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山流水、鳥語花香。

花草房舍在夕陽的照射下猶若渡了一層金邊,緩步走在院內,放眼看去,眼前雖比不上宮裏的雕梁畫棟,也比不上園子裏的景色秀麗,可也建造的獨具匠心、別具一格。

搖頭苦笑,心中更加確定自己的想法。

向前信步踱著,隱約之間聽到前麵說話的聲音,剛欲轉身離去,“八哥,她和若曦真有關係?”聽著十四熟悉的聲音,心裏雖已猜出,但腳下仍是一滯,步子再也邁不出去,立在原地,無法前行一步。

半晌,沒聽到他的聲音。我閉眼默一會兒,甩甩頭,舉步向前走,忽地傳來他的聲音:“其實當年,她心裏並不舍得離開老四,如果不是我們,……,這是我們欠她的。”

心中一緊,再次停下步,隻聽十四輕輕地歎了口氣,道:“是啊,是我們欠她的,是我欠她的,……。”

心口暖融融的,雙眸也微酸,微微抬起頭,抑著淚,不讓流下來。

不想與他們有交集,多麽愚蠢自私的想法。隻為一個和若曦相似之人,一個身份尷尬的王爺和一個被圈禁的貝子,冒著危險派人入宮。得友如此,夫複何求。

木然發著呆,待聽到身後腳步聲,想躲避,已是落了痕跡,忙輕拭去掛在眼角的淚,轉過身,矮身一禮道:“謝兩位爺救命之恩。”

乍見我在此,十四微愣,八爺神色如常,淡淡笑著道:“姑娘都聽到了。”我微垂眼瞼,輕聲道:“是,我聽到了。”

八爺又道:“你以前認識若曦?”我抬起頭,盯著他,坦然道:“我們熟識的就如一人。”

我內心平靜無比,而十四卻是一臉的不信,八爺的臉色由訝異轉為淡然,八爺掠我一眼,道:“據我所知,若曦隻有玉檀一個朋友。”

心知兩人無法相信,但我也不想過多解釋,畢竟是十四親手操辦若曦的身後事,自己又怎能說自己就是若曦。

我淺淺一笑,道:“你為了不嫁給我,不惜以死相脅,那為什麽不能和我同生共死呢?”這是他曾對我說過的,一絲哀傷自八爺的眼中掠過,轉眼即逝,他聲音柔和了些,道:“姑娘可否唱首曲子。”

我心中微愣了下,但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遂輕輕開口唱: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滿園花草,香也香不過它,我有心采一朵戴,又 怕看花人兒罵。 ……”

沒有了當初的心境,自是沒有那時唱得甜美。

八爺已沒有了剛才的淡然,走到我麵前,默盯我半晌,輕攬我入懷,摟著我,呼吸吐納間全是讓我安定的氣息,不自覺得將臉貼在他的胸前,靜靜地享受著這片刻的安寧,忽地他的雙手一緊,俯在我耳邊,輕聲說道:“有些話若曦永遠都不會和第二人說。”

話音落,他放開手向前行去,十四仍一臉不信,呆站在原地盯著我。八爺漸漸走遠,遙遙傳來一句:“十四弟,過會來書房。”

十四仍是凝目盯著我看,我臉有些發熱,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麽,也不知從何說起,遂低下頭,不吭聲。

十四輕聲道:“居然能令八哥失態,你究竟是誰?”

說完並不等我的回話,目不斜視地從我的身邊翩然走過。

此後的幾天裏並沒有見到八爺和十四,隻是通過紫霞知道這是八爺的一處別苑。這幾日,閑來無事,隨興在院中打發時間,發現所到之處奴仆都是肅容躬身行禮,內心不禁有些感觸,他還是如此有心。

這天,早上醒來,推開窗子,發現地麵潮濕,花草樹木的枝葉上掛著晶瑩的水珠,在微風的拂動下,閃閃發亮。

許是小雨**清了空氣中的塵灰 ,站在窗邊,隻覺得空氣清新、涼爽宜人。

我閉上雙目,貪婪地吸進幾口著濕濕的空氣,心情一下大好。

一掃這些日子心中的陰霾,挑了件月白色滾紫邊的衣衫、對鏡描眉、塗腮,並仔細地攏了自己喜歡的發式,折騰了一陣子,終於滿意了自己的妝扮。

推門而進的紫霞微張著小嘴,緊盯著我,樣子嬌憨可愛,似是不解為何我突然有了這興致。

對她莞爾一笑,她走到跟前,眼睛卻仍在我身上打轉。我刮了一下她的小臉,笑著道:“小丫頭,不認得了。”

她圍著我,來回轉了兩圈,停下道:“真好看。”看眼裏全是羨慕神色,我心中突地有個主意。於是,笑眯眯地道:“我也給你打扮打扮?”

她麵色先是一喜,隨即又搖搖頭道:“主仆有別。”我拉她坐在鏡前,道:“今日不講規矩。”她猶豫一瞬,便靜靜的不吭聲,任我畫、梳、塗。

一會工夫,便已拾掇好。她起身,在鏡前前前後後照了兩遍。我覺得火候已到,遂斂了笑,輕描淡寫地道:“紫霞,咱們出去逛逛如何?”

霎時,她從陶醉中醒過神,邊往門邊退邊又是搖頭又是擺手,道:“不行不行,王爺知道會出人命的……。”

我忙走過去,抓住她的手,道:“王爺有交待不讓出去嗎,再說今天這種天氣,王爺是不會來的。”她扭頭向外看了看,臉色也由堅定轉為躊躇不定。

出了別苑,踅進一個清靜的胡同,這裏沒有路人的嘈雜聲音,也無任何小攤小販,連碰上的幾個下人模樣的人,也是衣著光鮮、談吐大方得體。紫霞麵帶淺笑,不時和迎麵而來的人點頭打著招呼。

出了胡同,她長長籲出口氣,道:“終於走出來了。”我瞟她一眼,她朝我努努嘴,道:“別苑周圍,都是些有頭有臉的官老爺的私宅,所以那條胡同裏沒有閑雜人。”

心中早已料到,遂笑了笑,沒有接話。

本想著出來,心裏會好受一些,可走在這喧鬧的街上,人卻越發消沉起來,自入宮覲見那拉氏,現在已經十餘日,園子裏到底怎樣了,他發現自己不在了嗎?他派人找過自己嗎?

還是,根本就是自己太把自己當回事,他根本就沒注意到。

又或是,即使注意到了,也不會在意。因為他身邊,有沒有自己這個人,根本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在心裏暗歎口氣,該怎麽辦?求八爺,讓他送自己回去,可回去後,要如何解釋,說自己被人打暈,被扔進了冷宮,可自己被帶出冷宮的理由呢。

我緩步走著,身子不停被穿梭的人流擠來擠去,默看了趨步跟著的紫霞,她滿臉興奮,不停地看路旁小攤上的稀奇玩意。

搖頭輕笑,收回目光,突然看見前方米店的拐角處有許多人聚集在那裏,深透口氣,既然出來了,就什麽也不想了,來此十幾載,可真正出來逛,還真是第一次。

回首,對紫霞道:“我們去前麵看看。”她探頭瞅了眼,笑著點點頭,我拉起她的手便往前急走。背後的她叫道:“小姐。”我未回頭,大聲道:“人多,牽著手,省得走散了。”

費力擠入人牆,各式各樣的茶壺映入眼簾。

一張灰灰的毯子上,放著大小各異的茶具,陶土的、瓷的、竹木的……。

饒有興趣的逐個看去,忽地,發現一個鼓形的小抽皮砂壺,壺身銀砂閃爍、朱粒累累。

心中一喜,探身小心翼翼地拿起來,細細看起來。

這是二人罐,而且似是蘇罐珍品,沒想到出來會有這意外收獲。歪靠著牆邊的賣茶具的老漢,斜眼打量我一陣,許是覺得我是懂此道的,拿起身邊的平麵木板遞了過來。

我小心地把壺蓋拿掉,放在毯子上,把壺身倒放在木板上,果然是三山齊。

這次回來,心中一直遺憾,身邊沒有好的茶具,沒想到,在這遇上。腦中突地想起,他、十三和我一起在院中喝茶的情形,嘴角不由得逸出絲笑。

過了會,一回神,才發現老漢盯著自己手中的茶壺,一臉不悅。我忙問價格,老者瞟我一眼,伸手指指剛才放茶壺處。

原來是明碼標價,100兩雖然是貴了些,可這種茶壺也算是可遇不求。

圍觀之人議論紛紛,說的好似我被騙了一樣。我不去理睬,吩咐老人把茶壺包起來,這才轉過身,找半天沒吭聲的紫霞付帳。

身後居然沒有她的影蹤,我心下一緊,這丫頭該不會去別處了吧。但自己明明拉著她的手來的。

一會工夫,額頭已涔出些許冷汗。身後一個年紀大約二十五、六歲的男子盯著我,我心中微怔了下,他身著藏青色的長衫,身材筆挺,俊朗的臉上露出絲怪異的笑。

心中不由有些著急,該不會遇上了登徒子。忙收回目光,心中暗暗叫苦,雖然在這裏二十年,畢竟沒有單獨在外麵行走過。

口中一邊大叫紫霞的名字,一邊向外擠去。這邊已經包好茶具的老人問:“姑娘,這茶壺還要不要。”我搖搖頭,心中雖有不舍,但也沒有辦法,遂歉意地道:“我身上沒有帶錢。”圍觀眾人齊聲哄笑起來,我麵上一熱,心裏更急,在老人的囉嗦中我擠了出去。

向來時的路上走去,邊走邊東張四望尋紫霞。直走得氣喘籲籲、大汗淋漓仍是沒有結果。我不由得心裏一酸,不要說回園子,現在回別院也成奢望。

雙腿如灌了鉛,提不起來。正當絕望之時,肩膀被人拍一下,我心中一喜,忙轉身高興地叫道:“紫霞。”

仍是剛才那個男子,哪裏有紫霞的影子。我警惕地向後退了一步,見了我的舉動,他微微一笑,遞來一個水囊,道:“喝點水吧。”

我遲疑著不敢接,那男子笑笑道:“我不是壞人,剛才你還拉我的手呢?”

看我仍是一臉的疑惑,他續道:“剛才你拉的人是我,不知是不是那時你和家人走散的。現在跟著你,是因為覺得你似是不認識路,擔心你回不了家。”

聽完他的解釋,我有些不好意思,默了一會兒,確實很渴,遂接過水囊,喝了一口,才道:“你可知道廉親王府怎麽走?”那個別苑自己也不清楚方位,當然也無法向別人問,雖然八爺被圈禁,但廉親王府應該有很多人知道。

那男子眉頭微蹙,道:“你是王府中人。”我垂首笑笑,沒有回答他的話,續道:“麻煩你把我送到廉親王府。”

本和他不識,他許是自認為我是王府中人,一路靜默無語。

走了許久,終於看到了那扇熟悉的大門。府門緊閉,府門侍衛分列兩排。我站在街口,靜靜地看著,以前的‘門前車水馬龍’和如今的‘門前冷落鞍馬稀’成了鮮明的對比。

從古至今,不管時代如何變遷,有一樣是不會變的,那就是人們對權位的態度。人們之所以對有權位的人前呼後擁,其實並非擁人,實是擁權,對有權位的人點頭哈腰、卑躬屈膝,也並非敬人,實是畏權。如果權、人分開,那此人也就不是以前的那人。

搖頭輕聲苦笑,身邊的那人默不出聲。

待心情平複,抬起頭,門前幾丈寬的路上也沒了昔日的潔淨,汙濁不堪。

淒涼無比,想是由此經過的人也會是路而去,以防沾了晦氣,眼前居然沒有一人行人。又是一陣苦笑,此時,卻忽地發現一位全身上下一襲黑衣的姑娘,站在湖邊的樹下,兩眼緊盯著王府大門,神情過於專注,並沒有發現我們二人。

心中微愣一下,她是誰?

那姑娘二十歲上下,長相極美,隻是那美目中卻帶著極重的冷意,細細看去,還帶著一絲絲的恨意。我不由得被她吸引,舉步準備過去。

身邊一直沒有出聲的男子突然問道:“你是這府中的人?”我點點頭,緊接著又搖搖頭,姐姐已革去皇籍,我又豈會是這府中之人。

順著我的目光,男子也發現了黑衣女子,他率先走過去,我隨後跟著,他走到黑衣女子前,道:“師妹,你又來了。”

黑衣女子頜首一笑,那笑容轉眼即消,她的目光越過那男子,瞅了眼身後的我,問:“她是誰?”男子道:“一個迷路的姑娘,……。”

他話未說完,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身後傳來,我忙轉身,一輛馬車在王府門口停下,還未停穩,馬夫便一躍下車,大踏步向府門口行去,在府門口邊和侍衛說話邊往侍衛手中塞著什麽。

侍衛笑著開門進去,即刻工夫,李福已疾步而出,這邊馬車掀簾下來一人,我定睛一看,原來是紫霞,心中一喜,剛才還擔心如何對侍衛說,才能見到府中之人。

我開口叫道:“紫霞。”聽到聲音,紫霞轉身衝了過來,拉著我的袖子,帶著哭腔道:“小姐,你怎麽會在這裏,我們找了你很久了,到了最後,實在沒法,才來找李總管的。”

看她眸中蘊淚,我拍拍她的手,還未開口,那邊李福已經過來,向我打了個千,恭聲道:“此地不宜久留,小姐速速回去吧。”

李福這麽說,顯然八爺吩咐了什麽,我輕咬下唇,默了會,問:“我什麽時候……?”話未說完,我便住了口,李福頓一下,輕聲道:“爺會尋機會的。”

我點點頭,舉步向馬車走去,身後的男子,上前道:“姑娘,這是剛才你看中的茶具。”我這才發現,原來他手中一直提著一個包裹,謝了一聲,吩咐紫霞付錢,紫霞還未拿出來,那邊李福已拿出銀票遞入男子手中。

坐上馬車,向別院行去,一路上紫霞囉嗦著埋怨不該帶我出去,但見我靠在軟墊上默不做聲,以為我受到驚嚇,這才住了口。

心中不由得想起剛才見到的女子,我在八爺府中並沒有見過這個女人,她究竟是誰。還有,她眼中的恨是為了什麽,那男子說了‘又’,說明她經常去王府門前,為什麽呢?百思不得其解。

還有八爺,既然知道了今日的事,相信近幾日,他會來別院,自己在怎麽開口,說自己想回園子。

坐在院中,望著桌上的上下跳動的燭光,心中有些恍惚,直接和八爺說,他會同意嗎?

默想一會兒,最後還是決定直接開口,但他現在不能自由出入,不知何時才能來這。無奈地歎口氣,拿起茶杯抿了口。

放下茶碗,靠在椅背上,夜空沒有月亮、星星,就如此時我的心情,一片灰暗。

這麽呆坐半晌,再次重重歎口氣,起身,收拾茶具準備歇息。細微的腳步聲自身後傳來,我忙回身一看,呆愣一瞬,沒想到他們會這麽快。

八爺和十四默站會兒,八爺瞅了眼桌上的茶具,嘴角噙著絲笑,道:“就為這個。”我點點頭,道:“是,我很喜歡這套茶具,不留神才會和紫霞走散的,這事全怪我,和她沒關係。”

聞言,八爺淡淡一笑,一直默著的十四忽道:“曉文,想不想回園子?”說完靜靜地盯著我,我心中一喜,忙道:“謝王爺成全。”

八爺和十四對望一眼,八爺臉上有一絲篤定,但仍淡淡笑著,十四的眉頭微蹙,別過臉,不再看我。

自聽到能回園子,我已沒了往日的冷靜,腦中被回園子全部占滿,已無法顧慮眼前兩人的心思。

八爺慢慢斂了笑,道:“以後的日子,過自己想過的,不要顧及太多無謂的人、事。”說完,轉身徑自向外行去,走到院門口,停下步子,未回身,道:“晚上好好歇息,明天一大早十四弟送你。”

‘過自己想過的’,這句話是對若曦說的,他什麽意思,他相信我的話,‘我們熟識的就如一人’,他相信了嗎?

八爺身影早已消失,我仍是默想著他說的話。

耳旁輕哼一聲,我驀然回神,抬頭瞅了眼十四,他目光烔烔盯著我,四目相對,都沒有閃避,到了最後,十四收回目光,淺笑著道:“果然是像,除了她,哪還有別的女子敢這樣看著一個男子。”

我立在那裏,沒辦法接話。

他坐下來,道:“不請我喝杯茶嗎?”我從房中屋子又搬出一把椅子,兩人都是默默地抿著茶,沒有出聲。

馬車有節奏的咣當著前行,身旁的十四歪靠著軟墊上,閉著眼睛,不知是醒著還是睡了。我掀開簾子,天色微明,路上駕車的揚鞭聲不時響起,這些應是前來早朝的官員。幾日來,心中的鬱積之氣漸散。

心中舒暢,麵上自然帶出了微笑。

“真的如此高興嗎?”乍聞十四的聲音,一愣,放下簾子,原來不知何時十四已睜開了眼睛,盯著我看。我麵上一熱,心中有些不好意思,興奮過了頭,居然沒有發覺十四一直注意著自己。

見我沒有接話,十四續道:“不管你是誰,以後若有困難,可以捎信給我,若在園子裏待不下去,來找我也可以。我雖然比不上以前,但護一個女子周全的能力還是有的。”

我心中一暖,脫口問道:“也是為了若曦嗎?”十四默了會兒,才道:“我欠她太多,是我讓她的最後一個願望都落空了。”

他仍為我沒能見到胤禛最後一麵而耿耿於懷,一時之間我心中酸澀難奈,是他陪伴自己,捱過了那最難熬的傷心日子,到頭來,還要他為自己傷心。

不知如何安慰他,更不知如何開解,才能讓他打開心結,令他不再為此事煩惱,內心自責不已,思量一陣,對他道:“如果若曦姑娘沒有死,那她會明白你的。如果她已死去,臨去前如果真的想見心愛的人,那隻是說明她沒有死心、也沒有放下,即使讓她見了,她隻會去得更加不舍、更加傷心。”

十四聽著我的話,一臉的不置信,輕聲道:“她真的不怪我嗎?”我堅定地道:“不會怪你的。”

不知自己的勸慰能否讓十四釋懷,但也隻能做到這兒了。簾子外駕車的奴仆輕聲道:“爺,怡親王的車子已經來了。”

十四從沉思中回過神,道:“伺候小姐過去,請怡親王過來。”

我靜靜地看著十四,心中猶如打翻了五味瓶,說不清道不明心裏是哪種滋味,或許此次之後,我和他,今生永遠無法再次相見。

許是見我神情悲切,他微微一笑,道:“以後別這樣看一個男人,下車吧。”我道聲‘保重’,掀開簾子,由奴仆攙扶著下了馬車。

路邊停著十三的馬車,隨著過來的奴仆,輕聲道:“王爺,我們爺請你過去。”十三掀簾躍下車,站在我麵前,我忙對他施一禮,他默盯我一瞬,頷首示意我盡快上車,這裏是進圓明園的必經之路,現在又是上早朝的時候,而十四又不能現身人前,確實不是說話的時候,於是,在奴仆的攙扶下,坐在馬車中等十三。

過了會兒,十三挑簾上車,上車之後並不詢問,隻是靜靜地看著我,我扯出絲笑,道:“王爺,如果想問就問吧。”

十三道:“我還能相信你嗎?”仍是這麽坦率,我笑了下,道:“王爺心中不是有答案嗎。”十三搖搖頭,道:“別讓我失望。”見他眼角透著疲憊憔悴,我暗歎口氣,十三呀十三,你若知道你心愛的女子就在宮中,並且是你最敬重的四哥安排的,你會怎麽樣,……。

微風拂麵,絲絲涼意。

我默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院子的一切,一棵棵蔥鬱的白玉蘭傲然挺立,路兩側池塘的水麵,在初升的太陽下,猶如染上一層玫瑰色的曙光,風拂過,水麵上開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身子僵直,腦中空空。突聞幾隻不知名的鳥兒在枝頭嘰嘰喳喳地叫著,破曉了清晨的寧靜,也驚醒了我。

躊躇一陣,疾步跨入院中,到了門前,腳步一頓盯著房門,推,還是不推,一時之間腦中紛亂如麻。自己是不是太急了些,如果推開,就意味著自己沒了退路,結果自己也無法預料到。

不推,就此掉頭回去,至少還能待在他身邊。

閉上眼,腦中閃過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一咬牙,推門而入,走到櫃子前,拉開,取出了那熟悉的紅布包,慢慢地打開,拿出那支自己曾經摸挲了無數遍的白羽箭。

用手撫著,滿腔心酸。

把它貼在胸口,決定以後再也不掩飾自己的情感,再也不對我們之間的愛有任何的懷疑。生死離別的遺憾,一生中一次就足夠了。

瞅了眼窗外的日光,這會應該下朝了吧。

內心忐忑的同時,還夾雜著隱隱的欣喜,此時,腦中除了那張冷氣逼人的臉再無其他。

日漸西斜,灼人的日光也開始收斂,似乎經曆了半周的自轉,也有了幾分溫柔和疲憊。

隨著太陽慢慢升高又慢慢落下,我心中的希望一點一點被無情打碎,心中的一團火也漸漸熄滅,失望、傷心自心間湧出,慢慢滲進全身。

慘然笑笑,原來確實是自己太把自己當回事,自己的消失或是存在,根本和他無關。

覺得雙腿再也無法承受身體的重量,重重地摔坐在椅子上。到了此時,才清楚的明白,擺在自己眼前的是條死胡同。

趴在桌子上,緊握著白羽箭,欲哭無淚。

覺得此時的自己,似是人站在懸崖邊上,心卻一下子墜到了崖底,渾身上下隻餘軀殼,內心空****的。

腦子漸漸迷離,身子也好似是飄在了半空,任自己如何努力,也回不到地麵上。眼前漸漸一片灰暗,宛如到了漆黑的夜裏,再也找不到回來的路。

黑暗中,一個模糊的人影走近,我忙上前,卻怎麽也看不清他的麵容,心中一涼,他仍是不願見我嗎?

站在他麵前,木然道:“是你嗎,胤禛,……?”手被他輕柔地握住,我心中一喜,反握著他的手:“胤禛,我是若曦,我隻是換了樣子,你不認得了嗎,……。”

他的手突地抽出,我一驚而醒。

原來是夢,自己仍趴在桌上。黑暗中,我正欲起來,身子被拉起來,我忙閉上眼,身子被輕柔的抱起,慢慢向內走去。

我心狂跳,他認出自己了嗎?把我放在床裏側,他躺在了外側。我抑著呼吸,違恐他發現自己並未睡著。

靜默著聽著外麵的更聲,似是響了兩次,我眼皮漸沉,腦中開始渾混。迷迷糊糊,似是回到了以前,側身枕著他的胳膊,手自然搭在他的胸前。

夢境太過美好,許是潛意識裏不願醒來。待第二日睜眼一看,已是日掛半空,躺在**,內心思忖著昨日發生的一切,如夢幻一般不真實。

起身,默看著房中的物件,心中感覺到了幸福,這十餘日所有的擔心、猜測、焦急,全部放了下來,整個人覺得輕鬆無比。心中暗暗失笑,原來自己是這麽一個容易滿足的女人。

用手細細地撫過房中的每一樣東西,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有他留下的痕跡。

天空藍得明淨,朵朵白雲悠閑地飄著。

走在路上,連平日裏不喜的大太陽也不覺得刺眼,抿嘴輕笑,原來人的心情真是可以隨著情緒改變的。步履輕盈地走著,一路上和迎麵而來的熟識的、麵生的宮女太監們打著招呼。

遠遠地看見小順子跑過來,忙上前幾步問道:“可是有事?”小順子草草打了個千,急道:“高公公一大早就找你,找了許久,也不見你的影子。”我麵上一熱,早上我尚在內院房中,他又如何能找得到。

小順子轉身疾步前行,邊走邊道:“這些日子,沒見你,回王府了?”我一愣,原來他們說我回王府了,輕聲嗯了聲,跟著他身後。

見所走之路俱是偏僻之處,知道高無庸定有重要之事問我,心中暗自揣測,應是為這次的意外之事。

小順子向高無庸行了一禮,轉身一溜煙跑了。

高無庸沉聲問道:“曉文,可知是誰擄你?”他徑入主題,我沉吟一會兒,輕聲道:“諳達恕罪,曉文不知。”

高無庸靜靜看了一會兒,又道:“以後不管有什麽事,也不管什麽人詔見,出園子之前,前來打聲招呼。”我咬唇無語,默默點點頭。

他轉身往回走去,邊走邊輕聲道:“以後注意,不要再讓別人擔心,歇息幾日,不用忙著應值。”

隨著他身後,慢慢地走在回去的路上,心中仍想著剛才他說的話,別人是誰?胤禛他擔心過嗎?

想到這,心中欣喜的同時又夾雜著些許不安,真是自己所猜測的那樣嗎,是弘時嗎,如果是,查出來怎麽辦,弘時畢竟是他的孩兒,該怎麽辦?

感到有些茫然、無助,但心中又十分清楚,不管弘時怎麽對待自己,在這件事上,自己決不能讓他出事。

忽聽前方有說話的聲音,抬頭一望,高無庸早已遠去,十三和李衛邊走邊商量著什麽。掃了眼周圍,原來無意中已踱到去勤殿的路上,忙躬身退到路邊,十三瞅了眼我,轉臉對李衛輕語幾句,李衛抱拳而去。

十三走過來,睨我一眼,道:“那天沒來得及問你,是怎麽一回事?”我心中暗自琢磨,這件事誰都能不說,可對十三卻是不能有任何隱瞞,畢竟自己所擔心的事,要落在他身上。“

我看看四周,十三瞅我一眼,道:“去林子裏。”隨著跟過去,離路已有一些距離,他停下步子,兩人站定後,他默看著我。

我輕輕歎口氣,粗略地說了遇襲的經過,他目注著我,不作聲,兩人默了會兒,他忽地開口道:“皇後詔見你,說了什麽?”我沒問我為什麽會被襲擊,卻問了這事,我覺得有些不對勁,一時之間有些愣。

他仍盯著我看,我輕咬下唇,沉吟了會兒,道:“也沒什麽事?”十三眉梢一揚,輕聲道:“前幾日,皇兄斥責了皇後,希望這件事和你沒有什麽關係。”

我心中微驚,是因為自己嗎?如果是,說明他很在意。心中一陣暗喜,臉上不自覺地帶出了笑,十三瞅了眼我,眉頭微微蹙起,道:“以後說話處事要拿捏好分寸,不要讓人抓了短處。”

我忙斂了笑,點了點頭,心中暖暖的。

心中一動,腦中閃出了那纖瘦的身影,心中躊躇一陣,囁囁地道:“格格的額……。”話未說完,我便停了下來,心中猶豫起來,胤禛這麽做,自己雖不理解,可中間有什麽事,自己也不清楚,萬一自己說出來,造成無法收場的局麵,怎麽辦?

我瞟了眼他,他麵帶疑惑,眉頭已皺了起來,我朝他訕訕一笑,掩飾地道:“格格這些日子沒什麽事吧?”他凝目看著我,疑道:“你不知承歡沒在閣裏住?”

我麵上一熱,自昨日早上回來到今日,自已一直在內院,根本沒回我和承歡的院子,又怎會知道承歡不在。

我臉滾燙,雙手絞在一起,後悔的直想咬自己的舌頭。他輕輕笑起來,我頭低垂著,他笑過後,道:“回去吧,再過幾日,承歡就會回來。”

轉身子,往回急趕。走了一會兒,心中突地想起一事,停下步子,待十三走過來,我道:“這件事能不能到這兒結束,不要再查下去。”

十三斜睨我一眼,道:“你知道是誰。”我嘴角噙著絲苦笑,無奈地道:“我能猜的出來。”

他微眯了眯眼睛,道:“皇兄把這件事交給了高無庸,估計是想暗中調查,如無特別的原因,我不好插手。”他說的是實情,畢竟我是出自他的府中,堂堂一個王爺介入,不合常理,也與理不合。

無言苦笑,怎會沒有原因,我隻是不想讓再次陷入父子相欺的困境中。

雖知這是皇家永遠都避免不了的悲劇,也知這一天早晚都會來到,可是能推遲一些也是好的。

作為兒子,他違背了父親的意願,作為父親,他又將何去何從呢?難道真如史書上寫的那樣,他將自己的兒子監禁至死。如果真是這樣,也不能是因為這件事。

腦中瞬間已轉了幾圈,心中有些氣悶,盯著十三,道:“即使查出來,也沒什麽用,落下來的隻是無法處理。”

十三一愣,緊盯住我的眼睛,過了會兒,他收回目光,道:“這件事,你不必多慮,我會處理。”

我點點頭,眸中有些泛酸,十三呀十三,假若有一天,你知道了今日我隱瞞了綠蕪的事,會恨我嗎,會怪我這個朋友嗎?

自那日後,我就一直窩在房中歇息。間中小順子來了一趟,說是高公公吩咐了,不用忙著應值,好好把身子調養好了再說。菊香也被拔了過來,說是照顧我。

看他們二人一反常態,言語之中甚是謹慎,我無奈歎口氣,高無庸定是明白了什麽。

菊香點亮宮燈,收拾著碗碟出了門,我漱過口,起身,走到桌前,鋪上紙張,提筆蘸墨,不假思索,揮筆寫著‘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覺得自己的努力,已到了盡頭,做這麽我有悖自己性格的事,而我們之間卻仍是無任何進展。

握筆站在桌前,腦中有些渾混,千頭萬緒不知從何理起,既是如此關注,那又為何兩天不見影蹤。這張臉,是因為這張臉的令他裹足不前嗎。

失神地呆望著這兩行字,心中有絲絕望,自己會看見雲朵湧起嗎,再多些耐性,會不會還有別的路可以走,胡亂想了半晌,仍是沒有看到一絲的希望,覺得自已把自己逼上了絕境,想逃出去,可卻怎麽也抬不起腳。

心中煩悶,隻好一遍又一遍地寫著,寫一張丟一張,直到腳下一堆張,寫得雙目迷蒙、雙臂無力,方才罷手。

放下筆,倒床就睡,腦中暈沉,睡的極不安穩。

朦朧中,覺得有人輕柔地撫我的臉,我心下一驚,還未睜開眼睛,他低沉的聲音響在耳邊:“若曦,是你嗎?”他不斷地重複著,聲聲如重錘,一下又一下敲我的心。

心隱隱的鈍痛,強忍著壓下滿腹酸澀,抑住呼吸,他自我的臉移向眉毛,又到耳垂,輕柔之極。

待腳步響起,我睜開雙眼,無聲地看著那個熟悉的背影,他站在桌前,身著中衣,看著桌上的字,半天不動。

過了許久,他輕不可聞地歎口氣,俯身提筆揮毫。寫完後,又是靜靜是看了半晌,他轉地身子,我忙閉上眼,他又走過來,輕輕撫了下我的臉,才轉身掩門而去。

我不願起身去看他寫了什麽,也不願去想他會如何對待自己。隻是兩眼盯住帳頂,一夜不成眠。

待窗外天色微明,才翻身起來,看著同樣的字跡、一樣的字,我心中一陣苦笑。小心的折起,放入櫃中的錦盒。

梳洗過後,拉開房門。走到後湖邊,搖櫓小太監打著哈欠站在船頭,見我過去,忙扶我上去,快速地向對岸滑去。

站在台階上,僵著臉,遠遠地看著勤政殿,殿中燈火通明,前來早朝的文武大臣們陸續進入大殿,宮女太監們一臉肅穆地忙碌著。

心裏不停地想著這幾天發生的事情,高無庸既然專門拔了菊香照顧自己,近幾日連閣內的宮女太監們言語之間也是賠著小心,這麽做,無非是向大家詔示著,我的身份已不是先前那個普通的宮女。

想到這,心中驀然明白,難怪那晚,他把自己留在了內院,再次苦笑,自己現在已被皇上‘寵幸’的宮女,當然已經與‘普通’掛不上邊。

可是,目前的處境,並不是自己所期望的。與其這樣這麽擔著虛名,不如做回以前,禦前奉茶,也可時時相見,以聊無盡的相思。

這麽一來,連日來胸中的鬱悶居然也淡了許多。

忽聞前麵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傳來,我忙抬起頭,走到跟前的高無庸,也是滿臉訝異。

他微躬下身子,道:“曉文姑娘,你怎麽來了?”聽他刻意改了稱呼,我無奈苦笑,對他鄭重地福了一福,道:“諳達,奴婢受不起‘姑娘’二字,奴婢隻想來應值。”

他錯身避開,麵帶惶色,道:“姑娘以後無須對老奴多禮。”心中微微有些惱怒,不理他,徑往偏殿茶房走去。

他忙趕在前麵,躬下身道:“姑娘不要難為老奴了。”

我心一橫,道:“奴婢前來應值,本是份內事,又何來難為之說。”我繞過他,繼續前行。

他再次截在前麵,‘呯’地一聲跪在了地上,我心中難受,想著這次初進宮時他的特別照顧,心中一軟,輕聲說了句‘對不住’,轉身向住處跑去。

自己究竟算什麽,淚唰地落下,止也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