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開始,身邊的宮女太監就全部為我腹中的胎兒奔忙著,而我也沒有了行動自由,高無庸吩咐眾人,如若曉文姑娘有了閃失,身邊侍候的人都要提頭相陪。眾人也就戰戰兢兢賠著萬般小心侍候著我。我也適時又要回了菊香,其實心中還是挺喜歡這個丫頭。

本應安心養胎,可荷包絹布上那紅色的印章一直徘徊腦際,幾次想出去尋十三,怎奈每次都是還未走出院門,宮女太監已跪了一地,心中懊惱之極,但卻無可奈何,沒有辦法,隻好一遍遍的央求巧慧,讓她出去找十三。開始巧慧隻當沒聽見,一日又一日,被我磨的苦不堪言,許是覺得我見不到十三,就無法安心,也隻好答應。

看著桌上的雞湯,胃裏一陣翻湧,側過頭,暗歎口氣,這些日子一直喝這些說是添了中藥的湯食,現在見到就覺得反胃惡心,站起來欲走開,立在身邊的菊香‘嗵’地一聲跪了下去,道:“小姐,你可憐可憐我吧,這湯已換了三次了。”

這丫頭自回來開始就隨著巧慧這麽稱呼我,見她微垂首跪趴著,我重重歎口氣,道:“總讓我可憐你們,你們也可憐一下我,這湯味我聞著就難受,怎麽咽得下去。”

聞言,她默著不言語,但仍跪著不起身。我坐下來,抑住呼吸,端起來一口氣喝了下去。菊香忙起身,拿起桌上的烤薑片,喜滋滋地道:“吃下去壓壓。”擺手讓她下去,她笑著端起空碗退了下去。

“眾星捧月的感覺不好嗎?”身後傳來十三的聲音,我心中一喜,笑看過去,他雙手抱肩斜倚在門口,麵帶微笑。我笑著輕搖頭,道:“不是眾星捧月,是深陷牢獄,……,我說,首輔大臣怡親王,如今見你一麵還真不容易。”

十三緩步入內,在對麵坐下,大笑道:“你說反了,現在能見你一麵,跟登天的難度有一拚,真是不容易。”不理他的嘲弄,胤禛不在,正好可以問問弘旺的事,因此也就沒有了客套話,直接徑奔主題道:“弘旺為什麽會被充軍?”十三斂了笑,猛地直起身子,緊緊地盯著我,肅容問道:“你如何得知此事?”

我凝目看他一會兒,起身,自櫃底翻出荷包遞給他,他翻看了幾下,從中抽出絹布,待看清落款印章,麵色一寒,道:“是誰給你的?”這事我本也不想隱瞞他,於是簡明扼要說了那日的情形,他聽後,蹙眉端坐,半晌默著不言語。

我道:“到底出了什麽事?”

他道:“當年八哥勢力龐大,這你也曾親眼目睹,他能籠絡大批為他說話的朝臣,為什麽?你想過嗎?他雖受封早,但俸祿也極其有限,不可能有這麽龐大的財力物力。其實八哥私底下經營了許多產業,他雖然不在,但那些產業仍在。”

皇們之爭本就是隻有成敗、沒有對錯,不管對對錯錯、是是非非,但禍不應該殃及弘旺,畢竟他還隻是個孩子

我道:“這些和弘旺充軍沒有絲毫關聯。”

他搖搖頭,道:“怎會沒關聯,當初被八哥籠絡之人,皇兄均沒有重用,有這些產業養著他們,他們怎會不生些事。”

我心中一緊,還未及開口詢問,十三又道:“弘旺這孩子,被八哥的舊部慫恿,居然糾結舊臣散布謠言,說皇兄帝位來的不正。”我無力向後靠在椅背上,弘旺也確實夠糊塗,現在八爺已死,那些舊部又怎會真心為他做什麽,他們隻是不甘心從此沒落,且又沒膽出頭,才拉出了他。

心頭有絲憂傷回**盤旋,又是一個政治鬥爭的犧牲品。默呆了會兒,扭過頭,凝目注視著十三,道:“難道皇上沒有看出他隻是替罪羊嗎?還是他根本就是斬草除根?”十三盯著我搖搖頭,無奈地歎口氣。其實心中又何嚐不知,如果斬草除根又何需發配,可以直接以大不敬的罪名入罪。但卻不知為何,會張口說出那番話。

我默了一會兒,苦笑著道:“我們親口許諾,會盡力維護弘旺,八爺屍骨未寒,卻發生這種事。”

十三細細打量了會兒我的神色,麵色一鬆,輕歎道:“我既已答應八哥照顧弘旺,就不會放手不管,可是,讓他遠離京城難道不是一個更好的選擇嗎?這個荷包還不能說明問題嗎?現在宮中仍有八哥的人。”

雖想不出更好的理由來說服自己,但仍有些不讚同他的觀點,我道:“一個曾經顯赫的皇孫,充軍也算是好的嗎?”十三沉聲道:“你也明白,那是‘曾經’。我既然已答應了八哥,弘旺到了熱河,可那仍是大清的國土,以我怡親王當今的地位,難道還能苦了他不成。”

他說的確也是實話,於是,我心中釋然了許多,對他微微一笑,想要拿回那個荷包。見狀,十三卻把荷包掩入了他的袖中,道:“還是我拿著吧,否則被皇兄看到了你要如何解釋?”

我斂了笑,靜靜地瞅著他,他瞥我一聲,輕歎道:“別這樣看我,實話說了吧,我拿走它,一來是剛才說的原因,二來是想查查此人是誰?宮裏還有多少這種人?為何會知道你?不給你明說,是因你現在身子重,不想讓你再操這些心。”

沉吟片刻,我輕頜了下首,道:“先不要驚動太多人,現在八爺已經不在,就算宮中仍留有人,那也隻不過是為了弘旺。”

十三輕搖了下頭,歎道:“如果他們是為了弘旺也行,怕得是,他們想得不僅僅如此,……,我暫時不會告訴皇兄,你心中的人性太過美好,不要忘了,弘旺也是嫡係的皇孫,如果皇兄沒有子嗣或是子嗣意外身亡,他一樣有機會繼承大統。即便八哥沒有這樣的意思,可宮裏宮外這樣的人多了,就難保不會出現這樣或是那樣的事端。”

心中暗驚,自己心中知道將來一定是弘曆登基,可十三心中隻是隱隱約約的明白,畢竟不像我這麽肯定。他是從那場皇位之爭走過來的人,當然不會讓這種意外發生。暗自歎口氣,遠離宮闈對弘旺來說也許確實是最好的選擇,十三之所以不知會我,或許就是怕我有這種反應。

默默思量一陣,決定把這件事情完全交給十三,自己插手隻會越管越亂。待理順思路,道:“他隻能如此了。”

十三麵色一鬆,向後靠在了椅背上,淺笑著道:“以後不管發生了什麽事,都要先顧及自個兒的身子。”我笑著點點頭,他一笑起身,道:“抽空過來的,大殿上還議著事,我先行一步。”

我笑而未語,輕頜了下首,待他走到門邊,腦中卻驀地有了想法,道:“有了結果,來知會我一聲。”他回身點點頭,疾步離去。

自俄國大使薩瓦務拉的斯拉維赤與朝廷達成協議,起程離京後,我就隨著胤禛就回到了園子。

差徭和田賦是曆朝曆代封建政府財政收入的主要來源,自清建立,仍沿襲明代的一條鞭法,把部分差徭攤派在田地之中,規定可以以銀代丁,交了銀子就可以不出丁役,朝廷用收到的銀子雇丁服役,這麽一來,差徭的征收主要落於有田人身上,減輕了眾多貧窮農民的負擔,雖是如此,但仍有弊端,即是丁銀與田賦仍然同時存在,擁有眾人田地的家庭與一貧如洗的家庭,雖然貧富懸殊極大,但隻要人口相同,所交丁銀仍然相同,這就使得少田或無田之人藏匿人口或是逃荒不在原籍居住來逃避差徭,沒有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清初,征戰連連,人口也就銳減,朝廷所收丁銀相應隨之大減,為了改變這種現狀,康熙年間朝廷出台了一係列相對應的對策‘丁隨糧行’、‘以田載丁’等等,但還是沒有從源頭解決。

胤禛自繼位起就著手此事,自批準把丁銀並與田地之中,也就是‘攤丁入畝’,至此已過幾載,現在已進入實質性的階段。

‘攤丁入畝’對農民有益,改進了人頭稅的弊處,改為田多多交稅,田少就少交稅,這就從改善了農民的生活,解決了問題的根本。

農民受益,有田之人勢必受到損失,這就使得一部分有田之人,上下串通,隱瞞田地的真實數量,胤禛既已下定決心,當然不能容忍此事發生,連下幾道詔令,命民間上報隱田,並明白詔示,瞞報之人,自己承認無過,一經查出,決不寬饒。

胤禛也越發的忙碌,穿梭於園子與皇宮之間,每晚回來的時間也晚了些,有時更是通宵呆在勤政殿。

肚子漸圓,我整個人已臃腫許多。掐指算算,肚子裏的孩子已五個多月了,雖然行動已極為不便,但我依舊幸福甜蜜。特別是每一次撫住肚子,感覺到她的動靜時,更是興奮不已。

初夏的傍晚,空氣裏氤氳著各種葉子的清香味,還夾雜著絲絲溫潤。身側亦步亦隨的菊香輕聲提醒:“小姐,估莫著湯食已送到閣裏了,我們回吧。”

細風吹來,絲縷清香彌撒在鼻息周圍,我道:“湖邊可是種了荷花?”菊香點點頭,微皺眉道:“小姐若是想再走會兒,那奴婢回去用食盒把湯提來。”

我點點頭,她猶豫一瞬,交待道:“你不能遠離這裏,我馬上回來。”說完,撩著袍角小跑著回去了。

湖邊凹出一窪碧水,水中栽著一小片荷花,心中一喜,輕聲吟道:“初夏湖邊荷微露,瘦柳枝下人細語。”話音未落,荷花旁邊已傳來女子的細語聲:“聽說這次選出的秀女雖少,但大多都是名門望族……,這是皇上繼位以來第一次選……,所以選出來的個個都是國色天香、閉月羞花,……。”

距離太遠,聽得不真切,但意思卻似是宮裏選了秀女,想退回去,但步子卻不由自主循著話音慢慢走過去。

另外一個女子的聲音:“也是,皇上也該選秀了,這都幾年了,一直寵著那個宮女。她既無背景,又目空一切,連後宮妃嬪也不放在眼裏,相信結局也好不到哪去,聽說,有個鄂答應,姿色出眾,……。”

我頭轟地一下,覺得心神俱裂,身子也趔趄了下,忙後退兩步,支撐住自己的身子。捂住心口,眸中泛酸,肚子裏的孩子似是覺察到了我的難受,也不安的踢騰著。抑住淚,轉過身子,木然往回走去。

難道他頻繁回宮竟為此事,‘即使醜陋,也要真實。’原來做不到的不隻是我,他也同樣沒有做到。心中微怒,用手撐著腰,疾步向前走。

迎麵而來的菊香大駭,叫嚷著衝過來,道:“小姐,你怎麽了?”

我推開她伸來欲扶著我的手,大聲吩咐道:“快去備馬車,我要進宮。”她似是被我的神色驚愣了,竟站在原地呆呆地望著我,我輕喝道:“還不快去備車。”

她一驚回神,道:“小姐,你不要著急,我這就去備車,但你不要再走這麽快,待會奴婢自會找人來接你的。”我點點頭,她才放心疾步走開。

坐在馬車上,心中卻躊躇不定,這麽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麽,是想證實他沒有做到,還是心中隱隱不甘,隻是想要親眼證實宮中確實選秀了,但即使是真的,自己又能怎樣呢?為何不能心平氣和、鎮靜自若把她們視作齊妃、裕妃呢?無力地靠在軟墊上,閉上雙目。

養心殿,沒人。

西暖閣,還是沒人。

東暖閣,簷廊下高無庸躬身立在門口,我木然站了會兒,苦苦一笑,轉身往回走去。為什麽要來,如若沒有看見,當作一切都沒發生,不是更好嗎?但真的可以當作什麽事都沒發生嗎?可能嗎?

木然笑笑,微抬頭,望著夜空,心中一陣悲涼。腳下似是絆著了什麽東西,身子直向前傾去,身後跟著的菊香驚懼地叫了聲‘啊’,我已雙手先落地,緩衝了點身子的衝勁,跪坐了地上。

菊香衝過來,邊拉我邊壓著聲問道:“小姐,身子可有什麽不妥……?”

“姑娘,我怎會在這?”背後傳來高無庸的聲音夾雜著匆促的腳步聲。

我一手拽著菊香的袖子,一手撫著肚子,對菊香道:“我們回去。”

菊香攙著我,擔憂地道:“還是先回西暖閣,讓太醫瞧瞧,明晨再回園子。”高無庸已走到我另一側,扶著我,輕聲道:“老奴這就請太醫過來。”

我朝他淺淺一笑,道:“好好去服侍皇上,還有那……,姿色出眾的鄂答應吧。”他一愣,飛快抬頭看我一眼,道:“老奴去請太醫。”

全身力氣似是突然被抽走了一般,依在菊香身上,邊慢慢前行邊撫著肚子,輕語道:“蘭葸,最起碼額娘還有一個完整的你。”腹中的胎兒也似是感應到了一般,不停地踢著我。

腿間似是有股熱流,一絲不好的預感直衝腦門,隔衣一摸,手粘粘的,我一下子呆在原地,再也不敢往前邁一步。趁著兩側殿閣簷廊下的宮燈亮光,菊香看清了我手上的顏色,又是一聲驚叫:“小姐,是血……。”前麵疾步走著的高無庸身形一頓,然後,撩袍向前疾跑。

躺在**,木然看著來回穿梭的太醫,桌旁站著的高無庸滿麵焦急,搓著手來回不停的走。最後他麵色一轉,疾步向外走去。我的意識已漸漸回籠,嘴角逸出絲苦笑,道:“高公公,不要擾了皇上,如若不然,我這就起身回園子。”高無庸張翕著雙唇,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不想為難他,我歎口氣道:“皇上不會怪罪你的。”

他走過來,站在床邊,微垂眼瞼道:“請恕老奴多嘴,老奴並不是怕皇上怪罪,隻是姑娘這樣不讓皇上知道,明日皇上會更自責難受,皇上對姑娘的心,姑娘不明白嗎?”

怎會不明了呢?正因為太明了,才會這麽跟過來,來證實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可這樣做的同時,又止不住在心裏鄙視嘲諷自己,明知選秀早晚都會有,是必須為之,可是,心裏即使明白,卻又控製不住自己的行動。

或許是兩人一直過著彼此相隨、日日相伴的日子,竟忘了他是萬人之上的皇上。想到這兒,我苦澀淺笑了下,道:“明早上過朝之後再稟,你去吧。”高無庸許是見我麵色已恢複平靜,謙恭地道:“如果有事,讓菊香去知會老奴一聲。”我輕頜了下首,他轉身匆促地離去了。

折騰了一宿,血終於止住,慶幸的是胎兒沒有問題。但唯一令我難受的是,太醫交待要靜養一個月,這就意味著必須在宮中生活一個月。

太醫退下,我緊繃的神經一鬆,人卻極乏,意識漸漸迷離,……。

夢中,在藍天碧草間,胤禛騎一棕色良駒慢慢前行,手中牽著一匹白色小馬,馬上端坐著一女孩,胤禛回頭滿眸溺愛,道:“蘭葸,要開始跑了……。”覺得口中似是被灌入湯食,我卻願醒來,仍沉溺於自己的夢境中。

耳旁傳來重重歎氣聲,我心中一抽,但腦中仍閃現著他們二人在草地上策馬飛馳的情形,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在夢境中,還是清醒了。

“若曦。”是他的聲音,我從似醒非醒的遐想中清醒過來,睜開雙眼,眼前是他眉頭緊蹙的臉,雙眸蘊著絲絲縷縷的東西,有些說不清,似是憐惜,又像是歉意,還像不安。

他自錦凳上起身,坐於床邊,看著我,道:“本想等你生產之後再說,今年春上選了秀女充盈了後宮。但大多都充了女官,留下的隻有幾人。”

我默默聽完,收回目光,翻身向內,苦笑著道:“以後不必如此麻煩,直接帶回園子,或是住在宮裏都行,不用隔三岔五來回奔波。另外,我知道或是不知道,都不重要。”心中明白,自己這樣說是有絲賭氣的成分含在其中,但又抑不住,言語之中已沒了思量,覺得自己理當如此對待他。

他道:“這些日子,我之所以頻繁回宮,是因為西藏噶倫內訌作亂,阿爾布巴要起兵造反。”我遲疑片刻,慢慢轉過身子,垂著眼瞼,不依不撓地道:“既是如此,還有精力……。”話未說完,幽幽看他一眼,就住了口。

他默了會兒,眉宇間忽現出絲倦意,道:“我派了副都統鄂齊去西藏先行調解。”

心中驀然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那個鄂答應必定是鄂齊的親人,就如同當初的年妃一般。此時的鄂齊的作用就是胤禛在那裏的耳目。

忽地覺得自己的反應極其迂腐可笑,為此差點傷及腹中孩兒,心中已沒有了任何悲傷,隻覺得這裏再也沒有一絲潔淨之氣,到處都是渾濁的氣息,讓人無法躲開,甚至無法呼吸。

半晌後,輕輕地籲出一口氣,覺得心裏好受一些,心中再一次暗暗安慰自己,這是1727年,並不是自己生活的二十一世紀。再退一步,即使是在二十一世紀,這種事情也並不是沒有。

他和衣躺了下來,側身看著我,鼻息之氣嗬在脖頸上,熱熱的、庠庠的,我翻身麵向內,背後的他道:“若曦,你不想見我,但是孩子說不定會想見阿瑪呢?”

他不提還好,這一提心中居然充滿後怕,身子不由得輕顫了下,眸中一酸,淚成串落下,道:“這是我的孩子,跟你沒有一絲一毫關係。”他撫住我的頭發,輕歎道:“沒有我,你哪會有孩子。”心中越發沉鬱,遂默著不言語。

他知悉我心中想的一切,也明白我想要的他永遠也無法滿足。

兩人靜默許久,他沉聲道:“園子裏永遠都會是你一人,我心裏的人是誰,你也知道。”我轉過身子,透過朦朧淚眼盯著他的雙眸,他眸中神色堅定,我心中一暖,把臉貼在他胸前。他一手環住我的肩,一手撫著我的肚子,道:“我已命小順子回園子接了巧慧過來,好好休養一個月。”

半月時間轉瞬而過,許是他吩咐了眾人,從此我耳邊再沒有自己不想聽見的言語,也沒有看見不想見的人,隻是中間皇後、熹妃等差人送來了一些補品。

八月的紫禁城是百花爭鬧、萬蕊吐香的季節,就連宮牆四角的天空,也是無比晴好,藍澄澄的猶如一汪碧玉,沒有一絲雲彩。偶爾一群不知名的鳥兒結隊飛過,煞是迷人。

此時的我,坐在禦花園的亭子裏,靜靜地享受著這怡情的時刻。

身側坐著的巧慧邊剝著荔枝皮邊道:“小姐,如果你這一胎生出個阿哥,那就好了。”笑瞥她一眼,輕輕搖頭,沒有作聲。巧慧對我的反應不以為然,依舊續道:“宮裏的女人哪一個不是母以子貴,生了兒子的妃嬪哪一個不是耀武揚威的,她們憑的不就是有阿哥嗎?”我心中知道她的意思,心中一暖,輕聲道:“聖祖爺有多少兒子,可真正有好下場的又有幾人。”

巧慧手一頓,手中的荔枝順手掉了下去,她慌忙四處打量了下,壓低聲音道:“你還年輕,皇上萬一……。”我伸手過去,握住她的手,道:“這種話以後休要再提,以防隔牆有耳,落人口實。”她輕歎一聲,微微點了下頭。

自己的再次回來,本來就是為他一人而生,他如果不在了,我還有在這個時空生存的理由嗎?我想應該沒有了,苦苦一笑,可真的沒有了嗎?垂首看著隆起的腹部,她該怎麽辦?八年,隻有短短的八年,那時候這孩子還不到八歲,真的能撇下她嗎?閉著雙眼,苦思冥想,卻如鑽進了死胡同。

許是我臉上出現了異樣,巧慧焦急地道:“小姐,你怎麽了,以後這話我再也不說了,你不要這樣,肚子裏還有孩子呢?”

睜開眼睛,朝她一笑,道:“回去取些清粥過來,我在這裏等著。”巧慧猶豫一瞬,又囉嗦了數遍後,終於快步離去。我站起身來,順著長廊信步向前慢慢踱著,默默地想著心事。

看著米白色的布靴停在眼前,移目向上看去,卻看見弘曆一臉的落寞,默站在跟前。

我臉上逸出絲笑,道:“好久不見。”他似是也想擠出絲笑容,卻沒有如願,隻好輕輕地搖搖頭,道:“你這些日子可好?”

我怎麽回答呢?說好,可自己這些日子的心情並不好。說不好,我又怎能在他麵前說這些呢?就是說,又如何啟齒呢?難道說是為他阿瑪有眾多妃嬪而苦惱嗎?思量了片刻,我輕輕地頜首,道:“我很好。”

他臉上逸出絲笑,在我看來,還不如不笑,那絲笑太苦澀,令人不忍多看,他道:“既是很好,又何需想這麽長時間才回答,各人有各人的苦惱,我不問也罷,況且你的煩惱隻能你自己解決,任何人也幫不了你、也插不上手。”當然,我的煩擾都來自那高高在上的一人,確實隻能我自己解決。

我暗自歎口氣,笑對他道:“滿麵愁容、情緒低沉,你有何難事?”

他若有所思地瞅我一眼,又把目光投到廊外的花上,默了半晌,才道:“你可否幫我退親?”

我心中一緊,他曾說過,作為皇子,對皇上指婚是不可能有意見或是不滿的,他明知如此,卻想著退親,難道所選女子確實不盡人意,於是,疑惑地問道:“為你選得是哪家的女子?你可曾見過?”

他神情微愣,收回目光,打量著我的神色,苦笑著道:“我們都見過,況且你和她還一見如故、相見甚歡呢?”

我驚問:“難道竟是那個叫傅雅的女子,察哈爾總管李榮保的女兒。”

他眸中隱著絲懷疑,似是不相信我所說的話,我恍然憬悟,他許是以為我早已知曉這件事。

斜瞥他一眼,道:“說親這件事跟我無關,退親這事也不要找我。”

他麵色微赧,訕笑了下,道:“幾個月後,不知我是有個弟郎,還是有個妹子?”

唇邊不自覺逸出絲笑,但卻沒有順著他的話說,微笑著道:“感情是在接觸中慢慢產生的,雖然如今你不了解她,也不喜歡她,可當真正生活在一起時,時間越長,了解越深,她身上會有吸引你的地方,你一定會發現她身上美好的一麵。世上的男女,能一見鍾情的少之又少,特別是宮裏的阿哥、格格們本就沒有婚姻的自主權,不能隨心所欲的想娶誰就能娶,想嫁誰就能嫁。雖然如此,卻也不乏有成親後建立感情而生活的美滿幸福的。”

腦中驀地想起那對歡喜冤家,輕笑著補充了一句,“就像你十叔,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

他呆看我一會兒,眸中一黯,道:“你和皇阿瑪……之間也是如此嗎?”

當年的點點滴滴湧上心頭,側頭細想一會兒,盯著他微笑道:“還真是如此。”

他笑了下,麵色更暗淡了些,兩人靜默前行一會兒,他忽地開口問道:“你怎麽知道十皇叔的事,他在你入宮之前就離京了。”

心中微驚,竟忘了這一層,笑著掩飾道:“聽你阿瑪提過。”

他黑亮的眸子奕奕發光,道:“阿瑪對任何人都不會說這些,另外,你也不是多事的人。”

心中挫敗,確實,胤禛不會這麽做,我也不會刻意向別人打聽這些,不是弘曆太過通透,隻是自己的謊話說得太過拙劣。我雙頰一燒,尷尬地朝他笑笑,不再言語。

肚子裏的孩子又開始踢騰,輕輕撫了會兒,我道:“如果有一天,我和你阿瑪都不在了,這孩子就托付給你,希望你能撫養他成人。”

他身形一頓,停下步子,我在心中暗歎聲氣,繼續前行,背後的他默了會兒,疾走上來截在我前麵,道:“你為何說這些?怎麽聽著像是安排後事一樣,你還那麽年輕,再說,皇阿瑪身子骨還結實著呢?”

我道:“人早晚都是要去的,我隻是提早安排。”

他盯著我躲閃的目光,道:“如果我不同意呢?”

我朝他一笑,淡聲道:“那我托付他人。”

其實心中明白再也沒有其他人可以找了,十三會在三年後去世,承歡是女孩子,終有一天會嫁人,錯身繞過他,向前行,他在身後道:“不知道你整天都想些什麽?”

他跟上來與我並行,兩人都沉浸於自己的思慮中,默默地走著,有些漫不經心。在涼亭石階前站定,石階欄杆外密密匝匝栽種著各色的草花,在陽光下顯得鬱鬱蔥蔥,美豔不可方物。

聽著左邊廊子裏傳來穩健的腳步聲,循聲看去,卻是十三拎著食盒大步而來。身邊的弘曆已走上前去行了一禮,十三揮了揮手,道:“你怎會在這兒?”弘曆道:“走到這裏正好碰見,就說了一會兒話,額娘吩咐我今日過去一趟,我這就走了。”

十三看看弘曆的背影,又瞅我一眼,默了會兒,什麽也沒說,隻是舉了舉食盒,笑道:“你要的清粥。”

兩人走到亭子裏,坐定,我笑問他道:“你今日怎會有空過來?朝堂上的事忙完了?”

他笑瞥我一眼,打開食盒,為我倒出一碗粥,遞給我,道:“受人所托,你先吃一些再說。”

我喝了幾口,笑道:“巧慧托你?”

他微愣了下,隨即輕搖了搖頭,笑著道:“我去西暖閣尋你,恰好見巧慧提了食盒準備過來。”

我斂了笑,心頭泛酸,默著不言語。十三也斂了笑,正色道:“皇兄對你的心,宮裏的人心裏都跟明鏡似的,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可他畢竟是皇上,有太多身不由已的無奈,他想傷害你嗎?他也不想,況且你身懷有孕。”

嘴角漾出絲苦笑,撇過頭,看向亭子外的盆花,木然道:“我們之間沒有什麽,一切都很正常。”

十三‘嗤’地輕笑出聲,道:“真的正常,要不要我親口說出來?”我麵上一燒,有些不好意思,沒想到這些他會告訴十三,這些日子,雖和他日日相見,但在夜裏我總是找各種理由,不讓他進房,讓他宿於別處。不是和他慪氣,隻是腦中每逢想到那句話,心裏就隱隱難受。

十三見我微垂首,笑道:“有些不相信你會這樣做,自大清建國以來,你是第一人。”尷尬的想找個地縫鑽進去,佯怒道:“你是來取笑我的?”十三掩口抑住笑,忍了半晌,才道:“每次隻要遇到感情之事,你的理性就會消失的無影無蹤,整個人變得固執之極。你也生在官宦之家,你應該知道這是撫慰功臣最有效的辦法,再說,在一起也不一定就意味著……。”十三輕哼兩聲,我麵上更燙,囁嚅一下,沒有作聲,又靜靜地默了片刻,才抬起頭,問道:“西藏的事處理得怎樣了?”

他愣了下,道:“達賴七世年齡很小,但聲望影響卻很大,其父族勢力又過大,皇兄的意思是讓他們遷居內地,過得幾年,待西藏情勢好轉,再讓他們回去,……若曦、……若曦。”聽得十三叫了幾聲,飄離的意識一下子回了過來,十三又道:“剛剛我還納悶,你居然開始關心朝事了,原來卻是你沒話找話,看來此刻的我也是討人嫌的人,我走了。”

他剛行兩步,又回身說道:“希望我能不辱使命。”說完,大踏步地向前行去,細風撩起他的袍角,看上去背影煞是瀟灑,這一年來,由於綠蕪的回來,十三似是年輕了許多、開朗許多。

紅日西沉,暮色降臨。

一陣鶯呢燕啼的女人細語聲在不經意間灌進我的耳朵,打斷了我的遐思。循聲看去,原來是齊妃和弘時的福晉一行人,齊妃的身邊圍著四、五個妙齡女子,看衣著飾物應該是這次選的秀女。我不由自主的仔細看去,緊挨著齊妃的是一個身材細挑、柳眉小口的嫵媚女子,隻見她一臉的幸福狀,其他幾個則是圍在周圍,有的滿臉羨慕、有的臉色淡然。

那一臉幸福狀的女子眼光掠來,那眼神有些目空一切,她隻是鄙夷地望我一眼,低頭和齊妃說起了話。我也收回目光,喝了口已經涼透的粥。

“姑娘,好久不見。”耳邊傳來齊妃的說話聲,我抬起頭微微笑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見我並沒有起身,幾個女子麵露詫異神色,而齊妃身邊的女子已開口道:“你好大的膽子,竟不起身見禮。”

見我欲要起身,齊妃和弘時的福晉麵色一緊,齊妃頓了下還沒有出聲,弘時的福晉已疾走了兩步扶著我道:“姑娘,我們隻是過來打個招呼,這就要走了,鄂答應初來,不懂規矩,望姑娘不要怪罪。”原來她就是那個女人,我微抬下巴,臉上的笑容又柔美了幾分,但卻不看她,隻是目注著齊妃,道:“不知著無罪,況且她也沒說什麽。”那幾個秀女聽後,臉上都變了顏色,最後眼睛盯都在了我的肚子上,而那鄂答應一愣,緊接著身子輕顫了下,結巴著道:“她……她就是皇上有口諭,不能煩擾的女子。”

對齊妃微一頜首,舉步向前走去,剛走過廊子的第一個彎兒,背後就傳來弘時福晉的聲音:“姑娘,請等一等。”回身,見她麵蘊淺愁、眸含希望,暗暗歎口氣,待她走過來,我道:“如果還是三阿哥的事,恕我幫不上忙。”她麵色微變,臉上閃過一絲痛苦的神色,眼眶有些微紅,啞著噪子道:“你也即將為人母,三阿哥也是你孩子的大哥,難道你忍心讓他知道,是他的阿瑪逼死了他的大哥。”我心中一驚,道:“三阿哥身體抱恙?”她眸中的淚唰地落下,淒聲道:“爺自被拘禁,心情一直很低落,整日整日的不說話,這幾日更為嚴重了,連人也不見了,隻是托十二皇叔送出一封信,連後事都安排好了。”

低頭沉思一瞬,弘時並不是心機狠毒之人,隻是行事過於鹵莽,作為男人來說,這本不是一個致命的缺點,可他畢竟是皇子,這也就成了他要命的短處。

我想了會兒,道:“我可以開口為他求情,但他必須遠離宮廷,不能再次傷害四阿哥或是任何一個人。”她麵上一喜,道:“從此之後,我們隻是普普通通的皇子皇孫,不會參與朝堂的任何事情。”她這個要求也不算過分,畢竟離開了皇城,他們根本就沒有生存能力。我接口道:“成與不成,我不能保證。”她麵上憂色隱去,換上莊容,道:“隻要你開口,定會事半功倍,大恩不言謝,請受我一禮。”說完,不容我拒絕,就謙恭矮身一禮,然後轉身離去。

彎月初升,我踏著朦朧月色慢慢往回走去,感覺胃裏空空的,卻沒有吃的欲望。

前麵的石板路上響起‘蹋蹋’的腳步聲,抬頭望去,高無庸急急地走過來。他走到身前,躬身道:“皇上已候了姑娘多時。”我沉吟了一會兒,問道:“皇上這些日子在哪裏歇息的?”高無庸輕聲道:“皇上這些日子以來,常常是通宵批閱奏章,實在累了,就在養心殿裏的耳房裏休息。”輕輕歎了口氣,舉步往回走去,高無庸則是趨步跟在後麵。

我站在門口,默默地打量著他,他微閉雙目,手支著額頭坐於桌邊,臉上倦色重重,而桌子上則放著幾樣精致的小菜。過了半晌,他猛然睜開眼睛,直直地盯在了我的身上。垂首緩步走到他的身邊,他麵色淡淡,向我張開雙臂,我靜靜地站一會兒,還是坐在了他的腿上。

他的臉緊緊地靠在我身上,道:“若曦,隻想這樣抱著你,時時感受你在我身邊那種溫暖的感覺。”不自覺地環住他的脖子,把頭放在他的肩膀上,兩人都默不作聲,靜靜地享受著這醉心的時刻,但肚子卻煞風景的‘咕嘟’一聲,他忙道:“開始用膳。”這麽一來,還真的覺得饑腸轆轆,仍坐在他腿上端起湯腕,大口地喝了幾口,才覺得好受了些。

他撫著我肚子,輕笑著道:“你不隻是虐待我,還虐待我們的孩兒。”

本已平複的心情再生微怒,輕咬下唇,默盯著他。見我如此,他攥緊我的身子,笑道:“為夫知罪,這就為娘子布菜,以示愧疚之意。”

一愣,蹙眉道:“幾晚沒見,連這些話也會說了。”他也是一愣,無奈地道:“這是十三教的。”他這麽一說,我麵上一熱,撇過頭望向窗外,聲音輕若蚊蠅:“那些事你也對十三說。”他扳過我的身子,盯著我道,道:“不如實說,你能消氣嗎?”

再說下去,麵紅耳赤的可能就是我,遂拿起筷子準備開始吃,他卻擋住我的手道:“今日我給你布菜。”心頭湧起一股暖流,這些日子的不快已丟到了九霄雲外。

我邊吃邊柔聲道:“你這麽對待我,是為了我,還是為了我們的孩子。”他邊挾了箸菜邊道:“為了你們兩個。”心中不滿他這麽說,不死心地追問:“隻能說一個。”他說了我,我不願意,說他不疼愛孩子,他說了孩子,我還是不願意,說他不疼惜自己。到了最後,他再也不肯開口回答,隻是滿臉溺愛的微微笑著,被我磨得實在受不了,他隻好抱起我,放在了**。

兩人相互偎著躺在**,他撫住我的肚子,歎道:“真希望你為我多生幾個。”心中明白他的意思,他的子息確實單薄了一些,如若弘曆出現了什麽意外,對於他來說,可就是滅頂之災,畢竟能繼承大統的,自目前來看,隻有弘曆一人具備條件。

我靜默了一會兒,側著身子,看著他,輕聲道:“聽聞弘時好似病得很重。”他淡淡地望我一眼,握著我的手,道:“希望你不要管,這件事我自有安排。”我仍然續道:“他……。”我話未說完,他看著我,截口道:“我不想讓你牽扯這些阿哥之間的事,不想你像當年一樣,左右為難。”

自那晚後,他好像很忙,我再也沒有機會向他提這件事,不想讓他事後後悔,他此時雖是不能原諒弘時,可當弘時真的走了,不在這個世間了,他會有什麽反應,不知道他能不能承受的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