。

雲芷煙感覺麵前襲來一片陰翳,她一警覺之下,下意識去推搡那人的肩膀。

但是唐伽若卻並未吻她,隻是湊得極為相近,呼吸幾乎可以相聞。

近在咫尺,那紅唇輕啟,淺吹出一口氣。

雲芷煙忽然感覺一陣困意襲來,隨後便再也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