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北荒冰原。
李雲珩從最東邊耳室石壁上的裂口出了關,抬眼就見他皇兄搬了個小榻歪倒在窗前,身上蓋了床雪兔皮毛製成的毯子,手裏卷了本書,卻睡得正香。
東邊耳室靠近雪原那一麵,算不得溫暖,雪花正從沒有門的石窗外不住飄進來,冷得江成月又往毯子裏縮了縮,手裏的書因而滑落到地上。
李雲珩不由心疼。他本就是於這北荒冰原地火岩漿中誕生的,想要修補魔力最好的辦法就是回到岩漿中去,然而江成月雖身為天魔後裔,白月島魔族的法力卻並非火屬性,加上他本人是陰魂魂魄,本就懼怕這些至陽之氣,因而每每李雲珩閉關,隻能將他皇兄獨自一人留在那道裂口之外,百無聊賴地等他。
江成月生性喜歡熱鬧,這北荒冰原之中空氣中蘊含的都是魔氣,他雖也是魔族後裔,但身負李雲珩的靈核,處處受魔氣壓製,唯有在這石窟從前被華天上神設下結界之處能得以行動自如輕鬆自在,因而他被困在這座火山口周邊範圍,連獨自出去逛逛都不成。
當初他們在齊峘山決定一起回北荒之時,江成月幹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求闕堂將自己當年珍藏的所有閑書話本子都挖出來席卷一空,饒是如此,這一個多月過去了,那堆書也被他看得七七八八了,隻能拿起來從頭再看一遍。
李雲珩走過去,撿起被他皇兄掉落到地上的書,坐到了小榻上,瞟了兩眼,便記起這本他估計已經來回來去看了好幾遍了,思及此,不由輕輕歎息了一聲。
這番動靜終於驚醒了江成月,揉著眼睛微微坐直了身子,見著是李雲珩不由有些驚喜道:“阿珩……你出來了?不是閉關一次要七天麽?怎麽這回出來的早一些?”
從他們回來此地,李雲珩已經閉關三次,也就是說大部分時間他皇兄都是一個人呆著的,想到這裏,李雲珩心底有些愧疚,嗔道:“在南邊臥室等我就好了,這裏這麽冷……”
江成月伸了個懶腰順勢抱住他道:“不冷,我沒覺得。”他身上還穿著單薄的衣衫,雪兔毛毯在這番動作下滑落到腿上,上半身露在冷空氣裏,一邊嘴硬一邊還打著寒顫。
李雲珩不想去戳破他的謊言,把毯子拉過來將他兜頭裹了個嚴實,抱了他朝臥室走去。
他兩人單獨相處時,江成月覺得自己簡直不用長腿了,但他也樂得膩在李雲珩身上,乖巧得像隻貓,將他從前身為一介鬼君該有的威嚴氣度都丟得一絲一毫不剩。反正除了李雲珩,也沒別人見過他這一麵,便是從前他自己都未曾想見過自己還能有這般“嬌嬌弱弱”的一麵。
他們回到冰原後,將臥室設在了南麵一間石室,溫度適宜,裏麵的陳設則和從前齊峘山淩霄殿江成月那間寢室一模一樣。因為正是李雲珩大手一揮從齊峘山搬回來的……江成月每每想到待那幾個常去灑掃的小弟子推門進去發現入目空空如也該是什麽神情就覺得好笑。他從前偷住在那裏的時候尚且隻算是作點小“祟”,李雲珩連“作祟”都比他霸氣得多。
李雲珩將他放在床榻上坐定,搓著他凍得冰涼的雙手,柔聲道:“我們出去逛逛吧。”
江成月立即來了興趣,直起腰眼前一亮道:“好啊好啊!咱再去獵魔狼吧!”
從回了冰原,他們隻出過這石窟一次,李雲珩如同正主回歸後巡視領地,所過之處所有級別足夠高的冰原魔族,察覺到他的氣息無不誠惶誠恐現身出來俯首以示臣服,而江成月則是在雪地裏撒丫子撒歡,興奮地追逐著那些摸樣“新奇”的冰原魔獸。
他現下身上蓋的這條毯子就算是那一回的“戰利品”:叫他逮著了一個模樣很像兔子,但體型足有普通兔子百倍大的魔獸,正拖著人家的尾巴準備叫李雲珩去看的時候,那體型碩大生性卻膽小的魔獸幹脆自行脫了自己一身皮毛,光剩下紅齜齜的肉團兒鑽進雪地裏一溜煙逃了。江成月拎著手裏的皮毛嚇得夠嗆。後來李雲珩告訴他那“兔子”同壁虎斷尾一般,這本就是它的逃生本能,而且它皮毛還能再長出來,他才釋然地鬆了一口氣,幹脆把那魔獸的皮毛拖回來做了床毯子。
李雲珩此時卻道:“我說的是回三界。”
江成月一怔,並沒有李雲珩意料中的興奮激動,反而是猶猶豫豫:“你的魔力還沒有恢複……還是待在這裏安全一點吧?”
李雲珩道:“有人找我們。”
江成月一怔:“誰?”
李雲珩道:“柳清輝。”
“他找我們做什麽?”
“不知道……所以才要出去看一看啊。”
見江成月還有遲疑,李雲珩一句話就說服了他:“況且,我不是需得靈魔雙修麽?北荒冰原又沒什麽靈氣,如何靈修?”
江成月一怔,垂下了頭。
李雲珩知曉他這是又心生愧疚了。從前他救他回來,卻不願讓他知曉其中細節,怕的就是這一點。過往的曆史告訴他,他這個皇兄在愧疚之下幹出來的事,就沒有一件是正常人能夠想見的,一樁比一樁勁爆,他不願告訴他,就是怕他又整出什麽幺蛾子。況且,李雲珩也不想他因為自己時不時愧疚一番。
想到這裏,忙上前去撒嬌般地搖了搖他的手道:“就當是我悶了,皇兄陪我出去走走吧。”
江成月如何不知曉這是他的借口托詞,抬眼看著他,掛上了略帶苦澀的笑意,柔聲答道:“好。”
……
兩人由先前那異世和三界之間的裂口處出來的時候,忽聞見一股血腥夾雜著濃烈的魔氣,江成月蹙眉,正要循著味兒看過去,旁邊樹蔭之下忽然竄出一個高大的黑影來。李雲珩剛把他皇兄往後拉了半步,那黑影已經在兩人麵前站定,緩緩抬起頭來,江成月這才看清來者……居然是齊登邈。
當年齊登邈在軒轅劍之下也非全身而退的,受軒轅劍劍氣的靈力波及,傷得極重。這五年來他東躲西藏,也沒個時間正經養傷,傷處好得不算徹底。一個月前李雲珩終於重歸於世,而且顯現的是他的本相,能識別得出來他那熟悉氣息的不止北荒冰原那些高階魔族,還有齊登邈。
可惜李雲珩一回來便直奔著齊峘山去見了他皇兄,然後幾乎未作停留便跟著帶江成月一道回去冰原異世,因此氣息便斷在了這道裂口處。
從前齊登邈能進去一回,還得得益於他那些魔族下屬自願獻祭心頭血給他,如今他身受重傷奄奄一息魔力大損,屬下也死得七七八八,哪裏還進得去?因而隻有守在了這裂口處。
先前齊登邈並未在“魔君出世”後見過李雲珩,因而也是直到此時,才驚詫地發現他所循著的那熟悉魔息,竟是來自於眼前的李雲珩,不由瞪大了眼睛。
李雲珩微微蹙眉,冷眼看著他。
在這短短一段時間內意會過來到底怎麽回事的齊登邈,驚詫、激動、懊悔、狂喜、委頓交織一片成了一個極度複雜的神情凝固在他臉上,他竟足足愣了半晌才回過神來,捂著依舊滲血的傷處,緩緩俯身下拜,單膝點地的時候甚至身形不穩,險些摔倒,不得不伸手撐了一下,才穩住身體,帶著顫音喚道:“吾主……”
江成月和李雲珩互視一眼,李雲珩又垂目盯著地上蜷縮成一團的人形,也怔了半晌不知該說什麽,想了想隻得扭頭對身邊的江成月輕聲道:“走吧。”然後攜著他皇兄,繞過齊登邈,將他視作無物,直接走遠了。
江成月走過之後還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依舊跪在地上的齊登邈,忽覺得他如同喪家之犬般狼狽,不由微微有些心酸,但又想起此地往前不遠就是當初虞焰氏的村子,虞焰氏那些族眾當年正是被齊登邈帶人燒殺了大半,他們又何其無辜?思及此,便收起心底那點兒酸澀,輕輕歎了口氣,握緊了李雲珩的手。
兩人到了閻丘的時候,柳清輝一早帶著人甚至等在了閻丘妖市之外,這陣仗,這待遇……比之先前更誇張了數倍。遠遠見著玹霖君那一臉略帶諂媚的微笑,激得江成月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埋首朝李雲珩壓低了聲音道:“人說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玹霖君這笑實在叫我心裏瘮得慌,咱身上還有啥是他想圖的呀?”
李雲珩被他皇兄逗笑了,也壓低了聲音回道:“別慌,先看看再說。”
“嗯。”
兩人落了下去,柳清輝便慌忙熱情洋溢地迎了上來,拱手見禮,朝李雲珩喚了聲:“上仙……”似乎想說的話太多一時不知從何說起,竟默然了一下,想想又轉向江成月招呼道:“擎昌君……一別經年,別來無恙?”
被他這麽一說,江成月便想起當年魔君出世一戰後,還是柳清輝把他給撿回去救了的,事後自己養好傷不辭而別,而後更是五年刻意不知所蹤杳無音信,想來有些愧疚,便微微紅了臉拱手回禮道:“玹霖君……好說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