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蓁的小腿傳來銳痛感,蹲下身子,聽他出聲道:“小心!別被腳後跟的石頭絆倒。”
他飛快下馬,提著弓箭,幾步飛奔到她麵前,搭了手扶她起身,一邊伸手拔出插入泥土中的長箭。
“有沒有受傷?”
她裙裾被泥土弄髒,沾上了一層灰蒙蒙的泥土,小腿處被箭劃破,撕開了一道口子,有殷紅鮮血從那裏滲出,將衣料浸紅。
祁宴眉心深深一蹙,扶她起身到一旁石塊坐下,想伸手去檢查一下傷勢,衛蓁一下將腿拿開,祁宴手一頓,這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失禮,抬頭道:“你腿受傷了,但還好傷口不深,是皮外傷。”
他起身:“你在這裏等我一下。”
說完,他便轉身快步朝林內奔去。
他出現得毫無預兆,走時又風風火火,衛蓁看著他的身影消失,不知他做何事去,低下頭去看傷勢,才將小腿抬起,立刻便被疼得倒吸一口涼氣。
侍女忙扶住她:“公主小心。”
衛蓁雙手撐著石塊,慢慢起身,對侍女道:“我們去河邊簡單清洗一下傷口和裙裾吧。”
那小湖離他們也不算遠,幾步就到了。侍女用手絹沾水,簡單為衛蓁清理傷勢,發現傷口還在流血,小姑娘疼得臉色都發白。
“奴婢給公主簡單包紮一下,公主忍一忍。”
衛蓁點頭,卻聽林中傳來一道呼喚聲,起初有些遠,隨後少年的聲音漸漸變得清晰,“魏公主?”
衛蓁回應了一聲,林子裏鳥雀飛起,一陣腳步聲靠近,少年從林中走了出來,手上抓著一把雜草。
他快步到衛蓁麵前,“我去給你尋了草藥,可以止痛,你先包紮一下。”
他將草藥遞過來,侍女看那雜草一眼,似有些猶豫:“這草藥瞧著和尋常草葉並無不同,少主是從哪裏尋來的?這來路不明的東西,奴婢也不能給公主隨意上藥。”
祁宴道:“這是我們軍中常用的草藥,便是我平日練武受傷也都用它,此藥沒有毒性,能緩解疼痛,大可放心給公主用。且這裏離營子有一段路,若是不上藥就這樣回去,公主怕是要疼上一陣子。”
他轉過臉來看向衛蓁,少年頭上綴滿細細的汗珠,是為她找尋草藥奔波而弄出的細汗,滿眼的真誠。
衛蓁對上他的眸子:“那就試試吧。”
侍女還是覺得不妥,衛蓁朝她搖了搖頭。
小女郎朝著祁宴伸出手,祁宴垂下眸,將草藥小心翼翼放到她手上,指尖盡量不和她肌膚相碰,但哪怕再小心,二人還是不經意擦過彼此的肌膚。
衛蓁下意識將手收回去,將草藥遞給侍女,餘光瞄向身邊人。
住在營地中的幾日裏,她也這位祁家的少主打過幾回照麵,不過都是遠遠地互相看上一眼,他幾乎每一次都騎在馬背上,明明他也比她不過大上不過幾個月,卻比她身量高上許多,肆意而張揚。
“你碾草藥的方式不對,藥汁灑了。”他蹙眉看著侍女,蹲下身要幫衛蓁上藥,卻又想到什麽收回手,向衛蓁投來詢問的眼神,“可以讓我來給公主試一試嗎?”
郎君眸光真誠,衛蓁覺得他也是心地純善之人,若是害怕擔責方才就會離開,哪裏還會幫她去尋草藥?
她點了點頭,“可以。”
他將長弓擱在地上,抬手接過草藥,用石子輕碾,將草藥壓出汁水,覆上衛蓁的小腿。
火辣辣的疼感沿著傷口處往上竄,衛蓁的小腿一顫,他連忙放柔了手上的動作,耐心地為她輕揉傷口附近肌肉。
那草藥果然如他所說,一覆上去就能緩解疼痛,不過稍許,她便覺好了許多,他接過她的桃紅色為她包紮傷口,末了,還幫她係了一個漂亮的小結,抬起頭道:“好了。”
衛蓁從石塊上緩緩起身:“多謝少主。”
他搖頭道:“不必謝我,今日之事到底是我有錯在先,當時我在追那隻野兔,聽到林子裏傳來動靜,便直接鬆開了箭,未曾想到是你。”
他看一眼身後林子:“既然已經包紮好,就先回去吧,再往前走就到林子深處了。”
祁宴讓她在原地候著,不多時將她的馬牽了來,走到她跟前:“還能上馬嗎?”
衛蓁點頭,仰頭望著麵前人,前幾日初次見麵時,原以為是個倨傲的小郎君,未曾想待人這般真誠。
他扶她上馬,說護送她回去。
二人出了林子,護衛連忙迎上來,衛蓁讓他們跟隨在後。
迎麵長風吹來,衛蓁的碎發飛揚,抬頭看向身邊人。他勁裝也被風拂起一角,身姿挺直,平視著前方。
風將他清朗的聲音送來:“下次你進林子一定要帶護衛,不要一人進去,萬一發生像今日那樣的意外陷入險境可不好。”
衛蓁嗯了一聲:“我知道,可他們陪在我身邊,處處盯著我,我便覺無趣極了。下次不會再落單了。”
祁宴將她的話認真聽完,回過頭來:“你覺得無趣,那明日我帶你一同玩,如何?”
小女郎雙眼一亮:“當真?”
“當然是真的。”
祁宴想起母親說過,這一次要好好招待魏王一家,既然魏王將小女兒也帶來了,倘若讓公主覺得無趣,也算是他們招待不周,那他犧牲一些練武的功夫陪陪小女郎,也無什麽不可。
大人們負責大人的事,那他作為祁家的少主,也該負責好少主的事。小女郎就交給他來處理。
他懶洋洋回過頭來:“那明日可還有空?我可以帶你去林子裏釣魚,吃烤魚,烤兔肉,或者你不想去林子,我帶你去我母親的封地逛一逛也行,這一帶我都熟悉,你想去哪我便帶你去哪。”
衛蓁雙腿一夾馬肚,馬駒騰騰奔過去,與祁宴的馬並駕齊驅。
她道:“好啊!那真是多謝少主了!”
林子離營地不遠,二人聊著聊著,沒多久就到了營地門口。
回去的時候,正巧遇到了從帳篷內走出來的魏王夫婦。魏王從護衛口中得知女兒午後去林中遊玩,接著一眼就看到了女兒受傷的右腿,問道:“怎麽了這是?”
衛蓁被從馬背上抱下來,道:“女兒在林中追野兔時不小心摔了一跤,正巧遇到打獵的少主,是他幫我處理了傷口。”
祁宴聽到她為自己打掩護,不由一愣,就對上小女郎轉頭投來的含笑視線。
魏王低下頭,看了眼女兒的右腿道:“得讓醫工趕緊來給你重新上藥包紮一下。”
衛蓁笑著道“好”,牽住魏王的手,魏王道:“央央,今日父王已經將事情談妥了,明日我們就可以離開了。”
這話一落,小女郎臉上笑意頓時落下,“明日就走了?”
“對啊,怎麽了,央央不想走嗎,我們可以回國都了。”
衛蓁靠在魏王身上,回頭看了祁宴一眼,攥緊魏王的袖擺。
祁宴走上前來,拱手道:“這一次是祁家招待不周,沒能照顧好公主,害公主入林受了傷,若下次有幸,公主再來兩國邊境,祁家必定拿出萬般的誠意招待公主。”
衛蓁本因為期盼明日與祁宴一同出去而高興提起的一顆心,現在又慢慢落了回去。
她也想留下來,然而魏王已經下令吩咐眾人收拾行囊準備明日出發,不可能因為她就變更行程。
兩個才認識不久的小郎君女郎,被迫生生分開。
入了夜,衛蓁徹夜難眠,捧著臉蛋趴在**,看著從帳頂篩落下來的星光。
祁宴與她從前見過的兒郎都不同,魏國所有世家貴族子弟是因為她的身份對她不同,而少年卻不一樣,在她麵前不曾低聲下氣、不曾卑微討好,平等地對待她,不卑不亢,她能感受到他一片真誠。
雖然隻相處了一個午後,衛蓁一想到要與他分別,也真覺得不舍。
夜色迷蒙,她漸漸闔上了眼簾。
日到正午,魏王的車隊啟程,楚國的臣子齊齊走到路邊相送。這一次和談,兩國順利定下了盟約,約定三年之內互不攻伐。
臨走之前,魏王後輕拍衛蓁的肩膀,讓她去和姬琴公主還有祁將軍道別。
衛蓁一一行禮,到了祁宴麵前,長吸一口氣,道:“祁宴哥哥,我走了。”
聽到她喚“哥哥”,祁宴明顯一愣,隨即道:“公主保重。”
他送她走上馬車,車輪滾滾動了起來,衛蓁無力趴在窗戶邊沿,看著營地前的眾人越來越小,逐漸化成一個黑點,再也消失不見。
小孩子的心事一向是藏不住寫在臉上,以至於魏王與王後都發覺了女兒情緒低落。
“怎麽了央央?”
衛蓁將車簾放下來,低聲道:“昨日在林中,祁宴答應今日帶我出去玩,但今日我就回國都了。”
魏王聽到這話,笑意一落:“央央,你怎不與父王說,父王今日多留一日也無妨的。”
衛蓁搖搖頭,笑道:“沒關係,當時我答應他出去玩,也是因為我待在帳中無聊,但現在我可以與父王母後早日回宮,也沒什麽遺憾的。”
魏王輕歎了一聲。女兒有時候太懂事也叫人心疼,央央小時候就是陪著他們一同吃過苦,才養成了這樣懂事乖巧的性子,不肯麻煩他們。
魏王道:“瞧我們央央這樣,好像對他印象還不錯,那祁家的郎君對你可好?”
“我還蠻喜歡他的。”一提起他,衛蓁臉頰兩側就露出笑渦,“他人很好。昨日親自給我包紮,又扶我上馬,陪在我身邊護送我。”
小孩子的喜歡純粹不含有雜質,來得沒有緣由,皆是出於第一感覺,自然也是不同於大人間的喜歡。
魏王看女兒開心自然也跟著開心,抬手撫摸了一下女兒的腦袋:“日後你與他總還有機會相見的。”
衛蓁嗯了一聲,正要鑽入魏王懷抱中,就聽車外傳來一陣呼喚聲:“少主!”
她起初以為聽錯了,然而那馬蹄聲越來越近,她一下撩開竹簾,將腦袋探出窗外。
一望無際的草地上,出現了他那匹雪白的駿馬身影,馬兒矯健如踏流星而來,他越來越近,直到行到了馬車身邊。
那馬車邊的侍衛認得他,齊齊讓開一條路。
“衛蓁。”他直接喚了她的名字。
少年逆著光,麵容看不太真切,當行到了她的麵前,他一下抬手,將她手上的竹簾撩起,大片陽光從外泄進來,灑在衛蓁的麵容上。
馬蹄聲急促,衛蓁的心跳加快,看著他將一物塞到了自己手中。
“這個給你。”
衛蓁低頭摸索手中瓷瓶,不解看向他。
祁宴道:“昨日我不小心弄傷了你的腿,給你帶來了不便,這是去疤的藥膏,你收下,每日抹上一會,就不會留下傷疤。”
衛蓁握著瓷瓶的手收緊,問道:“祁宴哥哥,你來就是給我送這個嗎?”
她的長發被風吹得飄向窗外,撫上他的衣袍。祁宴才想開口,才注意到她身後還坐著的魏王。
他靠近了些,壓低聲音,目光清亮,若一捧春輝:“我傷了你,該好好補償你,答應你的事還沒有做到,待日後重逢,一定不會忘記承諾。”
他一下勒住馬停下,衛蓁看著他的他的身影立在春光中,少年抬手與他告別,青山在馬車兩側後退,他與他們的車隊離得越來越遠。
到了再也看不到他身影時,衛蓁才回到馬車內坐下。
那枚小小的瓷瓶躺在她手心中,還帶著春色的溫暖,衛蓁唇角不由上揚,雙手合十將瓷瓶覆上,就對上魏王與王後投來的目光。
魏王道:“那祁宴說,昨日是他弄傷了你的腿?”
衛蓁連忙搖頭:“不是,是誤會罷了,他傷我也是無心之舉。”
魏王的目光落在那瓷瓶上,“那小子還特地趕來給你送藥,小小年紀,人品道還算不錯。”
衛蓁笑著點頭,將瓷瓶收好。
祁宴說日後重逢必然,必定不會忘記承諾,然而衛蓁此後待在魏宮,卻是沒有空再去過楚地。
每一年,從南方楚地都會有一封信送到魏宮,信上的話語不多,寥寥幾行,向魏公主表示慰問,都是祁宴特地派快馬送來的,並附上他為她精心挑選的禮物。
衛蓁也會給他回信,並附上贈禮。
直到衛蓁十三歲這一年春日,母後告訴她,祁宴隨母親姬琴公主,回到晉宮拜見了晉王,她才想起來,今年沒有收到他的來信慰問。
四年不見,其實她隻偶爾想起過他,如今乍聽這個名字隻覺恍惚,也不知他眼下變成了何模樣,過得可還好?若再見麵也不知還能不能認出彼此。
魏王後道:“當年姬琴公主私奔,鬧得天下皆知,晉王十數年不曾過問過公主,如今終於召公主入宮,願意與公主冰釋前嫌了,那祁宴此刻應當正在晉宮。”
魏王後為她梳著發,望著鏡中少女:“我們央央也要入晉宮了,母後是舍不得我們央央走。”
衛蓁抬手覆上魏王後的手:“母後莫要擔憂,女兒能照顧好自己。”
父王曾多次寫信給晉王,委婉暗示作廢婚事,說膝下就這一個女兒,不願讓女兒遠嫁,願意從其他方麵補償晉國,更甚以衛蓁多病為借口,想推去婚事。
然晉王傳話回來,不曾鬆口答應,更挑明,知曉魏王愛女心切,但協約已立,不可隨意撕毀,不若先讓魏公主入晉一段時日。
一來,是讓衛蓁和眾貴女一同學習晉宮禮節,二來,也能和晉王孫提前促進感情。
而且,晉王還說了,就算此前定下人選,魏公主不滿意,待相處一段時日後,她覺得與哪一位王孫相處得來,就選哪一位為夫,婚書上再換一個人選便是了。
晉王連這話都說出來了,魏王也不能再推脫。
魏王後將最後的一支步搖簪入她的鬢發中,鏡中女郎褪去了稚嫩,已初露少女柔媚的情態,覆著口脂的唇瓣微張,在陽光下顯出瀲灩光澤。
魏王後扶著她起身,眼中淚珠搖搖欲墜:“你父王舍不得你走,昨日已經和你道別過了,今日這般場合他若出席,一定會掛不出臉要落淚,所以隻叫母後來送你。”
衛蓁哽咽道:“女兒明白,女兒不在的時候,父王與母後都要保重身子。”
魏王與王後早年為魏國殫精竭慮,以至於身子虧空,落下了毛病,三年前魏王後病重,就險些就沒熬過來。
衛蓁覆上母親的手:“女兒到了晉宮,不會表現得太過招眼,盡量低調露拙,好叫晉王知曉女兒資質愚鈍,不配王孫夫人之位。”
魏王後點點頭:“若晉王問你中意哪位王孫,你再三說沒有,無論如何,也不要答應晉王的賜婚。我與你父王也會想辦法的再去與晉王轉圜的。”
殿門外傳來通報聲:“王後,公主,車隊已經準備啟程了。”
魏王後再次擁緊小女兒,眼中萬般不舍,“母後是真想陪你一同去。你千萬要照顧好自己,待半年後,母後就去晉宮探望你。”
衛蓁袖擺掩淚,朝著魏王後盈盈行禮,做最後的道別,在侍女的跟隨下,款款走出大殿。
春三月時,魏公主蓁踏上了前往晉國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