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州大的黃昏時分,巍峨的教學樓、枝葉茂密的老榕樹、操場的跑道都沉浸在一片金色的海洋中。
傅佳辭望著操場上成群結隊的大學生,感慨青春可真好。
沈晉安晚了幾分鍾到,他剛從**爬下來,頭發像頂著個雞窩,傅佳辭嫌棄道:“沈教授,你也太不注意形象了。”
沈晉安沒見過比傅佳辭還守時的人。
說好六點見麵,絕不會早一分或晚一分到。
“去食堂邊吃邊說?”
傅佳辭上繼續教育學院的時候,也來過幾次食堂。
她雖然嫌棄食堂飯菜,但也懶得折騰來折騰去,索性就近。
正是飯點,食堂人滿為患。沈晉安帶傅佳辭去教職工食堂,點了兩菜一湯。
傅佳辭顯然無心吃飯。
“你剛才在電話裏說的,確信嗎?”
“別管真不真了,先吃飯。”
“你知道我來不是為了找你吃飯的。”
傅佳辭雙寒森森的眼神盯過來,沈晉安也有點怕。
“不能確保百分百,但八成是真了。要不然誰會空穴來風傳這種消息?我問過法學院的人了,他們給的答案是,江岷要來應聘全職講師,前幾天才和他們院長談過。”
“講師?”
“他是學曆和資曆都很優秀,但是學校有學校的規矩,他沒有學術成果,也得從講師開始慢慢熬。”
啪一聲。
傅佳辭一拍桌。
她讓出八年,可不是讓他跑回來到學校教書的。
傅佳辭這一拍桌,引來方圓幾百米的注視。
沈晉安抬頭,臉色僵住。
傅佳辭:“你們學校這麽不識抬舉麽。”
沈晉安給她做口型:看後麵。
傅佳辭讀懂了,回頭看,一行黑壓壓的人正尷尬地看向他們。
在一堆穿著不合體的西服的教授當中,江岷尤其鶴立雞群。
沈晉安尷尬地和幾人打招呼。
他們剛來,正在找座位。現在教工食堂也坐滿了人,沒有空桌,而傅佳辭跟沈晉安正占著一張多人桌。
傅佳辭數了下他們的人數。
如果她離開,他們剛好坐滿。
她本不是什麽謙讓的人,但念及這些老教授以後可能是江岷的同事甚至上級,她主動說:“我吃完了,要不要你們坐這裏?”
沒等老教授開口,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傳來:“不需要。”
他的語氣有些重,在場的人都聽出來了。
有好事的老教授說:“小江,怎麽能跟女士這麽說話呢。”
“我請客,去外麵吃吧。”江岷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尋常一些。
傅佳辭看出了江岷在躲她。
躲什麽躲啊,她都讓步成這樣了。
她嘴巴動了動,忍住了還嘴的衝動。
聽說江岷要請客,幾個老教授什麽意見都沒有。
一行人匆匆來,又匆匆離開。
傅佳辭看著一桌子泛冷的飯菜,再無食欲。
這頓飯的後半場,氣氛變得壓抑了起來。
沈晉安隨便扒了幾口菜,就放下了筷子。
“剛才他那麽跟你說話,你怎麽還慣著他?”
他們認識四年,傅佳辭什麽脾氣他可再清楚不過了。剛認識那年,他帶樂隊去演出,傅佳辭前去觀看,被競爭對手鬧場,她頭一個衝上去和對方對峙,那架勢可不是鬧著玩的。
這些年她和張芙蓉生意做的不小,把手底下人也治的服服帖帖,但凡是個慫人,也不會有現在的事業。
恣意跋扈的傅佳辭,怎麽能當眾被人用那種語氣對待呢。
“他跟我鬧脾氣,我如果這時候發脾氣,就相當於堵死了對話的入口。”
“跟女人發脾氣的男人,太小肚雞腸了。”
傅佳辭很認同。
江岷這個人太太太太太太太太小心眼了。
“那也沒辦法,這也不是什麽不能接受的。”
“傅老板,我真沒想到你是這種人。”
“你現在才發現我是神仙了?”
“我沒跟你開玩笑。”沈晉安很嚴肅地說,“難道你沒發現,他回來以後,你整個人都變得黯淡無光了麽。”
“瞧你說的,以前我是手電筒會發光的麽?”
“嗯,你以前很灑脫的,現在太卑微了。”
傅佳辭也想過這個問題。
從她十八歲離開家的那一刻,就決定要做個瀟灑的人,四海為家,可還沒走多遠,就碰到了江岷。
誰讓她貪戀江岷的那點溫柔呢。
“沈教授,你喜歡我對嗎。”
沈晉安的臉色一陣紅白交錯。
“而且你喜歡我很久了。”
“我們在說你的事。”
“可這些年,你喜歡我,也沒妨礙你女朋友一個接一個。江岷雖然有點兒欠,但這些年他都隻有我一個。”
“你怎麽知道他沒交別的女朋友?”
“在感情上他是個很保守的人。如果他有交了別的女朋友,根本不會允許我出現在他周圍。你們是我的朋友,站在我的角度會為我打抱不平,可江岷沒什麽朋友,他又從來不屑表達自己,他的委屈隻能自己憋著。我不想他好不容易回家了,卻沒有一個能夠像家人那樣包容他的人。”
“……他是個成年人了。”
“沈教授,坦白講,我對你也有好感。但這種好感,正如你說的,是一種成年人的感覺,它的衡量因素有許多。我對他的感情卻是完全另一種——就像我小時候,會為了我爸剪掉我的頭發和他鬧個雞犬不寧,會為了一件裙子高興地夜不能寐。雖然沒有他,也能很好地生活,但是隻有和他在一起,對我來說才是圓滿。”
對她而言,江岷和童年的長頭發、白裙子,有同樣的意義。
沈晉安頓時自慚形穢。
當然,他不是因為江岷自慚形穢,而是因為傅佳辭對她自己感情的篤定。
這一番話,傅佳辭第一次跟別人提起,說出口,也是給她自己的強心劑。
她信誓旦旦:“錯過我,江岷會後悔一輩子。我不能讓這樣的遺憾發生在他身上。”
這個夜晚,是傅佳辭在這座城市八年來最有安全感的時刻。
八年前她來到這座城市,無處可去,隻能賴在江岷家門口,六年前,她在這裏有了自己的一份事業,買了房,四年前,她在本市落戶。
可近三千個日夜,從沒有一刻,她覺得自己真正屬於這裏。
離開津州大,她開車去了本市最大的超市,整整四層樓,走馬觀花逛一遍也得一小時。她是逛街老手,在超市一直蹉跎了兩個半小時,然後提著兩大袋沉甸甸的戰利品離開。
把購物袋扔進後座,她開車去了華銘銀座。
華銘銀座住的保安十分嚴格,見是外來車牌號,立馬攔住,“有拜訪預約嗎?”
傅佳辭上次跟江岷來的時候記住了他家門牌號,她報出來,“我找2203室。”
保安:“那你先下車,跟業主說好了再放你進去。”
傅佳辭的好脾氣快被磨光,她臉上保持著僵硬的微笑:“你看我一個弱女子,能幹什麽呢?”
“那你也得登記,這是規定。”
傅佳辭倒不是不肯配合,而是她有怕江岷裝作不認識她。
下車的間隙,傅佳辭的大腦迅速運轉,想出了一個江岷絕不會拒絕的借口。
她對保安說:“你等我片刻。”
她回到車上,從包裏翻出腮紅,在臉上亂塗一頓,又拿出爽膚水對著眼睛噴去。
這樣看起來很像個酩酊大醉的女人了。
下車後她老老實實撥通江岷家的門鈴。
滴聲響了幾下,門鈴電話被接通,她死死盯著攝像孔,用很低的聲音說:“江岷,我在門外。”
2203室,江岷看著視頻裏那個臉頰緋紅的女人,心裏一陣沒由來的悶氣,他一句話沒說,直接摁了開門鍵。
傅佳辭聽到門開了,立馬跳回車裏,瀟灑地和保安揮手告別。
她按指示開到臨時停車區,離住宅有一段距離,她雙手提著購物袋,走到門口已經渾身是汗了。
抵達江岷家門口,她深吸了一口氣,本想先收拾打扮一下自己,但是為了顯示她的賣力,她決定就用這樣有點狼狽的姿態去見他。
反正他當年也不是因為這張臉才喜歡自己的。
她敲完門沒多久,就聽到裏麵來開門的動靜。
不過開門那瞬間,傅佳辭還是有點被驚豔到了。
江岷剛洗完澡,穿著一件黑色浴袍,頭發濕漉漉地向下滴著水,水珠劃過他的喉嚨,因為那一節地勢落差極大,忽然下墜,沿著浴袍襟口滴入他胸膛裏。
他身上有誘人的沐浴乳清香。
江岷看到她一副色鬼模樣,就知道上當了。
傅佳辭踢了踢腳下的購物袋,“給你買的,你自己提進去,太沉了。”
他大概掃了一眼購物袋裏的東西,但視力有限,實在看不清。
江岷本能的拒絕:“不需要。”
“你這裏有吹風機麽?”
“有。”
“有毛巾麽?”
“有。”
“有熨鬥麽?”
“有。”
“有鍋麽?”
“……”
傅佳辭靠在牆上,雙手放在胸前,用下巴示意:“我就不進去了,這是給你買的東西,你自己拿進去吧。”
江岷默不作聲提起兩個塑料袋放進屋裏,就要關門。
傅佳辭一個箭步,一隻腳踏進房裏,用大腿擋住防盜門,“借廁所一用。”
江岷無奈地打開門,道:“你可以不用這麽多借口。”
“誰借口了,我真的尿急。”
她二話不說跑進廁所。
聽著衛生間的門被“哐”一聲關住,江岷不自覺地一笑,看來真的很急。
傅佳辭解決完生理問題,洗了把臉,她見鏡子裏的自己有點憔悴,便拿出口紅塗紅嘴巴,氣色看上去好了許多。
她從衛生間出來,還想看看江岷的這幾年身材有什麽變化呢,但他已經換上了一套短袖長褲家居服,頭發也快被擦幹了。
他正在開放式廚房不知忙些什麽,見傅佳辭過來,也不回頭,“喝完茶再走吧。”
喝……茶。
傅佳辭至今品不來茶,在她淺顯的印象裏,隻有中老年人才喝茶。
她看向江岷的目光也不由得多了幾分憐愛。
二十八歲,她一直認為自己還很年輕,有許多精力,去愛,去恨,去等待。
但江岷的二十八歲,同他的十八歲一樣,沒有色彩,沒有娛樂,甚至還養成了喝茶這麽古老的習慣。
但好不容易他留她,她不能浪費這個機會。
江岷喝茶和她理解中的喝茶不太相同,很有講究,生火、侯湯、取茶,每一步都要十分精準,一套到尾,足足用了半個小時。
他端著茶過來的時候,傅佳辭正在打盹。
聞到茶香,她迷糊著眼,含糊地說:“怎麽這麽久。”
“日本茶道每一步工藝都有嚴苛的要求,這是對文化的敬畏。”
傅佳辭驀地想到多年前,江岷舊居對麵就有間日本茶室。
她曾在那裏喝過一杯茶,卻並沒有喝出什麽深意來。
現在的她依然不懂。
去年她和張芙蓉去日本調研,去過京都當地聞名的茶室,傅佳辭沒待夠十分鍾就離開了。
她對任何和苦難有關的哲學都沒有興趣,也沒聽導遊贅述。
她以為,江岷煮的茶會好喝一些,便放心地呷了一口。
…….呸。
太澀了。
她抬眼偷看江岷,他同樣在品茶,臉上卻沒流露出任何神情來,仿佛和她喝的不是同樣的茶。
恍然間,她想起當年第一次和陳執在茶室見麵,江岷說他也喝不來茶。
“你什麽時候喜歡喝茶的?”
“我從小就喜歡,你不知道麽。”
“你明明說過你喝不來的。”
“為了維護你麵子隨口說的話,你也記得?”
傅佳辭的麵色僵住。
這一瞬間,她想摔門而走的心都有了。
這個欠教訓的。
她反唇相譏:“你也還記得呀,江律師,你就這麽忘不掉我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