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汪南記不清自己是怎麽喜歡上蘇玖月的。

他的記憶甚至還停留在那堆濕漉漉的衣服上,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們之間的關係遠遠超過了偶然。

說起來,那並不是他第一次遇見蘇玖月,他對她還是有點印象的,畢竟很少有人像她傻得那麽純粹。

天空蔚藍,周汪南坐在圖書館裏,思緒從厚厚的英語四級練習冊中掙脫,望著書架角落的位置,他仿佛又想起了那天她認真仔細的樣子。

周汪南不喜歡在女孩子身上停留過多的目光,從心理學角度來講,眼神之間的交流會讓人衍生出一種“被喜歡”的錯覺,而他並不想因為這細小的動作令人產生不必要的誤會。

蘇玖月卻是個例外。

圖書館的學習氛圍不錯,至少比宿舍裏那些遊戲機和黃片要清心寡欲得多,每每來到這裏,他總能為自己找到正確的價值定位,做起事情來也變得事半功倍。

那天下雨,他在書架的角落裏挑了一本《百年孤獨》,走到熟悉的書桌前,很快沉入了布恩迪亞家族的故事中。

圖書館文藝氣息很濃烈,來到這裏的人大部分都是為了能學到更多東西。

然而在這安靜的氣氛中,他聽到了與之格格不入的嘈雜聲。

他抬頭,正好看到輕輕皺眉的蘇玖月,她踮著腳,白淨的臉上帶著焦急和不悅,一本本地將雜亂的書籍擺放整齊,像是在仔細陳列某樣重要的東西,嘴裏嘟囔著書的名字,完事之後,又恍若釋然地笑笑。

他早就看到了那些被亂扔在角落裏的書,他本想幫忙收拾收拾來著,可是低頭一看書,便把這事忘得一幹二淨。

他再次抬頭,卻沒想到和她對視了個正著。蘇玖月癡癡地望著他,場麵有點尷尬,兩個人同時慌忙地避開。

孟清清當時似乎有什麽急事,蘇玖月還沒來得及拿書,便被她強行拉走了。

他望著書架前空出來的地方,心裏突然有點落寞。

再次見麵便是女生宿舍樓下。

他兩次碰到蘇玖月,完全都是巧合。

也就是因為這不經意的相遇,所以才讓之後的事情完全超過了周汪南的意料。

大學時第一次上台演講,他在後台望著黑壓壓的人群,不禁感慨學校裏人真多,又暗暗捏了把汗。畢竟真正的高手在民間,他保不齊什麽地方做得不好,一環脫軌,全盤皆輸。

很快,輪到他演講了。

周汪南拿著演講稿的手微微發抖,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按照係主任的話來說,就當所有的群眾為空氣。

他剛剛站到台上,做了一個深呼吸緩解壓力,還沒來得及把肺裏那口氣吐出來,台下有人突然鼓掌叫好,充滿**的聲音高昂有力,不想聽到都難,嚇得他差點倒地身亡。

他昂頭往下一看,那不就是陰魂不散的蘇玖月嗎?

他更緊張了,緊張到好幾次讀錯了演講稿。

他已經想象到係主任恨鐵不成鋼的暴走模樣,此時真是恨不得將蘇玖月亂棍打死。

然而蘇玖月身上帶著勞動人民特有的堅韌幹勁,演講結束後,她又屁顛屁顛地跑過來問東問西,還把那最丟臉的事情給抖了出去,導致他一度想借用舍友的臭襪子堵上她的嘴。

沒過多久,蘇玖月又含情脈脈地跑過來表白。他考慮到她的所作所為,對她的喜歡很費解,想帶她去看看是不是腦子出了什麽問題。

蘇玖月的執著讓人著實欽佩,她每天都會跑過來和他一起跑步,一起吃飯,甚至一起上課。

他這才意識到,她的韌勁比自己想象的厲害得多,可是喜歡這種東西不是經濟脈絡,無法從事實的趨向尋找定論,他不想傷害別人,也不想被別人傷害。

之後,不管春夏秋冬,有他的地方,必定有蘇玖月,兩個人好像黏在了一起,形影不離。可是誰也說不清他們兩個之間到底是什麽關係,頂多也是一句:“蘇玖月在追周汪南。”

他對這句話挺反感,準確地說,是對蘇玖月挺反感的。

蘇玖月每天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不管從什麽地方搜刮來的八卦,統統一籮筐傾倒出來,甚至包括誰打個噴嚏嚇了她一跳。諸多雞毛蒜皮的小事凝聚在一起,從早到晚,吵得他頭疼。

當他再一次露出不耐煩的神情時,蘇玖月慢跑的腳步突然停了下來,失落地望著對麵的他,眼神裏滿是難過和心酸。

她聲音有點囁嚅,挽起長袖來,上麵全都是密密麻麻的字。

她說:“我每天都會把很多事情記在本子上,因為我怕我會忘,忘了之後就不知道和你講什麽了。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多說說話。你要是不喜歡,我就不說了。”

他心中某處微微抽搐了一下。

他沒說話,繼續向前跑。出去幾步後聽到後麵沒有聲音,側過頭喊了一句:“你不跟過來了啊?”

蘇玖月傻傻地咧嘴笑,她自己都不明白興奮點在什麽地方。反正,每天能看到他,這事就挺值得雀躍的。

他瞥了一眼樂得合不攏嘴的她,仿佛也被感染了好心情,嘴角的弧度不經意間上揚起來。

2

大三,陽春三月,新學期剛開學。

他看見蘇玖月拖著碩大的行李箱站在校門口,滿臉帶著假後的疲憊。

她拿起脖子上的相機,準備拍幾張照片作為大三寒假消磨殆盡的留念,鏡頭逐漸拉近,他比例完美的臉突然出現在視野中。

蘇玖月笑了笑,“哢嚓”一聲,不顧他的慍怒將人裝進了相機。

拍完之後,她滿臉興奮地衝著他跑了過去。

風吹散了劉海,露出光潔的額頭。蘇玖月眼睛亮晶晶,似乎是久別重逢的欣喜,她跳起腳,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背:“哇,好久不見,寒假有沒有想我?”

他差點被大力氣的她拍得吐血,很想問問她寒假在家吃的什麽。話到了嘴邊,又覺得需要委婉一些,於是話題直接跑到了六環開外,他睥睨著她,木訥道:“你……腦門兒挺大。”

蘇玖月趕緊撥了撥劉海。

他一路送她到了宿舍樓下。學校裏有規定,無論什麽情況,男生不能進女生宿舍。

蘇玖月接過行李箱,眼巴巴地望著拉風的周同學,心裏有點難過。

她表情一變不要緊,他也跟著惆悵起來。可還是死撐住麵子,抱著胳膊倚在牆上,不冷不熱地嘲笑她:“你是有多懶,剩下這點路就不走了?”

蘇玖月歎口氣,搖搖頭:“早知道就不讓你過來了。”

“為什麽?”

她噘著嘴,狠狠地瞥向那些眼冒綠光的狼,不滿道:“你看看這些眼睛,都快長在你身上了。”

他知道她惱,卻想故意氣她。

他說:“原來學校裏還真有美女。”

“除了我以外,真挺多的。比如你們係那個柳舒舒,我就覺得挺好看的。”

“……”

話題是這個走向嗎?他覺得自己遲早被蘇玖月逼死。

當天晚上,他宿舍幾個人商量好了在一起吃個飯,也算是假期過後的接風洗塵。

宿舍小武在午飯時對蘇玖月說:“我們幾個都帶家屬,可惜了,就汪南是單身。”

蘇玖月聞言,咬著筆頭,陰惻惻地對小武笑。

小武隻覺得大事不妙,經過一番內心掙紮,回宿舍把這事和周汪南坦白了。

宿舍裏一向冷靜的三好學生變得悲喜交加,驚得小武還以為自己闖了什麽大禍,他原本準備先自責一番,周汪南卻先開口,向宿舍裏的人征求意見:“我帶蘇玖月去,你們沒問題吧?”

眾人先是一愣,小武反應快,急忙把話接過來:“沒問題,沒問題,那個啥……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蘇玖月以自己和小武兩個月的早飯交易成功擠進了此次小聚會。

坐在周汪南的身邊,她莫名有種小媳婦的乖巧感,時不時地看向冷冰冰的男人,別人提到什麽話題,也就打個哈哈蒙混過關,然後繼續滿臉崇拜地盯著他。

蘇玖月對麵那人外號叫大壯,她黏在周汪南身邊久了,自然而然和他們都混熟了。大壯性格豪放不羈,有什麽說什麽,真誠坦白的可怕。

他喝了幾口酒,酒精催人愁,不知怎麽就想起了拋棄他的前女友,臉色驟變,一米八的漢子,頓時一把鼻涕一把淚,使勁拍著小攤的桌子,震得盤子和酒杯都跳了起來。

“我對她那麽好,她要什麽我都給她,為什麽她還是離開了我?為什麽?我哪兒對不起她了?愛情是個什麽玩意兒!他媽的都是騙鬼的!”

說到澎湃處,隻聽“嘩啦”一聲,好幾個啤酒瓶子被他掃到了地上。

蘇玖月看得心裏戰戰兢兢,從小到大,除了電視劇上看到的耍酒瘋以外,現實生活中還真沒見過幾回,這模樣未免太過於猙獰了點。她悄悄拉了拉周汪南的衣角,想提前回去。哪知道大壯同誌雖然醉了,但是架不住人家有雙明亮的眼睛。

“住手!”

蘇玖月嚇得一哆嗦,動作停留在半空中。

“坐好!”

蘇玖月機械地把胳膊縮回來。

大壯突然就急了,瞪著通紅的眼睛走到他倆麵前,那架勢就像是來打架的。蘇玖月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周汪南見了,急忙拉過她的手,擋在身後。

蘇玖月心裏一暖,努力感受著手上的溫度。大壯哈哈大笑,說:“你倆早這樣不就好了?祝你倆同心協力,相親相愛,百年好合,早生貴子,母憑子貴,貴人多忘事……”

眾人:“……”

最後這頓飯以大壯的胡言亂語而告終。

送蘇玖月回宿舍的路上,她一直在傻笑,這種笑讓周汪南覺得壓力倍增,恨不得把人拽過來嚴刑拷問一番。

不過,他就算不開口,蘇玖月也憋不住話。

果然,到了宿舍樓下,她笑嘻嘻地說:“那個叫大壯的人還挺有意思。”

風有點涼,學校夜晚的路燈放出幽然的光,他望著頭發肆意飛舞的女孩,有那麽一瞬間,覺得她還挺好看的。

“你看我幹什麽?”她突然不懷好意地笑,壓低了聲音,“你別是喜歡我吧?”

他沒搭話。

天氣微涼,他覺得臉有點熱,好像紅了,還好身處光線弱的地理位置,昏暗中並沒有那麽明顯。

蘇玖月搓著手指,又緩緩地說:“其實……你長得特別像我南方的朋友……”

他心裏突然咯噔一下。他像她別的朋友?直接冒出了很揪心的一個想法:替代品?

哪知蘇玖月又道:“你別這麽緊張……我是說,‘南’朋友。”

他瞬間覺得自己鬆了一口氣,這口氣憋得莫名其妙,出得更是不知所雲。

回到自己的宿舍,他前腳剛踏進門,後腳小武就迎了過來,伸胳膊想鉤他的脖子,奈何一米八九的身高實在讓人難過,小武隻好尷尬地把手搭在他肩上,神秘兮兮地問:“你覺得蘇玖月這姑娘怎麽樣啊?”

“一般。”

“一般是怎麽個一般?”小武窮追猛打。

他想了想,“長相、身材、能力。”

旁邊的舍友插話,捏著下巴,仿佛若有所思:“我覺得蘇玖月挺不錯的,汪南,你要是不要,可以給我。”

小武急忙附和:“其實我也覺得挺好,看起來挺……挺……挺踏實的。”

他臉上笑笑,若無其事地翻著書。

小武和舍友對視了一眼。

小武說:“喂,你要是沒意見,我們可就去追蘇玖月了啊。”

“去吧,加油。”

旁邊倆人眼裏寫盡了不可思議。

周汪南本想背一下經濟基礎理論,讓他倆這麽一鬧,卻總是沒法安靜下來。

他心煩意亂地把書放了回去,摸起了另一本,看幾眼後又扔到一邊。暗自琢磨了一會兒,他對舍友們說:“你們想追蘇玖月?”

舍友聞言點頭。

“我可以幫你們。比如說,她愛吃甜不愛吃辣,她愛吃校門口那家拉麵,她聽課的時候總是走神,她睡著了記得把她叫醒,她總是信口開河地打賭,又或者做一些讓人匪夷所思的事情,還有很多,你們記得做好心理準備,對症下藥。”

小武看著他那股認真勁兒,用力壓住笑意。

周汪南倒是大方,因為他心裏篤定不管別人怎麽追,蘇玖月都是自己的,一定會是。

半夜,大壯的呼嚕聲震得牆壁都在顫抖,他翻來覆去睡不著,卻意外收到了來自蘇同學短信的問候,內容是這樣的:“我剛剛夢見了你。”

他更睡不著了,他怕蘇玖月做的是個噩夢。

一分鍾後,蘇玖月竟然收到了他的回複。

“早點睡覺,明早一起跑步。”

3

大三的暑假來得太快,蘇玖月總覺得寒假剛過去,還沒和周汪南焐熱乎呢,就又要分別了。

拖著行李站在校門口,她時不時地看看時間。天氣像是巨大的蒸籠,而人們像是熱氣騰騰的小籠包,蘇玖月心裏急躁,她覺得自己熟得比其他人更快。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幾乎是泄了氣,嘟囔著:“要是再不來,我就可以上桌了。”

周汪南剛好聽見這沒頭沒腦的話,順口問一句上什麽桌,她卻被這冷不丁的聲音嚇了一跳,可是回過頭看到周汪南,又笑了出來。

“研討會結束了?”她問。

“嗯。”

“我還以為你來不了了呢。”

“差點。”

“你怎麽了?總覺得你奇奇怪怪的。”

“沒事,你幾點的車?”

一提到這個蘇玖月有點難過,她眼睛瞥向四周,想分散掉注意力。

然而六月底,畢業季。

來往匆匆的學長學姐拖著行李,臉上除了對社會生活的期待憧憬,還有相互之間的依依不舍。

空氣中飄來一陣涼風,樹葉鬱鬱蔥蔥,被這風吹得搖曳。她感染了悲傷的心情,一開口卻是另外的話題。

“周汪南,你說明年我們畢業是不是也這樣?”

順著她的眼神望去,一對小情侶各自帶著行李在樹下緊緊擁抱,周汪南納悶,他們這樣不熱嗎?

她現在該考慮的是能不能趕上車,然後早點回家。

他問她:“你走不走了?”

蘇玖月的感傷融進現實,看著周汪南對她的感性不為所動的樣子,隻能用“英雄都是孤獨的”來安慰自己了。

回家的火車上,蘇玖月收到了周汪南的短信。

“千萬別睡覺!”

他在這句話後加了一個歎號,讓蘇玖月深深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一路上繃直了神經線。

其實周汪南這個時間本該在研討會上的。

臨放假,係裏組織各個社團的社長一起討論學生們的興趣專長發展,而周汪南領導著發展最好的天文社,理所當然地成了大家期待的目標。

各個社團依次發言,眼瞅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周汪南怎麽也坐不住了。

他想起蘇玖月早上跑過來找他,那副悲傷逆流成河的模樣。

她沒心沒肺慣了,很少皺起眉頭來,垂頭喪氣。

她說今天上午十一點的火車,要回家了,再見麵還要等兩個月。

她請求自己可不可以去送送她,就當是做公益。

傻透了。

旁邊的人發言到一半,周汪南突然站起來,聲明自己有很重要的事,必須離開。

係主任不樂意了,用力拍著桌子:“你上次濫用職權把人趕出社團那事我還沒找你呢,人家都告狀告到上麵去了。你到底有沒有把我這個主任放在眼裏?”

杯子裏的水被盛怒震了出來,打濕了一遝文件。

眾目睽睽下,周汪南說了聲對不起,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再然後,到了校門口,聽見蘇玖月說:“……我可就上桌了。”

她呆傻呆傻的樣子總能給人帶來好心情。

暑假期間,周汪南平均每天能接到她三個電話,以及不計其數的短信。

她說:“我好像胖了,你會嫌棄我是個胖子嗎?”

“會。”

他原本指望著她能迷途知返,懺悔自己不該懶惰,不該吃太多之類的,哪知道又是自己高估了她。

蘇玖月興奮地說:“那你也吃胖點,這樣除了我,就沒有人會喜歡你了。”

周汪南:……重點在哪裏?

眼瞅著暑假過去,即將再次麵臨新學期,蘇玖月躺在**,噴嚏連天。蘇先生進來好幾次,都看見女兒在和電話促膝長談。

她說:“我開學時可能得晚幾天再去報到。”

周汪南停下手中的筆,皺眉:“為什麽?”

“因為我感冒了……阿……阿嚏!”

他心裏有點不痛快,卻還是以一個同學的身份祝她早日康複。

對周汪南來說,沒有蘇玖月的生活,好像過於單調了點,看來這種枯燥的日子還要持續幾天。

初秋九月,他站在校園門口,望著高大的教學樓,心裏空****的,要是她在這兒,恐怕會有很多有意思的事情,比如鄰居家的貓又肥了,暑假作業又有幾道題不會,或者她媽又創造了嘮叨的新紀錄。

眼下,耳根子太清靜,反倒惆悵了。

這時,身後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過頭正好看到那張熟悉的臉,她笑嘻嘻道:“周汪南,九月玖月,今天是我的生日啊,你難道不給我……阿……阿嚏!”

不知道為什麽,那陣空****的感覺突然就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