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雲珩裝作忽然想起什麽的樣子,回頭看了一眼站在十幾步遠處,因為聽不清他倆說了什麽而瞪大了眼睛緊緊盯著這邊的江成月,朝小永銘道:“我還有事……今日怕是沒有時間。你若真有興趣,過兩日去前麵鹿菀苑尋我們吧,你該知曉在哪兒。我和師兄便是不能收你入玄門,教教你讀讀書識些字權當打發時日,倒也無傷大雅。”
說著,他不等小永銘有什麽反應,雙手撐在膝上起了身,負手朝江成月走去。
擎昌君急吼吼地抓了他忙問:“怎麽樣了?”
李雲珩淺淺笑道:“走吧。”
江成月:“又走?不是說收徒麽?”
李雲珩道:“不急,過兩日再看。”
擎昌君苦了臉:“啊?”
不待他反對,李雲珩牽了他的手將他強行帶離了現場。
……
不過一日後,小永銘果然怯生生地找上了門。
江成月將他迎進鹿菀苑安置在前廳,轉頭進了裏屋對著李雲珩豎起大拇指:“阿珩!真有你的!太棒了!”
李雲珩有些好笑道:“你未來徒弟看著呢,稍安勿躁。”
江成月道:“好好好好好……那我現下該怎麽辦?”
李雲珩笑道:“鎮定點就成,別說話,多說多錯。讓我來對付他。”
江成月:“好好好!”
兩人相挾來到前廳,李雲珩裝作有些驚訝的樣子,笑道:“還當真來了?”小永銘聞言紅了臉,李雲珩便朝書房走去,“嗯,到這邊來吧。”
“是。”小永銘十分乖巧聽話地跟在他身後到了書房。
江成月不說二話像跟屁蟲一樣跟在他倆身後,一並擠進了鹿菀苑小小的書房內。
李雲珩睨了他一眼,忽道:“師兄……你不是說還有事情要忙嗎?”
江成月正詫異自己什麽時候“有事情要忙”了,忽然會過意來,忙道:“啊……啊,對。我還有事情……要忙。那我先出去了。”
李雲珩點了點頭,那一位隻好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小永銘隨身帶了個布袋子,掏出裏麵幾本被翻得殘舊的書來,還有被細心保存的一小遝紙和快禿了的筆,在李雲珩幫他擺好的椅子上坐了,有些難為情地對他道:“先生……我,我家裏已經沒有墨了。”
李雲珩淺淺勾了下嘴角,順手便替他將文房四寶都備好了。隨意問了兩句才知曉,先前他家境還沒這般沒落的時候也是上過一兩年學堂的,無奈他爹死後娘親接著病倒,看病變賣了全部家產,先前他娘眼睛還好的時候尚且能教教他,後麵娘親看不見,他就隻能在鎮上私塾外麵徘徊。
李雲珩免不得安慰了他一兩句,就開始教他,這一日兩人在書房內足足呆了有兩個時辰,急的江成月在外麵抓耳撓腮,又不敢進去。
好不容易待他倆出了來,李雲珩一路將小永銘送到門口,小家夥數度鼓足了勇氣張了張嘴,又不敢問,李雲珩也不急著催促,平靜地看著他。永銘終於一咬牙漲紅了臉,脫口而出問道:“先生……我……我明天還……還可以來請教麽?”
李雲珩含笑點了下頭,小家夥的眼中猛然閃現出驚喜的神采,跟著露出了大大的笑,朝李雲珩幅度很大地鞠了一躬,歡快地跑走了。
待到他的身影出了院門,在臥房門口躲著偷看的江成月緩步走出來,站到李雲珩身側,朝他豎起大拇指。
小永銘求知若渴,這之後果然幾乎日日都來,風雨無阻。遵照李雲珩的吩咐,江成月是過了幾天後才和他“混熟”了的。因著他是李雲珩的“師兄”,管李雲珩叫先生的永銘隻好管他叫“大先生”,逗得江成月前俯後仰,然後死皮賴臉讓他改了,於是他成了小永銘的“大師父”,李雲珩是“小師父”。
“大師父”當得很得意,也很盡責,這之後便接過李雲珩肩上的重任,盡心盡力地教導他。
就這樣,擎昌君終於極其自然地融入了小永銘的人生中,慢慢扮演起重要角色來。
一年多後,小永銘的娘親陽壽盡了,病逝於榻上。小永銘撲在他娘親屍**如何悲痛欲絕嚎啕慟哭自不必說,他的兩位師父至始至終陪在他身側,安慰他照顧他,主持大局替他娘親料理後事。
鎮上街坊都是熱心腸的居多,不少自發趕來幫忙的,屋子裏人來人往十分熱鬧。江成月眼底泛酸,避開人,偷偷拭了淚。他當時的情況和永銘很相似,盡管過了三百多年,依然記得當初悲痛、無助和絕望。
李雲珩緩步走出來,陪著他站在月下院子裏陰暗處。
屋裏的喧鬧離得遠了些,聽得不那麽真切,兩人在陰暗處彼此站了,默然無語。
江成月在夜風中凍得冰冷的身軀,被李雲珩輕輕擁進懷裏暖著。盡管房門開著,永銘家人來人往,隨時可能會有人走出來看到這一幕,貫來在人前避嫌的擎昌君這一次卻沒有掙紮,反而是貪戀那份溫暖一樣,緩緩地將頭靠在他肩上。
“那時……你比永銘的年紀還小吧?”李雲珩輕聲問道。
是的,七歲,還是個垂髫小兒。對於一個孩子來說,那感覺不亞於天塌地陷。
江成月身體微微發著抖。
李雲珩長歎了一聲道:“我若……再早些遇見你就好了。”他說著,不由更惱恨流風。這般情景,他竟當真狠得下心來不進去,獨留江成月一人麵對。
擎昌君不是矯情的人,再則事情畢竟已經過了三百多年了,他深吸一口氣調整了一下情緒,朝李雲珩安慰地笑了笑道:“過去的都過去了……再則,如若可以,我阿娘也不會願意扔下我。流風說,她為了我拚盡了全力賭上了一切。”
“嗯。”
江成月抬起頭來,捧住他的臉,輕笑道:“而且,肯為我拚盡全力賭上一切不止阿娘一個……如此,我一定是三界最幸運的人了!還有什麽好不滿足的呢?”
李雲珩低頭與他額頭相抵,勾了勾嘴角。
……
小永銘比江成月幸運,尚有他兩個師父陪在身邊。本來江成月想讓他在安葬完他娘親之後搬去鹿菀苑和他們同住的,小永銘卻是個自尊心頗強的孩子,不肯給他兩位師父多添麻煩,堅持住在自己家。
他一直堅持他炊餅攤的生意,閑暇之餘便往鹿菀苑跑。他的兩位師父大多數時間都在,也偶有一同出門雲遊或者辦事一去半個月至數月不等的情況,其餘時間兩人便在鹿菀苑“無所事事”,令他十分好奇玄修是不是當真這麽清閑?
他流露出對這方麵的好奇態度後,大師父很興奮,小師父則非常直白地告知他真相,他沒有靈根,大師父卻依然塞了好些玄修入門的書給他看。永銘研究了很久隻學得了些皮毛,果真如他小師父所言,難以深入。不過他也不氣惱,轉而想學些別的。令他驚訝的是他這兩位師父加起來的博學程度,基本上他想學什麽兩人都能教導他。從尋常的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到深奧晦澀的占星推演幾何算數,甚至兵法醫術……普羅萬象啥都能教。他不由又驚詫、又激動、又莫名帶了點兒自豪。
啥都學顯然不現實,永銘考慮了一番,最後非常現實地選擇了學醫。這就是他大師父的知識盲區主要由他小師父負責教導了。
和他小師父接觸的越久,永銘越覺得他這個人比他教的那些知識更晦澀難懂。他對自己絕對說不上冷淡但也絕對算不上熱絡,教導他算是耐心負責,但也僅限於耐心和負責了,他似乎無論何時都是平靜無波不苟言笑的,算不得很嚴厲,但也讓人絕不敢在他麵前造次。永銘一度覺得,他是一個沒有太多感情的人……直到有一天,他無意中進了鹿菀苑前廳卻正撞見他大師父側躺在羅漢**枕著他小師父的膝午睡,小師父聽聞了他的腳步聲抬起頭來,本能般地迅速做了兩個動作:一邊伸手輕輕掩在他大師父的耳上,一邊伸出另一隻手到自己唇瓣豎起食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示意他安靜。
永銘怔了怔。
他小師父垂下眼瞼去瞧他大師父的睡顏,見他沒有被擾到,似鬆了一口氣,微微勾起嘴角不自覺地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那神情之溫柔之寵溺叫永銘莫名想到照顧自己新生嬰孩的母親,甚至帶了些聖潔和慈愛的光輝……
那是他從未曾想過能在他小師父臉上出現的神情。
那時候已經是個青年的永銘忽然間覺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從小被他兩個師父教導長大的他從震驚、不可置信到坦然接受倒是並沒有花太長時間。
學醫卻叫永銘多了一項謀生技能,他後來收了炊餅攤成了遠近聞名的郎中,收入終於有了起色,日子也多了些奔頭。
再後來他成家立業,他兩位師父卻是不怎麽待在這裏了,但依然保持著每隔幾年會回來看看他,小住半個月的頻率。
許是得益於他小時候學的那點兒皮毛的玄學知識,加上他本身是個郎中,他一生幾乎無病無災,九十一歲高齡時於睡夢中溘然長逝。他晚年的時候在周邊郡府威望極高,又兒孫滿堂,葬禮都辦得很是熱鬧隆重。
他童年淒苦身世坎坷,卻在他兩位師父的教導下成了個正直善良,心懷天下懸壺濟世的仁醫,一生救過無數人,積攢了不少功德。他魂入冥司之後,連幽冥鬼差都對他很是客氣尊重。
由第十殿往人間去重新轉世之時,他回頭看了眼……他的子子孫孫倒沒什麽叫他憂心的,唯一遺憾,臨終前未能再見被他當做親人的兩位師父一麵。不過他想,他的兩位師父超然脫俗,接獲他的死訊後,當不會為他難過太久。這樣一想,又安心了些,不再有什麽猶豫,舉步朝輪生盤而去。
人在轉世輪回之前,會路過三生石,有一次機會能夠得見自己往前三世,短暫地恢複記憶,讓其明白知曉今生的果報和前世因緣孽劫之間的關係。於是他終於明白了,他緣何會遇見他的兩位師父,以及這兩位師父和他前世的聯係。
永銘淚流滿麵走過三生石,便見著三生石後麵不遠處站著的兩個熟悉身影。
江成月有些緊張,也有些激動,兩眼泛紅,緊緊地盯著他。
永銘走過去,緊緊地抱住了他,許久不肯放開,輕聲在他耳邊道:“師父……其實稗兒從來沒有怪過你的。”
一句話說得擎昌君差點兒沒忍住熱淚奪眶而出。
永銘好久後放開他,蒼老的臉頰掛著淚,卻露出一個孩童般純真的笑,輕聲問道:“師父……下輩子,你還可以收我做徒弟嗎?”
江成月忍著眼眶的濕意點了點頭:“隻要你願意。”
永銘笑道:“好,師父。那我們……來生再見。”
……
番外短片 【關於孩兒們的化型記事】
四大金剛依照各自法力屬性不同被被擎昌君取了名,悉心喂養了數百年後,最先化型的是小風。
這一大早李雲珩就聽見那邊翻天了的動靜,那一位咋咋呼呼大驚小怪地跑了進來,衝到他麵前一臉驚奇興奮:“阿珩阿珩阿珩!小風能化人形啦!!!”
李雲珩還不待蹙一下眉頭的功夫便被他給強拉了出去觀看。
到了斷崖處果不其然便看見平台邊站了一個局促不安的少年,兩隻眼睛怯生生地看向這邊。
四大金剛自小養在這育神之地,魔力自不必說,甫一化形便是個身材高挑舒眉朗目的模樣,擱三界也算得是豐神俊朗,風度翩翩。
少年一見著李雲珩的身影,越發誠惶誠恐,慌忙拜下:“拜見父神。”李雲珩法力雖於三界而言偏魔屬性,但於這冰原異世卻如同創世之神般的存在,小風會這般稱呼他倒也不意外。
他的謙恭有禮卻隻換來他“父神”越發不耐煩地擰緊眉頭,毫不掩飾不滿的模樣。
可憐的少年也不知自己錯在了什麽地方,感覺到那一份威壓襲來,懼怕的渾身顫抖。
作為過來人,老前輩們的白鸞、銀芒、墨龍隻能在心裏默默歎息搖頭,孩子還是太年輕,沒個眼力見的,沒見這三位老前輩們早過了能化型的年紀卻輕易從不會主動化作人形的麽?那可是有原因的!!
能化型就算了,你也化醜一點啊,孩子!你們家那位“父神”可是個發起瘋來,連自己前世的醋都能吃的主!!這冰原異世漫漫長修實在太過無趣,他就吃醋這點興趣愛好了,沒事別把自己弄得漂漂亮亮的在他家那一位跟前晃**呀傻孩子!大忌諱啊這可是!
小風現下哪裏能知曉,哆哆嗦嗦在地上趴了半天。
江成月將他扶起來,愛憐地上下左右打量半晌,越看越滿意,又對他笑嗔道:“你咋就看到你父神了,我呢,我呢?枉我這麽些年喂你!”
小風隻得轉動他可憐兮兮的詞匯量,對著江成月也施一禮,思量半天叫道:“呃,母神?”
李雲珩怔了一下,隨即一掃陰霾不滿,居然嗤笑出聲,再看向那少年的眼神便充滿了慈愛,露出幾分孺子可教的滿意來。江成月石化地僵了半天,反映過來一腳踹在那小子屁股上,追打了他半天,叫道:“你管老子叫啥?!再說一遍!”
小風鬼哭狼嚎地捂著屁股四下亂竄,越發不明所以,還在爭辯道:“銀前輩說的……有奶便是娘,飼喂既為母……難道不對嗎?啊,饒命!”
……
又逾數百年,四大金剛已經全部能化人型了,閑來無聊背了那兩位,四人才敢同同樣化作人形的三位法器老前輩暗搓搓地躲一地兒聚會。
冰原異世百年修行,日子太長,三位老前輩便喜歡細數當年在三界的風光往事,又因迫於李雲珩的威勢不得不做小伏低已久,不得宣泄,最喜歡的環節是給四大金剛們詳述他們家父神當年在三界當小仙君時候的日子,如何處處受製於人,不得不和那些三界的老狐狸的神君仙始們鬥智鬥勇的心酸往事,一邊說一邊唏噓不已:慘是真的慘。
貫來為人刻薄嘴巴毒辣的銀芒抱臂吐槽自家主人道:“一半是真慘,一半是裝的!”
四位小輩頓時來了興趣:“裝的?!”
恰在此時江成月提了桶跑上斷崖,又開始呼喚四大金剛去接受他的投喂了。
銀芒瞥向那一無所知的傻瓜,嗤笑道:“不然你以為這位是怎麽給他哄回來的?”語畢收了人形化作本相先撤了。
一見聚會沒法繼續了,另兩位老前輩也撤了,剩下四位小輩看著江成月的身影愈發不耐煩。
小雪嗚呼哀哉道:“我們這都什麽年紀了,還以為我們不能自己覓食不成……哎……天天都要被他投喂,真當我們是寵物了!”
小風:“哎,算了算了,給他個麵子。”
小火摸了摸自己肚皮,哭喪著臉:“你們看看我這身材,都胖成這樣了……”
小雷歎了一口氣,語重心長地拍了拍小雪的肩:“嘖,還不是怕父神不高興嘛。你想被父神扒皮抽筋遣送走的話早說,別帶上我們。”
四人哀聲連天地化回原形飛上天,然而撲在江成月腳邊接受投喂的那個撒歡諂媚勁兒,好一幅“父慈子孝”的場景,可絲毫沒看出適才的半分不滿來。
作者:往後麵是先前一稿多出來的章節,沒法刪,但,不用看啦。