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一步步往後退, 斜擺式邀請林覓進屋。
林覓臉正對著那間烏漆墨黑的屋子。簾子被拉得嚴嚴實實,她站在唯一光源處,窗戶鬏漆成暗紅色, 幾扇玻璃擦得光潔如新。除此之外,內設偏都市現代化, 兩個時代分裂的空間牽強拚作一臥。裴斯宇枯站在那裏,手部保持著邀請的姿勢,她卻在他身上感到一種熟悉又陌生的斷鏈感。
而她也有過此類感受。
裴斯宇隔著段距離看她, 未出言催促,目光深黑。
林覓伸出腿, 突然跨入屋子。
女人動作突然,裴斯宇稍微愣了愣。
嘩啦, 嘩啦,嘩啦。
林覓伸手把屋裏所有的窗簾、百葉窗唰地拉開,讓百分百的光亮透了進來。
裴斯宇沒阻止她, 靠在門框上微眯眼, 不適應突如其來的太陽光。
林覓搬出兩張椅子:“坐這兒來。”
裴斯宇好整以暇:“需要這麽正式?”
林覓沒吭聲,隻將羊羔毛扶手椅分配在茶幾兩側,自顧自挑了一個坐下。
與曾經對他避之不及的她判若兩人。
裴斯宇十分配合地坐下,翹起二郎腿, 從內袋取出一個複古鐵盒子, 在茶幾上鋪開一張紙, 紙上放上一些煙絲, 撚著邊緣卷起。
林覓盯了它們好一會兒, 費解:“你什麽時候也開始抽煙了?”
“也?”裴斯宇將煙卷的尾巴摘掉一點, “高中就開始了,隻是我沒癮, 喜歡一個人在屋裏抽。”
林覓頓了頓說:“步驟看著挺麻煩。”
裴斯宇閑愜地叼煙說:“如今成品煙五分鍾不到就抽完了,名牌煙和劣質煙都有助燃劑,自己卷會燃得慢點。”
林覓沒接這話,看著青煙寥寥升起,屋內陷入死寂。
裴斯宇抖了下煙灰:“嘶,忘了問。你介意我抽煙麽?”
林覓眉梢微揚:“我和鄔北以前什麽關係你不知道?”
裴斯宇無辜腔:“他追到你之前可是說好了戒煙,你看他現在在做什麽?”
林覓懶得和他掰扯與目的無關的,環臂看他抽完一整隻煙,嘴唇習慣性抿著。
裴斯宇眼半闔瞧著那處,語氣分不清虛實:“妹妹,世上很少有男人不喜歡你這樣的。”
林覓臉不紅心不跳:“我知道。”
停了一秒,又說:“我好像沒聽過你叫寧酊雪妹妹。”
裴斯宇沒回答,低眸將鐵盒關上,扣緊。
林覓看著他:“怎麽,她現在成了有夫之婦,你終於能放棄折磨鄔北了?”
裴斯宇下頜緊繃:“妹妹,我恨了他太多年。你不會懂那種感受。”
“我當然懂,”林覓眼底有了情緒,“那兩年,我恨透了害我雙親身處險境的人,後來發現那人是鄔牧生,他貪財好色,下場果然沒好到哪兒去。”
裴斯宇神情專注,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心虛或膽怯。
“寧酊雪和她當時的男朋友被我撞見過一次,她那樣子顯得特別害怕,原來不是怕被狗仔知道,而是怕我告訴你,”林覓深吸一口氣,沒有劈頭蓋臉砸下質問,語氣沉穩道:
“她在劇組裏和你刻意保持距離,導致離開西北那天我才知道你們認識,我也就沒有機會和你講寧酊雪和她男友的事。”
“所以她突然隱婚的消息對你而言,是晴天霹靂。”
裴斯宇忽問:“你餓不餓?”
林覓垂眼:“不餓。”
裴斯宇起身從抽屜裏拿出比利時焦糖餅幹,一口一口酥酥脆脆咬著,濃鬱的肉桂糖香漂浮在空氣中。
林覓平視前方,略略出神。
裴斯宇下秒的動作打斷她神思。他摘下一頭濃密的黑假發,明光爍亮的頭顱上寸草不生。
林覓一驚。
男人說:“你大概也能猜到,我活不久了。”
不知是不是夏日太陽光太耀眼的原因,林覓被男人顱頂的反光刺得眼睛疼,她快速低眸,膝蓋上的手掌無聲收攏。
裴斯宇瞧得撲哧一樂。
“不會吧,你心疼我?”
林覓聲音異常沉靜:“怎麽會。”
房裏開著窗,牆外有風來,迎客鬆簌簌作響。
“林覓。”裴斯宇很少叫她本名,臉上完美無缺的笑容慢慢消寂下去,“我最愛的人已離我而去,我沒幾天活了,不想瞞了。”
林覓鼻息微滯,沉溺在水箱裏,粗重的呼吸聲在耳畔回響。
聽他說:“一開始,我沒想到會是你。”
裴斯宇臉上情緒撕扯,她的目光投來,他就避開眼。
“鄔北一入大學就開始談女友,過得風生水起。我知道他是風流場不沾葉,沒有著急行動,結果後來就聽說,他正兒八經談了個小兩屆的女朋友,親自追的。”
他扯唇,“他那種人居然會放下身段主動去追女孩兒,我就想著吧,他如果能一輩子對一個人有愧,阿雪三年裏受的罪也算能彌補上了。”
“後來我發現那女孩兒是你,我第一反應是什麽你知道嗎?”裴斯宇側回眸。細看下巴無一毫青渣。
林覓目光上移,男人眉毛處也沒有毛發生長的痕跡,輪廓像用眉筆填了色,細節仿真。若不是他自露馬腳,估計別人也難發現異常。
她斂睫:“不知道。”
裴斯宇揚起唇:“慶幸。”
林覓蹙眉,以為自己聽錯。
裴斯宇證實她耳朵無誤:“你和她很像,性格、模樣、身材,都像。我就想著如果能讓鄔北懊悔一生,某種意義上他也算親自向阿雪道歉了。”
“瘋子——”她蹭地站起來,腦袋嗡一聲把男人的鐵盒子往牆上砸去。
褐綠色的煙草散落一地。
裴斯宇靜靜坐在遠處,完美的屏障終究產生了裂縫。
林覓對此一無所知。本以為會是更冠冕堂皇的理由,林家哪裏得罪過他,鄔家哪裏得罪過他。現在卻說她作為寧酊雪的替身給鄔北“還債”,萬般滋味湧上心頭,分不清是忿忿,還是可悲。
女人目光直顫,拚命平複:“寧酊雪怎麽出事的?”
裴斯宇想了下說:“車禍。”
“鄔北撞的?”
“我撞的。”
林覓跌跌撞撞坐回椅子:“你把寧酊雪撞進了醫院,要我和他賠?你真……可笑。”
整個視野都扭轉了,遲緩了,茶幾在漂浮,牆麵與地麵交疊重影。
裴斯宇眉眼低眼,口出殘忍:“鄔牧生精神分裂的空隙被我逮住了,我發現這老頭子比我想得聽話很多,我就稍微挑撥了兩句他和林靖書的關係,說她死去的老婆早看不上他了,當林靖書的妾都比當他的老婆……”
啪。
裴斯宇頭被打得偏過去。
同一個方向。
上次是鄔北,這次是林覓。
他倆不愧是天生一對。
男人還在囈語:“我時日無幾……還得趕緊想辦法殺了那個人,他有什麽資格和我的阿雪結婚……”
林覓滿臉難解,眼裏的光變得陌生,平和。
她撐著桌緣起身,居高臨下,淡著聲道:“裴斯宇,你活該要死。”
突然間,男人的身體開始狂抖,表情一時癲狂,一時懺悔:“我知錯了,妹妹,我錯得離譜。求你原諒我好不好?”
他過去想抱住她的腰,像溺水時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她越身躲開,掉頭就走。
手裏拽著假發,裴斯宇匍匐在桌上,空洞地望著窗口豔陽,它在地板上拓下神明撫摸過的痕跡,普通卻耀眼。
老爺子被裴子舟氣得血壓上升,叫來傭人把他帶院子裏玩去。裴子舟敷衍地彈著皮球,表情悶悶不樂的,眼裏染著一層水霧。當聽見一陣清脆的鞋跟落地聲,手中的皮球一瞬間滾沒影兒,裴子舟飛快蹦躂進女人懷裏,歪著腦袋朝她甜甜一笑,問她見到裴二叔沒有。
林覓笑容明媚:“嗯,我還和他聊了一會兒。”
裴子舟是個好奇寶寶:“聊的什麽呀?”
林覓蹲下來,與他平視:“一些小朋友聽了耳朵會生瘡的內容,你確定要聽哦?”
裴子舟連忙捂住耳朵,擺頭:“不聽不聽。”
林覓腕心拖著下巴,眼底麻木到懶得追究一切複雜事件的源頭:“你二叔對你真好,舟舟,你是個幸福的小朋友。”
她起身離開,任憑宅風吹幹砸在地上的一滴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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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倫敦希思羅機場的航班在淩晨一點起飛,林覓回到家收拾隨身行李,托運額有兩件,她隻準備了一個18寸的鋁框行李箱。
剛把洗漱包放在折疊的衣服上麵,門鈴適時響起。
林覓手部動作停住,耳畔叮鈴聲仍在無休止地奏鳴,她回首望見欄柵後白娉的身影。
白娉進屋看到地上平鋪的行李箱,眼睛一瞬不眨。
她明知故問:“覓覓,你去哪兒出差隻帶這麽些東西,也不和媽講講。”
林覓站在那裏,清純的麵孔在逆光下白皙若瓷器,細密纖長的睫羽輕顫,仿佛下一秒就要碎了。
白娉聽女兒啞聲道:“去倫敦。”
她遂問:“出差嗎?”
林覓搖頭:“找Isaac。”
白娉自然知道這個英文名的真身是誰,有巨響在身體裏驚爆和迸發,頭腦也有點兒昏,思緒凝不成個固體的形式。
“我記得你們早就結束了。”
心宕到穀底,林覓蹲下身收拾行李,已無法組織更多的句子。
有也是借口。
白娉狠抹了把眼角,彎腰把林覓剛疊進去的衣物一件件扯出來,神態木訥又緊繃。
林覓按住她手:“媽。”
白娉把女兒的蕾絲內衣丟到地上踩碾,雙眼赤紅:“這麽性感穿給誰看,Isaac?鄔北?我怎麽養出來你這種不自愛的賤貨!”
林覓頭一回被母親罵得如此不堪,跌坐在行李箱旁邊,唇瓣打抖。
“媽,我隻是想找回這四年裏不見的勇氣……哪怕沒有一個好的結局也沒關係,哪怕我再也找不到他也沒關係,我想趁還能愛的時候 ,盡量別讓自己後悔。”
“別給我搞文縐縐這套,你就是在無病呻吟。”
林覓說:“那如果我告訴你,我一定要去倫敦找鄔北,一定會走呢?”
“你將不再是林家人。”白娉的胸口隱隱作痛,像被熱水澆傷。
林覓笑容悲戚:“媽,這是一個輪回。爸當年淨身出戶是因為他不想接手家業,奶奶無法理解他,兩個人時到今日才解開當年的心結,我今天想去倫敦也是鼓足了勇氣追回愛情,我也不覺得主動就意味著掉價,如果隻是因為我去追隨我想做的事就要脫離林家,我無話可說。”
日子就是這樣有秩無序地過著,否極泰來,枯木逢春。她總是東張西望,唯獨漏掉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白娉強行將剛才一齊冒出來的無數個念頭通通摁下,駭浪平靜,頭腦才漸漸清明起來。
她倉皇坐在沙發上,隻覺得心中苦澀無比。
思緒如潮,憶起那段無意識歲月裏零零散散的記憶片段。
“白阿姨,我這次帶百合和鬱金香來看您了,我是鄔北。”
“說來挺有意思,我向護士長打聽到您女兒每周來醫院的日子,然後再挑別的時候來看您,怕她看到了揍我。”
“白阿姨,**不吉利,我這次為您帶來了小雛菊,雖然離開的時候就要拿走,但希望您能夠喜歡。”
“挺巧一事,我今天在公司遇見您女兒了,她還是那麽漂亮。”
……
“白阿姨,我要出發去倫敦了,我爸手下的幹淨錢都在英國銀行,我不能讓蘇倩鑽空檔繼承全部,現在正在籌備律師打官司的事情,不知道要多長時間。”
“如果您能記起這四年我與您聊的種種,請您盡可能告訴您女兒,我會一直愛她,在天涯海角,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一直愛下去。”
“祝您一世平安。”
白娉看著西邊染色的雲朵,神情微微恍惚。
喉嚨裏像是堵了什麽東西,她停頓了許多,才開口:“幾點的飛機?”
林覓吸了下鼻子:“一點十分,淩晨。”
白娉平靜說:“國際航班至少提前四個小時候機,這裏開車到濘京機場也有一個小時,再不去該晚了。”
“……”林覓猛然抬頭,像冰雪消融後蹦出的第一根春芽,言語功能暫時失靈,隻有眼眶睜得老大。
幾秒的寂靜後,白娉閉上眼,胸腔起伏逐漸平穩,她又變回慈祥和有著強悍共情力的母親。
“覓覓,你把他從倫敦帶回來,帶到林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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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命運使然,林覓登機進入商務艙,左邊沙發上坐著閉目養神的女人正是寧酊雪。戴著黑色口罩和CHANEL大logo的墨鏡,若不是瞥見她耳垂上極富特色的紅痣,林覓還一時認不出這是哪個赴英女明星。
飛往倫敦的路途漫長,林覓沒主動叫醒熟睡的寧酊雪,加上她也困到了極點,蓋好毛毯闔上沉重的眼皮,ipad裏麵緩存的電影通通沒心思看。
路途經過極晝之地,太陽刺目,體貼的空姐悄無聲息把排排小窗關上。
寧酊雪正好坐在靠窗的位置,似乎被這番動作弄醒,惺忪遮掩將手機連上民航機載Wifi,百無聊賴刷起了朋友圈。
……
林覓是被女人的啜泣聲吵醒的,盡管對方哭腔盡可能壓得很低。她登機前喝了杯星巴克的冷萃,後半夜一直睡不安穩,細微末節的聲音在耳邊依舊存在感很強。
哭聲響起的同時,她倏地睜開眼。
寧酊雪彎腰躬得很低,手掩著嘴唇不停抽泣,淚珠一滴一滴從她的眼眶溢出,重重砸落在暖色地毯中。
那是當一個人極度悲傷時才會表現出的狀態。
林覓胸腔裏再次湧來那陣熟悉的蒼涼感。
飛機在半空中平穩行駛,她暫時解開安全帶,隔板後露出半張臉說:“寧小姐,你還好嗎?”
寧酊雪幾乎是一瞬間認出了林覓,聲音嗚咽進淚水裏:“他……他自殺了。”
“誰自殺了?”
寧酊雪哭得氣噎聲嘶:“裴小二爺,他在家中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