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佳辭幻想過種種重逢時候的場景。
或從別人的故事裏吸取靈感,或假裝自己已經不在意。
沒有一個假設,是像現在這個樣子的。
她遠遠沒強大到能忍受深愛著的人的冷言相向,她不敢看江岷,生怕在他眼裏看不到自己。視線無處安放,隻能落在手中茶杯裏盛著的枯黃色漣漪裏。
看著她麵色發冷,江岷放下茶杯,“你不想留,可以離開。”
“江岷,你要我走就直說,我不至於聽不懂你的話。”
“是麽?如果你聽得懂,還會眼巴巴地送上門?”
傅佳辭在過去見識過他怎麽戳陳執刀子的,那時候她還暗中竊喜。
誰曾想風水輪流轉,他終於還是往她心口戳刀子了。
傅佳辭衝他揚了揚下巴,“還有什麽,你接著說。”
“你真的要聽?”
“嗯。”
“我想過回來找你。”
“為……為什麽沒回來。”
“我一畢業,就收到了各大律所的邀約,拿你和我的前程比麽?”他摘掉眼鏡,眼角劃過一絲諷笑,“當年見到你,著實新奇。我明明聽見你坐在門口哭,一出門,又要強顏歡笑,倒是可憐,卻又死要麵子。現在,還是沒有長進。”
傅佳辭絕沒想到會是這麽難聽的話。
不見恨字,卻似把她淩遲了。
她再隱忍不爭,骨子裏還住著那個暴怒衝動的傅佳辭。
“你住口!”
隨著她的大喊,茶杯迸裂向茶幾的尖角,碎成無數碎片、粉末。
江岷看著茶杯,心疼地皺起眉,“這套茶具是日本藝術家中川臧一的遺作。”
“多少錢,我賠你。”
“傅佳辭,不是所有的事都能用金錢衡量的。”
他這些年來唯一的愛好就是收集老物件。
他在美國有一個倉庫,被綠蔭環繞,專門用來存放這些老物件。離開美國的時候,他將那些都捐給了博物館,隻帶了這一套茶具回來。
茶具本身並不完美,未經上釉,觸地粗糙,不知是刻意還是人為,上麵有許多刮痕。這些刮痕,是他最喜愛之處,每一道都記錄著時間的流經。
傅佳辭也不笨,她明白江岷的意思。
在他們年紀小的時候,彼此之間的火光璀璨過日月星辰,他們被燒昏頭腦,滿腹都是為彼此獻身的勇氣。
可歲月會吹滅烈火,風化那些被**粉飾過的表層,露出殘酷的真相。
她出生在荒無人煙的邊陲之地,流浪四方,他自幼接受高等藝術的熏陶,境界高她千百層。
遇見江岷,是她一生最好的事,卻是她最糟糕的事。
她最努力,也不過拿到一個繼續教育學院的二流畢業證,靠著灰色地帶的生意成為一個沒品的低俗暴發戶。
傅佳辭拎起包,沒打算再講什麽了。
江岷比銅牆鐵壁還嚴實,她再能忍痛,也不能一次次裝個頭破血流。
感情很重要,它讓人甘願在浪漫的等待中蹉跎一生。
但。
保命要緊。
傅佳辭摔門而去。
門發出哐啷一聲,震得整個樓裏都是回聲。
江岷蹲下來,將茶杯的碎片一片片收集起來,放在手心。碎成這樣,是修補不了了。
他拍了照片,發給熟識的修複師。
修複師很快打來電話,“碎成這樣,就算修修補補粘一塊,結構早就破壞了。除非你想把一個滿是裂痕的杯子當文物一樣供著,否則,我不建議你修補。”
江岷說:“開價吧。”
“這不是錢的問題。你大可以用同樣的價錢,去收藏保養其它作品。”
“我明天把它給你送去。”
這還談什麽。
立場堅定是江岷的職業病,但這在生活中絕對不是什麽好品質。
又不是什麽東西都能修補的。
修複師隻好說:“我隻能盡力把碎片幫你粘合,剩下的部分用同樣的陶土添補,你要做好心理準備,出來後的樣子會很醜。”
“我知道。”
第二天中午,江岷把茶杯碎片送去修複師的工作室,修複師知道這是大師遺作,數落他半天:“這麽貴重的物品,就應該小心翼翼地對待,現在知道後悔了?”
是啊,知道後悔了。為什麽非忍不住刺激傅佳辭呢,又不是不知道她什麽脾氣。
他到了寫字樓,本想先去樓下看一眼,但在樓下電梯口裏遇到了金平田。
金平田抱著一個很大的紙箱,紙箱遮擋了視線,他起初沒有看見江岷。
江岷先發問:“你抱的什麽東西?”
金平田尋思著這聲音怎麽這麽耳熟……
媽呀,江律。
金平田怕江岷知道自己在傅佳辭那裏做副業,想搪塞一下,但紙箱裏的東西明顯不是從律所拿出來的,他結結巴巴道:“這是我……書,生活用品……”
“她要搬走了麽。”
金平田一時片刻沒反應出誰是那個“她”。
江岷見他還在負隅頑抗,索性直接拆穿了,“你不是一直在樓下幫忙賣酒?”
“江律,你怎麽知道的?”
“這也不知道,還做什麽律師。”
江岷本來不想提傅佳辭,這三個字一出現,他必頭疼發作。
江岷說:“你先搬東西吧。”
金平田被江岷抓了個正著,他沒狡辯的口才,索性老老實實承認,乞求從輕發落。
“江律,傅老板後天房租到期,今天就搬走了,我以後一定老老實實呆在律所。”
“我也沒說什麽。”
“……”
江岷沒心情聽金平田說了什麽。
他對別人本來就沒那麽在意。
上電梯的時候,他望著7樓的數字。
傅佳辭的店在17樓,淩空律所在18樓。
她搬來一個多月……快兩個月了,他從沒有下樓看過她的店,隻是從律所同事那裏聽說她的生意做得不錯。
但凡別人提起傅佳辭,都是溢美之詞。這一點和八年前完全不同。
他不知自己是不是該欣慰,但一個人越來越好,總歸不是什麽壞事。
傅佳辭臨走前給律所送了一箱白酒。
她直接把酒放在前台,給李正發短信說了聲就走了。江不江岷的,和她沒有半毛錢關係。
店裏的櫃台撤的差不多了,隻剩倉庫還沒收拾。傅佳辭坐在店裏對賬對了一下午,這段時間賬麵太難看了,她對了好幾次,才接受自己虧了很多這個事實。
她仰頭長歎——
追男人追得又丟錢又丟麵子的,恐怕就她一個了。怎麽回事,她也不缺人追的,怎麽要覥著臉上趕著人呢。
她對著頂燈,鄭重發誓,如果她再跟江岷說一句軟話,就……
誒,天打雷劈還沒說完呢怎麽就天黑了。
不對,是停電了。
傅佳辭覺得自己這幾天真是點兒背到家,她氣得摔掉賬本,摸出手機,打開手電筒,微弱的光亮勉強照亮她眼前的寸土之地,她打著手機的手電出去轉了一圈,發現是整棟樓都停電了。
不行啊。
停電了電梯不運轉,隻能走樓梯。破寫字樓的樓梯應急燈壞了大半年,前幾天她找物業,物業說明天才能來修呢。
回到店裏,傅佳辭開始用電話狂轟亂炸物業。
不敬業的物業下班後就不接電話了。
她琢磨是該先打119還是先打物業投訴電話。
忽然一道光從門外照進來,傅佳辭的眼睛直視到了光源,她立馬捂住眼睛。
那束光從她臉上離開。
她拿著手機向前照去,漆黑的空間裏,一道陰森森的白色光亮,劈開黑暗。
“江……”
哎呀真不知道是那個混蛋剛發誓說不跟人家說軟話的,一開嗓,哭音都上來了。
不行。
會天打雷劈的。
“江律?散步過來的麽?”
江岷打著光走到她身邊,“律所停電了。”
“整棟樓都停電了。”
“打了物業電話無人接聽。”
“我以為律師都直接發起訴訟呢。”
兩個人手電筒的光交錯來交錯去,繞得江岷眼花。
傅佳辭驀地想起,他視力很差。
“你看得見麽。”
江岷確實看不見,他也不逞強。
“很難。”
傅佳辭在黑暗裏翻白眼:“那還不在律所老實呆著。”
黑暗裏無法視物的緣故,江岷看不到她冷清倔強的一張臉,隻聽出來孩子氣的得意。
這個語氣,他很熟悉。
江岷嘴角彎了彎,“律所已經下班了,我在加班。”
傅佳辭有種預感,這棟樓可能隻剩他們兩個人。
整棟大樓停電這件事,也許是該驚悚的,可傅佳辭一想某怕黑的瞎子摸黑下樓梯找她,心中不禁得意。
她把手電光從自己臉上移開,這樣,江岷就徹底看不見她,她便能放心得意了。
江岷不知道她此時正在偷笑,在黑暗裏,聲音沉悶地說:“律所沒有備用手電筒,你這裏有嗎?”
還真有,是強光的。
傅佳辭整理好自己的情緒,也學著江岷,用並不在乎的語氣說:
“在倉庫,我去找找。”
“你幫我打光,我去找。”
傅佳辭沒意見,人家想英雄救美,自己就不妨礙了。
她用手機燈光照亮倉庫的門。
傅佳辭店鋪的倉庫在對麵,在黑夜裏,這不是一段短暫的距離。
為了方便帶路,傅佳辭走在江岷前方。
走在他前麵,是種很奇妙的感覺。許多年前,她剛來到津州,對這座城市一無所知。
總是江岷走在她身前領路的。
她不經意想起過去。
原來,她記憶那麽好,竟還能想起江岷襯衣領那條工整的線。
想著以前的日子,傅佳辭開鎖的手不靈活了,鑰匙對了半天,沒有對進鎖孔裏。
“我來吧。”
江岷從傅佳辭手裏拿過鑰匙,她沒什麽抗拒心,直接給了他。
但她短暫地忘記了一件事。
江岷在這種環境下,就是個瞎子!
他反複試了半天,仍是沒打開門。
兩個人折騰了十分鍾,也沒打開門。
江岷撇撇嘴,把光照向門鎖,鑰匙還給傅佳辭,“我給你打著燈,你來吧。”
有了他打光配合,這次一下就打開了倉庫門。
撲麵而來的,是嗆人的灰塵。
手機燈光向前照去,無數的塵土在飛。
傅佳辭捂住鼻子,對江岷說:“這裏灰塵大,你在外麵等我。”
他是少爺,嬌花,王子大人,嗓子很寶貴的,可別吸了灰塵。
江岷無法讀懂她的意思,反倒覺得,她過分刻意地要劃分界限,保持距離,有種欲蓋彌彰的嫌疑。
傅佳辭並不是一個時常正確的人,她適合帶路,卻不適合做決定。
“手電放在哪裏?”
“我去找就好,裏麵架子上的東西亂七八糟,你不熟悉,找起來麻煩。”
“你平時不整理的麽。”
“整理的,最近要搬走了,又弄亂了。”
“在架子上?”
“嗯。”
“能夠著麽。”
傅佳辭活了二十八年,第一次被人鄙夷身高。
“你看得到麽。”
確實看不到。
“你別以為你什麽都行……江岷,有人說過你很大男子主義麽。”
“別人怎麽說,和我有關係?”
“也對,在你眼裏……不,你眼裏根本看不到別人。”
人應該越長越成熟,可江岷,他越來越像個孩子,還是很任性的孩子。
江岷遲疑的片刻,傅佳辭已經搬來凳子,站在凳子上去夠放在架子頂上的手電筒。
置物架上放著零散的幾瓶酒、紙箱,還有其它雜物。她摸了很久,沒有摸到手電筒。
江岷不知道她的情況怎麽樣,在這時,手機正好巧合地關機了。他沿著視線裏那幾乎透明的光,向前摸索去,沒走兩步,便撞到了架子。
置物架搖搖晃晃,黑暗環境裏,人的焦慮會變本加厲,傅佳辭見架子要倒,手裏也慌亂了,不小心撞到旁邊的酒瓶,幾瓶酒接二連三砸下去。
酒瓶墜地的聲音,成分很複雜。
聽起來,不像隻砸在了地上,還有一些原本應該出現的刺激聲,它們消失了。
摸到手電筒了!
她打開手電筒的開關,強光一陣亂晃,最終聚焦在左邊的酒瓶碎片。
與此同時,江岷抬起頭看向她。
他站在酒瓶的碎片中間,左肩頭的衣服濕透,手臂上,本是潔白的襯衣,變成一片血紅色。
剛才酒瓶直接砸下來,他來不及躲,隻能用手臂去擋,酒瓶直接砸在了他的手臂上。
碎片紮進他的手臂裏,大麵積地向外流血。傅佳辭瞧著江岷那微微皺起的眉頭,很是愧疚。
但是隨之而來的,還有更複雜的情感。
“怎麽辦?”她問。
“先下去。我記得附近有醫院,去清理一下。”
“不用叫救護車嗎?”
江岷拿外套纏住受傷的地方“沒那麽嚴重的。”
整片袖子都被染紅了,還說沒那麽嚴重麽。
可是,他不怪她麽?
他明明可以義正言辭地怪罪她,卻什麽都沒說。
恍惚之間,傅佳辭又回到了八年前的日子,不論她做多少過分的事,他都不會生氣。
唯獨能惹他生氣的,是她做出傷害自己的事。
江岷……
是愛她的吧。
至少那個時候,是愛她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