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魏國到晉國王都,前後趕路需要一月。魏王後送衛蓁走前,特意叮囑車隊放慢速度,好讓嬤嬤們再好好教衛蓁晉宮的禮儀,以免入晉國出了差錯。
不過,自幼長於深宮之中的公主,一言一行典雅而大方,又能差到哪裏去?嬤嬤們再如何提點也不過是挑剔罷了。
馬車顛簸了終於到達晉宮,魏公主一來便受到了王室熱情款待,先是參加接風洗塵的宴席,此後晉王又親自將公主召至跟前問話。
晉王讓她不必拘束,宮中有同齡的女郎們作伴,她隻當在自己家便好,與那些公室貴族郎君們相處更不必羞澀,哪裏覺得不妥便來與他說。
衛蓁明白晉王的言下之意,盈盈行禮。
隻不過,衛蓁一來便水土不服,接下來在床榻上待了數日,倒真印證了此前魏王想打發這門婚事,在信上所說“魏公主自幼身體孱弱”的借口。
十日之後,衛蓁終於能下榻。
既調養好身子,那也不能再借口躲懶,衛蓁收拾好筆墨等學具,帶著書箱入了學宮。
學宮教的課程繁雜:有籌算、琴課、詩文……對衛蓁來說不算多難,大多她在魏國便學過。
那公孫家的小姐公孫嫻,倒是極其好心,擔心她跟不上先生的課程,提出私下可以幫她輔導功課。
晉國派來接她的公孫大人一路護送,衛蓁對公孫大人印象極好,以至於對公孫嫻也不由帶上幾分天然的好感。
此外,學宮中還有不少王孫貴族。晉地民風開放,男女並無多少大防。偶爾郎君與女郎一同上課,中間隻隔著一落地屏風。
衛蓁初來不久,也見到了自己那位名義上的未婚夫姬淵。
少年比她稍長幾個月,氣質疏離冷淡,眉眼冷雋,比他眾多郎君顯得沉著得多,課業也最為出色。
在衛蓁初來水土不服臥榻的那幾日,他也曾送過補藥來慰問,衛蓁對他印象尚可。
眾多郎君中還有一人,衛蓁想見卻一直未曾得見,那便是祁宴。
她在來晉國的路上,就聽說了姬琴公主與晉王時隔十數年相見的事。公主離開前,特地將兒子留在了晉宮,交由晉王教導,而這無疑是冰釋前嫌的預兆。
衛蓁與祁宴雖也算不上相熟,但他也是她在晉宮唯一認識的人,本還期盼著與他見麵,未曾想,他被晉王派出去辦事,恰好與她初來晉國錯開,至今未回晉國。
今日天氣晴朗,上午沒有課程,午後是騎射課。衛蓁換好騎裝,早早來到草場邊上。
草場木欄杆邊已圍了不少女郎,公孫嫻瞧見衛蓁,朝著衛蓁揮手,衛蓁才騎馬靠近,就聽到了她們的交談聲。
“祁少將軍是今早回來的?”
“是,今早回來複命的,聽說大王對少將軍此番表現很是滿意。”
“那今日的騎射課,今日我們與郎君們一同上,祁少將軍可還會來?”
衛蓁一愣。他回來了?
公孫嫻湊到她耳畔道:“公主還沒見過祁少將軍吧,他也在學宮中上課,是姬琴公主和楚國大將軍的兒子,我們便都喚他祁郎和祁少將軍。”
衛蓁嗯了一聲,從女郎們交談中,能聽出他極其受女兒家歡迎。
而她與他多年沒見,記憶已經模糊,若她回憶祁宴是何模樣,她也隻能說出是個俊俏的郎君,兩個眼睛一張嘴巴,剩下具體的也描摹不出來。
畢竟那時他們都才八九歲大,能記得多少事情?
她問道:“祁少將軍是什麽樣的人?”
公孫嫻道:“我未與少將軍相處過,不過少將軍是個極好的人,上一次,有王孫欺負別的郎君,隻有他站出來。少將軍為人肆意張揚,時常與一些郎君們打馬遊獵,不過也有一些王孫不喜歡他。”
衛蓁道:“他心地果然純善。”
正聊著,那邊夫子豎起旗子,喚女郎們過去集合。
今日騎射課,夫子讓眾人結伴去林中活動,衛蓁與公孫嫻自然一組。
二人沒注意到,在她們入林子走後,身後那群郎君起了一陣**,似乎是誰人來了。
林子中,衛蓁來到與公孫嫻約定好的會合地點,卻發覺她一人孤零零立在那裏。
衛蓁問道:“侍衛呢?”
衛蓁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侍衛們跟隨在林子另一頭眾多的女郎們的身後。
公孫嫻年紀最小,平日裏性格溫吞,衛蓁來不久便發現她好似受到排擠。今日原本應該保護在她身邊的侍衛,都被那些姑娘們叫走了。
不多時,有一侍衛策馬而來,朝衛蓁行禮:“魏公主,我們公主喚您過去一同遊獵。”
那邊林子盡頭,坐在馬上的少女姬瑛,對著衛蓁微挑下巴。
公孫嫻道:“公主過去吧?我不太會騎馬,跟不上你,會拖累公主。”
衛蓁回頭看向她,淺笑道:“無事,我陪著你。正好我在魏國也學過騎射,可以教你。”
那邊侍衛回去複命,眾女郎像是沒料到衛蓁會拒絕,臉上神色頓時一落。
衛蓁也不搭理她們,抬手拉過公孫嫻韁繩,牽著她的馬往林內走去。
公孫嫻抬頭看著身前粉衣少女,輕聲道:“公主人真好。”
少女唇角微微翹起,像是十分受用。她沒有佩戴太多首飾,隻簪了一朵芙蓉花簪,自樹冠頂部篩落下來的陽光,斑駁地投落在少女們的雪白麵容上,卻叫人覺得一種清水出芙蓉的美。
她道:“走吧,沒有侍衛也好,也無人打擾我們。”
公孫嫻應了一聲。
衛蓁耐心地教公孫嫻騎馬,哪怕公孫嫻學得極慢,衛蓁也不曾抱怨過,公孫嫻既感激又愧疚。中途二人歇息,公孫嫻帶馬去河邊飲水,衛蓁則牽著自己馬,去撿林中她們射出去散落的箭隻。
衛蓁踩著鹿皮靴,穿梭在林中,聽到身後林子裏傳來的說話聲,起初以為是女郎們在交談,細細一聽,卻是男兒家們的聲音。
“你不在一個月,錯過了不少有趣之事,你還沒見過那魏公主吧?”
“是啊,祁兄,要說學宮中從前選哪個女郎最出挑,大家還各有意見,自從魏公主一來,便都話術統一了。你真該見見那魏公主。”
衛蓁朝著聲音傳來方向看去。
一道少年聲音響起:“她到了?”
“是啊!怎麽祁兄你想去看看?若是想去,我們便一同去看看!”
“她在哪兒?”少年問道,聲音幹淨清冽,像一汪清泉。
衛蓁透過參差的樹影,隻看到影影綽綽一道坐在馬背上背影,那匹馬駒通體雪白。
那邊似乎傳來起哄聲,沒一會眾郎君一窩蜂向前走去,消失不見。
衛蓁才轉過身去,“嗖——”身後忽然傳來一道鳴箭聲。
一支箭擦過她的耳畔飛過,“錚”的一聲,射入她身前樹幹上,箭羽還在震顫。
林子後傳來一陌生郎君聲音:“我瞧見方才林中好像有野鹿奔過,我射中了嗎?”
另一人陌生少年接話:\"這裏哪有野鹿,野鹿都在林深處,你別射錯了!\"
“我去看看吧。”
衛蓁轉過身來,灌木叢後傳來動靜,一少年撥開灌木叢,玄黑繡金的靴子踏過草叢,朝著此處走來。
日光凝在他眉梢和眼尾,勾勒出一張眼尾風流上挑的俊美麵容。
衛蓁目光定住,他回頭看一眼身後的草叢,隨後快步朝著衛蓁走來,向她微微頷首,“方才他們獵鹿,聽到你這邊有動靜,不小心放了箭,你有沒有傷著?”
衛蓁抬起頭,對上少年郎下俯的目光。
他望著她半晌,見她不語,問道:“姑娘怎麽了?”
衛蓁道:“郎君不認得我?”
他眉梢微蹙,思忖了片刻,笑容含了歉意:“是學宮裏的女郎是吧?我這一個月不曾在學宮中,便有些不記得人名了。”
衛蓁眸光晃動,看著立在她兩臂距離外的少年,四年不見,他變了許多,雖臉上處處和從前不一樣,然而周身氣質卻和她印象中的那個少年一樣,不曾變過。
他眉梢微微一挑,再次喚了一聲。
衛蓁道:“無事,沒有傷著我。”
說罷,她便將撿到的箭支插入箭筒,翻身上馬,往湖畔邊上走去。
祁宴看著她上馬幹練的動作,學宮中女子眾多,他也從沒有花心思去一一將名字和麵容對應。麵前少女的麵容瞧著十分陌生,他搜刮腦海也想不出一個名字。
他對她毫無印象。
然他看著她耳垂被那支羽箭擦過,好似破皮流了血,他朝林中後喚來星野駒,也翻身上馬。
衛蓁策馬行了幾丈遠,少年從後跟了上來:“你耳朵受傷了。”
衛蓁拿出帕子,將耳邊那一點血擦掉,微笑道:“隻是破了一點皮,沒有大礙。”
她再次道無事,祁宴這才道:“那姑娘既然無事,那我便走了。”
衛蓁握緊韁繩,他果如公孫嫻所說,對誰都不算冷冷淡淡,也對誰也不熱情。
身邊人似要掉頭,然而他望著衛蓁,微蹙眉道:“我與姑娘從前,是不是見過?”
衛蓁抬手撥開樹枝,策馬往前走:“我與少將軍是晉宮的同窗。”
身邊人沉默了下去。他與她齊頭並進,時不時回過頭看她,“你並非學宮中人。”
他目光下俯,隨即抬起頭,聲音已變:“你掛在腰間的這枚玉玨,是我去年派人送到魏宮的……”
祁宴話沒說完,衛蓁已經策馬駛出林子。
身後人喚道:“衛蓁!”
這一聲引得眾人回過頭來。不少女郎與郎君已經出了林子,瞧見魏公主策馬奔出,而在她身後,少年郎也馳騁而出。
眾人隻瞧見,魏公主的馬很快被追上,祁宴拉住她的韁繩,迫她停下,
這祁宴才剛回來,便竟與初來魏公主這般,一時間眾人皆投來目光,可隔得太遠,根本聽不清二人在說什麽。
“當真是你!”祁宴拉她到身邊,青色的衣袂在風中飛揚,“我就覺得在哪裏見過你。”
衛蓁伸手將韁繩從他手中奪回來,抬手將碎發別到耳後,對上他的眸子:“我不是魏公主,不叫衛蓁,方才也沒認出你,和你並不熟,從前也根本沒見過。”
祁宴一怔,這話語明顯是在與他賭氣。可少女目光平靜,卻也沒表現出多少憤怒。
便是他愣神的一刻,她扯走韁繩,策馬從他麵前離開。
祁宴看著她遠去。草場邊上立著的一人朝祁宴走來,正是晉王身邊的宦官。
宦官道:“殿下,大王請您過去一趟。”
祁宴回神道:“好。”
祁宴被晉王召到麵前問話時,整個人心不在焉。以至於晉王都發覺了他在走神,連連喚了三次“祁宴”,祁宴這才回過神來,看向麵前人:“大王方才說什麽?”
晉王道:“寡人說你才回來,可以不去學宮,好好歇息幾日。”
祁宴道:“學業重要,外孫不敢耽誤,且若是多日不去,怕也難以容群。”
母親將他帶回晉宮時,心中也在忐忑,晉王是否會接納他。晉王並未完全原諒母親當日之舉,可看著母親也說不出重話來,而對祁宴起初也是冷若冰霜,是近來一點點改了態度,尤其是這番,祁宴完成了晉王交代之事,也的確令晉王刮目相待。
晉王道:“你何須需要容群?誰人敢說你不成。這次你幫寡人辦事做得極好,待此次之後,每日傍晚下學來寡人殿中,寡人親自看看你的課業。”
卻聽晉王問宦官:“今日魏公主沒來?”
宦官回:“今日午後是騎射課,公主不必來的。”
祁宴問道:“魏公主為何要來大王殿中?”
“回殿下,這魏公主身子弱,初來晉國就臥榻了多日,大王便為公主專門尋了武將,每日教公主納氣吐息,同時幫助公主鍛煉體魄。”
祁宴沉吟片刻:“祁家軍營有此類強健體魄法子,孩兒或許可幫公主。”
晉王低頭繼續看奏牘:“那正好,以後每日下學,你便與她一同來寡人殿中。寡人也不用再差身邊人去接她。”
祁宴道了一聲“是”,不久退出大殿。
衛蓁回到寢宮,隻覺一身黏膩,待沐浴完後走出澡間,斜陽已斜照入大殿。
她用棉巾擦拭潮濕的長發,腦海中回想起方才在林中的一幕,手不由一頓。
時隔多年沒見,誰還記得少時隻見過一麵的玩伴?
當然也不會因此生祁宴的氣,但好歹也是每年互相給對方寫信問好的關係,她在林中看清他一眼就認出是他,可他竟許久都沒反應過來。
正想著,窗外傳來篤篤聲。衛蓁將打巾放下,朝窗戶走去,一道修長的身影突然投在窗戶上,衛蓁的腳步不由一定。
紫藤蘿搖曳,在傍晚的風中光影綽約,沙沙作響。
下一刻,窗戶已被一隻手從外推開。
大喇喇坐在窗邊的少年轉過身來,另一隻手本握著的長劍,挽了一個劍花,剛好接住隨風搖曳落下的一朵紫藤蘿花,送到衛蓁的麵前。
衛蓁心加快了一分,在翩躚的花雨中捕捉到他的麵容。劍刃折射出明亮華光,將他的眉眼點亮。
她抬手拿起那紫藤蘿,花瓣還殘留著晚霞的溫度,抵達她的心尖。
“少將軍怎麽來了。”
他探進來半個身子,衛蓁來不及後退,他的麵容已經湊到她麵前。
他聲音擦過耳際:“來給你送今歲的禮物,衛蓁,你忘了?”
祁宴的兩根指尖微微一抵,一隻精致的長盒便送到了她身前。
她抬起頭:“你還記得?”
祁宴道:“我不該記得嗎?那時答應帶你一同遊玩,卻沒想到直到今日都沒有機會,所以每一年都給你寄禮物補償,不想你還回寄信和禮物。今歲的賀禮本是在春日就派人給你送過去的,但是因為我隨母親離開楚國,加上你也要來晉宮便耽擱了,後來便想著——”
他又湊近了些,“我或許見你一麵,親自送給你會更好?衛蓁。”
他輕咬薄唇,將那兩個字微微咬重,像是回應白日裏她否認自己叫衛蓁的話。
在模糊不明的光線中,她撫摸著盒子的邊緣,對上他的眸子,忽有一種柔軟的情緒如潮水般湧上心尖,沿著心口向四周一點點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