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雲飛跟江岷的緣分,始於一本體育雜誌。

林雲飛十幾歲的時候,是現役拳王,曾風光無限。江岷第一次看到這個人,是在學校門口小報亭陳列架上的雜誌封麵上,那條他因傷退役的新聞。

不能打比賽,林雲飛生活自然而然就潦倒了。

他渾渾噩噩度日,白天當保鏢,晚上教青少年格鬥。

輾轉了好幾撥中間人,江岷被秦瑗送到了他身邊練拳擊。

林雲飛記得那天的情形,那是他第一次見江岷。

當年的江岷12歲,剛上初一,還沒開始變聲,個頭也不高,但叛逆期已經開始了。

林雲飛從秦瑗那裏得知,江岷剛剛因為在學校和人打架而轉學。

秦瑗很耐心地跟江岷說:“江岷,媽媽送你來這裏,不是支持你打架,而是希望你有足夠的能力保護自己。”

準確來說,林雲飛是被江岷母親當做生日禮物送給江岷的。

但江岷並不屑這份禮物。

林雲飛比他大整整十歲,但他拿江岷沒辦法。

他試圖用教小朋友的那一套來教江岷,江岷從來不配合,因為江家的背景,他也從不敢跟江岷說重話。

他用盡所有辦法,終於換來江岷跟他主動說話,卻是一句諷刺。

“你現在點頭哈腰的樣子,很可憐。”

林雲飛當然知道自己可憐。

曾今威風堂堂的金腰帶拳王,要對一個孩子奴顏屈膝,生活的落差如此巨大,可又能怎樣。他不像江岷,出生在體麵富有的家庭,普通出生的人,哪一個不是在百般屈辱中,找尋尊嚴?

當天晚上,林雲飛就轉告秦瑗,孩子沒有學拳擊的意願,就不要逼他學了。

故事的轉折在一個很尋常的傍晚。

林雲飛隻記得那是個夏天,至於當時是晴天還是陰天,都無從考證了。

他白天當保安,快要值班結束的時候,接到了江岷的電話。

他的聲音很慌張,和平時慢悠悠的傲慢語氣截然不同。

“你幫幫我。”

江岷急切而完整地表述清楚位置,是在他家附近的一個工地裏。

林雲飛本來不想去的,如果曠工去找江岷,就會工作不保。

但人都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自尊心,越是一無所有的人,自尊心越強。

在他和江岷相處的過程中,江岷從沒叫過他老師。

沒有什麽比讓一個傲慢的小孩低頭更讓人振奮。

他半開玩笑地說:“乖小子,喊聲林老師,我就去。”

電話另一端,江岷咬牙切齒。

“林老師。”

林雲飛很意外。他聽秦瑗說過,江岷在前所學校和人起衝突,就是因為在學校對老師傲慢,而被老師孤立,導致其他同學對他進行霸淩。

心氣高的江岷不肯低頭。

他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傲慢,也不屑於合群。

所以江岷低頭喊他一聲“林老師”,他很意外。

林雲飛二話不說,直接曠工去找江岷。

工地很大,他找了一圈,才在一個廢棄的荒樓裏找到江岷。

荒樓裏,除了江岷,還有一條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狗。

那隻狗的情況很慘烈,以至於他短暫地忽略了受傷的江岷。

林雲飛不是個擅長表達的人,在那種情況下,他不知道怎麽要怎麽安慰江岷。

在充滿死亡氣息的荒樓裏,江岷開口說:“我想讓他們付出代價。”

林雲飛別的都沒有說。

他隻問江岷:“你知道他們是誰嗎?”

是附近的幾個混混,平時無所事事,以虐貓虐狗為樂子。

江岷養的獅子狗已經很老了,平時都被關在家裏,那天秦瑗帶它去寵物醫院,忘記關門,狗自己跑了出去,遇到了那幾個混混。

那條狗死後,秦瑗很內疚,但江岷表現的很懂事,他甚至勸秦瑗不要自責。

而在秦瑗看不見的地方,林雲飛幫江岷把那幾個混混揍得半死不活,如果不是江岷喊停,林雲飛會打死他們的。

回家的路上,林雲飛問江岷為什麽要喊停。

江岷說:“你要打死他們,不單純是為了幫我,而是在發泄你自己的怨氣。”

林雲飛沒想到會被這麽個小屁孩看穿心思。

他不屑地說,你懂什麽。

江岷沒回他的話。

送江岷到家門口,林雲飛還是沒忍住,他揪起江岷的衣領,那時候江岷很瘦弱,整個人都被他提了起來。

“老子為了你的狗,丟了工作,你他媽真是個害人精。”

說完那句話,他就後悔了。

林雲飛意識到,江岷寧願找他這個陌生人,也不會去找他的父母或者老師、朋友。

他一定是走投無路了。

江岷沒有被他的舉動嚇到,他垂著眼,誠懇地說:“對不起。”

林雲飛放下江岷,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關你的事,是我自己把一切搞得一團糟。”

沒有安慰,沒有同情。

江岷隻是說:“我不喜歡格鬥,但是如果你需要錢,我可以繼續跟你學。”

沒有人會跟錢過不去。

林雲飛不在乎江岷到底願不願意學格鬥,但是,他需要江岷的學費。

就這樣江岷跟著他學了兩年,這兩年他變了聲,身高也竄到了一米八。

江岷初三那年,達到了全國輕量級業餘賽的標準。

江岷對格鬥本來沒興趣,隻是打發時間的玩意兒。但是,如果他能拿到獎杯,作為教練的林雲飛會拿到一筆豐厚的獎金。

他試著誘導江岷參賽,卻被江岷一眼看穿目的。

“你不是想讓我拿冠軍,而是想拿到那筆獎金和冠軍教練的名譽。”

本來林雲飛還想狡辯,但江岷卻說:“如果說實話,我就答應你。”

“我……”

林雲飛沒念過什麽書,自知玩心計城府不是江岷的對手。

他想要那筆錢,想要名譽,隻能承認。

但是沒想到江岷給他的話錄了音,當他想和江岷發怒的時候,江岷已經主動報了名。

江岷不是表麵看上去那樣文質彬彬的孩子,他有一股想要欺負別人的壞勁兒,那股帶著策略的勁兒,在拳擊場上是一種優勢。

他們在津州一路打進決賽,離冠軍隻剩一步之遙。

但是總決賽在外地,秦瑗以學習為重的理由拒絕江岷前往外地參加決賽。

她找到林雲飛說:“江岷已經證明他自己了,他拿過許多第一,不需要這種比賽的冠軍來證明他自己。”

為了防止江岷和林雲飛出去,秦瑗加強了對他的管束,林雲飛隻能通過電話和他取得聯係。

他問江岷:“你想去決賽嗎?”

正如秦瑗所說,江岷不缺那一個冠軍。

但是,他不喜歡沒有結果的事。

“我在你這裏花費了兩年時間,隻有贏了,才能對得起我的時間。明天中午你在火車站等我。”

林雲飛沒想到江岷會逃課。

他內心天人交戰了片刻,還是決定要把這件事告知秦瑗。但江岷卻輕描淡寫地說:“我有你的錄音。如果明天在火車站看不到你,我就把錄音發給我媽和你的上級。”

江岷的行徑已經超出了林雲飛對“孩子”的理解。

他擁有良好的家世,十幾歲的少年時代,應如遊樂園。

林雲飛沒想到自己會被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威脅,哭笑不得。當天晚上他思來想去,想了半天,仍然不覺得江岷是個壞孩子。

他雖然有一些深沉的城府,又傲慢無禮,可他所作的事,並不會對任何人造成傷害。

也許,他隻是不信任別人而已。

林雲飛連夜定了火車票,當天中午,雙方都如約而至。

去之前他就知道江岷一定會贏的。

大多數人都以為拳擊運動純靠體力和肌肉記憶,其實不然,一切的體育賽事,最終比的都是智力。江岷技術不算熟練,但腦子靈活。

打業餘賽,大部分選手都停留在技術和力量層麵,還沒有想到要用策略。

江岷能在很短的時間內分析對方的策略和優劣點,然後迅速形成自己的戰略。

江岷贏了。

林雲飛以為,他會高興。

可他隻是揉著受傷的臉頰,冷靜地問:“你滿意結果嗎?

林雲飛靠那場比賽拿到了豐厚的獎金,也重振名聲,他理應是滿意的,但是,當時他隻是心疼。

在賓館裏,江岷告訴他:“我想贏,是因為要讓我父親看得起我。”

林雲飛一直以來都隻跟秦瑗接觸,關於江岷的父親,他僅僅知道那是一位研究高深學問的教授。

“他認為我做什麽都三心二意,永遠不會有所成就。所以不論做什麽,我都會全力以赴,用結果證明給他看。”

“你崇拜他?”

“嗯,但他不喜歡我。”

那夜江岷主動提起他的家庭,它並不如外麵看上去那麽光鮮。

他的父親常年出軌,母親隻會逃避。

那個叫做家的地方,常年隻有他一個人和一隻沉悶的狗。

當他出現一些心理問題的時候,父母會把那些問題歸因於對方。

在那間沒有家人的房子裏,他自我治愈,自我成長。

“我是不是對你很過分?”

江岷問出這句話,林雲飛卻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

“是有些過分。”

“可我不威脅你,你怎麽會站在我身邊呢。”

後來林雲飛回憶起,正是那句話,讓他決定以後絕不拋下江岷。

他要的,隻是一份堅定不移的信任。

江岷贏得那場比賽的時候,秦瑗和江驊正在滿世界找他,他們甚至報了警。

後來警察找到林雲飛,以拐賣的罪名逮捕他。

當然警察調查清楚以後,搞清楚了這是一場烏龍,放了他,但因為私自帶學員去參賽,林雲飛丟掉了教練的工作。

在他打算離開津州,回老家另謀生計的時候,江岷出現在他的出租屋門口。

江岷說:“我們開個拳擊館吧。”

林雲飛謝過他的好意。

江岷又說:“我有獎學金,你有比賽的獎金。”

林雲飛被他惹笑了:“你知道開一間拳擊館要多少錢嗎?”

江岷卻反問:“你有手有腳,難道連開一間拳擊館的錢都弄不來嗎?”

林雲飛說:“你以為錢好賺?”

江岷說:“去工地搬磚都好過什麽也不做。”

林雲飛說:“生活不是你想的那麽簡單,你是少爺命,想體驗民間疾苦,我也不攔你。”

江岷歎了口氣:“你就不能用用腦子?”

江岷初三畢業的暑期,秦瑗去了國外,江驊去了外地考察。

江岷偷來江驊一身高級定製的西裝,讓林雲飛換上,然後把他扔到各種上流人士會出席的地方。

林雲飛照著江岷給他的台詞,利用自己的金腰帶拳王身份去結交上流人士,尋找目標客戶。

未滿半年,林雲飛就靠著給有錢人教拳擊賺到了租場地的費用。

拳擊館的場地設計、運營,基本都是江岷親力親為。

拳擊場剛開張的一兩年,是林雲飛見過江岷最開心的時候。江岷跟著他學會了抽煙,他們經常搏鬥到酣暢淋漓,然後一起坐在被四道圍繩圈起來的拳擊台上抽煙。

江岷會跟他講起學校裏有意思的事。

哪個女生喜歡他,哪個男生看不慣他,哪個老師怕他,他都知道。

那時候的他,逐漸像個普通的少年。

直到他家裏出事。

林雲飛甚至憎恨過自己的無能為力,江岷幫他太多,可他的難題,自己卻無能為力。

當時江岷的父親因性醜聞跳樓,母親受不了刺激自殺未遂,住了大半年醫院。

江岷因為父親的緣故,被取消了保送資格。

那半年,江岷再也沒來找過林雲飛,林雲飛去找他,他也避之不見。

再收到江岷的消息已經是半年後。

林雲飛沒想到,在那樣的情況下,江岷還可以順利參加高考,並且贏過了所有人。

當天江岷背著單肩包來到拳擊館,像往常一樣對林雲飛打招呼。

“我有新的目標了。”

他輕鬆的語氣,仿佛一切不幸都未曾發生。

林雲飛不知道他到底經曆了什麽,可看到他涅槃重生的樣子,也替他高興。

他開玩笑問:“不會是找女人了吧。”

江岷沒否認。

這才是真正驚掉下巴的事。

林雲飛一直認為,江岷犯法的幾率都比找到女朋友的幾率高。

“是仙女嗎?能讓你換了個人似的。”

“是吧……我沒看清她的樣子。”

“你小子倒是他媽的浪漫啊,模樣都沒看清楚,就朝思暮念了。”

沒想到。

江岷問了他一個離奇浪漫的問題。

“你相信一見鍾情嗎?”

林雲飛交女朋友隻圖個一時之快,從沒想過這麽複雜的問題。

但江岷顯然不在意他信不信一見鍾情。

“那姑娘多大?”

“不知道。”

“哪兒人?”

“沒問。”

“叫什麽名字總知道吧。”

“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麽……”

“她會和我結婚。”

他篤信的神態,讓林雲飛險些信以為真。

後來的時間,林雲飛一直追問江岷那是個什麽仙女,讓他念念不忘。

直到他第一次在江岷家裏見到傅佳辭。

當江岷邀請他去家裏時,他就知道,哦,是這個仙女。

傅佳辭當然是漂亮的,但追過江岷的美女多如牛毛,不缺傅佳辭一個。

比起漂亮,她身上吸引人的,是一種更直接有力的美。

那是無畏無懼的自由,如疾風下的野草。

江岷真實性格裏缺失的部分,在那個女孩身上則異常尖銳。

那天晚上江岷說錯話,氣走傅佳辭。

她摔門離開後,江岷求助:“我要怎麽辦?”

林雲飛問:“什麽怎麽辦?”

“你經驗多,我要怎麽才能讓她對我死心塌地?”

“你喜歡人家,還要人家對你死心塌地?”

“嗯,不行麽。”

江岷好不容易俘獲了傅佳辭,林雲飛不敢嚇跑她,於是省略了江岷的缺點,隻撿他可憐的事實說給傅佳辭。

懷念起那個他幫江岷痛揍小混混的傍晚,還有他帶著江岷偷跑到別的城市打拳賽的那趟火車上,他喝了口啤酒,溫柔地笑了:“回憶起當初,江岷像個王子,我就是他身邊為他披荊斬棘的武士,不,不是像,江岷就該是王子。”

傅佳辭沒來得及肉麻。

她很遺憾。

遺憾在他最無助的時候,自己不在他身邊。

傅佳辭打架可厲害了,那個時候男孩子都打不過她。

林雲飛見傅佳辭眼裏閃著淚光,心想這套路似乎太深了,他愧疚地話鋒一轉,“你也不用太心疼他,這小子會給人下蠱的,我都摸清他的套路了。”

傅佳辭十分同意林雲飛的話。

“這個小子啊,先是戳你痛處,裝得一副瞧不上你的樣子,讓你對他恨的牙癢癢,然後再讓你突然發現他的可憐之處,一旦你對他表示出同情,就是開始被他吃死的時候。隨後,他會在那麽幾個很重要的時間點出現,幫助你,這個時候你就離不開他了。”

傅佳辭連連點頭:“他就是個心機屌。”

聽到這樣的評論,林雲飛突然把啤酒瓶朝桌上一摔。

嚇得傅佳辭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

“別人都能構陷他、誤會他,說他不好,隻有你不能。”

傅佳辭委屈地癟嘴:“為什麽?”她故意問,“難道他喜歡我哦?”

既然無法從江岷嘴裏套出話,那就借林雲飛之口說出來,也不錯。

“他不是喜歡你。”

林雲飛說得很肯定。

說完,他的頭倒在桌子上,砸出重重的聲響。

傅佳辭的心情如同坐上過山車,一個猛衝,直接墜到地心深處。

不喜歡嗎?

她不信。

江岷是喜歡她的。

他不喜歡她,憑什麽幫她那麽多次?

不喜歡她,憑什麽搞那麽多曖昧。

不喜歡她,憑什麽親她。

林雲飛打了個酒嗝,腦袋又從桌子上抬起。

他迷迷糊糊地看著傅佳辭,聲音囫圇,邊翻白眼邊說:“他那是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