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春始,雖轉暖了許多,可微雨中夾帶著寒風,仍讓人感覺到涼意很重。

禛曦閣。

胤禛臉色微怒,兩手緊攥著椅子的扶手,手指因用太用力而顯得有些發白。十三額頭緊蹙默坐在下首。

八王議政果然發生了,八爺九爺聯合八旗旗主上殿逼宮,企圖架空皇權。

胤禛是感情內斂的人,喜怒哀樂表情都是淡淡的,可這次怒形於色,可見這件事確實觸怒了他,這次事件雖說是八爺九爺挑的頭,可有一個被他公開稱為舅舅並委於九門提督重任的隆科多也牽聯其中,想是此時他心中的悲憤是無法用語言來形容。

我躡著腳,端著茶水慢慢放在他身邊的幾案上,他眸中蘊著恨意:“朕於登基之初就封老八為親王,對他們一再忍讓,可他們卻一再的逼朕。”

十三微不可聞歎口氣道:“皇兄也無須再為此事費神,這件事也算是平息了。”

胤禛‘啪’地一聲,拍在幾案上,茶碗應聲而破,血自他手指處流了出來,他卻渾然不知,我皺眉緊盯著,心中略為猶豫一瞬,下去絞了帕子,走上去,抓起他的手輕輕拭去血跡,他手一顫,我心神一晃,忙垂目自身上抽下帕子,輕柔地為他纏上。

十三麵色由不解,變為緊張,大聲吩咐高無庸:“快宣太醫。”

太醫包紮後,高無庸同太醫一同走出去,十三瞅我一眼,臉上恢複一臉淡然。我心中一緊,忙低頭開始收拾桌上的碎片,胤禛突地開口道:“放下吧,等會讓高無庸吩咐人收拾。”

我輕聲應了下,默立在一旁。十三又抬頭瞅我一眼,我臉一熱,緊接著三個人靜靜地沉默著。

在這難奈的寂靜中,突聞外麵咚咚的腳步聲,我不禁莞爾一笑,救星來了。

承歡一嘣一跳的跑進來,後麵跟著滿麵笑容的弘曆。承歡看我一眼,徑向胤禛衝去,她擠站在胤禛腿邊,拿起他的手皺著眉頭:“皇伯伯,你的手怎麽受傷了?”

胤禛眸中掠出一絲笑意:“不妨事。”承歡一聽,放下他的手就要向上爬,要擠坐在胤禛身邊。十三笑斥道:“承歡,不可頑皮。”承歡抬頭望了望胤禛,又轉臉怯怯看了眼十三,乖乖立在一旁,不吭聲。

胤禛笑著把承歡抱到腿上,對仍站著的弘曆道:“這些日子你經常來這。”弘曆麵上一慌,忙回道:“回皇阿瑪的話,兒臣隻是送承歡妹子回來,這就回了。”

看著弘曆略顯尷尬的臉,我笑盯著承歡,小丫頭眼睛一轉,應是明白了我的意思。果不其然,承歡仰頭道:“皇伯伯,我想讓弘曆哥哥和我一起用膳。”

胤禛笑著道:“十三弟,你也不要走了,我們一起用膳。”

我仍是把清淡的放在胤禛和十三的麵前,而把犖菜放在承歡和弘曆的麵前。

承歡拿起筷子望著中式豬扒,笑問我:“姑姑,這就是你說的中式豬扒嗎?”我點點頭,承歡一臉興奮,望著胤禛,隻等他開始,胤禛和十三相互看了一眼,十三笑道:“皇兄,開始吧。”

吃了幾口,胤禛問我:“上次皇後宮中的菜肴可是你做的?”正欲開口應是,承歡已道:“皇伯伯,上次是姑姑做的,姑姑做的菜肴可好吃了。”聽著承歡口齒不清的回答,十三搖了搖頭,輕輕地拍著承歡的背笑著道:“不要噎著了,一點也不像個女兒家。”

默看著吃飯的幾個人,心神一陣恍惚,感覺自己已不是張小文了,張小文最不屑的就是相夫教子。而現在的自己,卻像是一個每天用盡心思為親愛的丈夫、可愛的兒女烹製菜肴,時時刻刻為他們擔心的妻子、母親一樣。

“曉文,你怎麽了?”乍聽弘曆的問話聲,我‘啊’一聲,不知出了什麽事。

看幾個人同時看著我,我忙用詢問的眼神看了弘曆一眼,弘曆道:“皇阿瑪誇你的菜做的好呢。”

我忙回話:“皇上謬讚了,奴婢用的也隻是平常材料,隻是奴婢留心了幾位主子的口味,所以皇上才覺得好吃吧。”

聽完我的回話,他眼中又是亮光一閃,瞬間恢複正常,和那次在暢春園林子裏的相同,快得讓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並不相信人能死而複生,難道竟是……。想到這裏,心中的挫敗感一點一點的加重。他不會是相信若曦沒有死吧,畢竟他並沒有見到若曦的屍身。他既是不相信人能死而複生,當然也不會相信我就是若曦,我的出現隻是令他又生了一絲的希望。

心中鬱悒,心中不斷猜測著,他真是相信若曦沒有死嗎?當然,確切地說若曦也真的沒有死,隻是換了另一張麵孔。

憂慮自身的同時,心中又隱隱有些不安,雖然心中不願再與他們有瓜葛;雖知此時他們並不會畢命;更知此時的自己任何忙也幫不上,但是心依舊不由自主揪成一團。

八王議政後,或許胤禛感覺大局已定,便召集滿漢文武大臣傳諭,宣稱‘廉親王允禩狂悖已極,朕若再為隱忍,有實不可以仰對聖祖仁皇帝在天之靈者。’然後曆數其康熙年間的種種惡行,而自己嗣位之後如何對他寬容忍讓、委以重任,胤禩如何心懷不滿、怨尤誹謗,做出種種侵害皇權之舉,最後宣布‘允禩既自絕於天、自絕於祖宗、自絕於朕,宗姓內豈容此不忠不孝、大奸大惡之人。’命將其黃帶革去,開除宗籍,同黨的胤禟、蘇努、吳爾占也一並開除宗籍。

在八爺一黨力量削弱的同時,隆科多許是也想自留退路,主動提出辭去步軍統領一職。胤禛不僅馬上同意,還擢升了與隆科多不甚親密的鞏泰來接手這個職位。

初春,園中的林木花草錠出了新芽、開出了花。樹木花草與假山牆垣、小橋流水互相映襯,美侖美奐。

微雨的早上,仰頭望著有些霧蒙蒙的天空,心中有絲欣喜,緩步漫步其中,感受著‘小雨纖纖風細細’的美麗與浪漫。

近兩個月,隨著胤禛在閣內用膳次數的增多,我的心情也由先前的沉重變的明快許多。上天對我還是眷顧的,若非如此,如果這次回來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有可能一輩子既見不到他也不能回到未來,如果是那樣,還真是生不如死,現在不管怎樣,畢竟還在他的身邊。

想到這,長長的籲出一口氣,微抬著頭,閉目兩臂平伸,靜靜立著,默默享受著霏霏細雨的撫摸,覺得臉上涼涼的、潮潮的,很是舒服。

耳邊似是有人輕哼一聲,心中微怔,這會此處怎會有人呢,現在是早朝期間,當值的宮女、太監們都忙著伺候著主子們,不當值的這會也不應該出現在這裏。雖是如此,還是急忙放下手臂,睜開眼睛,對麵三阿哥弘時舉著竹傘,一臉不屑看著我,見我睜開眼睛,他嘲弄道:“好一個會偷懶的奴才。

我矮身一福:“奴婢今日不當值,應該還談不上‘偷懶’兩字。”話一出唇,心中就有絲後悔,在他麵前又何必逞這一時之快呢。但話已說出,也無法挽回,隻好默站在原地,一時之間心中有些忐忑。

聽了我的話,他默站了會兒,麵色轉了幾轉,最後猛地扔掉手中的傘,快步向我走來。我心中大驚,不自覺後退了幾步。

他走到我麵前,怒瞪著我:“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奴才。”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這話說的一點不假,以前,每當書中有說,雍正為了給弘曆掃清障礙,把自己另一個兒子囚禁至死,自己雖喜歡雍正這個帝王,但心中還是不同意這種做法,認為還有其他方法可取,認為這並不是唯一的途徑。現在看來,不管具體原因是什麽,但胤禛如此做,一定是忍無可忍,才會這樣做。

這麽一想,心中居然靜了下來。對他淺淺一笑,道:“皇上馬上就要下朝,三阿哥如果沒有別的吩咐,奴婢就告退了。”

說完默等了會兒,看他沒有說話,我急忙轉身,徑往向勤政殿方向走去,背後傳來了他氣極的聲音:“本阿哥可讓你走了。”

我心中咯噔一下,腳步一滯,停在了原地,突地覺得身上出現一絲涼意。依目前自己對他的了解,自己的皮肉之苦是逃不了了。

雨漸漸大了,額前的頭發濕淋淋貼在臉上,我一動不動站在原地,已快步走上來的弘時用力捏住了我的下巴,將我的臉高高抬起,盯著我恨聲問:“誰給了你這樣的膽子,十三叔、四阿哥,還是我的皇阿瑪?”

他話中有話,我心裏不禁苦笑,想掙開他的手,但轉念一想,這樣做無異是對他火上燒油,遂忍住痛,靜靜地等待著他的下文,他加大手上的力度,續道:“你為何幫四阿哥,為什麽?”

看我既沒回答也沒掙紮,他猛地放開了手,力道太大,我身子一個趔趄,摔倒在地。我慢慢起身,站起,仍對他福一福道:“奴婢告退。”在轉身的一瞬間,淚還是忍不住落了下來,真痛。

剛走進閣內,廊子下的菊香便開始大呼小叫,直到我走進房中,她跟上來依然不停追問‘你的臉怎麽了’。 直到我說N遍路滑不小心摔了,她才住了口,我仔細的囑咐她,一定不可胡說,見她點頭答應,我才吩咐找高無庸告假。

見她走遠,我暗自歎口氣,這個菊香還是沒有吃過苦頭、受過教訓,要知道宮闈之中,盤根錯節、凶險萬分,這最容不得就是心機單純。

泡在浴桶裏,撫著頸中的木蘭墜子,理順思路,默想著弘時所說的話。

這些日子,弘曆的確是一直來這裏陪胤禛吃飯,弘時知道,那後宮諸人也應知胤禛常在閣內吃飯,看來以後更要循規蹈矩、慎言慎行。雍正年間雖沒有九王奪嫡,但宮中之人哪一個不是為權勢利益而活,有權益就有爭鬥、有爭鬥就有猜忌,在這個特殊的環境中,有猜忌就有生死。我雖是自怡親王府而來,但被人尋個把柄,定個莫須有的罪名,應該也不是什麽難事。

那日後,就一直躲在房中不肯出去,承歡來鬧了幾次,見我下巴青紫也就沒要求帶她出去,來了也隻是在屋中唱唱曲、臨臨帖。

高無庸也譴了勤政殿的小順子送來了傷藥,來時正遇上了弘曆也來送藥,見和小順子送的相同,表情訕訕的要拿回去,我笑著奪了回來。過了十餘日,下巴的青紫才算消失。

這天,我傷愈後頭一天當值,勤政殿隻有胤禛一人批閱奏章。

我奉上茶水,正往外走,身後的他突然問道:“完全好了?”我一怔,轉身看向他,他頭未抬,邊寫邊道:“朕問你是否完全好了。”我心中一暖,道:“謝皇上惦念,奴婢已經好了。”

他點點頭,不再言語。我抑不住,抿嘴而笑,步履輕快地向外走去。

正要進偏殿茶房,遠遠地看見高無庸領著一個小宮女走來,我忙轉身走向前道:“曉文謝諳達送藥。”

高無庸匆匆看了我一眼道:“好了就好。”這完,步子不停徑往大殿急走,我一呆,高無庸做事一向謹嚴精細,是個泰山壓頂麵不改的主,今日怎會如此慌張,遂轉過身,望著他們的背影。

走的太快,後麵的小宮女踉蹌一下,差點摔倒,高無庸忙轉身扶她一下。高無庸居然扶了一個宮女,心中更是驚奇,凝神仔細向她看去,這個宮女……,她的背影太像一個人,她不是已經死了嗎?心中震驚,頭上立刻像響了一聲炸雷,腦袋嗡嗡的,往日的一幕幕驀地出現在腦中。

本欲再次端茶入內,想一探究竟,可高無庸竟擋在門口,說不用再奉茶,譴散了眾人。

天色漸暗,雖知這樣不妥,可還是站在樹後向大殿方向望去。大約一個時辰了吧,其間沒有人進出。站得雙腿酸痛,依在樹上還是不死心。

終於,高無庸領著她走了出來,她頭微微垂著,臉上似是掛有淚跡。我心中焦急,看不清她的容貌。

她抬起頭,像是問了高無庸什麽,高無庸邊點頭邊說著。

的確是綠蕪,我雙手緊抓住樹幹,抑製住衝出去的衝動,他不是說綠蕪死了嗎?突然間心裏竟有些恨他,如果說這麽做是為了保護十三,可對十三和綠蕪來說,這是多麽慘忍的事。

目送他們的身影逐漸消失,才轉過身子,無力地靠在樹上,這就是宮廷,人的生生死死都不由自己決定,一個活生生的人可能下一刻就是一具死屍,而一個你認為死去的人,下一刻也有可能活生生的出現在你的麵前。

緩緩地坐在地上,雙手捂住頭埋在膝蓋上。

不知過了多久,感覺林子裏光線強了些,仰首望去,原來一輪明月已掛在了夜空中,隨風擺動的綠葉,在月光下像鋪了一層銀粉似的,煞是好看。隻可惜,月雖是圓月,那麽晶亮飽滿,可是,本該團圓的人卻……。

默坐一會兒,長長歎口氣,起身。繞過身後的樹,前麵立著一人。心中微驚,待看清來人,心中有絲惱怒。

他站在樹後,全身被黑暗包圍著,看不清他麵上的表情。站了一會兒,見他仍沒有言語,我舉步向外走去。

他卻忽地開口問:“你一直都在這?”我停下步子,未回頭,道:“皇上擔心什麽呢?”他似是輕歎口氣,續問:“你為什麽總是歎氣?”我苦笑著回道:“奴婢歎的是月圓人不圓?”默了一瞬,他淡淡地道:“人月兩圓對有些人來說確是一種奢望。”

我心中一驚,喃喃的道:“天有意、人無情,近在咫尺難相聚。”我說的既是綠蕪也是自己,他沒有再說話,轉身自我身邊走過,向林外行去。我默跟在他後麵,一前一後向禛曦閣走去,一路上兩人再無言語。

外麵的熱浪好像要把人烤糊了一般,湖麵、地麵、殿閣……,被日光照的到處白晃晃的,刺得眼睛都睜不開。

今日不當值,斜躺在椅子上,手搖著蒲扇,微閉著雙眼,心中仍暗自想著綠蕪的事。

正要出神,手中的扇子突然被奪了去,不用睜眼就知道是承歡做的,我睜開眼睛,承歡一臉鬼笑站在麵前,後麵跟著的弘曆也滿臉的笑意。

打量我幾眼,弘曆笑著調侃道:“一個年青姑娘家,如此不重儀態,就這樣大喇喇躺在這裏。”弘曆今年長得特別快,個頭與胤禛已差不多。

我懶懶地直起身子問:“你們又想幹什麽?”弘曆瞅了眼承歡,笑著道:“你問她吧。”我向承歡望去,承歡扯住我的袖子央求道:“姑姑,我們遊湖吧。”我一呆,這種天氣,我不禁有些暈……。

福海是園子裏最大的湖,站在湖邊亭子裏,望著碧波閃閃的湖麵,藍天碧水渾然一色。自湖麵上吹來一陣風,人一下子變得涼爽了,剛才還一直懊惱的心情也一掃而空。

三人上了船,搖櫓太監慢慢開始劃起來,自船離岸,承歡一直忙個不停,時而嬉水、時而唱歌、時而奪小太監手中的漿……,跟著承歡後麵的太監一臉的惶恐,惟恐這個皇上疼愛的小格格失足落水。

我和弘曆相視一笑,回艙,各自躺在茶幾的兩旁,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

弘曆以手支頭,看著我道:“曉文,以後有何打算?”一時之間,沒有聽明白他的意思,扭過頭有解的反問道:“打算什麽?”

弘曆仍是剛才的姿勢,端起茶碗抿了一口道:“難不成你想一輩子做奴婢。”原來他說的是這件事,我笑著轉過臉,盯著艙頂道:“也很好啊。”

弘曆一怔,又續道:“你心中應該清楚,妙齡一過,女子的價值就有了折扣。”我看著他認真的眼神,心中一暖,但還是笑著道:“我知道,但目前的生活我還算滿意。”

這麽一說,他搖搖頭,平躺著不再說話。

兩人靜靜地躺著了許久,忽聽外麵承歡大叫,我心中一緊,忙起身,向外衝去。見承歡好端端的站在船頭,我的心才放了下來。

承歡見我們兩個出來,指著前方道:“是皇伯伯。”前麵波光鱗鱗的水麵上停著一艘大船,船首皇旗飄揚,船舷邊繞舟回廊上站著一排宮女太監,靜靜地肅立著。

許是聽到了承歡的喊聲,對麵艙中高無庸快步走了出來,向弘曆遙遙地行了一禮,這邊的小太監已是手腳麻利地向大船靠去。

艙內胤禛居中而坐,望著兩旁依次坐著皇後、齊妃、熹妃、弘時……,內心突地一陣失落,看翠竹站在一旁,走過去盯住腳尖不再抬頭。許是感覺出我的異樣,翠竹悄悄地握了下我的手隨即放開,抬頭我們相視一笑。裝著不經意似的環視四周,夫妻恩愛、兄恭弟敬,看似一幅美滿天倫圖。

在心中暗自苦笑,待弘曆行禮過後,胤禛沉聲問:“讓老三通知你,今日遊湖,去了哪裏,現在才到。”

弘曆默一會兒,才道:“許是我和承歡妹子在園子裏,三哥才沒有通知到我。”弘時忙應‘是’。話音剛落,熹妃柔聲道:“承歡,過來。”

承歡高興地跑過去,站在她身邊。那拉氏恬靜的笑笑道:“皇上,聖祖爺守喪期已過,臣妾欲在明年春上選秀女,充盈後宮,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我身上微顫一下,腦子一片空白,僵了好久,意識有些模糊。依稀覺得有人似是看我一眼。我咬著牙,生生壓下滿腔酸澀,眼眶中的淚也硬生生憋回去,雖然古代天子都如此,但內心仍希望他能說出拒絕的話。

胤禛默會兒,淡淡地道:“皇後做主吧。”

翠竹輕輕碰了我的手臂,用眼神詢問我,我指指腳,意思是腳有些麻。翠竹用手指向外指了指,我微一頜首,悄悄地退了出去,出了船艙,快步走向船尾,不理廊子裏站著的宮女太監的反應,登上小船,吩咐小太監立即回去。

衝進房中,掩上門,窩在**,蒙住薄被無聲哭泣,一直不斷的哭,感覺隻有這樣才能把這一年多的委屈宣泄出來。原以為自己可以堅持、等待,可是等來的居然是這,雖知這種事避免不了,可依然難受心痛。

窗外日落月升,我哭到無淚,大睜著雙眼,盯著帳頂,呆呆愣愣。

一夜無眠,清晨起床,雙眼自是又紅又腫。幸虧不當值,否則還得費一番周折解釋。繼續窩在**,突然十分想念深圳、想念未來。

“曉文姑娘可在房中?”門外一個陌生的聲音。

急忙應一聲,迅速起床整理,打開門,一個陌生的小太監站在門前,見了我的眼睛唬了一跳,向後退了一步道:“皇後詔你。”

思來想去,還是沒有一點頭緒,索性不想了。

聽簾子後一陣響動,隻見翠竹用手挑起珠簾,皇後烏喇那拉氏雍容華貴、儀態萬千的走了出來,坐定後,她麵色淺笑,恬靜的默盯著我。因心中不懼,行過禮後便站在原地不動。

她靜默著不吭聲,我不知她用意是什麽,遂微垂著頭,盯著腳前的毯子,一動不動,難奈的寂靜中,許是落一細針也會清晰可聞。

半晌後,那拉氏輕歎口氣,道:“不隻行為舉止像,連性情都神似,真是天意。”

我心下微驚,自己上次被她要入坤寧宮,確實如自己猜測的那樣。在心裏暗暗苦笑,她口中所說的若曦,和我本就為一人,性子自然沒有兩樣。

她端起茶碗喝了口水,溫言道:“曉文,坐下吧。”我忙矮身一禮,恭聲道:“奴婢不敢。”聽我拒絕,她倒沒有堅持。

她又瞅我一眼,問:“曉文,你有十八了吧?”心中驀然明白了她的用意,心中有絲無奈。

我嘴角逸出絲笑,輕輕應了聲‘是’,等待著她下文。她默了會兒,道:“本宮為你尋了門親,男方是當朝大臣之子,尚未婚配,你過府就是嫡福晉,你若是有意,我會向皇上稟明情況,早日放你出宮。”

原來是這麽回事,她想支開自己,但現在畢竟我在禦前奉茶,如讓我出宮總要找些名目,對女子而言,婚嫁無疑是最好的理由。況且這對於一個普通的宮女來說,這種安排是莫大的恩寵,是求也求不來的好事。

雖在心裏暗暗嘲弄自己,可麵上仍是一副惶恐的模樣,忙跪在地上,道:“奴婢謝娘娘的好意,隻是十三爺對奴婢有恩,格格現在住在圓明園,應值之餘,想好好的伺候歡格格。”

我的回答許是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又是靜靜地,默不出聲,又是過了半晌,她才輕輕地歎口氣,道:“抬起頭。”

我心中忐忑,緩緩抬起頭,她凝神注視著,仔細打量我,我心中莫名的開始不安,心中擔心如果她堅持,自己該怎麽辦?會有人阻攔嗎?

她恬靜的麵目現出一絲憂色,最後收回目光,輕不可聞又歎口氣,但未再開口,默默起身,率先向內走去,身後的翠竹惋惜地瞟我一眼,忙上前挑簾,一行人陸續入內。

我木然跪了會兒,心中一酸,站起身子,拖著蹣跚的腳步緩緩地往回走,雖知無性命無憂,暫時也不會有理由讓自己出宮。但總有一天會被放出去的,如果那時我們仍未相認,我該怎麽辦,又該何去何從。為何又回來,為何換了張麵孔回來,怎麽辦?

心如亂麻、愁腸百結。突地覺得很累,累到全身疲乏,雙腿一絲力氣也無,不想再往前走,不想再堅持。心中淒楚,不如就這樣放棄,或許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的,或許所有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注定我們是無緣人,注定我隻是他生命的過客。

心中煩悶,所走之路都是僻靜小路,走了許久,直到日到正中,心情才稍微順暢一些。

深深透口氣,抬起頭一看,居然不知身在何處。微歎口氣,仍信步向前踱,既來之、則安之,正好今日不想見任何人。

隻是隨意而行,沒想到居然發現前麵有一片密密的林子。

夏日的陽光透過密密匝匝的樹葉間隙照進林子裏,自外麵看進去,整個林中就呈現一種斑斑點點、忽明忽暗的神秘。我心中一喜,疾步向前,想隱身其中,把一切的煩惱都隔絕在外麵……。

乍從外麵進去,眼前一片黑暗,摸索著向前緩行。

隱約之中,後麵似是有聲音,心中一激靈,還未來得及轉身。頭“嗡”地一聲,腦後一陣巨痛,心中恍惚,這就是自己最後的歸宿嗎?是那拉氏,還是其他人,我畢竟還在禦前奉茶,還是自怡親王府出來的,……。

眼澀頭痛,覺得脖子上的腦袋已不是自己的,木木的,稍微移動一下,渾身酸痛。想睜開眼睛,但眼皮子也像用針線縫住了似的,睜不開。

光線越來越暗,直到周遭蟲鳴四起,我心中一怔,自己到底在哪,怎會聽到這些聲音。心中恐惶一陣,腦中漸漸有了自主意識。

理清思路,把事情前後串起來細想一遍。那拉氏想讓自己出宮,無非是違恐同樣的事情再次發生,不想讓我繼續待在胤禛身邊,以自己對她的了解,不應該是她。可是,如果不是她,誰又會敢對皇上身邊的人下手呢?

默想一陣,沒有任何結果,遂不再想這件事。思維一停,頭又開始隱隱作痛,在心中暗暗咒罵那該死的人,既然沒有打算敲死自己,那下手這麽重幹什麽。

抬起手,捏了捏脖子,手臂也是酸軟無力,暗歎口氣,還是好好睡一覺,希望睡醒以後,一切如常,自己仍在圓明園,眼前這些事,都是夢,夢醒了,一切如往昔,什麽也沒發生。

再次醒來已是日掛半空,出去溜達了幾圈,居然沒碰見一人。又過了幾日,心中的焦急不安漸漸消除。

雖未見到他人,但日日送飯的,卻是個小太監。急切想證實自己所猜測的,試著問了他幾句,居然發現他又聾又啞。用雙手比畫了許久,他臉上仍是迷茫一片,無奈之極,卻又無任何辦法。

靜下心,仔細想這幾日發生的事,這裏既有太監,那這裏一定還在宮中。想到這裏,心中竟是一鬆,這才發現,自己還是留戀這個皇宮的……。

腦後的腫塊已完全消失,身子也輕鬆了許多。夜幕一起,蟲鳴又如時響了起來,看看身後**,草席已分不出顏色,四角也早已全散,輕歎口氣,走過去打開門。

外麵雜草叢生,看似華麗的房舍卻滿是灰塵,房舍雖多,但大多都漆黑一片,隻有幾處透出暈黃的燈光,晚上乍一出來,真有些陰森恐怖,從來都不知道宮中居然有這樣的地方。

一陣淒婉的箏聲若有若無的隨風飄來,心中有絲不確定,是這裏的嗎?

又細細聽一會兒,飄忽的箏聲中,夾著淺淺的愁思,不是沒聽過動聽的箏聲,但此時在這種地方聽見,對我來說,卻猶若天籟。

我跨出房門,摸黑前行,一路隨著箏聲向東行去,腳下不時有東西絆住 。踉踉蹌蹌,走到一個院落門口。

院門大開,小院裏收拾的幹幹淨淨,院中坐著一個白衣女子,神情專注地撫著箏。情緒有些受感染,站在那裏靜靜地聽。她看起來不像是在撫箏,而是在對心愛的人傾訴心事。

一曲終了,那女子仍是剛才的姿勢,過了許久,隻聽她輕輕歎了口氣,提箏向屋中行去,透過屋中的燭光,我看清了她的麵貌。

心中一驚,難怪那次自己會在宮中見到她。舉步跨進小院,進了房,緊緊地盯住她的背影,輕聲叫道:“綠蕪。”

她身子一僵,背挺著筆直。兩人靜靜的默站許久,她慢慢轉過身子,微張著嘴,一臉緊張。待仔細打量過我,她麵色鬆了下來,微微對我一笑,突地又像想起了什麽一般,斂了笑,默一會兒,才開口道:“姑娘認錯人了,這裏並沒有什麽綠蕪。”

正想開口,心中忽地想起自己並非是若曦的模樣,遂對她淺淺一笑,道:“姐姐,對不住,認錯了。”綠蕪搖搖頭,臉上現出絲笑,那雖是笑容,在我看來,卻還不如不笑,她道:“綠蕪是誰,是姑娘什麽人?”

心中暗自思量會兒,故意裝出委屈的樣子,道:“我本是怡親王府承歡格格的貼身奴婢,綠蕪是我們格格的額娘,在府中時,我曾見過綠蕪的畫像。後來,格格隨著皇上住進圓明園,我也隨著入了園子,現在在禦前奉茶。”

自聽到承歡的名字她的身子就有些抖,臉色也開始變白。我雖覺得有點不忍心,但隻有這樣才能走得出去,她既是能和胤禛見麵,那她身邊定有可以和外麵通話之人,既然自己早已打定了主意,就不能在這裏蹉跎歲月。

她沉默了許久,才恢複了正常。她問:“你為何出現這冷宮。”和我猜測的一樣,這裏果真是冷宮。

既然能輕易地在宮中襲擊我,又輕而易舉把我送到這冷宮,說明此人定是宮中之人。但此時又不是想這事的時候,於是,細細地講了如何迷路、如何遇襲、如何在這裏醒來。

綠蕪蹙眉聽完,輕輕歎口氣,微笑著道:“你今晚就在這裏歇息吧。”說完徑自去準備被褥,我暗鬆口氣,或是明日,又或許後天,自己就有可能出去。

這幾日沒有休息好,乍一躺在舒適的**,眼一閉就有些睡意朦朧。但身旁的綠蕪仍是翻來覆去,知她心中想知道什麽,側過身,看著她,抑製住睡意道:“閑來無事,給你講講我家小格格的事。”不等她開口就開始說起來,說承歡如何聰明、如何調皮、如何……,綠蕪隨著我的話時而微笑、時而皺眉、時而……。此時的綠蕪臉上是幸福的、驕傲的。

講完之後,靜靜等了一會,見綠蕪仍直盯著帳頂,不吭聲,我心中一酸,心中有絲猶豫,到底說不說十三的事。我躊躇一陣,還是決定不說,我側過身,平躺下來準備歇息。

腦中混沌起來,半睡半醒之間忽聽綠蕪道:“你們王爺,……他好嗎?”扭過頭掠她一眼,她麵帶淒色,眸中蘊淚,我輕歎道:“看似風光無限,可是形單影隻的日子,又怎可與‘好’字扯上邊兒呢。”她咬唇不語,忽地翻身過去,望著她微微顫抖的雙肩,睡意一下子全沒了,……。

直到三更,她仍是身子緊繃,我暗歎口氣,翻身向內,閉上了眼。

清晨醒來,綠蕪已不在**,靜靜躺了會兒。院子裏似是有說話的聲音,翻身起床,拉開房門。

院子門口,綠蕪和一個小太監低聲交待著什麽。聽見聲音,回頭看我一眼,又交待小太監幾句,揮揮手,小太監快步離去。

眼前的綠蕪一襲白衣,純若仙子,站在清晨的陽光裏,清秀身影顯得越發纖弱。見我怔怔地望著她,綠蕪淺笑著道:“姑娘為何這樣看我。”我扯出絲笑,道:“一種相思,兩處閑愁,你似乎很喜歡這種生活。”

說完,朝她一笑,收回目光,直接向外行去。走到門口,未回身,道:“一個時辰後我會回來。”相信一個時辰後接我的人會來到。

沒有目的,隻是隨興而走,這才發現所到之處滿目滄儀。在心中暗歎,宮中妃嬪的命運,受寵時可以錦衣玉食、呼奴喚婢,而一旦被打入冷宮不僅在感情上要受到煎熬和傷害,甚至還要忍受奴婢、太監們的欺辱。

突地有絲不確定,心裏陣陣發冷,默一會兒,撫撫頸中的鏈子,在心中提醒自己,他是不一樣的,一遍又一遍,心中才好受了些。

身後麵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我心中一喜,動作這麽快,忙轉身露出燦爛的大笑臉。不是高無庸,也不是小順子,居然是四個生麵孔。

心中有絲疑惑,但轉念又一想,高無庸和小順子在宮中誰人不識,出現在這裏,是有些不太可能。

四人走到跟前,前麵的太監上下打量了幾眼道:“可是曉文姑娘。”點點頭,輕聲道:“有勞公公。”那太監轉身行去,我忙隨著跟上,繞了幾圈已出了冷宮。乍見幹淨的路麵、齊整有序的花草,心中大喜,輕輕吸口氣,覺得空氣也和平日裏的不同。

走了許久,道路越來越不熟悉,心中的欣喜逐漸退去,懷疑愈來愈重。望著這四個人的背影,猛然發現他們不像宮中之人,確切地說他們並不像太監,太監的噪門都是又尖又細,雖然剛才他們刻意捏住噪子,但現在想想仍是不像,自己急切地想出來,竟然大意了,把這些忽略了。

我步子慢慢地緩下來,腦海中瞬間轉了許多主意,但卻發現沒有一個是可行的,以我一人之力怎會敵過四個大漢,不停的望著周圍,盼望能快點兒遇到宮中的人。

四人許是覺察到了我的意圖,領頭的假太監嘴角現出絲笑,疾速來到跟前,道:“對不住了,姑娘。”說完,猛地用帕子捂住我的口鼻,聞見一股異香,我慢慢向倒了下去。

陌生的房間、陌生的擺設,一套幹淨的衣物放在床頭,我心中一鬆,不再忐忑,既是準備了衣物,那至少應該是性命無憂了。

經過這幾天折騰,身上的衣服早已辯不出顏色。拿著衣服正在為難,房門一響,掀簾進來一個小丫頭,看到我起身高興地道:“姑娘終於醒了,奴婢這就侍候你沐浴更衣。”

我微笑著點點頭,隨著她進了裏間,浴桶中已備好了熱水,水中浮著白色的茉莉花,心中微愣,默盯著那水上的花,難道會是他,是巧合嗎。

整個人蜷縮在浴桶中,心中仍不斷猜測,那小丫頭見我半晌無語,問:“姑娘不喜歡茉莉花,這可是王……。”

她話說一半,突地住了口,我瞥她一眼,她麵色緊張,一臉惶色。我朝她淺淺一笑,問道:“這是什麽地方?”

她訕訕一笑,道:“姑娘等會自會知道,奴婢名叫紫霞,是伺候姑娘的丫頭。”

我擺手讓她退下,靜靜地想這幾天發生的事,顯然假扮太監的四人並不是綠蕪叫來的,細細想來,又不是第一次對我動手之人,這次又是誰。

一環扣著一環,而每一環的緣由自己心裏都沒數。

第一次能對皇上身邊的人動手,說明此人隻是鹵莽無腦,並非心思縝密之人,腦中輪個過一遍,身上突地出現一股涼氣,不自覺地撫了撫下巴,會是他嗎?

而這次,能輕易把自己從宮中帶出,又想得如此周到,能有這通天能力的,除了他們之外,也無別的可能。長長的籲出口氣,想起先前想和他們撇清關係,真是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