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暖閣

銀白的月光灑進房中,房中沒有掌燈,我站在門口,透過灰暗的光線打量著他,他站於窗前,仰首望著彎月。

我深透口氣,走過去點亮宮燈,示意房外的高無庸進來,擺上飯菜,待一幹人忙完退下。我掩住房門,走到他身旁,靜靜地站在他的身側。

過了半晌,一陣細風吹來,帶進絲絲涼意,我不受控製的打個噴嚏,他微不可聞的歎口氣,關上窗子,環住我的肩轉身走至桌邊道:“喝些熱湯,暖暖身子。”

為他盛上一碗粥,放在他的麵前,他搖頭道:“若曦,我沒有胃口,你先吃些,我待會再吃。”我放下碗,微著道:“看你這麽苦著自己,我還怎麽咽下去。這是我特意做的肉桂豬肝粥,這些日子你麵色蒼白,吃這些能補氣養血,你多少吃一些,如若不然,你如何有精神處理朝政。”

他輕歎一聲,淡淡地道:“我陪你用一些。”看他端起碗,卻久久沒有吃下一口,我心中酸楚不已,眼淚無聲而落,一滴一滴滴入碗中,我咬住下唇,極力忍著不出聲,六十畢竟不是自己的親生孩子,自己體會不到那種切膚之痛,可作為母親,我卻清楚的知道失去孩子,對父母意味著什麽。而他雖然悲傷萬分,卻隱忍著。

許是覺察出了我的異樣,他扳起我的頭,待看清我滿臉的淚,他眉頭蹙起,輕輕的拉我入懷:“若曦,你能去坤寧宮安慰皇後,我很高興。你很擔心我,我心裏知道,隻是我心中真的很難受。”

淚依舊不受自己的控製,我閉上眼睛,不讓它從眼中滾落,此時此刻,我怎能在他麵前流淚呢?我應該讓他早日自悲傷中走出,於是,我輕輕的擦擦臉,微微一笑道:“隻要你能振作起來,我做什麽都是值得的。”

他抬起我的臉,凝視許久,我回望著他,臉上依然掛著淺笑,半晌後,他輕輕一歎,複又把我攬入懷中,兩人靜靜擁了會,他忽然道:“朕是大清的皇上,為了大清的子民,朕會振作起來,使我大清的江山萬世長存。”

我把頭依在他的肩頭,輕輕的點了點頭。

推開窗,涼風撲麵而來,煞是清爽怡人。

門輕輕被推開,菊香端著盆輕輕的走進來,把盆放好後,絞了帕子走到我身旁:“娘娘,洗漱一下吧。”

我深深吸口外麵的空氣,方轉過身子接過帕子問:“阿哥醒了沒有?”

她笑道:“還沒有呢,聽巧慧姑姑說,阿哥估計還會再睡一陣子。”

今晨起來,胤禛精神已好了許多,我一直懸著的心也放了下來。這會兒,他上朝去了,而弘潮又未醒,正好偷得一會兒閑,去呼吸一下清晨的空氣。

我迅速洗漱,然後坐於鏡前,輕巧的為自己梳了一個簡單的發式,便起身向外走去。

站在門前的菊香瞠目結舌,猶豫了許久還是開口道:“娘娘,你這樣出去,是不是有些失身份,會惹閑話的。”

我腳步未停,輕笑一聲:“阿哥如果醒了,去禦花園找我。”

我緩緩在小路上踱著,風是涼涼的,吹在身上有幾許寒意,風裏夾雜著草木的芳香,還有一縷若有若無的果香,在清晨的空氣中緩緩的流動著。

光線漸漸明亮起來,天空顯得格外幽藍而高遠,抬頭看著它,自己也仿佛融化在那一片蔚藍之中,重重籲出一口氣,一掃這些日子心中的鬱積之氣,整個人也輕鬆了下來。“娘娘。”突然身後傳來一聲怯怯的叫聲,我疑惑的轉過身子。

有些眼熟,但一時之間又想不出他究竟是誰。許是見我麵帶迷茫神色,他雙袖一打,跪下道:“奴才是翠竹的弟弟。”我恍然憬悟,心中想起了那個在雪地裏求我救翠竹的小太監。

讓他起身,他躬身立於原地,垂著眼臉輕聲道:“奴才已等了娘娘數日,但一直沒有機會和娘娘說得上話。”我心中忽然想起暢春園中的那個香囊,回到圓明園就發生了六十落水的事,竟忘看裏麵究竟是什麽。

許是我一直未作聲,他偷眼打量我一下,見我望著他,他一驚,急忙垂下頭道:“宮外一位叫李福的人托奴才帶話。”說完,匆匆自懷中拿出一張條,雙手遞給我。我接過,展開,一行字映入簾:

‘老奴已是油盡燈枯,如果姑娘還念及王爺一點情意,請速出宮與老奴一見。兮遠玉器店李福留。’

我心中琢磨了會,卻無任何頭緒,前些時日還與十三談過弘旺的事,遠在熱河的他在十三的關照下,雖比不上京中的皇子貝勒,卻也是過得自在愜意,此時李福求見,到底是有什麽未了之願。

沉思了會,我抬起頭問他:“何人給你傳的信?”他身子輕顫一下,兩手來回搓著:“回娘娘話,我並不認識傳話之人,我也並不知道李福是何人,隻是傳信之人手中拿著我娘親的簪子,說是娘親托人來捎信的。奴才也曾問他,為何會認識我娘親,但聽他說,和我娘親並不相識,隻是收了娘親的銀兩,這才傳的話。”

翠竹的話是真的,他的確什麽不知道。我看著他,心中微歎口氣:“你退下吧,此後,不要再做這類事情。”他慌忙應聲,然後小跑著離開。

心中一陣恍惚,人也呆呆站在原地,半晌後,猛然回神,卻發現早已是紅日高掛。我暗暗歎口氣,又垂目靜靜思索一會,覺得無論如何都要出宮一行。心中主意已定,便舉步往回走去。

還未踏入房中,便聽見弘瀚‘咯咯’的笑聲,站在門前,長長出了口氣,待心神靜了下來,方走進房中。

隻見弘瀚裹在薄被中,胤禛坐於床邊,拿著一塊鍍金懷表不斷的在弘瀚的眼前晃著。弘瀚已近一歲,手腳已是靈活無比,此時早已手腳並用踢開薄被,嫩藕似的小胳膊高舉著,嘴中‘唔唔’的看著胤禛。胤禛臉上掛著笑柔聲道:“叫聲皇阿瑪,阿瑪就給你。”我站在門口,心中一絲暖流湧出,他終於放下了。

“小姐,別讓阿哥著涼了。”不知何時巧慧站在了我的身後,我頭未回,擺手讓她退下,待身後沒了動靜,我走到床邊道:“他還不滿周歲,哪會叫阿瑪。”

坐在他的對麵,拿起**的衣服,抱起弘瀚,準備為他穿衣。大家夥大概是沒能要到懷表,剛被我抱起來,就咧嘴兒要哭,伸出小手指著胤禛:“阿……,要……。”胤禛一怔,緊接著看著我笑道:“我們的兒子會叫阿瑪了。”我點點頭,笑著道:“再過兩個月,叫得會更好。”

他嘴角逸出絲笑,眼睛柔柔凝注著我,兩人相望著靜默了會,懷中的小家夥‘啊啊’的掙著身子,他搖頭輕笑,然後把手中的懷表遞給了弘瀚。我輕輕歎口氣:“這麽貴重的東西給他玩,你太嬌他了,嬌子如殺子,早晚會寵壞他的。”

他唇邊依舊帶著笑:“這就嬌這幾年,待他大一些,文要學武要練。如果那時該認的字認不下,該學的架勢學不來,該怎麽懲罰就怎麽懲罰,誰也護不了。”

話剛落音,弘瀚已舉起手中的懷表摜了出去,‘啪’的一聲,那表跌在地上,玻璃麵兒立時摔得稀碎。我睨他一眼笑道:“兒子抗議了。”他看了我一小會,收起笑容盯著我淡淡道:“早膳後,我要往坤寧宮一行。”

我撇開目光,眼光低垂,瞥到手指上的戒指,忽然從心中泛上一股苦水:“去吧,她需要你親口告訴她,你並沒有責怪她,她心中的結才會解開,身體才會好起來。”他走過來,站在我的身邊,伸手撫著我耳旁的碎發:“隻有你最懂我的心思。”我輕輕的靠著他的身上,任由他自發間撫向我的脖頸。

為弘瀚擦擦嘴角,對站在一旁的菊香交待:“對巧慧說,這陣子天幹氣燥,一個時辰後為阿哥喂些冰糧銀耳湯,記得銀耳要碎一些。”菊得應下後,抱著弘瀚走出了房門。

在房中踱了兩圈,內心依然一團糟,怎麽也靜不下來。

“娘娘,奴才小路子求見。”房門外傳來坤寧宮太監總管小路子的聲音,我心中有些微怔,胤禛走了沒有多久,應該還沒有到坤寧宮。

躬身進來的小路子道:“皇後娘娘命奴才請娘娘前往坤寧宮。”我心中詫異,淺笑著問:“可是有什麽事?”他抬起頭陪著笑道:“今日怡親王、果親王的福晉們進宮看望皇後娘娘,皇後娘娘知道娘娘和怡親王的福晉們素來親厚,這才吩咐奴才過來請娘娘過去說說話。”原來是這麽回事,我笑著道:“回去回你主子一聲,我這就過去。”他應聲後,匆促地走了出去。

走進坤寧宮,卻見嵐冬站在台階下,看見我,她向前走兩步,對我躬身一禮,我點點頭,她張了張嘴,似是想說些什麽,但最終卻是什麽也沒說,我盯著她默了一瞬,踏上台階,向房中走去。

那拉氏舒適地半躺在軟榻上,胤禛斜身偏坐在榻邊看著她,我匆匆看了一眼,卻發現除了他們兩人及宮女們外,沒有他人。於是,我停下了腳步,人有絲尷尬,心有點微酸,一時之間,竟有些不知如何開口。

心中躊躇一陣,輕輕轉過身子,欲舉步出去,誰知剛剛轉身卻聽到:“皇後娘娘,各位娘娘已經到了。”心中驀然明白嵐冬為何如此,在心中暗暗苦笑,慢慢轉過身子。

那拉氏略顯蒼白的麵孔竟有些微紅,扭頭望望我,又略顯擔憂的看看胤禛。而胤禛雙眸凝視著我,眼中蘊著一絲憐愛。我掠了他一眼,收回目光,嘴角噙著著笑,向前走兩步,矮下身子施了一禮,那拉氏支起身子道:“妹妹勿須行禮。”然後,吩咐身後的宮女:“為娘娘們備座。”

待熹妃、裕妃等一行人進來,相互見禮後,我緩緩落座,盯著那拉氏笑問:“姐姐的身子可好了一些?”那拉氏恬淡的笑著:“身子輕了一些,也能下床了。”我輕輕咬了一下唇,依然笑著道:“那我就放心了。”

坐在身旁的熹妃笑著道:“醫生和病人,看病和吃藥也是要講緣分兩個字的,看來,這次為姐姐醫治的太醫醫術相當高明。”

垂著眼臉靜靜地聽著,心中知道他的眼神不時的停在自己身上,可心中卻不想抬頭看他。

心中突地覺得自己這些日子做的一切都是多餘的,六十落水,不管是什麽原因,曆史注定他會死於今年;那拉氏生病,自己即使不來勸慰,她也不會出什麽事情。這所有的一切事,一樁樁、一件件,都是沿著曆史的軌道發生的。自己不能阻止什麽、也不能改變什麽,自己何不生活在自己的小院子裏,守著自己心中想守的人,過著自己想過的生活,這不是自己一直期望的嗎。

茫茫然的出著神,不知過了多久,幽幽回神,隻聽胤禛淡淡的聲音:“……朕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不想再失去一個嫻淑的皇後,想開一些,好好調養身體。”那拉氏許是心中感動,哽咽著道:“臣妾有負皇上所托,也對不住年妹妹。”眾人噓唏感傷一會,那拉氏又道:“臣妾為著皇上也會支撐著起來的。”

胤禛默了會,站起身子,環視眾人一眼,目光在我身上停了一刻,然後淡淡地道:“朕還有些折子沒有處理,你們聊吧。”那拉氏直起身子,胤禛拍拍她的肩頭,說道:“你隻管躺著,不用起身行禮。”

目送胤禛走出去,眾人的話匣子才算打開。我默默的聽著,腦中有些恍惚,這僅僅隻是一個開始,緊接著便是十三、那拉氏……幾乎每年他的身邊都會有一個重要的人離開他,……。

“姑姑,承歡很想您。”乍聽著承歡的聲音響在耳邊,我才猛然回神,收起飄忽的思緒,這才發現,原來十三及允禮的福晉們已經來了。

眾人各自見禮後,福晉們這才落了坐,我對對麵的綠蕪微笑著輕輕頜首,綠蕪淡淡一笑,我收回目光,對站在我身旁的承歡笑著輕斥:“越大越沒規矩,連禮都不知道行了。”承歡眼眶一紅,低聲道:“承歡害怕說錯話,會令皇後娘娘更加傷心。”

心中微微一怔,同時又有些高興,默默看她一眼,這孩子真的長大了,說話已經知道權衡輕重。隻是不知道回府的這些日子,她到底都經曆了什麽,竟好像長大了許多似的。

我握著她的手,正色道:“說出你心底想說的,就行了。”承歡猶豫一下,便走到軟榻前,乖巧的行了一禮後,便站在了榻旁。那拉氏笑著拍了拍身邊道:“承歡,坐下。

承歡坐於那拉氏的腿邊,眼光便投向了我,我對她點點頭。她遲疑一下,探著身子摟著那拉氏,聲音有些哽咽:“您不要傷心,福惠弟弟雖然不是您的親生兒子,可和您的親生兒子也沒有什麽兩樣,他陪伴了您幾年,他走了,您很傷心。就如若曦姑姑和我一樣,她走了,我也很傷心。但是傷心歸傷心,您要振作起來,就一定會有另外一個福惠來陪您的,就如承歡一樣,現在就有了曉文姑姑。”

頓了一下,承歡又低聲續道“其實福惠弟弟心中也是很想他親生額娘的吧,所以,我們大家都不要為他難過,他隻是想額娘了,想去陪陪額娘。現在,他心中一定很高興。”

我一怔,向對麵的綠蕪看去,綠蕪輕咬著下唇,兩手藏在袖中,雙臂卻僵硬的繃著。她身邊的兆佳氏淺笑著拍拍她的手臂,綠蕪苦笑一下,垂首默盯著地麵。

那拉氏默一會,拍拍承歡的背:“真是個懂事的孩子。”兆佳氏笑著道:“謝謝娘娘誇獎,這還不全是幾位娘娘的功勞,承歡多年生活在宮中,很少回府,要不是幾位娘娘管教有方,這孩子哪會這麽懂事。”

那拉氏直起身子,笑著道:“這我也一直很喜歡這孩子。”緊接著,她話鋒一轉,問承歡:“你可願意來坤寧宮陪我。”我心中一緊,承歡回府是自己苦心安排的,想讓承歡離開京城前,也想在十三辭世之前,他們一家三口能多待些日子,可是現在,又出了這麽一件事,在心中暗暗後悔讓承歡過去勸慰她。

但是心底又實在不想就這麽讓承歡再度回宮,緩緩籲口氣,正欲開口,兆佳氏左側的富察氏已尖著噪子開了口:“皇後娘娘,這恐怕不行,讓承歡這孩子回府,可是皇上下了旨意。”

那拉氏輕輕一笑:“竟把這檔事給忘了。”她握住承歡的手,問:“承歡,隻要你願意,我會向皇上說的。”承歡掠了眼綠蕪道:“娘娘,再過兩年吧,佐特爾現在住在園子裏,他在這裏人生地不熟,還是待他遊學兩載,回蒙古後,承歡一定回宮陪您。”

那拉氏笑道:“真是傻孩子,兩年後你更回不了宮了。到那時,恐怕見你一麵都要個一年半載的。”承歡一怔,麵帶迷茫神色,那拉氏笑意擴大:“蒙古伊爾根覺羅族的王妃,和蘇完瓜爾佳王爺是姻親,阿瑪又是大清的王爺,承歡,福分真是不淺啊。”

承歡滿麵羞色,雙手捂著臉:“娘娘取笑承歡。”眾人跟著笑了起來,熹妃邊笑邊道:“姑娘大了,總是要嫁人的。這孩子以前和弘曆總是形影不離,這些日子,不在宮裏,還真有些不習慣。兩年後,再隨著伊爾根覺羅族的小王子嫁到蒙古,還真是見麵難了。”

兆佳氏柔和的目光注視著承歡:“唉,兒女大了,總歸是要嫁人的。隻是,王爺怕是要難過了。”承歡紅著臉站起來,快步走到我身邊,輕聲道:“姑姑,別讓她們再說了,羞死了。”我看著麵若桃花的她,輕輕歎了口氣:“好好珍惜這兩年,有些事情錯過了,就永遠無法彌補了。”承歡一呆,疑慮地問:“姑姑,你為何這麽說。”

我握住她的手,看一眼對麵的綠蕪,再一次輕輕的歎氣。

“妹妹。”不知何時,思緒又開始了飄忽不定,扭頭笑著問熹妃:“姐姐叫我何事?”她嘴角蘊著笑意輕聲問:“妹妹一直眉宇不展,可是有什麽難解之事?”我笑著搖搖頭,道:“昨夜沒有睡好,人有些困。”

她溫和的笑笑:“帶孩子是很花精力的,我們麵也見了,也聊了一陣子。不如你向皇後娘娘告個假,回去歇歇吧。”身邊的承歡開心的道:“正好,也有陣子沒見弘曆哥哥和嫂嫂了,我隨著姑姑一起走。”

薄霧已經散了,陽光透過左右搖曳的枝葉,柔和的灑了下來。望著身邊不停說話的承歡,我輕輕歎口氣。

承歡側著臉盯著我有解的問“姑姑,你今日為何總對著承歡歎氣,可是承歡做錯了什麽嗎?” 我搖搖頭:“你沒有做錯事,這些日子,你在園子裏過得可好,開心嗎?”承歡默了一會道:“我知道姑姑想問什麽,姑姑你以後不用擔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我停下腳步,靜靜望著她,她麵容平靜、目光清澈。過了一會兒,我撫撫她的頭,點了點頭,她淺淺一笑,轉身離去。

斜靠在院子裏的躺椅上,一邊靜靜的看書,一邊煮茶。

耳邊不時的傳來弘瀚開心的笑聲,我側過身子,看著坐在石桌邊的巧慧不停的逗著弘瀚,微微呆了呆,即而心中暖暖的。

自那日坤寧宮歸來,一直刻意呆在西暖閣裏,一心一意過自己的生活。發現自己在這樣的生活狀態下,的確心神平靜,整個人也輕鬆了許多。

微微笑著,盯著兩人,巧慧望了我一眼,道:“小姐,水都煮幹了。”我‘啊’的一聲,慌忙直起身子,拿開壺蓋,水麵上已出現沫餑。小心的把沫餑杓出,置於旁邊的熟盂之中,然後蓋在蓋子,繼續燒煮。

巧慧搖搖頭,笑著道:“和我家小姐一樣,喝茶也喝的花樣百出,以前是泡茶,這幾日一如著了魔一般,不停的練習煮茶。難道換換方法、換換不同的水,茶水還能喝出其他的味道。”

聞言,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精茗蘊香,借水而發,無水不可與論茶也。’, 茶的色、香、味必須依靠好水才能顯現。稍次的茶用特別好的水泡飲,茶性借之而充分顯現,變成上好的茶;反之,用稍次的水泡上好的茶,茶性就不能充分發揮而成次茶。”

“所謂茶性必發於水,八分之茶遇水十分,茶亦十分。八分之水,試茶十分,茶隻八分耳。品茶者為何會對煮茶的水極為重視,那是因為水的品質對茶湯的質量起著決定性的作用。你難道沒有聽到“龍井茶,虎跑水”、“揚子江心水,蒙山頂上茶”,這些都茶與水的最佳組合。”

洋洋灑灑的說了一陣子,扭過頭,卻看見巧慧正抱著已睡熟的弘瀚盯著院門。

胤禛站在院門,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巧慧抱著弘瀚微微施了一福便退下去,他緩步走過來,坐於我的對麵。

我拿開壺蓋,水已然波滾浪湧,我將盛出的沫餑放入壺中少許,待茶湯煮好,均勻的斟入茶碗。然後,抬起頭,笑著道:“雨露均施,同分甘苦。”他嘴角微抿,端起茶碗,慢慢喝了一口,放下茶碗笑著道:“寓意不錯,但味道比著以前泡的茶,稍微差了些。”我重重歎口氣,皺著眉道:“真的不好?”

他伸手撫撫我的額頭,後拿起我放於桌邊的書,輕聲道:“許次紓,‘茶疏’。”我‘唉’一聲,端起茶水抿了一口,不用細品,就發現他說的不錯,確實差了一些。

他隨手翻了幾頁,頭未抬,淡淡地笑著道:“這幾日你有心事。”我點點頭,盯著他道:“在你心裏,到底是以前的我好,還是現在的我好。”他抬起頭,眉毛輕挑:“你所指的以前和現在,以何為界。”

我撫撫自己的臉,舒口氣,皺著眉道:“以‘變臉’為界。”聞言,他好笑的盯著我:“‘變臉’前,我總在為你擔心,因為你的腦中所有的思想都和其他女子不同,我是擔心你有一天,會突然離我而去。”

他斂了臉上的笑容,默默看我一陣,才低聲道:“而‘變臉’後,你平和了許多,有些時候雖然不是自己心中想做的事、想說的話,為了我,你都會去做、去說。這樣的你,令我心痛。每次見你強迫自己改變,我都不由自主責怪自己。”

我靜靜的注視著他,內心一股暖流在心中流淌,原來自己在痛苦的時候,他也是感同身受著我的苦痛的。兩人默默相望了一會,他道:“你隻要做回原來的你就好。”我點了點頭,他麵色一鬆,端起茶碗慢慢喝了起來。

我籲口氣,向後斜靠在椅背上,覺得整個人覺得輕鬆無比。用手遮住林木間隙透下來的陽光,眯著眼問:“十三回園子了嗎?”

等了一會,卻聽不見他的聲音,我疑惑的睜開眼,卻見他兩手抓著躺椅兩側的手柄,整個人探著身子站在我的麵前,我麵上一熱,欲支起身子,微微動了一下,卻發現兩人竟臉貼著臉。我抬起胳膊,推了他一下:“院門還開著呢?”他啞著噪子一笑,鬆開椅柄上的手,抓著我的手,拉我起身。

他緩緩坐在椅子上,盯著我麵帶淺笑,然後,對我伸出了雙手,我麵上一熱,匆忙向院門望了一眼。他微笑著搖搖頭,收回了雙手,靠在椅背上,閉上了雙眼,我輕咬下唇,略一沉吟,走過去關上門。回身,坐在他的腿上。

他眼依然閉著,雙手環在我的腰際,拉我入懷,靠在他的胸前。兩人靜靜的不發一言,半晌後,耳邊傳來他均勻的呼吸聲,在心裏暗暗歎口氣,他確實太累了。輕輕的拉開他的手,欲站起來。

“十三今日起身去江南了。”他睜開雙眼:“估計得月餘還能回來。”我一怔,盯著他問:“前些日子,你不是要說派侍郎王璣、彭維新去嗎,為什麽突然又要十三也去?”他眉宇微蹙,歎口氣道:“清理積欠,不是一年半載就能辦完的差事,如果不讓十三先去立立規矩,難免會發生地方官員、鄉紳賄賂京官,如果他們有了一致的利益,積欠就不會到國庫,朝廷的這個決策也將一點用處也沒有。”

我無奈的扯了扯嘴角,但仍有一些不甘心:“果親王允禮去難道不行嗎?”他複又閉上眼睛,淡淡地說道:“朝廷裏沒有比十三更適合的人了。”

心中知道他說的確實是實情,這種擔子也隻有十三能挑得起來。

胤禛繼位之初,財政混亂,經濟出現衰退的趨勢。為振興經濟,首先要整頓財政。他把這個帶有戰略意義的任務交給了十三,命十三總理戶部三庫事務,掌握了朝廷的財政大權,“專司各省事件及一切奏銷錢糧”。這幾年時間裏,十三把全部的精力都傾注在朝廷的財政經濟大業上。經過十三一番苦心經理,“稽核精密,出納有經,徑竇為之肅清,府庫歲有餘羨,國用益饒”。近兩年,國庫豐盈、國力大增,胤禛下旨分給他的莊田、並賞銀二十三萬兩,支領官物六年。但十三奏辭不受,經勉諭再三,最後隻接受賞銀十三萬兩。

默默出了會神,扭頭看看他麵帶倦色,伸手撫撫微鎖的眉頭,在心中暗暗歎氣。

我起身坐在他方才坐過的椅子上,端起涼茶,默默抿著。

“皇上,奴才有事稟報。”忽聽院門外傳來高無庸的聲音,我心中一驚,看了眼已然睡熟的他。

高無庸跟隨胤禛多年,如果沒有緊要的事,他不是會在這個時候來的。我急忙起身,拉開院門,高無庸垂著眼臉站在門口:“娘娘,廣東、福建兩省知府有急奏。”我接過奏章,交待他等在原地。

輕搖搖他的臂膀,他一驚,一下子坐了起來:“可是有事?”我點點頭,把奏章遞過去。他麵容一肅,專注地看了起來。默默站了會,心中暗自揣測,不知又發生了什麽事。繞過他,靜靜坐在他對麵。

過了一會,他眉宇舒展,我暗鬆一口氣,看來並不是棘手的事。他盯著奏章又默看一陣子,忽然淡淡地笑道:“我們大清所管轄的所有省份,語言都統一起來,你覺得怎樣?”我微微一怔:“當然好啊,如果語言統一,溝通就沒有障礙。沒了這些障礙,商旅們通商、學子們的言論都沒有了障礙,這是利國利民的好事。”

他眸中含笑,默盯我一陣子,才叫高無庸進來,吩咐道:“給張廷玉說,朝廷不會更改已下的旨,朝廷還會再下一道旨,如若這兩省的學子沒有學習官話,八年以後停止其科舉考試。”

高無庸連連應‘是’,緊接著匆促的走了出去。我怔了一瞬,有些反應過來他為何會這麽問,他應該是命閩粵人士學習官話。但轉念想想,三百年以後的現代,東南沿海的依舊很多人說閩粵語,看來此次的決定並沒有獲得很大的成功。

默了一會兒,抬起頭,卻發現他靜默的盯著我,兩人靜靜對視一會,他淺笑著問:“處心積慮的為十三創造和承歡相聚的時間,本是一番好意,可是別因此讓綠蕪的日子更加難過。”

我一怔,但隨即明白了他話中的意思,我微微一笑道:“雖然十三的其他福晉可能會對綠蕪心懷不滿,但有了你的親口聖諭,相信她們也不敢造次。再說,綠蕪也不會現在意這些無謂的事,隻要能和十三、承歡生活在一起,她就是幸福的。”

他抿嘴微微一笑,低下頭端起了茶碗。我心中突然酸澀不已,忍不住在內心苦笑,喃喃地道:“比著生死離別,這又算得了什麽呢?”他手一頓,茶碗停在了半空,盯著我道:“若曦,為何會說樣說?”

我呆呆望著他:“如果十三有一天突然去了,至少綠蕪和承歡有一段美好的回憶做個念想。”他麵容肅然,靜靜地盯著我,眸中有絲冷意:“不準胡說,十三正當壯年,又怎會突然去了。”他頓一下,又續道:“以後休要再說這種不吉利的話。朕繼位之初,財政混亂,沒有錢花,朕……我要想政治一新就是一句空話。皇阿瑪留下的戶部,曆年‘庫銀虧空數百萬兩’,錢糧匱乏,國庫空虛,管理上積弊叢生。十三弟將整理財政、清查賦稅。為此殫精竭慮,夙夜匪懈,豁出命來理事。十三弟上任時,滯積案牘如山。他革除舊有陋習,獎勵富有進取精神和創造能力的官吏和辦事人員,並明確規定完成整頓任務的期限。一手懸鞭揮策,一手獎以利祿,效果異常明顯。四十日期限一到,舊案數千,悉經理就緒,部務於是一清。我是不會讓他這麽早去的,我需要他,我......, 朕的江山也需要他。”他說得極快,以至於麵孔都有些微紅。

我木然笑笑,十三僅用不到三年時間就查出戶部庫銀虧空二百五十萬兩,並且不論王公貴胄,還是身居要職的官僚,隻要造成朝廷財政虧空者,一概嚴懲不貸,絕不網開一麵。姑且不論兄弟之情,就是如此滌弊清源、勞績茂著的大臣,胤禛也是舍不得他離去的。

這也就不難理解,曆史上,十三去後他會輟朝三日,悲慟不已。並親自前往祭奠,對祭禮作出專門安排,並頒諭:“怡親王斃逝,心中悲慟,飲食無味,寢臥不安。王事朕八年如一日,自古無此公忠體國之賢王,朕待王亦宜在常例之外。” 而且在十三死後第三日,諭示內閣,“凡告廟典禮所關有書王名處,仍用原名,以誌朕 思念不釋之意”。將“允”改為“胤”,恢複十三原名胤祥,不避皇帝“胤”之諱。

看了眼正在垂目沉思的他,我心中湧起一股悲哀,突地覺得自己心裏沉甸甸的。或許自己不提這件事,是最正確的選擇吧,畢竟一個人的生命,並不是誰想留就能留得住的,自己這麽說出來,不僅與事無補,還會徒增一人傷心。

我靜靜出了一會神,心中突然一動,這些時日心中一直記掛著那拉氏的病,竟忘了李福一事。

院中一片冷寂,沒有一絲聲音,而他依然是方才的姿勢坐著,身上忽然覺得冷冰冰的。遂站起來,欲起身回房。

他抬起頭,語氣平淡地道:“若曦,過來。”我走過去,站在他麵前,他拉我坐在他腿上道:“雖說生死有命,可我卻不想看到你和十三都先我而去。”

我輕歎口氣,輕柔地貼在他的胸前。

兩人靜默半晌,我道:“明日我想出宮去看看綠蕪。”他撫著我的背道:“也好。”

清晨,有點薄霧,京城的路上車和行人寥寥。

一陣冷風自車窗外透入,身旁的菊香雙手統入袖中,輕聲道:“娘娘,還是放下簾子吧,莫要著涼了。”默默點點頭,向後依在軟墊上,拿出寫著兮遠玉器店地址的紙道:“吩咐一下,先到這間玉器店。”

菊香接過,有些微愣,麵色有些猶豫:“我們不去交暉園嗎?”我閉上眼睛,淡淡地道:“先去玉器店,然後再去園子。”

‘兮遠玉器’四個大字掛於門楣之上,兩旁懸掛著兩個精致的八角玲瓏掛燈。默默站一會,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娘娘,……,公子,人家還沒有開門,我們還是走吧,怡親王府也不會缺了這些東西。”菊香在身後說著。低頭看看自己一身男裝裝扮,在內心苦笑一番,此後出宮再也不可能無所顧忌了。

回身望望車後跟著的幾名侍衛,我輕輕歎口氣道:“菊香,你領著他們找一家店歇息,待用過午飯再來接我。”菊香一臉驚恐:“那怎麽行,如果出了什麽事,我們回宮……回府如何交待。”

我麵容一肅,她咂咂嘴,滿臉不懷願的走向馬車。店門‘吱’地一聲,我轉過身,兩個小夥計揉著惺忪的睡眼緩緩跨了出來。

踏著沉重的步履走入店中,一名夥計麻利的走過來:“公子,我們店裏都是上等的琅,你先過過眼,如果有合適的,小的替你裝上。”我搖搖頭,開口問道:“我找李福。”

他一愣,上下打量我一眼,說聲‘您稍等’便快步向裏走。一會工夫,自店後疾步走出一年老者,也是上下打量我一陣,疑道:“姑娘找東家有何事?”我自袖子掏出小章,他接過一看,抱拳道:“小人李煜是這家店的掌櫃的,裏麵請。”

隨著他進入店後,原來這間店後是一個院子,就如北京現存的四合院一樣。李煜領著徑直走向中間的房子。

李福躺在**,麵如枯槁,見我進來,掙紮著起身道:“老奴怕是不能給小姐行禮了。”我搖搖頭,示意他不必如此。他喘了會,哆嗦著自裏側拿出一錦盒,緩緩打開,遞給我道:“這是王爺留下的產業,還有三成在翠竹手中。王爺曾經有吩咐,如果這些沒有被抄,都留給小姐。”我默默接過來,盒內裝著厚厚的一遝店麵契約。

李福又道:“王爺的產業以玉器為主,另外則全是酒樓,大都分布在京城,杭州、濟南也有幾間分號,這間店算是總店,李煜是大掌櫃的。每家店都是由店裏的掌櫃獨自打理,年底交利潤。我們的玉都是上等,光顧的也都是達官貴人、豪門富戶,因此每家店都賺錢。”

“小姐現在身份尊貴,想是也不可能時常出來拋頭露麵,找一個可靠的人來總店盯著就行了,各店的掌櫃都是當年王爺精心選的,王爺曾有恩於他們,您不用太費心。”

我心中淒涼,苦笑著道:“我會把這些交給弘旺的。”李福搖搖頭,滿臉哀傷:“如今這些都是小姐的,小姐怎麽處置都行。但是小公子今生怕是也不能回來了,小姐無須交給他,老奴不想讓王爺的產業斷送掉,如果不是小姐,小公子如今怎會在熱河過著生活無憂的日子,王爺地下有知,也會安慰的。李煜是我的遠房侄兒,對玉器頗有研究,小姐有什麽疑問,都可以問他。”

李煜想是知道我的底,躬著站在床頭輕聲道‘東家有事盡管吩咐’,我對他頜首,卻找不出一句話來說,隻覺得心中一片蒼涼,想他苦心經營的這麽多年,到最後一樣是黃土一堆。真如他所說他就是為了那個位子所生的,沒有了那個位子,那一切都沒了任何意義。

房中靜靜的,李福歇了一會又道:“煜兒,領小姐出去看看店在的貨。”我點點頭,滿臉悲戚站起來,轉身向門口走去,背後傳來李福喃喃的話語聲:“王爺,小姐心中還是有您的。”我腳步一滯,身子晃了下,但未停腳步仍是向外走去。

滿腹愁緒,腦子有些迷蒙,默默聽著李煜的講解,“我們這店主要是翡翠,翡翠為玉中之王,屬硬玉。顏色有紅,綠,紫,黃,褐,白,黑等變化,因此俗稱‘七彩石’。 翡翠的色級,最好的是祖母綠,黃楊綠,蘋果綠,翠綠,油綠和墨綠。……,從色調看,最好的是全綠透明,福祿壽,紫羅蘭,藕粉地,蛋青地,蝦仁地,……。”

‘啪’一聲自身後傳來,李煜似是一驚,猛地轉過身子,我疑惑地轉過身子。

一通透的玉佩碎在地上,旁邊站著一臉痞相的公子,李煜滿臉惋惜:“翁公子,此佩為極品,你不該如此的。”那性翁的公子一擺手道:“我姐姐為四阿哥添了孩兒,我這個做舅舅的為我外甥送個禮物,誰知你們這裏不長眼的夥計,竟為本公子找了這麽個破玩意。我不摔了它,難解我心頭之氣。”

翁哲愉剛為弘曆誕下孩兒,而他又性翁,難道真的是她的弟弟。隻是看他的樣子,想是也不是什麽好人。

李煜想是極熟悉那人,正色道:“翁公子大喜,待會我自會為你尋塊好的,隻是這碎了的,請翁公子先付下帳。”那人冷冷一笑:“你知道誰是四阿哥嗎,他的公子用你的東西,是你的造化,還敢要銀子,你真是活夠了。”

經他這麽一吼,門口很快圍了一群人看熱鬧。在心中暗暗歎氣,向後移了移步子,身子隱在眾人後麵。

李煜許是怕影響生意,示意身旁的夥計勸退在門口的看客,小夥計想是經曆慣了這種場麵,麻利地陪笑走向眾人。李煜對著那人道:“翁公子,平日裏你來,李某人都是好生招待著,你偶爾需要些東西,李某人能送的沒有向翁公子要過銀子,可這碎了的,確實是極品,李某人當不了這家。”

李煜為難的望望我,我點點頭,李煜道:“翁公子如果身上銀兩不夠,李某人可讓夥計們隨著你回府領。”

此時門口的人已散了去,隻有一年青人緩步走入店中,絲毫不注意店中的事,仔細地看著身前的玉。過了一會兒,他未抬頭叫道:“掌櫃的,把這塊包起來。”

姓翁的人一聽,一臉震怒,轉身吼道:“瞎了眼了,沒看見掌櫃的忙著的嗎?”那人盯著玉又看了會,才緩緩轉過身子。翁公子霎時一臉蒼白,嘴張了幾張,走到那人麵前,矮身跪了下去:“奴才見過主子。”

李煜麵色一緊看向我,我淺笑搖搖頭,示意讓他瞧著,不用理睬。那人點點頭,對著李煜說:“把這塊包起來。”待他付過銀兩,走到門口,又轉過身子道:“你起來吧,方才聽掌櫃的說,你買了東西,如果身上帶的銀兩不夠,讓店裏的夥計隨著你回府去取,莫要失了你主子的顏麵。這店的東家是你主子的朋友,以後光顧客氣一些。”待那人走得身影不見,翁公子恨恨地站起來,連呼‘晦氣’,對李煜怒道:“待會府中自會有人送銀兩過來。”

李煜無奈地歎道:“沒想到第一天,就讓東家看到了這種場麵。”我搖搖頭,道:“以後這所有店還由你管著,我不會派人來,我會偶爾過來看看,以後再有這種事情,不用客氣,直接報官。另外,不必稱我‘東家’,叫我小姐就行。”

他麵露難色:“小姐,我們打開門做生意,難免會發生這種事,如果事事都報官,這生意就不是好做了。”我淺淺一笑:“我是外行,外行管著內行,早晚都會出事,這些事你自己把握尺度,如果你解決不了,就報官,然後再去交暉園找怡親王。”

其實李福拿出這些東西的時候,我心中就作了打算,這些店麵所有的收入都交於十三,充盈國庫。

李煜一愣,然後又忙不迭的應‘是’。

一個上午都在聽‘外皮、 水頭、 地張、 坑口、俏色’這些評估翡翠質量的專用語,覺得頭都有些蒙。

店門口的地上拖著一個長長的影子,抬起望去,一人站在陽光中,看不清麵孔,李煜忙迎了上去。兩人走了進來,我微驚:“你怎麽在這?”李煜看看我:“原來公子是小姐的朋友。”

弘曆掠了眼李煜,又淡淡地看著我問:“辦完了?”看樣子他早站在門口,是以聽到李煜叫我‘小姐’沒有任何表情。我在心中暗暗歎氣,對他點點頭,他淡淡笑道:“對麵有一家酒樓,味道不錯。”我笑著又點點頭,兩人剛轉過身子,李煜又走過來,望望外麵問:“公子說的可是斜對麵的‘汀廂樓’?”弘曆點頭說‘是’,李煜笑著道:“小姐,那是我們的,你去了,隻要出示一下你的章就行了。”我點點頭,和弘曆一前一後走了出去。

汀廂樓

我默默吃著,有些食不知味,心中清楚弘曆明白自己的事,因此並不擔心弘曆知道這件事,但這個孩子越大越讓人覺得琢磨不透,就如現在,坐在對麵的他慢條斯理攪著自己麵前的一碗桂花翅,麵上沒有絲毫表情,也對方才的事不聞不問。

在心中暗暗歎口氣,放下筷子,臉上蘊著絲微笑道:“我也該走了,菊香她們也該過來接我了。”他停下手中的動作,目注著我淺淺一笑:“還是找一個可靠的人,在店裏盯著。後宮娘娘出宮要在內務府備案,您不方便經常出宮。現在不比以前,認識你的朝廷大臣、皇室子弟不在少數,萬一被他們看見,難免會惹出閑話。”

說完,便收回目光,繼續著剛才的動作。他說得不錯,出宮是要在內務府備案的,自己雖是已向胤禛說過,可畢竟還是不合規矩的。我點了點頭,突地意識到他低著頭,並看不見我的動作,於是,我道:“也是。”

站起,欲提步往外走,心中忽然想起方才那姓翁的男子的事,複又坐下,默了一會,弘曆抬起頭道:“您可是想問翁性男子是否是哲愉的內弟?”我輕輕點點頭,他眉宇微蹙道:“他確實是哲愉的胞弟,沒有想到他如此不成材,待哲愉過了滿月,我定斥責她,約束她的家人。”

他麵上帶著一絲怒意,放在桌上的手緊緊握著,眸子直盯著窗子。想起方才的事情,恨聲說:“他居然打著皇子的旗號明著搶,確實不像樣子,她們姐弟也太囂張了些。”

見他麵色一沉,我輕輕歎口氣道:“後來的那位公子是誰?”他默了片刻,待神情恢複平靜,唇邊閃出一絲笑意道:“這是這陣子我認識的一個朋友,在旗的子弟,今日本來想在京城轉轉,剛到這裏,就聽說四阿哥的內弟在這裏鬧事,我吃一驚,心裏還琢磨不知道是誰打著我的旗號在這撒野,這才過去看看。”

他頓了頓,又道:“卻看見你在店中,本想出麵製止,我那朋友卻說他要演一場好戲,讓這不長眼的東西受受教訓,我這才知道原來翁家是他家的包衣奴才。”

想起姓翁之人狼狽的樣子,我搖搖頭,抑著笑容道:“以前總覺得包衣奴才永遠低人一等,有些不人道,沒想到這規矩還是有些好處的。”聞言,他‘噗嗤’一下笑了出來,邊笑邊道:“你哪裏像四十的女子。”

我隨著笑笑,見他滿麵喜悅神情,我斂了笑容,沉吟了會,我理順思路道:“你阿瑪之所以能夠全身心撲在朝政上,那是因為後宮有一位嫻淑的皇後娘娘,為他打理著後宮的一切事物。”

他一愣,笑容僵在臉上,默默盯著我,半晌後,他冷哼一聲道:“額娘想多了,以兒子的想法,阿瑪不僅僅是有了嫻淑的皇後娘娘才會如此的。”

他的言外之意,任何人都會聽的明白。我輕咬下唇,苦苦一笑,站起來,默默向外走去。

“這些店鋪還是不要讓太多人知道的好,近來宮中出了這麽多事,雖說沒有查出來原因,但還是要小心一些。萬一發生了什麽事,也可以為自己留些退路。”身後的他淡淡地說,我停下腳步,默看他一會,疑道:“為什麽這麽說?”

他麵色緩和了一些,輕歎道:“您手裏沒有其他進項,也沒有當初八皇叔這樣的姐夫,而且弘瀚年齡又小,以後萬一發生了什麽事,您總還有這些進項。”

我琢磨了他說的話,禁不住問:“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麽?”他看我一眼,淡淡地笑笑:“您讓菊香什麽時辰過來接。”我看了看窗外,走過去坐下來道:“還有一些時間。”

他停下手中的動作,麵容肅然、眉宇輕鎖,默了一會兒,他才開口道:“雖然十三叔沒有查出來什麽,但是這幾起事都是圍著皇阿瑪轉的。你剛才也說過,皇後娘娘嫻淑,後宮的事阿瑪省了不少心,如果皇後娘娘出了什麽事,你可以想得出來,對皇阿瑪意味著什麽。另外,阿瑪子息單薄,福惠的去世,對阿瑪來說,也是不小的打擊。”

我心中一個寒戰,人也不由得一陣輕顫,當年那種熟悉的恐懼一下子又回到了身上:“你阿瑪、十三叔都沒有查出什麽,這也許隻是你的猜想,不會有人故意為之的。”

他嘴角扯出一絲冷笑:“他們沒給你說,那是他們不想讓你擔心。如果這兩起事確實是有人為之,那他隻可能是生活在後宮的人。而且身份不會太高,沒有機會出宮,更不要說去園子裏。但此人一天查不出來,阿瑪身邊最近的人都應小心。”

不可置信的盯著他,有些說不出話。

兩人靜靜的默著各想各的事,簾子一陣輕響,一夥伴領著兩人走了進來。我移目看過去,李煜和菊香兩人站在門口,李煜躬著身子微微垂著首,菊香一臉焦急。待看見我,麵色一鬆,疾步走了過來。

“公子,你……。”乍看見弘曆坐在對麵,菊香一怔,瞬間過後,又猛在反應過來:“奴婢菊香見過四……公子。”弘曆點點頭,菊香走到我身後默立著,李煜揮揮手,小夥計麻利的退了出去。李煜上前兩步:“公子,你府上的這位姑娘找你,小人就領了過來。”我笑笑道:“你回去吧。”他抱了一拳,躬著身子退了出去。

心中悲傷不已,已提不起精神去交暉園。默坐了一會,對菊香吩咐:“我們回去吧。”菊香遲疑的問:“不去交暉園了?”我點點頭,她道:“我先下去,吩咐他們準備好。”

我站起來,瞟了眼他,他依然慢慢吃著,我隨口問他:“你不回宮嗎?”他抬起頭,目注著我:“我去看看十四叔近來怎樣?”我心中一驚:“你去看他,他不是在景陵嗎?”

他麵色未動,搖搖頭:“十四叔回來兩年了,就在京城,隻是你長居園子裏,不知道罷了。”

在內心苦笑不已,真的是因長居園子裏,才不知道這個消息嗎?怕是因為曾和他‘夜宿一室、喁喁談笑’,而讓人心中不暢吧。

抬起頭,淺笑著道:“我同你一起去。”他靜靜目注著我,半晌後,才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