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

雲舒塵再度轉醒時,已經不知過了幾年,對於生命極為漫長的修道之人來說,這確實隻是彈指一揮間。

考慮到並不打算長久調養,她並沒有離開鶴衣峰,隻在臥房門口布置了一道結界,與卿舟雪一牆之隔,淺眠打坐,療養內傷。

休息幾年,身體似乎好了一些。

“外界可有發生什麽大事?”

“一切如常。”幽綠的貓眼靈巧的轉了轉,“東海蓬萊閣閣主,來信邀您去小敘幾杯,說是最近鮫人新紡了一批紗,是上乘的工藝。”

“嗯。”她揉著眉心,“你把那個……叫什麽來著。”

“卿舟雪。”她放下手,閉著眼靠在床頭,初醒時渾身都慵慵懶懶。“去把她叫過來。”

“那孩子去外門讀書了。”貓貓恭順地把自己縮成一個毛球,“恐怕晚上才會回來吃飯。”

“這麽用功?”

“小主人確實用功。每日天不亮就去外門聽課,平時也在家中讀書,或是修習道法,十分勤勉。”

平日卿舟雪在促進阿錦精進廚藝這個方麵,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阿錦不太通曉人類的文字,卿舟雪在浩如煙海的書籍中找到食譜,一字一句念給它聽。

這孩子幫了它大忙。她雖是沉默寡言,可換作常人絕不會有這個耐心。

阿錦不禁在雲舒塵麵前,為她多多美言幾句。

“小主人?”雲舒塵睜開眼,淡淡道,“她的地位什麽時候這麽高了。”

貓咪的瞳孔一縮,低下了腦袋。

“天天念書。”

片刻後,雲舒塵站起身來,長發未束,垂在腰間。她自衣櫃中取了一套衣物,似是準備去沐浴,不知想到了什麽,哼笑一聲。

“本身就不夠活潑了。你說,該不會讀成個小傻子罷?”

她閉眼時是初春,睜眼時卻已經到了盛夏,雖然大概不是當年的盛夏。鶴衣峰常年多雨雪,這個時間段,是陽光最為明豔時,亦然滿山的夏花最為明豔之時。

站在鶴衣峰上的隨便一個方位,遙遙看去,花色漫山遍野,開得紅若丹霞。

雲舒塵喜歡這樣的景色。

沐浴後,她挽著一頭將幹未幹的發,坐在前庭曬太陽,這個位置看似隨意其實頗有講究——既是夏天,不能暴曬,槐樹的樹蔭灑得均勻,不至於將人曬老;況且將大門一敞,便是流通風口,極為涼快。

順道兒,這個角度看花看山看雲都是極好的。

她賞著山花,隻是那紅色之中,卻逐漸顯現出一道白衣麗影。

雲舒塵遠遠瞧見了她。

那小美人乘風而來,烏發雪衣,身形纖秀。一對眉眼生得清幽,兼之神色冷淡,頗有出塵脫俗的味道。此刻她應該也是望見了她,臉色一怔,步伐微微快速起來。

“本座此次閉關,是過了幾年?”雲舒塵收回目光,用鞋尖點了一下貓屁股。

“主人,是六年多五個月份。”

卿舟雪拎起下擺,迎著她的目光踏入院內,不知為何,她攥著衣擺的手指不自覺發緊。

六年的時光於她而言,幾乎是另一段人生的長短。一開始她還會偶爾問一問阿錦,雲長老何時會出關,等過了一年,兩年,三年,到了第四年時,她已經快記不起她長得何等樣貌,又是什麽聲音了。

於是她便靜下心來,不再去思考這個無用的問題。每日讀書寫字,做著自己的事情。

此刻逢雲舒塵忽然出關,卿舟雪一眼看過去,再度被她的容貌驚豔了一下,然後居然生起一些不自然的陌生感。

她輕聲向她問了聲好,然後規矩地站在一旁。

“真是長大許多了。”雲舒塵站起身,朝她走來,“方才一見,我都差點沒有認出你來。總覺得……”

她的手放在腰間比了比,笑道,“這麽高才對勁。”

實際上卿舟雪現在已經夠到了她的肩膀。興許再長幾年,就能與她平齊。

那少女抿了下唇,沒有說話。

看來還是個小悶葫蘆,似乎比以前更悶了。

雲長老看出她此刻稍微有點不自在,於是體貼地換了個話題,“書架上的書,都讀完了麽?”

“嗯。”她似乎鬆了一口氣,“都讀完了。外門的師兄師姐授課,也大多圍繞於此,很配套的。”

雲舒塵隨意問了她幾個問題,皆是對答如流。她的聲音正經得很,響在耳邊,泠泠動聽。

隻是過於正經,還是帶了一分小輩的稚氣。她正巧站在雲舒塵前麵,將最涼快的風給擋住了。

雲舒塵泡了一杯茶,“你無需像個定海神針似地杵在這裏,隨意坐。”

那半大不小的姑娘便點點頭,拉開凳子坐在一旁,安靜地看著她。

雲舒塵勾著唇,慢慢轉了一下茶杯,歎氣,“在你眼裏,本座這得是凶到何等地步了。你這麽怕說話,是怕說錯什麽不該說的,從而得罪我?”

“並非如此。長老不凶的。”卿舟雪真心道,“我隻是不知說什麽好。”

“嗯。膽子也變小了。”雲舒塵故意歎了口氣,“分明上一次見麵還是叫姊姊。”

“……”

“好了。不逗你了。”雲舒塵柔聲道,“還有三年半就要招收了,外門的筆試會早一些,你大概還有半年的時間準備。”

“出題的範圍,無非也是外門上課講的那些東西。我看你學得不錯,這方麵就無需擔心了。”

“但入了內門後的試煉,並不算容易。”

“你許是要和修仙世家的子弟一同競爭。”

“修仙世家?”

“嗯。就是那種在娘胎裏就已經琢磨著修煉,一生下來沒吃幾口奶,而被靈丹妙藥喂著長大的家夥。”

太初境是一大宗門,各路的修道之人,總喜歡把自己的兒孫往這裏頭塞。正如人間的世族之間,也喜歡聯姻來聯姻去的一樣。

他們從小精打細算,有資源作為支撐,亦有長輩引導——修仙是高雅情趣,尋常百姓,若非天賦驚人,或是毅力驚人,一般都無緣於此。

卿舟雪起步倒是晚了些。

不過這並非什麽大事。修行之路以百年計,不會因為幾年的搶跑就發生什麽逆天改命的事情。

雲舒塵又抿了口茶,許是還覺得有些天熱,手中折扇一撐,輕輕扇了起來。

“無需過多擔心。午後,隨我去掌門那兒一趟。”

這會兒實在天熱,午飯都變成了幾碟涼菜,其中刀拍黃瓜極為爽口。雲舒塵隻在上午日頭還不烈的時候出門坐了一小會兒,大部分的時候仍是處於室內。

餐桌終於從老槐樹下,挪入它本該存在的地方——臨近廚房的小廳。

“不是說外門晚上放課,你今日怎的這麽早就回來了?”

“今日是中元節。”卿舟雪把一口飯咽下去才說話,“大多數人不願晚上往返,因此今日下午無課。”

“看來這日子也有不錯的地方。”雲舒塵似乎回憶起了一些往事。

以前卿舟雪未曾與雲舒塵一同出過門,她自己本就是收拾好了的,未曾想出門擱在雲長老身上還得大費一番周折。

她光是挑衣服都挑了很久,蹙著眉犯難,期間隨口問過幾句卿舟雪。卿舟雪看著那同一個顏色都能排出深淺漸變的衣裳,暗暗心驚,雲長老的衣櫃似乎比藏書更加浩瀚。

她最終挑了件藕色的。穿衣又費了一柱香的功夫。接下來是描眉畫唇,將頭發挽得飄逸出塵。這自然又是一番細致活。

待到她收拾到終於能出門的程度,卿舟雪一看地麵,日影斜斜。

雲長老衝她似笑非笑,美得恍若神妃仙子,經過她身邊才道,“又愣著?走了。”

卿舟雪出門,下意識地往下山的山道走去。卻被雲舒塵揪住,生生地改了道,往最高峰行去。

鶴衣峰最高峰,實際上也是太初境最高峰。是一角孤崖,底下來看,萬丈深淵都瞧不見了,隻能看到波濤連綿的雲霧。

崖邊立一褐石,上有字,字跡大半模糊不清,隱約可見“物外光陰元自得……百年大小……過眼渾如一夢中。”

故後人索性依宋代宗師丘處機的題詩,稱此地為“一夢崖”。

崖上風大,雲舒塵縱著風繞過自己而去,發絲絲毫不亂。她欣賞了一下被風吹得找不著北的卿舟雪片刻,才善心大發地給了她一個避風訣。

“修士出門一般習慣於往高處走,你可知道為何?”

“憑風好借力。”

還不及卿舟雪回答,她已經雙腳淩空,被卷入高天之上。

……

掌門殿還是初來時的模樣,六年並沒有什麽變化。老掌門也是原來的模樣,定定地盤腿在那兒打坐。

逆光之中,兩個人影一高一矮,站定在門口。掌門嗅到一股子鶴衣峰的氣息,猛然睜開眼睛,果不其然,是雲舒塵那廝。

另個是誰?掌門定睛一看,忽而高興道,“都長這麽大了。”

“是啊。”她意味深長地看著他,“還過個幾年就能趕上內門比試了。”

“不錯。”掌門幹笑幾聲,“可有想法?日後走哪個流派?現在倒是可以準備考慮了。”

“確是為此而來。”雲舒塵道,“話不多說,掌門師兄,那隻小麒麟借我一用。”

小麒麟是掌門的愛寵,近幾年又被喂得圓滾滾了一些,平時喜歡趴在梁上瞌睡。不仔細看就像一個球擱在了掌門殿梁上。

它最忙碌的時候,就是每十年的弟子招收季。在掌門殿上的最後一關,為諸位測量靈根。

人生於天地之間,本自五行中來。由於各自體質的差異,對於金木水火土,有著不同的相性。

卿舟雪最先得以操縱的是“水”,到如今用得最自如的也是水。

雲舒塵本以為,她的靈根裏至少有這一元素。

當卿舟雪的手輕輕摸上小麒麟的毛茸茸腦袋,那家夥便閉上眼睛,開啟了慎重而艱難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