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艙內部係統原因, 林覓輸入座位號後遲遲無法連上Wifi。寧酊雪伸手把她的手機遞來,整個人蜷縮回沙發裏一言不發。
林覓低眼瞧著裴斯宇朋友圈的最新一條,老爺子不會用智能手機, 便猜測是裴家長子代筆發布訃告。
這條朋友圈光共友點讚就超過百人,下麵有無數條評論表達對逝者的惋惜和對裴家人的關懷, 甚至蹦出些平日與裴斯宇毫無瓜葛的人揮灑五百字,痛批自己對世事無常的憤恨。
思及那日鄔北直截了當掰斷電話卡,林覓放下手機, 有點能共情他的心境。
小窗外是地麵上的城鎮輪廓和連綿起伏的黃色山脈。
飛機已經盤旋到了土耳其上空,預計還有四小時著陸。
她枕回靠背, 忽然陷入了一種說不清楚的思緒之中,這思緒散亂而遊離在人煙外。
過了這煎熬的四個小時, 前麵還有多少個小時讓她百結愁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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倫敦西敏市內,河岸街。
江子燃站在紅色電話亭前,拿起手機給自己拍了張照, 加上直男愛用的灰調濾鏡, 定位在[Royal Courts of Justice],附文:【來倫敦皇家司法院隨便轉轉[得意][抱拳][666]。】
發布成功,他又點進自己主頁欣賞了一分多鍾,這才收起手機, 抬首仰望麵前堪比霍格沃茲的哥特式建築。教堂式的穹頂拱門上裝飾著大法官的徽章, 兩邊掛滿了人物油畫, 外牆采用了灰色石材, 牆上還鑲嵌著大麵積的彩色玻璃窗。不僅是倫敦的地標, 也是司法權威的象征。
一小時前, 他參與了皇家司法院地下一層的民事案件旁聽,庭審法官宣布Mrs.Su敗訴, 鄔牧生生前全部財產經由獨子鄔北繼承,即刻生效。
男人一襲西裝筆挺,紅紋領帶挺括,一場勝仗打完沒露出半點驕縱的神情。
江子燃很難揣測那時北哥搭配一條亮眼領帶的用意,看他開庭期間,指骨時時纏繞領帶尖端,模樣似乎在懷念什麽。
收集證據、律師所的交涉,再到法庭上與被告方律師當頭對麵地談判,說起來輕鬆,其實中間耗費了不少人力物力精力。
江子燃出發之前,完全沒想到此行長久。
來英國前一個星期,江子燃還坐在公司加班整理賬務,他準備今年年底和徐媛結婚,彩禮、房車、三金一個跑不了,辦婚禮和拍婚紗照又是另一筆數目,加起來搞得他整天焦頭爛額。
那天遇見鄔北,他問他要不要跟他幹,一年工資夠在濘京全款買套房。
濘京當時開了一場墮犬公社的演唱會,那是香港樂隊第二次來大陸演出,江子燃看見鄔北時,他在後台和主唱Koo交涉,說他心愛的姑娘馬上就要過生日了,幫他捎句祝福。
Koo一曲結束,在台上撚著耳麥溫柔道“覓覓,今日係你嘅牛一啊(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祝你心想事成、事事順利”。
江子燃問,北哥,怎麽你說他就聽啊,那可是Koo誒。
當時鄔北抬眼看過來。
抖著肩膀笑說,不然你覺得這場演唱會是誰出資辦的。
眼前經過一輛雙層觀光車,江子燃收回思緒,看見寬肩窄腰的男人插兜朝對街走來,指間燃著一點猩紅。
這時與他擦肩而過的金發lady側目流連幾秒,趕緊和同伴碎語:“Gosh This Asian man is so hot, Korean?”
鄔北轉頭,漫不經心道:“No, Chinese.”
隻是這麽一句話的工夫,金發lady的耳廓彌漫著一陣紅:“My bad.”
人行道綠燈即將轉紅,男人盛著光的睫毛撩起,目不斜視走到對街江子燃身旁。
不管多少年過去,北哥也還是那麽令人著迷。江子燃從不否認這點。
鄔北指間燃了半截,一口煙吸進,他緩緩地將白霧吐了出來。最後,他換了視野,由外朝裏看那座哥特建築,不知在想些什麽。
江子燃咳了聲:“北哥,接下來再怎麽安排,回去?”
鄔北的模樣並不關心。
官司落幕,一水兒的人都等著男人回去處理工作事宜,按理說也該回去了。
江子燃權當他默認,打開攜程看回國機票:“我看看什麽時候回去比較合適。”
男人瞥他一眼:“我在考慮。”
江子燃嘴比腦子快:“別考慮了北哥,我回去跟你幹。倫敦就這麽屁大點地方,整日不是下雨就是陰天,我租那地方吧,早晨起來院子裏總能見到幾個宿醉的老漢,吃的也就那樣,炸魚薯條,雖說華人街的中餐還不錯……但我既然能在國內天天吃外賣幹嘛還去華人街啊。”
鄔北說:“我國內公司的總部在英國,留在這也不是不行。”
江子燃有些愕然:“那嫂子呢?不是吧……你倆才剛好多久啊。”
鄔北麵色平靜如死水:“我爸死了,裴斯宇沒多久也自殺了,一開始想著趕緊處理完遺產的事,回國把裴斯宇的那些罪行公之於眾,我再和你嫂子好好過,可惜現在說什麽都晚了。”
“隻要兩個人真心相愛那又怎……”
鄔北吸了煙屁股最後一口,碾滅在垃圾桶上:“我了解她,父輩的仇恨在,她壓根不能像正常情侶一樣跟我談戀愛,尤其在那些人眼皮子底下。”
江子燃惋惜:“你們要不再談談吧?”
“做過很多努力了,”鄔北插兜看著日不落帝國的落日,“好像還是沒辦法改變。”
“如果嫂子來倫敦找你呢,說她不在乎世俗的眼光。”
鄔北斂睫:“現在國內沒人能聯係上我,她不可能知道我在哪。”
江子燃摸鼻子:“我剛剛……就想著案件結束了,發了一條定位在皇家司法院的朋友圈,應該不會有影響吧。”
鄔北抿起唇。
安靜少頃。
江子燃腆著臉小聲重複:“真的不會有影響吧?”
鄔北啟唇:“本來可能性是零,現在被你提到十個點了。”
江子燃痛苦萬分:“不得了,聽著就嚴重。”
鄔北收回眼,懶得和他浪費口舌。未來還得再培養他兩年小腦的藝術。
傍晚從特拉法加廣場走到泰晤士河沿岸,兩個男人運氣不錯,同時享受到陽光和晚霞的絲滑銜接。八點半大本鍾的表盤和路燈亮起來,伴隨著街頭藝術家用吉他彈奏’Viva La Vida’,浪漫又富有生命力的旋律噴湧而來。
時間緩緩流動,愛在日落黃昏時。
江子燃一路用手機記錄著風景,發完朋友圈,突然不合時宜地來一句:“北哥,你和我一個大男人來看這些美景,會不會覺得有點寂寞啊?”
麵前的男人微微偏頭,笑了:“江子燃,你作為一個快結婚的人,這點不比我明白?”
江子燃不可置否:“確實,我現在就挺寂寞的。”
“那不就對了。”
隻可惜,黃昏持續的時間十分短暫,哪怕這一幀一刹的風景再美,落幕後重演,相框裏也不複昨日的人和事。
祝他親愛的姑娘。
沒有他的日子裏,世間所有的暴雨與潮汐、荒唐與頹敗,都淋不濕她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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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覓落地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臨時手機卡的移動數據,頃刻間彈出十來條“一路順風”的消息。
她無暇回複,點進朋友圈。
還沒滑到裴斯宇的訃告通知,江子燃發布的圖文率先引起她的注意。
皇家司法院——特拉法加廣場——泰晤士河——倫敦塔橋,當地時間下午到日落的朋友圈界麵直接被他刷屏。
取完行李走出航站樓,林覓看見寧酊雪坐上了接應人的車,表情動作慌忙,也不知接下來要去做什麽。
從剛才在飛機上的對話得知,寧酊雪本來這次是受邀來參加倫敦夏季時裝周,兩天活動兩天旅遊,待個三四天就返程回國。
她懊悔不能及時參加裴斯宇的葬禮,一下飛機就聯係助手將留英時間縮減到了兩天。心裏恐怕一時半會不能接受竹馬突然離世的事實。
林覓定位在市中心的酒店,Uber上打了一輛車,黑色的18年款奧迪A7。
上車先和司機微笑招呼,她係好安全帶,給通訊錄裏許久未聯係的江子燃打去語音電話。
第一次無人接通。
第二次鈴聲快斷了才被接起。
不知為何,對方的聲音聽起來底氣不足:“嫂子,有什麽事找我嗎?”
倫敦每個街角都是一部英倫格調電影,同時充滿了矛盾和解放。林覓看著窗外沉暮,平靜說:“鄔北在你那兒吧。”
江子燃矢口否認:“絕對沒有。”
“求你,”林覓語調仍舊淡淡,“我很想他,不然我不會隻身來到倫敦。”
有那麽一瞬間,對麵的驚愕爬著信號線延伸到這輛車裏。江子燃忽然就懂了,為什麽四年春夏過去,鄔北仍對林覓有著那麽深的愛意。
她性情溫和,相貌清純,卻又像自帶鋒芒的蘭花,倘若聞久了它的香氣,會令人過度興奮而導致失眠。
居然真就循著國內那點兒蛛絲馬跡摸到了倫敦。
那邊靜了五秒,江子燃咬牙低語:“我給你共享位置,盡量快點吧。”
林覓忽而一笑:“馬上來。”
掛斷電話,林覓看著新發來的地址,探身對司機說:“Sorry sir, I think I need to change the endpoint of the route.”(抱歉先生,我想我需要更改路線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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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迪A7緩緩停在攝政街,位於倫敦西區,這條街道以高質量的本土服裝店著稱。
林覓還在車裏的時候就看見了西裝店櫥窗後的鄔北,裁縫拿著卷尺測量三圍,他手抄兜半倚在用來打板的大理石桌邊,聽著裁縫的傾力推薦,神色間波瀾不驚。
似是察覺到什麽,他轉過頭,朝櫥窗外盯了片刻。
林覓看清楚那張很有量感的骨相,心髒怦怦跳起來。
他目光淡淡掃過車輛,眸中未見異常,輕垂下眼瞼。
林覓看著男人今日搭配的紅紋領帶,好像有一根細細小小的刺往她心尖上紮了一下,稍縱即逝,而她已經眼圈通紅。
他既能這麽心狠不理她,又不肯扔掉她隨手為她打好的領帶。
態度明明是一切的答案。
看著看著,他還在那兒站著,女人的心緒忽然就亂了。
她不想被司機發現異常,開車門時卻望見一道高挑的身影先進到西裝店裏。
寧酊雪穿著一身House of cb的小禮服抹胸長裙,腰身苗條,四肢修長,像個行走的衣架子。她站在男人麵前掩麵哭泣,用穿戴蕾絲手套的手握拳垂胸。
裁縫店的老板看得微怔,連男人的三圍都不敢上前量。
這幕似曾相識。
隻不過印象裏盈盈淺笑的當紅花旦,換成了一副狼狽哭泣的模樣。
林覓心中忽地竄起一股躁意,下車大步流星地往西裝店走去。
可能是覺得落到身上的目光過於直白,鄔北又被身前的哭聲吵得頭疼,略微不耐地抬起眼皮。
看見林覓的身影,他一怔。
那是一身坐飛機而言再簡約不過的裝束,白T黑褲,她一張臉素得不能再素,鼻尖和眼圈裏冒著點紅,看著很讓人心生憐愛。
“我可算找著你了。”
鄔北眼睛一瞬不眨鎖在林覓身上。
她像是這條倫敦攝政街上會走路的月光,一照到他身上,他腦中構建的虛幻美好忽然有了實體,心髒跳得有些鈍痛又特別歡喜。
半晌他低歎一聲,轉眸對寧酊雪說:“抱歉,眼下我無法照顧你的情緒,我得先補償我的姑娘。”
聞言,寧酊雪看了眼林覓,知分寸地往後退了退,任淚珠滑落臉龐。
說當然。
人還沒來得及走遠,林覓一掌響亮的耳光呼在男人臉上:“鄔北,媽的你以為你是什麽不得了的人,放了我半年鴿子!你說讓我等幾天,我等了多久?六個月零三天!你以為讓我等我就傻傻等你一輩子嗎!行啊,有本事你他媽留在英國永遠別回,否則我在濘京見你一次打你一次!!”
大客戶被揍,裁縫手中的卷尺差點飛出去。
回頭的寧酊雪默默咽了口唾沫。
她認識鄔北十個年頭,這人什麽囂張事沒幹過。
如今居然被“前”女友在大庭廣眾之下扇耳光,不會一氣之下黃了吧,可千萬不要啊……
劇情沒有按想象中發展,鄔北指腹抹了下唇角,愉悅低吼:“打得好!老子就活該被打,讓心愛的女人等我這麽久!”
“……”
寧酊雪果斷離店,仰頭幾滴雨砸到她臉上,一下分不清流的是雨還是淚。
林覓眼淚流著流著,沒忍住撲哧一下笑出來。
待穩住大起大落的複雜情緒,她開始粗略講述這些天發生的種種事,以及她又是如何通過江子燃找到了他的地址。
鄔北讓裁縫量完三維,俯身簡明扼要地在白紙上寫下一串地址,讓裁縫做好之後寄到這裏,郵費他報銷。
兩人手牽手走在倫敦街頭,沿著泰晤士河走去電影院,一路上看到許多在河邊喝酒跳舞的人。林覓用腳丈量著大橋、碼頭與高樓之間的城市脈絡,像在伍迪艾倫的電影裏上演Citywalk。
剛露出清甜的笑意,下秒就被男人收臂按在懷裏。
被溫暖環住的瞬間,那夜看演唱會的記憶像跨年夜的煙花一般迸濺出來,台下她被喜歡的歌手大聲祝賀生日快樂,眼淚順著臉頰無聲滑落。
她像傻子一樣左顧右盼,竟然試圖想在五千人的場子裏尋找到那人的存在。
她忽然就靠在他懷裏不動了,觸景生情,緩緩低下頭頸,一把鼻涕一把淚痛哭起來。
路人似乎對倫敦街頭的感情糾紛習以為常,側目見那名英俊的亞洲男人正耐心地哄著女友,他們了然地勾笑離開。
發覺“女人都是水做的”這話不無道理,鄔北伸出修長的指骨,淚珠滑到掌心,一路燙到他心底。
他對她的愛意那麽滿。
怎麽忍心看她單薄的肩膀顫個不止。
林覓的眼淚還在淌,雙眼皮的褶痕變得紅腫,惹得人心都要碎了。
男人的手掌輕撫上她的後腦勺,林覓眼眸微擴,他已經開始了攻城略池,唇齒纏繞著她熟悉的淡淡煙草味。
“等下,”林覓往後輕躲,一縷透明絲線適時斷開,她的唇瓣泛著甜美的潤澤,“我有點害羞。”
“路邊都是抱在一起法式深吻的老外,你是看他們接吻害羞了,還是對我?”
他靠近,嘴唇輕輕劃過她的唇,像蝴蝶振翅留下一串電流的觸感。
這人總是能夠輕而易舉把她撩撥到腿軟,不分時間,不分場合。看過去特別離經叛道,一生半真半假地遊戲人間,卻又總是無端在她麵前表現出破碎的一麵。
原來她戒不掉的不是情場浪子,而是鄔北。
大本鍾的鍾聲悠揚,藍調的河麵閃著波光粼粼。
“抓緊了。”說著,鄔北手臂托著她腰身坐到欄杆上,深深凝望著眼前心愛的女人,和遠處層層鱗浪隨風而起。
林覓睫毛微顫:“鄔北,你千萬別鬆手了,我可不想上明日的倫敦頭條。”
鄔北雙手扶在她腰肢上,貼在她耳畔問:“這樣呢?”
林覓說好點了。
“生日快樂,”他頓了兩秒補充,“遲到的祝福。”
林覓靜默了會,枕在他胸口的腦袋動了動,抬手抓住他領帶:“你那天去看了演唱會是不是?”
鄔北想了會,坦言:“確實。”
林覓嘟囔:“你位置在哪個區?”
鄔北低笑:“後台,因為演唱會是我送你的生日禮物。”
林覓重點不在這:“所以你和Koo一起在後台?”
“不僅如此,我們還一起吃了晚飯。”
林覓捏拳輕錘他肋骨:“真的,我好嫉妒你啊。”
鄔北沉吟自問:“原來我是三兒?”
林覓靠在他懷裏咯咯笑個不停,有一刹那屁股往下差點滑河裏去了。
鄔北把她提溜起來放到地上,語氣無奈:“林覓,好像一遇到和你有關的事,我總是失控。”
林覓吸吸鼻子:“那還不如失控呢,害我等你這麽久。”
太久太久,比那個四年還要煎熬。
想著都不是學校裏的小孩子了,有些東西不是非要隆重的告別才能證實曾經珍貴。
其實就是她少了那麽一丁點兒勇氣。
他們短暫交錯,卻有緣在下個路口再相逢,既然是天意使然,不做外人口中的完美模範情侶又何妨。
鄔北伸手替她將散亂的發絲綰在耳後:“我再帶你在英國玩幾天怎麽樣,算賠你的。”
林覓忍住眼淚,說好啊,住宿餐飲購物費從那五百萬的卡裏扣就行。
鄔北啞然失笑。
原來2016年刮彩票那晚的事還沒收尾,當時福至心靈,他看著她,心如春夜燃起的篝火。燥熱上腦,居然想用五百萬桎梏住這名腦瓜特立獨行的女孩。
林覓曾說過不期待任何人的傘,那錢果真到今天也沒花出去一分。
好像即便當初沒拿出那五百萬,兩人的結果依舊超常。
隻會在更迭的時光裏,十百千萬億遍地失控愛上彼此。
還好在倫敦的這個夏天,終於得願以償。
“這半年裏你過著怎樣的生活,我很想聽,可以在路上慢慢同我講嗎?”
“好。”
“林覓,跟你商量個事。”
“嗯?”
“有空扯個證。”
“咦……你不是不婚主義者嗎?”
“誰他媽和你說的,我隻是不想隨便找個不愛的人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