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明治政府完成了對舊武士階級和舊武士道德的摧毀,以及新武士階級和新武士道德的重建。所謂“新武士階級”就是“天皇陛下的軍人”,被武士階級壓迫了千年之久的平民階層,經過江戶時代二百餘年的武士道的熏陶,終於在明治時代獲得了夢寐以求的武士身份。與豐臣秀吉時代要期待主君施舍和恩賜不同,明治時代的平民隻要願意拿起槍為天皇赴死,便可搖身一變成為“皇軍”,也就是“天皇陛下的武士”。明治政府給他們灌輸的“武士幻覺”讓他們以為自己真的擁有了古代武士生殺任情的特權,他們急不可待地期待在軍事擴張中把舊武士階級施加在他們身上上千年的那種恣意妄為的權力,施加在被侵略國家的人民身上。

在“皇軍”建立的初期,這種“武士幻覺”尚不明顯,在甲午中日戰爭中,日本軍隊表現出的一係列類似於西方軍隊的特點,甚至受到了西方媒體的讚揚。但隨著日本政府對“新武士道”的大力推崇和對軍隊行為的有意識放縱,主要由平民組成的“皇軍”開始以武士的姿態將曾經遭受的種種不幸加諸被侵略國家的土地上。

“皇軍”早期的目標並不是“武士化”,而是獲得與歐洲軍隊平起平坐的地位,因此處處模仿歐洲軍隊。

在這張描繪日俄戰爭的浮世繪中,日本官兵完全被描繪成白種人模樣,不看軍服簡直難以分辨日軍與俄軍

如果比較納粹德國軍隊和日本軍隊在戰爭中的暴行就不難發現,除了二者共同的人性之惡,前者的暴行多數表現出明顯的組織性,即“我被命令作惡”,而後者的暴行往往缺乏組織性,更多地表現為一種類似用放大鏡燒焦螞蟻的惡童式的恣意妄為,即“我有權力作惡”。如果進一步仔細觀察日本士兵在戰爭中的暴行,會發現為了類似彰顯權威或測試刀劍鋒利程度等原因而進行的無意義殺戮、戲謔性的破壞、無目標的劫掠和報複性的縱火,這幾乎和數百年前戰國時代武士在戰爭中對日本農民所做的事情一模一樣。這些“天皇陛下的武士”隻不過把“主君的武士”曾施加在他們身上的殘酷,加倍施加在了其他國家的農民身上。

與納粹常有計劃地進行屠殺和破壞不同,日軍的暴行常常並無明確的動機或目標,

僅僅因為“我有權力這樣做”或“這樣做會獲得同袍的認可”,後者的內疚機製也和前者完全不同

注意畫麵右上角,它表現了日軍當時裝備的西式軍刀被中方第二十九軍官兵的大刀砍斷的情形

為了加強這種“武士幻覺”,日本政府力圖使“皇軍”和古代的武士建立某種精神和文化上的聯係。1933年,荒川五郎、栗原彥三郎等在東京下議院向日本政府提出複興日本刀劍的建議案,以重振日本傳統精神及文化,獲得下議院一致通過。日軍決定為軍官配發武士刀樣式的新式軍刀,以進一步強化“皇軍”的“武士幻覺”。國內觀點普遍認為此舉是受喜峰口之戰的影響,實際上,這一提議在喜峰口之戰前就已經經過了長時間的醞釀和討論,中日在喜峰**發的白刃戰隻不過加速了這一過程而已。

然而,盡管都是“天皇陛下的武士”,階級和出身還是悄然地在“武士的象征”上顯露了出來,舊武士和貴族出身的軍官常為祖傳的刀配上軍刀的刀裝以彰顯自己的身份,這些刀都是用日本玉鋼由傳統工藝鍛造而成的,而下級的軍曹和曹長配發的95式軍刀用的則是“陸軍規格刀劍鋼”,由工業方法鍛造後油淬而成,連刀柄上的柄係和三聯櫻目貫都是用鋁或銅壓製而成的。然而,偏偏就是這種根本算不上日本刀的“鐵棒”(指沒有經過“本鍛煉”,由工業鋼切削鍛造成型後油淬的機製刀),卻製造了“二戰”中第二多的冷兵器殺戮(第一為30式刺刀)。

95式士官刀除了造型,在工藝和結構上與傳統的武士刀甚少有相似之處,

連刀柄上的柄係都是假的,但就是它賦予了出身卑微的下層士官“武士的幻覺”

出身卑微的軍曹和曹長們揮舞著這種非驢非馬的東西,仿佛化身為古代戰場上掌握生殺大權的武士,在敵國的土地上恣意殺戮敵方的軍人和平民,斬首俘虜,踐行數百年前武士“切舍禦免”的權力,極大地滿足了自己的“武士幻覺”。對此,日本政府也樂見其成。在古代,武士作為精銳戰士,供養成本十分高昂,而現在,隻要在征召令上貼上4分錢郵票,他們便會為了天皇和國家而毫無保留地赴死,恐怕比古代的武士還要幹脆些。戰後有日本老兵在回憶錄中寫道:

天皇陛下的武士了,大日本帝國的軍人了,當時就是那麽認為的,於是就不分對錯地斬下去,後來看到整個聯隊的人都像牲畜一樣被打死在太平洋的海島上,才意識到我們的生命隻不過值4分錢的郵票而已。

日軍在太平洋戰場被美軍的自動火力打得屍橫遍野的情形震撼了一些日軍士兵,

使他們開始對“武士道”和生命的意義進行反思

“武士道”作為武士階級特有的道德倫理,在江戶時代定型後,經過兩百餘年的儒學教育,逐漸深入人心,最終被明治政府用作民族國家建立過程中構建共同記憶的原始素材。表麵上,武士道精神似乎已上升為國家道德,發揚光大,而實際上,這個過程正是武士階級衰敗、武士道毀滅的過程。明治政府豢養的曆史發明家們創造的“軍國主義武士道”表麵上看起來是舊武士精神在新時代的傳承,實際上卻是建立在舊武士階級血與骨之上的假麵。當“天皇陛下的武士們”掀開頰當[54]時,無疑,露出的大多數是一張張急著去赴死的農家少年的麵龐,他們每個人的生命,隻不過是一張4分錢麵值的軍用郵票。

小記:

筆者想起多年前看過的一部日本反戰動漫《音速雷擊隊》,動漫裏被迫駕駛櫻花飛彈[55]的日本飛行員的夢想是三十年後把人類送上月球,而因為攔截日本自殺飛彈而戰死的美軍飛行員的夢想是三十年後成為世界第一的漫畫家。該動漫借一個日本士兵之口說道:

如果在這場戰爭中死去的世界各地的年輕人都還有30年能活的話,一定能做好多好多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